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逍遥游·北冥有鱼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
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
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
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
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
虽然,犹有未树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
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
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
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
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
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
岂唯形骸有聋盲哉?
夫知亦有之!
是其言也犹时女也。
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
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
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
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
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
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148。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
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
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
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