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关于科学的心理学研究
对科学的心理学解释始于这样一种敏锐的认识,那就是,科学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事物,而不是一种自主、非人类的或具有自身内在规则的纯粹“事物”。它的起源是人类的动机,目标是人类的目标,它的开创、更新和维护者都是人类。它的法则、组织和表达不但依赖于它所发现的现实的本质,也依赖于进行发现的人性的本质。心理学家,尤其是有临床经验的心理学家,会很自然、自发地以一种个人的方式研究人类相关的任何主题,而不是只探索自己制造的抽象概念,科学家和科学的关系也是如此。
有些人的想法则恰恰相反,他们坚持科学应完全自主、自我调节,并将其视为一个无利益的具有内在不变的规则一般的游戏。然而,心理学家必须明白,这些观点是不现实的、错误的,甚至是反经验实证的。
在本章中,我希望先阐明这一命题所基于的一些重要的常识问题,然后再介绍该命题的影响和结果。
科学家的心理
1.科学家的动机
像人类的其他成员一样,科学家也是被人类共有的多种需求所促动的,包括对食物、安全、保护、关怀、群居、充满爱的关系、尊重、地位、身份、自尊、自我实现和发挥出个人特有及人类共有的多种潜能的需求。这些需求对心理学家来说是最熟悉的,原因很简单,一旦这些需求得不到满足,就容易引起病态。
对纯粹知识的认识性需求(好奇心)和对理解的需求(哲学、神学、建立价值体系解释的需求),针对这些问题的研究较少,但通过普遍性的观察就可以发现。
最后,最不为人知的是对美、对称,或许还包括对简洁、圆满和秩序的冲动,我们可以称之为审美需求,表达、表现的需求,以及可能与这些审美需求有关的使某事趋向完满的需求。
迄今为止,似乎其他所有需求、欲望或驱力要么是达成上述基本目的的手段,要么就是神经症或某些学习过程的产物。
显然,科学哲学家最关心的是认知需求。在科学的自然历史阶段,推动科学向前发展的最大动力就是人类持久的好奇心。在更理论化和抽象化的水平上,科学则产生于人类同样持久的理解、解释及系统化的渴望。然而,对于科学而言,更不可或缺的是后一种理论的冲动,因为纯粹的好奇心在动物身上也很常见(Harlow,1953;Harlow,1950)。
当然,在科学的各个阶段,也包含了其他动机。最初的科学理论家往往认为科学主要是帮助人类的一种手段,如今却往往被人忽视。例如,培根(Bacon,1900)就曾希望用科学来大大改善人类的疾病和贫困问题。有研究表明,即使是在希腊科学中,虽然有柏拉图式的纯粹非体力的沉思(contemplation)这一强大的传统,但实用主义和人文主义的倾向也并不弱。一般来说,对人类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以及更强烈的对人的爱,可能是许多科学家的主要动机。很多人投身于科学,就像从事社会工作或医学实践一样,都是为了帮助别人。
最后,我们必须认识到,人类的其他任何需求都可能成为进入科学领域、长期从事科学工作的主要动机。科学研究也可以作为一种谋生手段、一种获得威望的源泉、一种自我表达的方式或满足任何神经质需要的办法。
对大多数人来说,比较常见的是多种动机同时发生作用,形成一种动机的组合,而不是只有单一的至关重要的动机。最保险的假设是:任何一位科学家的研究工作都不只是为了爱,还有单纯的好奇心,同时还有获得威望的欲望和挣钱的需求,如此等等。
2.理性与冲动的协同性
总之,现在已经很清楚了,把理性和动物性对立起来的二分法早已过时了。理性就像进食一样具有动物性,至少在人类身上是这样表现的。冲动不一定与理智的判断相反,因为理性本身也是一种冲动。总而言之,在健康者身上可以越来越明显地看到,理性和冲动能够相互协作,而且强烈地倾向于殊途同归,而非南辕北辙。非理性不一定就代表不理性或反理性,反而往往是亲理性的。意动(conation)和认知(cognition)之间的长期差异和对立,通常本身就是社会或个人病态的表现。
人类对爱、尊重的渴望和对真理的需要同样“神圣”。“纯粹的”科学的价值并不比“人本主义”科学更高,也不更少。人性同时决定了二者,甚至根本不需要将其分开。科学可以给人带来乐趣,也能带来好处。希腊人对理性的尊崇并没有错,只是太过排斥其他东西了。亚里士多德没有发现,爱与理性一样,都是人类的本性。
认知需求的满足和情感需求的满足之间的冲突是暂时的。这种偶然性的冲突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何将其整合、协调到能够并行的程度?纯理论科学家的纯粹、客观、无私的非人本主义的好奇心,可能会对其他同样重要的人类动机造成威胁,比如说安全。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当然是原子弹的发明,但我在此想说的并不止于此,而是更普遍的事实,即科学本身就意味着一种价值体系。毕竟,“纯粹的”理论科学家所能达到的极限并不是爱因斯坦或牛顿,而是在集中营里做实验的纳粹“科学家”或好莱坞电影中的“疯子”科学家。关于科学和真理,我们可以找到更完美、更人性化、更具超越性的定义(Bronowski,1956;Maslow,1966;Polanyi,1958)。为了科学而科学就像为了艺术而艺术一样,都是病态的做法。
3.科学的多元性
人们在社会生活、工作或婚姻中追求的满足感各不相同,在科学领域也是如此。每个人都能在科学中找到自己的乐趣,不管你是年轻还是老迈,勇敢还是胆怯,充满责任感还是只想寻找欢乐。有些人在科学中追求直接的人道主义目标,另一些人则明确地喜欢科学中非人类的部分;有些人主要是寻求条理清晰和秩序井然,另一些人则更重视内容,想要了解更多“重要”的事情,哪怕没那么精确和优美;有些人想要创新,开辟全新的领域,另一些人则更倾向于整理、清查、完善已经获得的成就;有些人在科学中寻求安全和保险,另一些人则渴望冒险和兴奋。我们不可能描绘出一个符合所有男性理想的妻子,同样也不可能描绘出唯一理想的科学、科学家、方法、问题或研究。我们可以在普遍立场上赞颂婚姻,但也保留每个人依据个人喜好择偶的权利;同样,我们也应该保留科学的多元性。
对于科学,我们至少可以区分出以下几种功能:
(1)寻求问题、提出问题、鼓励预感、提出假设的功能。
(2)试验、检测、确认、反驳的功能;检验假设的功能;重复和检测实验的功能;积累事实,使之更可靠的功能。
(3)组织化、理论化和结构化的功能;不断扩展概括范围的功能。
(4)历史收集和使人博学的功能。
(5)技术方面的作用;作为工具、方法、技术的功能。
(6)管理、经营和组织方面的功能。
(7)宣传和教育功能。
(8)为人类服务的功能。
(9)提供给人喜悦、享受、欢庆、荣誉感的功能。
多样化的功能必然意味着劳动分工,因为很少有人能把这些技巧集于一身。劳动的分工需要不同的人,不同的兴趣、能力和技巧。
兴趣能反映出性格和人格,科学家对于学科的选择就体现了这一点,例如选择物理学还是人类学;在学科内部各个领域的选择也是如此,例如选择鸟类学还是遗传学;在某个具体领域内选择具体研究课题概莫能外,只不过反映的程度比前两者稍弱,例如选择倒摄抑制还是顿悟;此外,这一点还可以用来解释对方法、材料、精确度、适用性、可行性及与当前人类利益的密切程度等做出的选择。
在科学中,我们相互补充,相互需要。假如每个人都选择物理学而非生物学,科学就不可能进步。幸运的是,每个人的喜好各不相同,就像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同样的气候和乐器。就是因为有人喜欢小提琴,有人喜欢单簧管或鼓,才有可能组建起管弦乐队。科学也是如此,由于人们的趣味各不相同,最广泛意义上的科学才可能出现。就像艺术、哲学或政治学一样,科学需要形形色色的人(而不是“可以容忍”形形色色的人),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提出不同的问题,看到不同的世界。甚至精神病患者也可能发挥特殊作用,因为疾病以某种特殊的方式使他们在某些方面保持了异常的敏感。
所谓“关于人类的知识”,往往只是“关于提出者自己的认识”,因此,在科学中,一元论的压力才是真正的危险因素。我们太容易将自己的喜好、偏见和希望投射到整个宇宙上去了。例如,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和社会学家早已表明,由于选择领域的不同,他们在一些重要方面存在根本的差异(Ritter,P & Ritte,J,1959)。由于这种兴趣上的区别,我们完全可以推断他们对科学、方法、目标以及科学的价值等问题,都有不同的定义。我们在人类其他领域都做到了包容和理解个体差异,对科学家也不应例外。
关于科学的心理学研究启示
1.对科学家的研究
对科学家的研究显然是科学研究的一个基本甚至是必要的方面。科学作为一种体制,一定程度上是对人性某些方面扩大了的投影,这些方面的知识增长,都会自动在科学上扩大许多倍。例如,每门科学及其中的每种理论,都会受到以下知识增长的影响:(1)偏见和客观性的实质;(2)抽象过程的本质;(3)创造力的本质;(4)文化适应的本质,以及科学家抵制文化适应的本质;(5)期待、希望、焦虑、期盼等对感知的干扰;(6)科学家的角色或地位的本质;(7)我们文化中的反智主义;(8)信仰、信念、信心、确定性等事物的本质。当然,更基本的是前文提过的问题,特别是科学家的动机和目标(Maslow,1966;Watson,1953)。
2.科学和人类价值观
科学建立在人类价值观的基础之上,而它本身也是一种价值体系(Bronowski,1956)。人类的情感、认知、表达和审美需求是科学的起源,也是科学的目标。任何这种需求的满足都是“价值”。对真理或确定性的追求如此,对安全的追求也不例外。简洁明了、惜字如金、优雅秀美、朴素率真、精致准确、整洁美观,这类审美上的满足不光对工匠、艺术家或哲学家很有价值,对数学家和科学家也是一样。
此外,事实上,作为科学家,我们同样共享着自己文化的基本价值观,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永远都将如此。这类价值观包括诚实、人道主义、尊重他人、社会服务、民主地尊重每个人自己做决定的权利(哪怕决定是错误的)、维持生命和健康、减轻痛苦、尊重他人应得的荣誉、分享自己的荣誉、讲体育道德、“公平”等。
显然,“客观性”和“不偏不倚的观察”是需要重新解释的定义(Maslow,1966)。“排除价值观”最初是指排除神学的以及其他专制教条,因为它们总是怀抱偏见,预先判定事实。在文艺复兴时代,这种排除是非常有必要的,如今也不例外,因为我们仍然需要得到不被污染的事实。虽然在我们国家的今天,有组织的宗教活动对科学只能造成非常微弱的威胁,但我们仍然需要对付强大的政治和经济教条。
3.理解的价值观
要防止人类的价值观干扰我们对自然、社会以及人类自身的感知,唯一的办法就是始终对这些价值观保持清醒的认识,理解它们对感知的影响,并借助这种理解做出必要的修正(所谓干扰,我指的是在我们试图理解现实时,出现了精神决定因素和现实决定因素的混淆)。对价值、需求、愿望、偏见、恐惧、兴趣和神经症的研究,必须成为所有科学研究的基本方面。
这种论点还必须包括以下几种全人类都很普遍的倾向:抽象、分类、发现异同点,以及大体上有选择地注意现实,依据人的兴趣、需要、愿望和恐惧来改变与重新安排事实。以这种方式在各种规则下组织我们的观念(即“使之规范化”),既有可取和有用的一面,又有不可取和有害的一面,因为它既使现实的某些方面异常突出、表现鲜明,又使另一些方面隐匿不见。我们必须清楚,虽然大自然为我们提供了进行分类的线索,有时还有“天然的”分界线,但这些线索在大多数情况下十分微妙而模棱两可。我们时常必须人为创建分类,或把某种分类强加于自然。在此过程中,我们不仅要依据自然的启示,还要结合自己的人性,以及无意识的价值观、偏见和兴趣。如果科学的理想就是将理论中的人为因素减少到最低限度,要达到这一目的,就必须深入了解这些人为因素,而非一味否认其影响。
忐忑不安的“纯粹”科学家可以放心,关于价值观的这些令人不安的讨论,其宗旨是要更有效地达到科学的目标,也就是改进我们关于自然的知识,通过研究掌握知识的人来清除现有知识中的杂质(Polanyi,1958;Polanyi,1964)。
4.人类和非人类的规律
人类的心理学规律和非人类的自然规律在某些方面有共通之处,在某些方面又截然不同。人类在自然世界生存这一事实,并不代表人类的所有法则和规律都必须和自然界一样。人类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当然不得不向其低头,但并不意味着否认人类拥有不同于自然界的内在规律。愿望、恐惧、梦想、希望,这些规律都与鹅卵石、电线、温度或原子不同。建构哲学结构和搭建桥梁绝不能用同一套方法,研究家庭和研究水晶也不能通用法则。我们关于动机和价值观的讨论,并不打算将非人类的自然界主体化或心理化,但我们当然必须将人性心理化。
非人类的现实独立于人类的愿望和需要存在,既不善良也不邪恶,没有目的、意图、目标或职责(只有生物才有目的),没有意义,也没有情感倾向。即使所有人类都消失了,这个现实仍然存在——这并非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无论是为了满足“纯粹”无私的好奇心,还是为了当前人类的直接目的而进行预测和控制,我们都应该去认识现实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根据自己的喜好进行肆意调整。康德(Kant)的主张是对的:我们绝不可能完全理解非人类的现实,但可以尽可能地逐步趋近,多多少少理解一些。
5.科学社会学
我们应该更加重视科学社会学和科学家社会学的研究。如果说科学家在某种程度上会受到文化变量的影响,那么,科学作为科学家的产品,当然也是如此。科学有多需要其他文化的贡献?为了更好地感知世界,科学家应该在什么程度上跳出自己所属文化的限制?科学家应该在何种程度上将自己视为国际主义者,而非某个国家的公民?科学家的阶级和阶层会在什么程度上影响他们的工作成果?要全面地理解文化对感知自然的“干扰”情况,人类就必须面对这些问题,解决这些问题。
6.认识现实的各种方法
科学只是认识自然、社会和心理现实的一种手段。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哲学家、人本主义作家乃至挖水沟的工人也可以成为真理的发现者,也该像科学家那样受到鼓励。[1]这些人不应该被看作彼此相斥甚至不可并存的,科学家也可以同时是诗人、哲学家甚至梦想家,几乎可以肯定,这样的人比那些狭隘的同行更进了一步。
如果这种心理多元论致使我们将科学视为多种才能、动机、兴趣的集合,科学家和非科学家之间的界限也就变得模糊了。忙于批判、分析科学概念的科学哲学家与纯理论科学家之间的区别,肯定要小于后者与纯技术科学家的差异。提出人性系统理论的剧作家或诗人当然更接近心理学家,比后者与工程师的关系更近。科学史学家既可以是历史学家,也可以是科学家。仔细探索个案的临床心理学家或医生,从小说家那里得到的营养,恐怕比自从事抽象及实验研究的同行处获得的收益更多。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绝对地区分科学家与非科学家。人们甚至不能将从事实验性研究作为一个标准,因为有很多工资单上标明为“科学家”的人从来没做过实验,而且这辈子也不会做一个真正的实验。一个在专科学校教化学的人,虽然在化学方面没有任何新发现,但他经常阅读化学杂志、重复别人的实验,也认为自己是个化学家。实际上,这个人与科学家的距离,可能比在自家地下室系统地探索世界的12岁学生还远,同样也比不上对可疑的广告宣传进行核实的家庭妇女。
某个研究协会的主席在哪些方面还是科学家?他或许把时间都花在了行政和组织工作上。然而,他也喜欢自称科学家。
如果理想的科学家集创造性的假设者、细心的检查者、哲学体系的构建者、历史学者、工艺学者、组织家、教育—写作—宣传能手、应用者和鉴赏者于一身,那么,很容易就能想到,理想的科学团队或许应该由至少9个专家组成,他们各具能力,可以起到不同作用——根本不需要全能的科学家!
然而,当我们指出科学家和非科学家的二分法过于简单时,也必须重视这样一个普遍性的发现: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专业过窄难成大事,因为这样一来,他就难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一般意义上全面的健康人往往比残缺者更擅长做好大多数事情,如果一个人过度压抑自己的冲动和情感,只想成为“非常纯粹的”思想家,他往往反而会沦为只能以病态方式思考问题的病人。总而言之,我们可以认为,一个稍具艺术家特质的科学家,可能会比不带任何艺术特质的纯粹科学家做得更好。
如果我们采用个案历史法,就更清楚了。伟大的科学家往往兴趣非常广泛,而非狭隘的技术人员。从亚里士多德到爱因斯坦,从达·芬奇到弗洛伊德,这些伟大的发现者都多才多艺,具有人文、哲学、社会及美学方面的兴趣。
我们应该得出这样的结论:关于科学的心理多元论告诉我们,通向知识和真理的道路有许多条,无论作为个体还是单一个体中的若干侧面,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哲学家、人本主义作家都能成为真理的发现者。
7.心理学和科学家
在其他条件都相同的情况下,我们可以期望,一个快乐、无忧无虑、平静而健康的科学家(或艺术家、机械师、行政官员)很可能比不快乐、忧虑、不安定且不健康的科学家(或艺术家、机械师、行政官员)更成功。神经质的人扭曲现实,苛求现实,把概念化强加给现实,他们害怕未知而新奇的东西,过多地被人际需要所决定,太容易受到惊吓,太渴望他人的赞同,从而无法成为优秀的现实报告者。
这一事实至少有三个含义:首先,科学家(或者更恰当地说,一般的真理追寻者)在心理上应该是健康的,才能将工作做到最好。第二,或许可以认为,当一种文化进步了,所有公民的健康也能随之改进,对真理的追求也就进步了。第三,心理治疗可以改善科学家的个人机能,我们应该对此抱有期待。
我们已经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学术自由、终身教职、较高薪水,提供这些更好的社会条件往往能帮助真理的探索者。[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