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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溅落之前
姬星斗和谢廖沙的两年死刑缓期后来又延长了三年。那次事件后,六名罪犯带领三百多个孩子投身于狂热的研究之中,可惜两年内没能做出任何突破。姬船队长说,他们在缓刑期间工作努力,表现良好,可以减刑了。但豆豆和谢廖沙坚决不同意,一定要继续顶着“缓期死囚”的帽子,戴着电子脚镣,说这样干起活来更有紧迫感。
五年后,豆豆满二十一岁时,六名罪犯——现在是“天”船队的“戴镣智囊团”——要求召开船务委员会扩大会议。船务委员会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参加者有七名船务委员和三十名船员代表,还有近百名年轻人旁听。
会议在“天马号”飞船的大会议厅举行。会议室是由阿冰带着虎娃等孩子们布置的,她在屋内摆了很多盆景,整间屋子绿意盎然,姹紫嫣红。
会议开始。大会主席姬继昌简短致辞:“这次会议的动议是姬星斗等六人提出的,今天嘛,就由他们来唱主角。姬星斗船员,死刑的事就不必再说了,五年来你们表现良好,所以今天不管结果如何,船务委员会肯定会给予你们减刑。不光如此,如果你们确实找到了一条新路,船务委员会将不吝重赏。”
戴着电子脚镣的豆豆站起来,笑着说:“什么重赏?你的位置?船队长,我五年前曾瞄过你的位置,但早就变了主意。现在我才不耐烦干那个差事哩,又累又烦还要得罪人,连亲儿子都要得罪。当然我不是干不了,如果我来干,不会比你差。”
“有气魄!那要先看你肚里有没有真货色。开始你的讲述吧。”
豆豆笑嘻嘻地指了指旁边的阿冰:“其实这个功劳大半要归于阿冰。研究最艰难的时刻,我们几乎都绝望了。这时,漂亮的阿冰说,‘谁能首先想出逃离黑牢的办法,我就嫁给他!’这个诱惑太大啦,于是我们重新激发出洪荒之力,最后真的琢磨出了办法。不过这是集体智慧的结果,所以阿冰嫁给谁的问题还悬在那儿。”
大家都笑着把目光转向阿冰。阿冰平静地说:“这个办法的完善确实是依靠集体智慧,但首创者是豆豆,所以我嫁给谁的问题是有确定答案的,只是这家伙事后想赖账。”她又补充了一句,“他的理由是不敢违背爷爷的遗训。据说在‘天’‘地’‘人’船队上天前,姬人锐先圣吩咐过,要豆豆娶回来一位外星公主。”
大家哄然大笑。豆豆没想到阿冰会这样直率,略有点儿尴尬。艾玛笑着说:“这句话嘛,他爷爷当年确实说过,但现在咱们都已经是外星人啦,那么阿冰你就是外星公主!所以这个理由不成立,阿冰你别放过他。”
阿冰笑着答应:“行,有阿姨这句话,我决不让他赖账。”
豆豆赶紧迅速扯开话题,清清嗓子,开始正式阐述:“船队原来的航行计划大家都清楚,按说不用赘述的,但为了把问题捋清,我还是稍加回顾。咱们的船队十一年前上天,原计划要以虫洞状态连续飞行一百七十六年,才能逃过楚天乐和泡利预言的宇宙暴胀以及它对人类大脑的毁灭性伤害。咱们的飞船虽然是亿倍光速,但它们是‘空间滑移式’飞行,没有相对论效应,也就没有时间的延迟,仍然保持正常的时间速率。但飞船所在的‘本域空间’与‘周岸空间’由于有虫洞壁的隔绝,在时空上是不连续的。飞船一旦中断飞行,脱离虫洞,溅落到周岸空间,则溅落点是随机的,包括空间的随机和时间的随机,而概率曲线的峰值位于飞船的‘原时空点’。”他随即感叹道,“我们为啥一直保持全盲式的连续飞行,在黑牢中苦熬日子?这个原时空点咱们绝不想去,因为在那儿无法躲过宇宙暴胀!以上机理大家都是熟知的。但是——”
他有意停顿,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提高声音说:“经过我们五年的严格计算,有了可喜的发现:在飞行十一年后,飞船回头落到灾变期的可能性已经小于百分之一!这个可能性是不是还比较危险?没关系,万一飞船仍落到空间暴胀期并导致船员们智力受损,因而无法及时做出正确反应,那也不要紧。电脑智慧不会受暴胀空间的影响,因为此前的暴缩空间就只提升人脑智力而对电脑智慧没有提升作用,那么逆向推理,可知暴胀空间同样不会破坏电脑思维。我们可以预设程序,届时飞船会自动恢复飞行,然后再次自动溅落,自动检测周边环境。只需如此重复三次,飞船落到灾变期的可能性就小于百万分之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只要敢冒百万分之一的风险,就不用在这个活棺材里苦熬了!”
这个前景在会议室引起了强烈骚动,大家目光发亮,努力消化着豆豆的阐述。确实,在熬过十一年的虫洞飞行后,这个前景实在太有诱惑力了。但豆豆说的这个办法过于简单,仅仅那么轻巧地溅落三次就能让飞船逃离灾变?大家,尤其是年龄较大的船员,心中难免怀疑。姬继昌已经事先听过儿子的详细报告,心中是清楚的,便调侃康平:“喂,康老哥,你的猪脑子听懂没?”
两人是光屁股朋友,上学时康平一向自称是猪脑子,只要一沾数字和理论就脑瓜儿疼。但他自有独特的过人之处:动手能力极强,心灵手巧,眼力超棒,木工、钳工、强电电工、弱电电工样样来得。后来他就是靠着这些优势,成了一个世界级的企业家。康平兴高采烈地点头:“听懂了,听懂了,不就是时空溅落的随机性嘛。”
他一向性子野,和豆豆他们一样,受不了飞船上的枯燥生活。而且启航十一年来,三艘飞船一直是编队飞行,他这个排在第三位的船长基本闲置,早就“闲得身上长白毛”。以他这种天性,越是闲,日子越难熬。他由衷地夸豆豆:“还是娃儿们聪明!我也早就蹲够这黑牢了,咋就想不到这个办法呢。”他调侃豆豆,“看,你们几个娃崽被死刑一逼,就逼出办法了,要是搁我身上,刀架脖子上也逼不出来。豆豆,还是我早就说过的,你来‘天狼号’吧,我这个船长的位置让给你。虽然船长得经过选举,但现任船长有推荐权。”
豆豆笑着没接话。其他与会代表也都很兴奋,尤其是像维尔、约翰、拉马努、伦德尔这些当年姬船队的老伙伴。对这些“太空亡命徒”来说,只要能脱离这个黑牢,百万分之一的危险根本算不了什么。豆豆请维尔叔叔补充,这五年的研究中,船队总科学官自然是深度参与的。维尔摇摇头说:“姬星斗说得很全面清晰,我没有什么可补充的。说来我颇为内疚,这个发现理应由科学官做出,却让孩子们早走了一步。看来,确如船队长所说,我们这代人被‘乐之友’先哲们的光辉耀花了眼睛,思维中有了无形的框框。作为船队科学官,我衷心向姬星斗团队祝贺!”
豆豆请元元补充,这次计算同样有元元的深度参与。元元也没有可补充的,只是祝贺了好朋友的成功。
大家讨论一会儿,康平笑着问:“豆豆,你说溅落是随机的,万一溅落到咱们出发时的时空点,我在地球上的婆娘还活着,我该咋相处?上天前她就是个醋坛子。”
姬继昌打趣道:“没关系的,如果溅落到那个时空点,山口良子的丈夫应该也活着,你们互换一下就行了嘛。”
康平苦着脸,“不行啊,虽说良子这个老婆是电脑为我指定的,当时我是捏着鼻子勉强接受,但日久生情,如今也舍不得了,何况她刚怀上我的娃儿,两个月啦。”
众人哄然大笑。姬继昌笑着说:“你是捏着鼻子勉强接受?良子今天不在场,你才敢胡说八道吧。”
约翰、拉马努、额尔图几个老伙伴也起哄,要把山口良子喊来,让康平把刚才的话当面再说一遍。康平牛气烘烘地说:“你们尽管去喊,康平我啥时怕过老婆?”这些老伙伴们是常常打嘴仗的,姬继昌本人开朗随和、不拘小节,平时也着意培养船队集体的“乐天性格”,这是对抗枯燥生活的最好武器。场内气氛欢乐,但康平提到地球,姬继昌心中不由得涌起淡淡的伤感。他也想到了那个家,想起留在地球上的父母和鱼乐水阿姨,以及在“雁哨号”飞船中绕地球飞行的楚天乐叔叔(准确说只是他的脑袋)。“天”船队的虫洞式飞行彻底隔绝了同外界的信息交流,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世?还有在蛮荒星球上独自守护着卵生后代的褚贵福伯伯,在“诺亚号”上的贺梓舟哥哥和马柳叶嫂子,以及在起飞之后就分手的“地”“人”船队的一万两千名伙伴……如果“天”船队溅落,为了躲开灾变期,当然要尽量躲开原时空点,但那也意味着永远同亲人们天各一方,因为原时空点是各船队唯一的共同联系……他与豆豆对视,儿子显然也看出了他内心的涟漪,他们用目光交换着心灵的共鸣。毕竟豆豆离开地球时已经十岁,对爷爷奶奶和其他长辈,对地球生活,都有相当的记忆。姬继昌摇摇头,摆脱这些怀旧思绪,说:“继续开会吧,豆豆……姬星斗的话还没说完呢。”
姬星斗转为严肃:“各位,你们不要光顾着高兴,忘了这个‘随机溅落’机理中还埋着不利因素。”众人停止欢笑,认真听着,“‘天马号’的重要使命,除了‘智慧保鲜’外,就是当年姬船队倡议的‘环宇航行’,咱们要像麦哲伦那样绕宇宙跑一圈,证明宇宙是个超圆体。对于亿倍光速飞船来说,这只是一个为期数百年的短期任务,几代人就能完成。那么在几百亿光年的旅途中如何保证‘一直向东’而不迷路?记得‘天马号’试飞时,十岁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还给鱼乐水奶奶大讲一通定向方法。那个方法是以宇宙最远处的类星体定位,定位测量只能在飞船中断激发、溅落之后才能进行,具体细节我就不啰唆了。但我那时不知道,当时所有科学家也都不知道,这个办法实际上行不通,原因在于时空溅落的随机性质。如果溅落点不是太远,元元还能利用已掌握的宇宙三维地图来推算出当下方位,然后判断出原定方向,接续上原定航程;但随着溅落过程的累积,最终肯定会失去连续性,连元元也无能为力。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就是说,我们根本无法按一个预定的航线进行环宇航行,而只能闷头瞎撞,在时空中做布朗运动!”豆豆苦笑道,“记得当年褚贵福爷爷有一个口头禅:操蛋老天爷!他骂得不错,这个老天爷确实够操蛋,心眼够坏,只要人类文明向前跨一大步,祂必然要给你使一个新的绊子,让你永远到不了自由王国,哪怕你拥有亿倍光速飞船这样的神级科技!要知道,咱们面临的困境并非技术层面的,而是哲理层面的。当我们跨入超光速时代后,一定会伴随着确定性在宇观尺度上的失效。从本质上说,这是量子的不确定性被科技的力量放大到宏观和宇观世界,以后就是概率称王了。我们将成为时空中无根的浮萍!我们面临的是人类史上全新的问题。”
会场气氛凝重。此前大家已经熟知时空溅落的随机性,但囿于强大的思维惯性,一直把它当成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技术问题总归是有解的,连科学官维尔也曾是这种认识。现在一位年轻人首次明确揭示,这是哲理层面的困境,是无解的。约翰、额尔图、拉马努是当年“姬船队”的老伙伴,环宇探险是他们自小种在心中的梦想,可以说是他们人生的唯一目标,而现在他们痛苦地得知,这个人生目标无法实现了,即使他们拥有亿倍光速飞船这样的神级科技!
屋里的气氛极为沉闷,姬继昌笑着环视大伙儿:“怎么啦,一个小孩的话就把你们吓住啦?犯不着。姬星斗阐述的随机性倒是没错,但他最后面那句结论肯定是过甚其词了。咱们面临的并非是新问题,而是人类一直都面对的老问题。人类文明史中历来都是以‘小范围内的确定’来面对‘边界之外更大的不确定’。咱们不妨回顾一下:当熟悉树上生活的猿人来到非洲稀树草原时,它们心中有谱吗?一点儿没有,它们要面对的是铺天盖地的新问题;当熟悉非洲草原的智人走出非洲时,同样是两眼发蒙啊;当熟悉亚洲草原的人类跨过白令陆桥、面对冰雪世界时,更是一片茫然。但结果如何?他们不都闯过来了嘛。那些傻乎乎的猿人和赤手空拳的智人都能闯过困境,何况咱们?我想,即使我们以后只能做时空布朗运动,但只要经历的时空点足够多,同样会汇总出某种确定性!换句话说,‘证实宇宙是超圆体’这个目标还是能实现的,不过可能要换一种全新的、目前尚不了解的办法。这是我和科学官维尔的共同意见。”
这番话让大家振作起来。康平生性乐观,没把豆豆说的难题放在眼里,毫不在意地说:“就是宇宙浮萍又咋样?至少地球上的浮萍活得挺自在,活了上亿年也没绝种。豆豆、谢廖沙,你们这群小崽子挺不错,目光敏锐,头脑灵活,就是历练太少,胸怀气度上还嫩一点儿。不要忘了‘乐之友’的两句老话:活着!先走起来再找路!”
豆豆仔细想想,对两位长辈的话倒是心服口服。是的,如果站在更高的角度来俯瞰人类史,确实从来不存在一个“确定的世界”,所以自己真的过甚其词了。他笑着说:“谨遵船队长老爸的教诲,我记住了。”
艾玛夸奖道:“总的来说,你们六人智囊团干得很不错。阿冰,不要放过这个想赖账的小混蛋。你不妨主动进攻。当年我就是主动追豆豆爸,追了半个地球。”
阿冰笑着,“谢谢阿姨——不,谢谢未来的婆婆。”
在一片笑声中,大家开始对这项“退出虫洞,立即溅落”的动议进行投票。今天是船务委员会扩大会议,七名船务委员和三十名代表都有投票权,结果全票通过。会后船队长将向全体船员公布,立即实施新计划。他们都有热切的渴望,跃跃欲试,就像是雁群在迁徙开始前的群体性亢奋。虽然前途未定,不知道前边会有什么艰难和灾难在等着他们,但这些姬船队的老伙伴都是铁杆太空行动派,清一色的亡命之徒。想当年,他们以“创造婴儿宇宙”的方法逃出母宇宙时,前景更为凶险,但没有一人临阵退缩 (1)。
至于六人的刑期自然宣布撤销,保卫部长齐林立即除下了他们已经佩戴五年的电子脚镣。六名少年犯重获自由,喜不自禁,六双手臂相挽,六个脑袋顶在一块儿,呼喊着:“奋斗!成功!”元元不甘被冷落,也硬挤到六个脑袋的中心,加入伙伴们的庆贺。会场内所有人都在狂欢,笑容灿烂。
一场新的征程开始了。
那时没人知道,这是一趟死亡之旅——既是肉体层面的死亡,也是哲理层面的死亡。
(1)在人类应对宇宙灾变最无望的时刻,“乐之友”曾开发出“制造婴儿宇宙”的办法,以逃离整体处于灾变期的母宇宙。但这种方法极度危险,能否成功基本上有赖于命运。幸亏楚天乐及时做出了理论突破,此行动被紧急叫停。详见“活着”三部曲之一《逃出母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