第6章 卡夫卡谈话录(4)
我无言以对。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不当之事被人抓了现行。一开始,我一心只想沿着桌面把画纸弹回去。接着,我控制住了自己,歪着头从侧面看了看那张纸。上面草草地画着几个奇怪的、抽象地运动着的小人儿,他们或是在奔跑,或是在击剑,或是在地上跪着或匍匐着。
我很失望。
“这算什么啊!您真的没有把它们藏起来的必要。只是些毫无恶意的画而已。”
卡夫卡缓慢地摇了摇头:“哦,不!它们可没有看上去那么无害。这些画中藏着一种古老而根深蒂固的热情。所以我才要把它们藏起来。”
我又看了一眼画着小人儿的画纸。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博士先生,哪有什么热情?”
卡夫卡宽厚地笑了笑:“它当然不在纸上了,纸上只是藏着些许线索。热情在我心里。我一直希望自己会画画。我想看,也想记下我看的东西。这就是我的热情。”
“您学过画画?”
“我没有。我只是试着以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来描绘我看到的东西。我的画不能算是图像,而是私人的符号。”卡夫卡博士微微笑道,“我现在还一直被囚在埃及,我还没能跨过红海呢。”
我微笑着说:“红海过后还有一片沙漠。”
卡夫卡点了点头:“是的,在《圣经》里是这样,事实中更是这样。”
他的手撑在桌边,人靠在椅子上,以一个放松的姿势抬起头,神情紧张地看着天花板。
“只通过外部手段求得的伪自由徒有其表,它是一种谬误,一种混乱,它是一片沙漠,除了恐惧与绝望的苦草,没有任何东西能在那儿茁壮生长。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具有真正而持久价值的东西总是来自内心的馈赠。人不是从下至上,而是由内而外地成长。这是一切生命自由的基本条件。这不是人为制造的社会风气,而是一种要不断地去争取的、对自己与世界的态度。这是使人获得自由的条件。”
“一个条件?”我怀疑地问道。
“是的。”卡夫卡点了点头,把他的定义又重复了一遍。
“可这完全是个悖论!”我喊道。
卡夫卡深吸一口气,接着他说:“没错。其实就是这样的。为了让我们在电光石火间看见世界的闪光,构成我们有意识的生命的火花必须要越过矛盾的鸿沟,从一极跃到另一极。”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我用手指着画着画的纸,轻声问道:“那么这些小人儿呢,他们在哪儿?”
“他们从黑暗中来,为的是在黑暗中消失。”说着,卡夫卡打开了抽屉,把满满打着草稿的画纸塞了进去。然后,他用一种听起来颇为随意的声音说道:“我随手乱涂的这些画是在尝试施展原始魔法,我一再重复,又一再失败。”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我当时肯定是做了个很傻的表情。因为卡夫卡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显然他是在强忍笑意。他抬起手捂住了嘴,清了清嗓子后说:“人世间的所有东西都是被赋予生命的图像。因纽特人在他们将要燃烧的木头上画上一些波浪线。这就是火的魔法图像,然后他们钻动木栓,唤醒火焰的生命。我做的也是相同的事。我想用我的画完成我看到的人物。可我的人物不会燃烧。或许是我用的材料不正确,或许我的铅笔不具有这样的特点,也有可能是我自身根本就不具有必要的特点。”
“有这个可能,”我附和道,一边努力地摆出一个戏谑的微笑,“博士先生,毕竟您不是因纽特人。”
“这没错。我确实不是因纽特人,可如今我与大多数人一样,生活在一个苦寒的世界里。但我们既没有因纽特人的生活基础,也没有他们的毛皮与其他生活必需品。与他们相比,我们都是赤身裸体。”他努了努嘴,继续道,“如今穿得最暖和的只有那些披着羊皮的狼。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他们的衣服很合适。您觉得呢?”
我抗议道:“那可多谢。我宁可冻死!”
“我也是!”卡夫卡高声道,用手指了指中央供热暖气片,水在那里的一个长长的白铁皮盆子里蒸腾,“我们不要自己的皮草,更不要借来的皮草。我们宁可保留那片舒适的冰雪沙漠。”我俩都笑了。卡夫卡的笑是在帮助掩饰我的不理解,我的笑则是理所应当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
我情绪激动地来到卡夫卡博士面前。
“您怎么了?您的脸都白了。”
“马上就好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脸上还硬要挤出个微笑,“有人给我瞎扣帽子。”
“不算什么新鲜事,”卡夫卡博士微微弯起嘴角断言道,“这是人类交往时会犯的老毛病了。它引发的痛苦倒永远是全新的。”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您在这儿安静地坐一会儿吧。我去隔壁处理点事。我马上就回来。要不我帮您把门关一下,这样您就不会被人打扰了?”
“不用了,谢谢。我一会儿就没事了。”
卡夫卡悄悄地离开了办公室。我向后靠在椅背上。
那时,我正受严重的头痛折磨,诱因是脸部神经(三叉神经)过于敏感,头痛发作时毫无规律,因而也无法预知。不到一个小时前,在我前往工人意外保险机构的路上,头痛便突然发作了。我不得不停在火车站附近,靠在佛罗伦萨广场上的一个广告牌前,耐心地等待头痛缓解。最严重的时候我出了一身虚汗,还突然呕吐了一阵。不过吐完之后,症状就迅速消失了。我的状态慢慢恢复了,不过我还是安静地靠在广告牌上,因为我的双脚还在不住地颤抖。
经过我身边的人不满地看着我,我觉得他们的眼里充满了鄙夷。此时,一位年长的妇女对陪同她的年轻女子说:“你看那家伙!才多大点年纪就醉得和个老酒鬼似的,真是头猪!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出息?”
我很想把我的情况解释给她听,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的喉咙好像被勒住了。还没等我起身,两人已经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处。我只好慢慢地走去工人意外保险机构。上楼的时候,我的膝盖还很无力。可卡夫卡的声音宛如一剂强心针,再加上办公室如此静默,没了声音的刺激,我的头疼在几分钟内就完全消失了。
卡夫卡返回办公室后,我向他诉说了在佛罗伦萨广场上发生的事。讲到最后,我说:“我应该追上去好好骂她一通的!可我竟然什么都没说。我真是个可悲的懦夫!”
可卡夫卡博士摇了摇头。
“您千万别这么说!您不知道沉默中隐藏着怎样的力量。攻击不过是一种幻象,一种诡计,它只是人在自己与世界的面前掩盖弱点的手法。真正稳固的力量来自忍耐。只有弱者才会变得不耐烦与粗暴。如此一来,他通常就完全丧失了为人的尊严。”
卡夫卡打开了办公桌的一个抽屉,从中抽出一本杂志放到我面前。那是文学刊物《树干》创刊第4年的第21期。
他对我说:“第1页上有四首诗,有一首十分感人。那首诗的标题叫《谦逊》 [16]。”
我读道:
我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直到成为地球上最小的那一个。
在夏日清晨的草地上,
我将手伸向最小的一朵花儿
我藏起我的表情低声道:
我的孩子,不穿鞋,不穿袍
上天用手支撑着你
手中凝着一颗晶莹的露珠
这样才不会毁坏
他的高楼大厦。
我低声道:“真是好诗。”
“没错,”卡夫卡说,“确实是首好诗——字里行间都充满了真挚的友情与爱。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是最蓬乱的蓟草,还是最优雅的棕榈,都支撑着我们头顶的天空,这样,大厦,这栋我们世界的大厦才不至于倾颓。若是把眼光放得离事物更远一些,或许反而能够更接近它们。您别再想今天在街上的遭遇了,是那个女人做错了。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她都无法分清印象与现实。这是一种缺陷。这女人很可怜。她是个情绪错乱的人。谁知道她是否动辄因为如此微不足道的事而遍体鳞伤?”他温柔地抚摸着我宛如镇纸般放在面前报纸上的手,微笑着说:“印象与现实之间的路通常艰辛而遥远,大多数人只是弱小的行者罢了。如果他们像撞墙一般踉跄地撞在我们身上,我们也必须原谅他们。”
*
我曾数次借给某个熟人一些小钱,现在我没法再借给他钱了,他给我寄来了一封粗鲁的、写满了脏话的信。自以为是的猴子、蠢牛与白痴算是信中最柔和的称谓。
我把这封信带去给卡夫卡博士看,他用指尖把这封信远远地拎到最边远的桌角上,好像在处理最危险的东西似的。
与此同时,他说道:“咒骂是种可怕的东西。我觉得这封信就像一团冒着浓烟的大火,熏着我的眼睛,让我呼吸不畅。每一个脏字都在摧毁语言这一人类最伟大的发明。骂人者是在侮辱灵魂。这是一种对仁慈的谋杀。不过,无法正确权衡如何正确用词的人也会犯下这类谋杀。因为说话意味着斟酌与区分。词语是生与死之间的抉择。”
“那您觉得我要不要找个律师给他写封信?”
卡夫卡使劲地摇了摇头。
“千万别!何必呢?他本来就不会把这种警告放在心上——就算他真的会,您也别这么做。他信中的蠢牛迟早会用角将他逼到绝境。人逃不过自己放到世上的妖魔。恶意总会回到它的源头。”
*
弗朗茨·卡夫卡在办公室里研究雷克拉姆出版社的书目,我的出现吓了他一跳。
“书名让我沉醉,”卡夫卡说,“书籍是一种麻醉剂。”
我打开公文包,给他看看包里装的东西。
“那我就是吸食大麻的人,博士。”
卡夫卡惊道:“这些可全都是新书!”
我把包里的东西全都倾倒在他的桌子上。卡夫卡一本接一本地翻阅,时不时读上两句,然后又把书递给我。
把所有的书都翻过一遍后,卡夫卡问我:“这些书您全都要读完吗?”
我点了点头。
卡夫卡抿了抿嘴唇。
“您花在这些白日蜉蝣上的时间太多了。这些现代书籍中的大多数不过是当今世界的浮光掠影,它们转瞬即逝。您应该多读一些老书。比如经典作品,歌德的。古老的作品将它最内在的价值展露在外——永久性,而新鲜事物就等同于瞬时性。它今天看上去很美,明天看起来就很可笑。这就是文学之道。”
“那创作呢?”
“创作改变生活。有时甚至更糟。”
有人敲门。我父亲进来了。
“我家儿子又在打扰您了。”
卡夫卡微笑道:“没有的事!我们在谈论魔鬼和妖怪呢!”
*
如今回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卡夫卡相当不体贴:只要我自己时间方便,我经常不事先通知就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尽管如此,他每次都以友善的微笑与伸出的右手迎接我。
我虽然也老是问:“我不会打扰您吧?”可卡夫卡通常都只是摇摇头或不经意地摆摆手,表示不介意。
只有一次,他向我解释道:“把意料之外的来访视作打扰是种无法掩饰的软弱,是对未知的逃避。一个人躲在所谓的私人空间中,是因为他缺乏应对这个世界的力量。人在自我限制中远离了奇迹。这是撤退。所谓此在,首先是与事物共同存在,这是种对话。人们无法回避。您随时随地都可以来找我。”
*
卡夫卡注意到我睡眠不足。我实话实说,告诉他我下笔如有神,一直写到天亮。
卡夫卡把那双木雕似的大手放到桌面上,缓慢地说:“能将内心的波动如此顺畅地排出体外,真是莫大的幸福。”
“我简直像是喝醉了。我还没看过自己写的东西呢。”
“那是自然。写下的不过是经验的糟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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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恩斯特·雷德勒(Ernst Lederer)用特殊的浅蓝色墨水在手工制作的、装饰精美的稿纸上写诗。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卡夫卡。
他说:“这很正确。每个魔术师都有自己的仪式。比如说,只有戴着庄重的扑着粉的假发时,海顿才会作曲。写作也是一种唤灵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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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送了我一本雷克拉姆出版社出版的《埃德加·爱伦·坡小说集》,那是本把三卷小说合订在一起的小册子。我给卡夫卡博士看了看这本几周来我一直带在身上的小书。他翻阅了一下,读了读书中内容,问我:“您知道坡的生平吗?”
“我只知道坎姆普夫告诉我的那些。据说坡是个臭名昭著的酒鬼。”
卡夫卡皱起了眉头。
“坡是病了。他是个可怜人,对这个世界毫无防备。所以,他才逃到杯中物里去。想象对他来说只是一根拐杖。他写了许多阴森恐怖的故事,为的是熟悉世界。这是很自然的事。想象中的狼窝没有现实中那么多。”
“您深入研究过坡?”
“没有。其实我对他写的东西了解甚少。但我知道他的逃跑路线,他的幻境。作家写的内容始终都是相同的。比如在这本书中就能看出来。”
卡夫卡打开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递给我一本灰蓝色的亚麻布面装订书,那是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金银岛》。
“史蒂文森有肺病,”乘卡夫卡说话的时候,我瞥了一眼书的封面与内容,“所以他才搬去了南太平洋,他生活在那儿的一座岛屿上。可是他对此视而不见。于他而言,他生活的地方不过只是孩子气的海盗梦上演的舞台,是想象力的跳板。”
我把书放在桌子上,点了点头说:“我刚刚粗略地翻了一下那本书,可他还描述了南太平洋的大海、人物与热带植物。”
“是的,他甚至还描写得细致入微。”
“那他的书里还是有现实之物的。”
“当然了,”卡夫卡道,“梦里总有无数未经加工的日常经验。”
我谨慎地说道:“人们或许试图在梦里摆脱对经验的负罪感。您觉得呢?”
“没错,就是这样,”卡夫卡点了点头,“现实是塑造世界与人类最强大的力量。它具有效力。正因如此,它才是现实。没有人能够脱离现实。梦只是一条弯路,走上这条弯路的人最终总是回到离他最近的经验世界。史蒂文森回到他的南太平洋小岛,而我——”他停顿了一下。
“而您回到这儿的办公室和老城环形路上的公寓。”我说出了他未说完的话。
“是的,您说得没错。”卡夫卡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