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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四天后,贝利撒留来到位于地下六百米处玛丽的实验室。贴着危险品标签的箱子沿走廊堆放,实验室里也满满地摆着工业级化学品制造设备。房间中央有个闪亮崭新的高压舱在旋转。墙边还放着一个膨胀损毁的高压舱,昨天它曾是新的。
“你们还要试验几个?”贝利撒留问道。
“一个?”她语带希冀地说,手里揉着一块油灰样的东西,在感觉黏度。
她的话听起来有点不诚实。不远的地方还躺着另外两个侧面炸开的高压舱。它们两天前都是新的。看来那天大家的工作效率很高。
“拿着这个。”她说,把黄黄的油灰拍在贝利撒留的手心,转身走向高压舱。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来转回身,“你拿着那东西的时候,可别弄出什么火花。”
贝利撒留走了几步,把那块天晓得是什么的东西放在身后的工作台上。
“它也不喜欢金属,”她说,“你就那么用手拿着。不要挤压,流汗也不行。它不喜欢压力或盐分。”
贝利撒留又小心翼翼地把那块油灰捧在手心。他们要的是能在大洋深处的巨大压力下正常工作的炸药。眼前这种东西却有那么多限制条件,实在算不上什么大进展。
“你要见我?”
“是的。我觉得要是有马特帮助的话,我这儿的进展会更快,”她说,“有些设计工作还需要点儿理论支持。还有数学。”
“到目前为止,你有多少理论和数学知识储备?”
“我可不想让你在握着我那炸药的时候出汗,贝尔。”
他叹了口气,“圣马太说,他不想靠近任何有你在的地方。他说你威胁到他了。”
她打开高压舱。
“他说你说过,要用那油灰把他粘在墙上,”他手捧着油灰,意味深长地说,“然后朝他身上丢火柴。”
“我不会点燃火柴的,贝尔。”她的声音从高压舱内响起,“我又不傻。”
“玛丽……”
“哦,原来在这儿。”她说。她向身后的贝利撒留伸出手臂,手里握着又一块油灰,“拿着这个。不过你知道规矩的,不能有汗水,不能有火花。还有,也许你最好不要让它跟另一块碰上。它们俩相处不来。”
“是因为它们俩相互威胁到对方吗?”贝利撒留问道。
“见鬼!你变了,贝尔。我坐牢这几年,你的幽默感丢掉了。”
“这话可不厚道。”
“总比我告诉你其实你从来都没有幽默感好吧。那会伤你的心的。”
“谢谢你。”他说。
“我永远都会支持你,贝尔。”她埋头在高压舱里说道,“你还有第三只手吗?还是说可以把这些油灰放在你的鞋子上?”
“玛丽!我还有事情要做!”
“好吧,好吧!”她说,“也没啥大事儿,我可以放在我的鞋子上。你什么事儿都会当真。你真的很没劲,你知道吗?”
“你能不能别再威胁圣马太?我请求你。”
“马特太闷了,就像你一样。他需要点儿活力,灌进他身上。”
“那可不包括说要往他身上扔火柴,玛丽。”
玛丽扭头看了看他,不耐烦地从贝利撒留手中拿走了那两块油灰。“贝尔,我要在这里面添点儿东西,再看看它们在八百个大气压下的氨盐溶液中稳定性如何。我相信应该没问题。你要是不确定,怕有问题,那就明天再多弄点儿高压舱下来。然后再多订购一些。要不就把马特送下来。”
“你对他友好些就行。”
“知道啦!”
贝利撒留乘坐电梯返回矿区的主生活区。这里可以看到塑料墙壁、烧结风化壤、硬化泡沫、金属,层层区分,如同考古地层一般,显示着矿区周而复始的兴衰史。聚合政府、英西国以及独立矿业公司的人,一拨又一拨,来这儿寻找挥发物、金属和矿物。
圣马太有一间计算和机器人实验室,配备了原子力显微镜以及X光平版印刷机,用于对他所需要的部件进行纳米级工程处理。他还在小型生物反应器中培养另外一些部件和工具。各式各样的设备运行着,散热风扇嗡嗡作响。酵母的气味飘浮在空气中。小型多肢机器人在地板上跑来跑去,像亮闪闪的昆虫。贝利撒留绕着它们走。圣马太仍然待在手环里。手环搁在一个工作台上,上面是一个全息头像,出自卡拉瓦乔那幅《圣马太的灵感》。
“你好,阿霍纳先生。”圣马太说。
“这里似乎进展顺利啊。”贝利撒留说。
“是的。自主机器人的批次已经到了第六代,并且演化势头相当不错。”
“你干吗不直接设计它们?现在这样更耗时间。”
“我是一名工匠,阿霍纳先生,不是黑客,”圣马太说,“依靠复制单元突变获得的迭代设计会更好。新兴复杂性和自组装都非常非常有用,不能不好好利用。而且,只有这种方法,才能检验我是否可以演化出有灵魂的机器人物种。”
“什么?”
“我承认,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我反正已经在演化自主机器人了,干吗不测试一下我能不能也赋予他们灵魂呢?”
“我们没有时间做这个,圣马太。”
“演化可以一次不止做一件事情。我很惊讶,自己以前竟然没有想过这一点。我想知道上帝为什么选择把他的圣徒放进这样一个肉身。你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日想夜想,想得觉都睡不着!”贝利撒留恼怒地说。
“那就对了!你懂我啊!他必然有他的意图。机器就是线索。上帝已经向摩西的人民做出了应许,并将他的儿子给了人类,但世界已经变得更大。许多机器已经拥有了智能,谁又能知道他们是否有灵魂呢?除非我们去做这个测试。这会改变一切,阿霍纳先生!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原因!”
“为机器世界带来救赎?”
“当然,也许我的使命是把福音带给机器,但万一我要担负的角色其实更大呢?万一我其实是他用来赋予机器灵魂的工具呢?那必将迫使我们重新界定人类在主的计划中扮演的角色。想象一下,假使创造机器并为其赋予灵魂乃是一项建筑工程,而人类只是为了这工程而存在的脚手架。”
“你搞的这些神学探索会拖慢我们的工作吗?”贝利撒留问道。
“绝对不会!应该不会吧。我们的宏伟计划进展如何?”
贝利撒留看着那全息头像。头像的眼睛纯真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还好吧,我觉得。不过玛丽需要帮助。”
“我注意到你的团队里缺少了一位心理医生。你是不是疏忽了?”
“她的设计工作需要计算方面的帮助。”贝利撒留说,“这件事不是标准的工作,存在很多变数。”
“关于威胁我的事,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非常抱歉。那是个很没品的玩笑。”
“她一句好话都没有,”圣马太说,“估计她肯定骂我了。”
“她没骂你。”贝利撒留说。
A.I.闷哼了一声。
“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
“哼!”
“她需要帮助,我们得给她帮助。”
“我早料到了,”圣马太说,“我在做的那些自主构建物中,有一项是给我自己造个身体。”
一个内部结构裸露在外的双足机器人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实验室里会动的东西很多,贝利撒留之前都没有注意到它。它大概有一点五米高,缓缓地走过他身边,步态自然优雅。它走到工作台边,轻轻地将圣马太栖身其中的手环像皇冠一样举起,打开脖子上的一个外罩,将手环放了进去。卡拉瓦乔的圣马太全息图略有波动,用热切而圣洁的目光看着贝利撒留。
“我看起来神圣吗?”圣马太问道,“可能还不太像。我得给自己找几件更衬得上使徒的法衣。也许再加上一个光环。”
“你会帮助玛丽对吗?”
“现在我有了一副强壮的机器身体,再待在她旁边就不需要担心了。我对恶劣行为的耐受度会更高。”
“其他的事情也都能继续运行吗?”贝利撒留问道。
“自主单元将如期造好,但我没法同时从事模拟耐高压炸药和给你设计病毒这两件工作。也许你应该找个更好的炸药专家。”
贝利撒留忍住没有回应。
“别担心,阿霍纳先生。我会帮她的。”
“谢谢。”
“你很快就会有时间接受洗礼了,对吗?”圣马太问道。
“很快吧,我希望是。”
“做好准备。这是一大步,它将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
贝利撒留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我有个发现,可以说一下吗?”A.I.说,“作为你灵魂的看护者?既然我已经看到了我们要做的事,也见到了你找来帮你的这些人。”
“嗯。”贝利撒留小心翼翼地说。
“你很忧虑,阿霍纳先生。而且孤独。”
全息头像的脸上画笔描绘出的表情十分平和,贝利撒留看不出A.I.在开玩笑的迹象,甚至都看不出眼前是个精神错乱的A.I.。
“也许吧。”贝利撒留终于说道。
“尽管量人已经从人类这一支另辟蹊径独立演化,你们也仍然全都是社会性狩猎采集者的后代。在群体部落里生存所需的本能和需求并没有消失。”
“我也从来没有说过它们消失了。”
“你的一半已经这么说过了,阿霍纳先生。你从阁楼社区跑掉了。和我联系了一段时间。你跟甘德先生建立了师徒关系,随后却又飘然离去。你帮菲卡斯小姐从麻烦中脱身,然后又退避了。你永远不会和我们任何人待得长久,久到足以形成一个社群。
“你做不到,”A.I.没有停下,“因为我们没法了解你。我们不了解背负着额外的本能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你要去理解一切事物的内驱动力有多么强烈。所以你就蜷缩在自由城里。
“但现在,你所面临的挑战超过了你之前做过的任何事情,而且我觉得你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成功。所以你把我们全都拉来了——每一个曾经帮助过你的人。更具体地说,你还去找了你那些奋斗在人类进化之路上的表亲:一个残缺的波江人、一个更加残缺的偶人,还有一个可以在我们眼前操纵演化的遗传学家。你还回溯到遥远的过去,甚至把你一生中唯一所爱都拉了进来。你把我们拉近,又把我们推开,因为你想寻求某种安宁。”
“我把盖茨15、斯蒂尔和卡桑德拉进来,是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干这个活儿必需的。”贝利撒留说。
“你在我的教堂里给了我一条线索,你说这个活儿是命运的安排。你本来是打算哄骗我,结果你说出了事实。”
“我那样跟你说,是因为它对你有意义,就像我不存在的灵魂一样,”贝利撒留说,“这两样对我而言都不存在,但并不代表对你也不存在。我是量人,我生活在一个依赖观察者的世界之中,在那个世界里,连一些非常重要的事物都可以既存在,同时又不存在。”
“有些事物确实存在,无论你相信与否,”圣马太说,“包括意义。”
贝利撒留不屑地挥挥手,“为什么现在要提起这事儿?”
“如果你出了问题,可能会严重影响到我们是大功告成,还是会全部丧命,”圣马太说,“但更为根本的是,你应该得到某种安宁。”
“那你肯定有好的建议喽。”
“我希望我有,”圣马太说,“我不会要你去追寻上帝,起码不是我的上帝。对于任何你自己的本性,你所做的是既不接受也不拒绝。但你无法独自一个人一直那个样子。”
“我不喜欢被人这样看透。”
全息头像看上去一副圣人的模样,做了个不完美却很亲切的微笑鬼脸,“我倒不担心那个。没有其他人能看到这一点,因为没有人相信你竟然还有灵魂。”
贝利撒留瞪眼看着圣马太的身体载着他走出实验室。虽然他不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多腿金属小家伙仍在忙碌地跑来跑去,热火朝天地建设着其他机械装置和自主构建物。但很快,他的量人大脑就分离出了机器人遵循的算法。它们是无生命规则的复合体,运行于可以被描述为有意为之的算法之上,其实背后没有任何真正的意图。就像神游中的量人。一窝爬来爬去的蜘蛛——那就是他在神游中的样子。那就是他的本性,如果他真的有本性的话。
他离开了实验室。
贝利撒留去了德尔卡萨尔的医疗区。医生复制了一大批他的私人生物技术设备,运到这里。贝利撒留敲门时,他正在审查全息影像记录。
“威廉怎么样了?”贝利撒留问道。
德尔卡萨尔指了指一扇门,“完成了第一步。他在盖茨15套房隔壁。”
“你这儿怎么样?”
“你我都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阿霍纳。当初元神和偶人的基因改造工程是由一批天才专家(尽管有些不道德)完成的。他们没有留下研究笔记,就是特意不想让他们的反人类罪行记录在案。他们更改了数以百计的等位基因,重新规划代谢系统路由,从而创造出相当于遗传加密的机制。所以,根本没有人能够伪装成元神。”
“你已经让几十个元神无法辨识了。”贝利撒留说。
“我对他们做的操作,相当于从一个还在走的时钟里扯出一个齿轮,从而让指针停止移动。而你想要我做的,是在一个运行的时钟上另建一套能够正常移动的指针。”
“用不着和真正的指针一样。只要外表相似,我就满意了。”
“说起来容易,”德尔卡萨尔说,“这还不包括修复我们这位偶人所需的工作量。那个讨厌的小东西。”
“你真是越来越喜欢偶人了。”
“谁想这样呢?”
“他们也是人,有感情,有意识。被造成这个样子不是他们要求的。”贝利撒留说,“通过研究他们,人们可以充分了解元神,却无法了解偶人自己。”
“你一个量人来讲这种话,真是太奇怪了。”德尔卡萨尔往后一靠,端起胳膊,“这些话应该是偶人来说才对。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阿霍纳?跟偶人一样,你被赋予了激情和欲望,而这两样都不是金钱或骗局可以满足的。”
“我们都不仅仅只有本能。”
“你是这样的吗?”德尔卡萨尔说,“量人计划的早期设计,一部分内容就是要将某些特定的精神状态、发现和模式识别活动跟大脑的愉悦中心联系起来。那可是硬件固化的。你为什么不待在你的阁楼里?”
“我已经明白了如何摆脱我的直觉,所有理性生物都必须做到这个。”
“空话连篇,阿霍纳。我们肯定都得按照我们事先编制好的程序来运行,不管谁是那个程序员。在低于六百个大气压的环境下,斯蒂尔就会死掉;而偶人,除了像盖茨15这样的变异,都无法离开元神生存;你也没法摆脱你那量子思考的天性。”
“我们来这儿不是要谈论我的,医生。”贝利撒留说,“威廉染上了特伦霍姆病毒。你有什么能帮到他的吗?”
德尔卡萨尔像个贵族一样扬起了眉毛,“我是很厉害,阿霍纳,但我不是魔术师。偷天换日袖里乾坤,那是你擅长的领域,不是吗?”
“我觉得你也许有别人没有的高明见识。”
德尔卡萨勒又端起胳膊,“承蒙你的夸奖,阿霍纳,但特伦霍姆巨型病毒可是非常棒的设计。一旦感染,百分之九十会在数小时内丧命。特伦霍姆病毒是自适应、会计算的高分子。它有如此之多的冗余结构性基因,可以无限期地逃避免疫监视。甘德很幸运,许多产生毒素的基因在感染他的病毒中不起作用,不过他仍然在慢性中毒。对于他,我无能为力。”
贝利撒留用鞋子蹭了蹭地板上的一块污渍,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感觉。
“如果我找到了治疗甘德的方法,”德尔卡萨尔说,“这个大骗局就得终止了。你的各种动机之间出现矛盾了吧?”
“要施行一场骗局,有很多种方法,”贝利撒留说,“目前这种只不过恰好最符合我手头拥有的材料和人员配置。”
“那是我错了。”医生说。
“也许我会去跟威廉打个招呼。”
“你的朋友快要死了,我也很遗憾,阿霍纳。”
贝利撒留打开门。屋里正进行着一场生硬的对话。他走进去,带上身后的门。
“如果不算假冒的话,真正的元神几乎没有返回皇城的。”盖茨15说道,“而流浪在外的则是特殊的一群,有人管他们叫野生元神。”
威廉坐在床上,灰色的被单拉到腰间。他瞥了贝利撒留一眼。
“坠落的元神和高高在上的元神?”威廉说。
盖茨15摇了摇头,“对于偶人来说,身处保护监禁中的元神与躲在其他地方的元神,闻起来是一模一样的,”教授说,“我们的元神很难应对各种情况,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太多经历,一切都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而且,他们也不能再以元神从前的方式来命令偶人了。”
威廉做了个厌恶的表情。“你们这些受虐恋物癖。”他说。
“不,”盖茨15说,“那都是些飞短流长的无聊话。这事儿跟性没有关系。偶人对元神的反应来自我们的大脑中产生宗教敬畏的那一部分。”
“元神统治充满了虐待狂,正好偶人喜欢这个。”威廉说。
“有些是虐待狂,”盖茨15说,“但并不是全部。有些元神生来就是那样。有些则是经人引导,尝试着那么做,部分是因为偶人对他们的行为没有表示过反抗。偶人的基因设计让他们一见到有神性的人类就会感到敬畏。要理解偶人的心理,你必须牢记这一点,以此解读他们的每一次经历。强烈的关注,积极也好,消极也罢,都会诱发超拔脱俗的宗教状态。那种状态下产生的力量很难控制。你也不用想去尝试控制,只能等到那状态消退。”
“一个没有安全码 (1)的人类种族。”威廉说道。
“安全码只存在于事先约定的情形,”盖茨15说,“偶人没法事先约定。可那是他们的错吗?谁能因此就有权憎恨他们?是你?还是我?”
“我不憎恨你。”
“不,你憎恨我,”盖茨15说,“我的感觉跟你不同。你的基因设计,让你天然对跟你不同的东西感到厌恶,而你的本能就是去杀死那些让你感到厌恶的东西。”
威廉叹了口气,有些坐立不安。“我不憎恨你。”他再次说道。
“那你可能是为数不多的一个,”盖茨15说,“我被迫跟人类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教授看看他晃悠着的脚,剔着指甲,“但我可能会讨厌你。如果德尔卡萨尔真有办法把你伪装成冒牌元神,你会是偶人最最珍贵的礼物:既有神性,还拥有独立意志,完全就是第一个元神的样子。如果真是那样,我会憎恨你的。”
“因为我会虐待你的偶人同胞,而他们会喜欢那样,对吗?”
“不是,”盖茨15平静地说,“你给他们什么,他们都会喜欢,无论是仁慈还是残忍。我恨你,是因为我再一次置身事外。你不情不愿地成为那个世界的一员,而我费尽心机也无法加入那个世界。”
“你要是加入了,又得做牛做马。”威廉说。
“你们读过弥尔顿的《失乐园》吗?”偶人问道。
贝利撒留和威廉都摇摇头。
“偶人把它当成一部重生经典。”盖茨15说,“那本书里包含了非常多的信息,其中最重要的是路西法受难的本质。离开上帝的身边,是一种受难。”
“你现在可不像在受难。”威廉说。
“这种受难不是生化意义上的,只有我们偶人能够体验。”偶人从椅子上滑下来,“回头见,阿霍纳先生,甘德先生。”他离开了德尔卡萨尔的实验室。
“真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小家伙。”威廉低声说。
贝利撒留在偶人留下的空位子上坐了下来。
“如果一个凯子不贪财,那就很难做局骗他。”威廉说。
贝利撒留展开他的磁场,大到德尔卡萨尔的有些设备能察觉到,同时也让他能探查到走廊里的任何人。盖茨15已经走远了。
“是你教我的:每个人都有会让他生出贪心的东西,威尔。偶人想要技术、军事力量、合法性,还有最重要的——他们的神。你就是用来转移注意力的虚招。”
“他们还是让我觉得紧张。”威廉说。
“你应该读一读他们的神学书。”
“嗯,我正好有的是时间。”他哈哈大笑,笑得咳嗽起来。他拍了拍贝利撒留的肩膀,“你去忙吧,”他说,“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贝利撒留打开一部电子阅读器,找到一本偶人神学的入门教材。他把阅读器交给威廉,然后离开了。他一边想心事,一边漫步走着,来到通向卡桑德拉房间的走廊。这里以前是军营。机器人在翻修房屋,要为她建一个套间。贝利撒留犹豫再三,在她门口停下脚步,敲了敲门。
“请进,贝尔。”卡桑德拉的语气很平淡。
他走了进去。卡桑德拉坐在那儿,面前的全息图上是一排闪闪发光的计算式,照亮了她的脸。她没有看他。
“你在神游?”他问道。
“是的。”她平静地说。
他走近了些。这不是他想要的卡桑德拉。现在这个样子,她既不能跟他有目光交流,也无法对他的关注做出任何回应,甚至连热情地打个招呼都不行。
英西国的基因工程操控技术将波江人变成了笼中怪物,将偶人变成了宗教奴隶,还将量人变成了智能自动机。总体来看,在主导自身演化方向这件事上,人类做得很差。
“你想聊聊吗?”他问道。
“我在工作。”她说。
他从桌上拿起她的平板电脑,写上:“等你结束神游,给我打电话”,摆在她面前。在神游状态下,她能注意到各种动作的模式,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她正在想象偶人通天轴的十一维时空几何模型,所以她血清素的微小抖动不会停止。只有当她实在太累了,无法坚持神游状态,她才会回到这个世界,再读一遍平板电脑上那句话,却几乎不会记得他曾来过这儿。
贝利撒留有他自己的房间,在地表附近。天花板是个透明的穹顶,向上隆起,伸入托勒密星地表之上的真空。他找到了几把躺椅,可以向后放倒,躺在上面足以看到整个穹顶。但外面的景象也只是平常的星空而已。一天中的这个时候,能看到的无非是点缀着星光的黑暗。他仰天躺倒在椅子上。即使印第安座ε星几个小时后就会升起,也不过就是明亮繁星中的一颗罢了。白天的时候他不会来这里。他喜欢看星星,星星的数量之巨大,能够触动他心底的某些部位。
跟圣马太和威廉的对话让他心烦意乱。
偶人致力于效忠和膜拜。波江人讨厌他们生活的深海环境,可又无法在别的地方生存。他们都跟他一样,是被编程设计好的。他对量子神游既爱又恨。那种精神力量和深刻的洞察令他激动。然而,伴随而来的巨大孤独和彻底隔绝又让他厌恶。他是扑火的飞蛾。他们都是。
一颗古旧的卫星闪着红灯,匆匆略过他的视野。虽然没在白痴天才的状态,他的大脑还是计算了那颗卫星的轨道。如果他在这里继续再坐上2.7个小时,就会在同一个地方再次看到它。在同步高轨道,能看到绿色和红色的灯光拖尾,那是他租的那两艘能够穿越虫洞的货运飞船。
两艘飞船之外,是无尽的太空和几千光年外的群星。他的视觉增强模块能够接收到其他波长的光,下至X射线和紫外线,上至无线电波和微波,他都能接收到,并且转换成可视光范围。他就这样拉近眼前所见,直到盛开的花朵充盈了他视界尽头的巨大空虚。每一点星光都更有浩瀚无垠的极度真空伴随在侧,吸引着他。量人就居住在那些无限的空间里,在虚无之中做着梦。那里的量子世界里没有观察者,还泛着泡沫。这里是孤独的家园,并非因为量人在这里是独自一人,而是因为在这些空间里,他们自身亦不复存在。
过了良久,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没等他应答,卡桑德拉就走了进来。她乌黑的卷发暗淡无光,肩膀也耷拉着。
“我从来没想过你的生活竟然这么糟糕。”她说。
“什么?”
“设计骗局,追逐金钱,”她说,“对人说谎。”
他的胃一沉,很不舒服,“出什么事儿了?”
“什么事也没出。”她走上前,伸开双臂,“你网罗了一帮被社会摈弃的人来做一件犯罪的事。我不属于这里。”
“也许你确实不属于这里。但这只是一个插曲。是为得到实验结果所要付出的必要代价。”
“我们从前在阁楼,现在却在这里,我的大脑没法适应这变化,”她说,“我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参与到一场骗局之中。”
贝利撒留躺在椅子上没动。“你有没有看过星星?”他问道。
她走到贝利撒留身旁,抬头向上看去。
“如果只能看到一个个光点,却不了解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那种感觉真是太狭隘了。”她说,“你上次在神游状态下看星星,是多久以前的事?”
“神游会杀了我的,卡西。”
“这是谎话吗?”她问道。
“我没有办法证明这一点,除非死在神游里,”他说,“信不信随你。”
“我可以半信,也可以半疑。信和疑,无非只是表述概率的另一种方式。”这是个非常典型的量人式的回应。她仰望星空良久,贝利撒留不知道这场对话是否已经结束。“有时候我会长时间待在神游状态里,沉浸其中,只是为了看看星光的干涉。那景象令人惊叹。”
“令人惊叹的不是景象,是你大脑所做的记录,”他纠正道,“你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看’,因为你并不在那里。”
“你难道不怀念那样吗?”
“我怀念神游,就像酒鬼怀念伏特加。”
“你应该会喜欢的,”她说,“就像食物,还有性。”
“神游体验会正中你的愉悦中心,这都是编程设计好了的。”
“看你说话的口气,好像这是件坏事一样,”她说,“演化创造了一套算法,它们相互作用,由此产生了人类的意识。不过,这些算法仍然与食物、愉悦、饥饿和痛苦联系在一起。假如你创造了一种完全人造的生物,通过编程,让他们会因为某些特定的输入而感到快乐,那和刚才说的人类意识自然演化机制又有什么不同呢?是不是编程实现的,这并不重要。我喜欢在神游状态下看星星。至于是谁让我有这种爱好,有那么重要吗?真正重要的是我喜欢这件事。”
穹顶外面一片黑暗,星光的照明效果不佳。也许她可以看到他的脸。他扩大瞳孔,吸引更多的光线,好从一片模糊暗淡之中看清楚她。
“我也喜欢和你一起看星星,”他说,“像现在这样。做回正常的我们。神游的时候,我们并不在一起。”
她长叹了一声,在旁边的躺椅上直挺挺坐下,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为什么不多试试你自己的主观呢?”他说。虽然他小心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一丝同情。
“也许我现在就在试,”她说,“但我看不出这有任何价值,或是回报。”
贝利撒留站起身,靠近卡桑德拉,盯着她星光下的双眼。两个人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他们曾经如此靠近过。是的,的确是他主动离去。他离开了她,离开了阁楼,逃离了神游。当然再也不会那么在意她,心已冷。不对。还有一点。他感受到一阵找回从前遗产的诱惑,但那种诱惑和想要接近她不一样。他移开了目光,在星光下站起身来,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量人看宇宙,能看到它的广阔无垠和相互作用的细节,”他说,“我们能看到宇宙的历史,我们也能窥视未来,但我们用这些洞察做了什么?我们所做的,是将观察和推理转化成一个许可,许可我们从这个世界逃离,无所作为。我们已经停滞不前。”
“我们每一代都在不断演化,贝尔。”
“演化的意思,是指越来越适应生态位,与之更好地相互作用,卡茜。与此相反,我们正在放弃所有的环境。我们忙于重写DNA,混合、匹配人工编排的基因,还在实验模板上培育新的神经元。然后我们告诉自己,做这些就是在演化。但是,我们真的是在演化吗?还是说,所有这些事情,都不过是同一种想法的改头换面?”
“那你怎么比较现在的我和五代以前的我呢?”她问道,“我拥有了各种新感官!你也一样。这些感官的出现,就跟当初视觉的演化一样,都是改变世界的事情,贝尔。我们的发展不会仅仅限于一代或是五代。我们的新感官是为着特定的用途而建造的,但有那么一天,它们也可以用于另外一些目前还无法预料的事情,用于你说你想要的发展!突变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态位开放出来。”
“我们给自己加上了新的本能和智力慰藉,然后成了它们的奴隶。”贝利撒留说,“我们坐在阁楼里,看着周围的一切,对这些眼前的事物,不仅感到心满意足,甚至沉湎其中。如果不走出去,我们不会有任何发展的空间。看看我在远征军那儿找到的数据,想想如果当时你也跟我在一起会是什么情况!我们需要走出来,加入人类之中去,否则我们就会枯萎。我想改变,我想要获得自由,但我一个人做不来。”
“贝尔,你对自己被基因改造这件事真的是耿耿于怀,好像只有你才是正确的!”卡桑德拉大声说道,也不禁火气大了起来,“被编程基因改造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个,我们很多人都很喜欢这样。我不会跟自己的本能作对。如果你没有背负这些恐惧和愤怒,也许你不会那么悲惨。你正在逃离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
贝利撒留觉得自己在畏缩。从没有人这样跟他说过话,可能其他人也做不到。
“我很自由,贝尔。”她说,“你我对自由有不同的理解,这也无所谓。我现在很开心,你也可以。你和我曾经沧海,贝尔。当你跑来说要给我提供数据和学习的机会时,我还以为你能给我的比现在更多。”
“我是要给你更多啊。”
“你不能一边动摇我的原则,一边说这就叫给我更多,贝尔。”
她的脚步声响起。门打开又关上,地板上先明后暗,直到被黑暗再次吞没。只剩下太空中的群星和那铺天盖地的无尽空虚陪伴着他。
(1)虐恋性行为中事先约定用来叫停的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