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以言诛心
弦歌不禁想起今日见到的鼻青脸肿的钟离愔,心中一紧:“务必要保护好法师!难免居心叵测者也对法师怀有这样的心思,这不在于是否贞洁,而是彻头彻尾的暴力袭击!”
“究竟是谁这样歹毒……”怀着这样的思考,弦歌逐渐沉沉睡去。
在遥远的皇宫之外,三曲中一座院落的雅间内,烛光摇曳间,两个高大的身影映在绘有兰花的屏风上。
在丝竹悠扬的间隙中,一个声音道:“钟离公比我预想的还要决绝,做事干净利落,这般大义灭亲,丞相十分赞赏!”
另一个声音先是长吁短叹,然后道:“实在是伤阴鸷!”
“钟离公,开弓没有回头箭。正义是要付出代价的!夏丞相家的荣光也少不了当年夏安兄弟揭发族叔造反,夏相比任何人都理解钟离公!”
这日,中书令岑颐至奉庆殿应诏,恰遇小雪初停,玄懿眼见白茫茫的一片颇得禅意,便留下岑颐,在西室内焚了一炉蘅湘香,命弦歌取下玉琴,一弦一拨。
栖筠循声而来。玄懿有意培养栖筠,早早就把栖筠介绍给她的近臣,除非商讨要事,栖筠都不回避。
栖筠与岑颐并坐听琴,只觉清夜临江,一挑江月白,一抹江水深,扣商指下又见氤氲,玄鹤盘旋,便飞入仙境。
只听兰若道:“工部尚书奚抗和丞相府司录参奚威军求见。”
栖筠心下好不快活,偏愿这人扰了雅趣,立刻起身,准备转入屏风之后。
玄懿法师眼睛未睁,缓缓道:“他们是皇亲国戚,不必躲,你也见见。”
栖筠知道,奚威是玄懿法师的姨父、奚抗是玄懿法师的表伯。但奚威是叔叔,奚抗是侄子。当时贵族之间结婚,主要是看年龄是否匹配,辈分就是次要的了。
栖筠早就听说,奚家最显贵的这一支,下分三房,其中有五个人最有才华,诨称为“奚家五子”,分别是长房的三兄弟:奚抗、奚璎和奚祎;三房的叔侄:奚威和奚轨。
而夏老头的老婆是二房的。据栖筠所知,只有奚抗和奚璎是玄懿党。所以今天他们俩一起来觐见,意欲何为?
琴音渐稀,玄懿睁眼便见两人恭谨作揖,便也合十见过,命赐了座。
栖筠见其中一人身形魁梧,步履稳健,而面庞之上却多了几分沧桑与沉郁,猜想此人应是工部尚书奚抗;另一人目若朗星,眉宇间透露出几分儒雅之气,难道是奚威?
一时坐定,那儒雅者便询问道:“法师近日伤势可还好?”
玄懿便答道:“不妨碍。”
儒雅者点头道:“适才闻法师琴音,想必无碍。”
玄懿又为栖筠引见,儒雅者果然是奚威,如今如今夏本使其定礼仪。几人寒暄过后,玄懿问:“今日觐见,不知有何要事?”
奚威起身而拜,声音恳切:“法师幼而勤道,性禀孝顺,事钟离皇后,萦怀追福,檀林两纪。丞相有感于先帝后抚育公宫之恩,故怀赤诚之心,立新君、匡虞室、尊宗室士族。如今见法师正当妙龄,而青灯古佛,尤是不忍,欲从《周礼》‘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之言,请法师遵从天地之道,初服从姻。”
“初服”可以指代俗人的服装,与僧侣所穿的“僧衣”相对。亦可指女性出嫁前所穿的特定服装。这是催她返俗嫁人呢!
玄懿法师当然听懂了,但她面色不变,仍问:“天地之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古往今来,概莫能免。正是天地之道。”
奚抗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说好只是一起来探望和祝贺玄懿法师的呢!但奚威是他的叔叔,他虽不愿当面与叔叔意见相左,但同行而来,难免让玄懿法师误以为他与叔叔立场一致,这实非他所愿!
奚抗心中焦急万分,连忙道:“叔叔可是昨夜酒没醒,对着法师说这些醉话?法师乃是侍奉谛老之人,在谛教之中德高望重,叔叔这是大不敬!”
奚威则完全无视侄子的“好言相劝”,继续上前一步,义正言辞道:“自元绪九年以来,盗贼四起,沧海横流。夏丞相乃武家后人,皇亲国戚,入京之后,士民无扰,四方仰德。上皇南巡前曾托付法师以大事,然法师一出世之人,上不能临朝称制,下不能征战沙场。”
栖筠满腹疑问地看着奚威,心想:“上不能临朝称制,下不能征战沙场?这老头放什么屁呢?”
只听奚威又道:“丞相欲在新年后出师东征,驱逐反贼,收复东都,以报文帝与上皇知遇之恩。丞相赤诚之心,许多狼心狗肺之徒却多加谣诼,致使京畿辖内骚乱蜂起。”
栖筠心中冷笑:“这是在威胁师父呢?我侄女婿马上就要扩大地盘了,你自己掂量掂量!谁狼心狗肺,我瞧你最是狼心狗肺!要不是京畿内反对他的人太多,夏老头会这么急着打外战吗?”
奚威再拜,道:“倘若法师返俗,与丞相联姻,一则是应了武家相互为婚之旧俗;二则安定人心,叫世人知晓丞相忠君之志;三则丞相无家庭之忧,战场之上如虎添翼,也是法师不负上皇嘱托。虞夏联姻,不失为京师佳话!”
栖筠实在忍无可忍,指着奚威喝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扑杀此鞑虏!”
奚抗忙诚惶诚恐地稽首请罪,奚威却“傲然挺立”,不为所动。
所有人都看着玄懿法师,等待她的号令。
玄懿法师轻笑,道:“我以为参军身为奚家子弟,受尽文帝与上皇恩用,入宫觐见,必有高论,岂期出此鄙言!”
奚威不依不饶:“臣所言乃是利国利民之大道,请法师三思!”
岑颐大笑,道:“你是何人,在法师面前妄称大道?参军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世居漠北,本姓纥奚,自创谱系,郡望冒伪。”
栖筠本是满腔怒火,听了这话差点憋不住笑。这是要把臭鞑虏的老底也揭了!奚家先祖从代北来到国中,便花了大价钱和华夏的奚氏联宗,就堂而皇之地自称华夏高门。
岑颐是正儿八经华夏大族后裔,奚抗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只听岑颐续道:“初由内史令夏维崧推举入仕。奚家子弟皆喜武力,独你尚文,诸兄以军功得授显职,讥你为书痴。”
“哦?看不出这老头还这样与众不同?”栖筠暗道。
“你以孔仲尼自勉,自诩尽览圣贤书?笑话!《八佾》篇中有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亦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这几句话,栖筠学过,前一句是说君主应该以礼来对待臣子,而臣子则应该以忠诚来侍奉君主。这种君臣关系是相互的,体现了儒家推崇的“仁”与“礼”。
后一句的意思差不多,君主如果把臣子看作自己的手足一样亲近,那么臣子就会把君主看作自己的腹心一样忠诚;君主如果把臣子看作犬马一样随意驱使,那么臣子就会像对待普通人一样对待君主;君主如果把臣子看作泥土草芥一样微不足道,那么臣子就会像对待仇敌一样对待君主。
怎么下学了,还要说这个!栖筠感到脑壳疼。
岑颐冷笑:“文帝时,蜀王多行不法,你身为记室,不加劝谏,不曾检举,已是失职,然文帝终未追究;上皇属你为中书舍人,你数次忤旨,上皇非但没有罢免你,还调任为考功郎中。”
栖筠都无语了,原来眼前这老头还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中书舍人和考功郎中都是五品官,达到虞室的“通贵”级别,一个是天子近臣,负责起草皇帝的诏令,可参与机密事务;一个是负责京官的考课,影响官员的升迁。
这两都是肥差呢!忤逆了皇帝,还能平级调动到另一个要职上,谁听不说是个关系户?说不定她的皇帝爷爷压根没生气,给老头轮岗,以作栽培哩!
“后来是你自己办事不力,被人弹劾,上皇留你性命就是格外开恩了,真是升米恩斗米仇!敢问奚参军,虞室两代皇帝对你如此维护,不是视你如手足?奈何参军视君如寇仇,反助逆贼,同谋篡位!还在此大言不惭说什么古往今来天地之道!”
“臣……臣绝无此心!”奚威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一丝恓惶,对着玄懿法师颤声道。
“住口!”
岑颐气势如虹地出声喝止,惊得栖筠都身子一僵。
“汝既知法师出家,实为献后祈福,何敢以复东都相胁!谛教者,虞朝之国教也,历代帝王皆尊高僧,受法号以祈国泰民安。论及安人心,孰能与谛教僧侣比肩?今法师所执之剑,乃名器‘悲鸿’,虞室所遗,谛教所崇,可诛不敬虞室、不尊谛教之徒!汝等奸臣逆子,唯可潜踪匿迹,苟且偷生,安敢于法师前妄议天地之道邪!”
“你……”奚威看了看不动声色的玄懿法师,指着岑颐,气得浑身颤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读书人有三不朽:首在立德,次则立功,又次则立言。立法垂训,广惠济民,此之谓立德;拯危解厄,功在当代,此之谓立功;发言中肯,理足传世,此之谓立言。敢问参军,三者之中,何者能成?”
这话听得栖筠心中直叫娘,什么叫杀人诛心,这就是杀人诛心啊!
岑颐还没骂够,又乘胜追击:“恐不过朽木粪土,冢中之枯骨耳!参军既逝,勿忧无颜以对虞朝二十四先帝之灵,合该堕入十八层地狱,备受极刑之苦!”
“臣……臣……”奚威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
跪在地上的奚抗连忙伸手抱住叔叔的腰,防止他倒地。
只见奚威一口老血喷出,甩开奚抗的手,扑倒在地,迟缓地向前爬了几步,伸手想要去够玄懿法师的脚,一面颤声道:“臣……臣……一心为国!”
栖筠脸色没变,心里却恶心坏了:“臭老头,别用你的脏手碰师父!”
玄懿法师却看出,奚威这是用极其卑微的方式,来恳求她的怜悯和宽恕。今日给他的教训也够了,她是慈悲的人,不想闹得太难看。
“随喜,送奚参军回去吧。”
随喜上前就要搀扶奚威,谁知才迈出一步,奚威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文明殿内夏本也听说了此事。
夏本大骇,问长物:“叔岳还活着吗?”
长物回答:“传御医看过了,还有气,只是恐怕……人已经抬回去了。”
“小瞧岑颐了,唇枪舌剑就令叔岳一败涂地,半死不活!”夏本也是气鼓鼓的。
奚家五子,本来他这边有三个,要是死了一个,他跟玄懿不就“平分春色”了?
“这也怪不得奚参军,岑相是出了名的能言善辩,公主更是机辩,想要靠言语使其屈服确实不易!”
“既然说不通,那就来硬的!”夏本猛然拂袖,双眼中仿佛有烈焰燃烧,射出两道锐利的精光。
“丞相息怒!丞相想想,公主好歹也是武家盟主,谛教高僧,要用蛮力令其屈服,只会适得其反!这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公主还是一头白罴呢!既说是联姻,结两姓之好,一家出聘礼,一家出嫁妆,该讲究个礼尚往来啊!”
“吾已经先礼,眼下当后兵!”
“奚参军吐血昏迷之后,公主召了御医来看,也差人送回,分明是不想将事做绝!丞相何不顺水推舟呢?”
“你是说,吾要与玄懿谈判?”夏本缓了缓语气。
“依奴婢看来,公主就像个受气媳妇两头瞒,上面是上皇和宗室,下面是武家和谛教,即便她想与丞相结好,公婆与子女会答应吗?这个时候就该丞相帮她一把,毕竟公主和丞相才是一条船上的!”
“你认为,玄懿是有意的?”
“奴婢以为,虽是亲属,可两位奚郎都是外姓人,要说动公主,恐怕还得找宗室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