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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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软硬兼施

虽然已经亡国,但在外时,苌氏家族的子弟总是以王族自居,好像他们所获得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高贵的血统。但其实苌琇深知,如果不是姊姊苌皇后,他们苌氏家族早就没落了。因着苌皇后盛宠,苌氏家族的所有入仕子弟都是五品以上——达到了“通贵”级别。

而他本人也因姊姊是公子夫人的缘故,年少时就进入宗主国虞朝,得封郡公,受到钟离皇后的青睐。钟离皇后甚至将族侄女嫁给他。至于苌国被灭,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苌琇没想到的是,这个时候了,姊姊还将苌氏家族的未来放在心上,临行托付给外甥女。个人的安危和富贵,他并不太放在心上,但他同当时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有着无比强烈的宗族观念。

虞朝人并不以因外戚而显贵为耻,甚至会引以为豪。以至于家中有女子在宫中为嫔妃,都要在墓志铭中大书特书,特别注明家族以此获得富贵。颇有一种“不管男子女子,能让家族上一个台阶的就是好族人”的意味。

玄懿法师这话让苌琇陷入沉思:从前苌氏家族最大的靠山是苌皇后,万一虞朝真的倾覆了,靠着苌琇兄弟和王族的名头,苌氏家族还能保有繁荣吗?

“舅舅可知,越公达如今在相府担任主簿么?”不待苌琇回答,玄懿法师轻轻道。

“什么?”苌琇蹙眉。

“夏师至绯郡,越公达以郡归款,授丞相府主簿,封汉东郡公。与记室葛如干同掌机密,为夏本撰写军书、赦令及文诰。”

苌琇闻言冷哼一声,道:“昔日王室,樽俎载道,忠义光耀,世仇不同!今越公达既非英俊之士,奈何遭遇,侥幸被用,昏庸之君,懿旨忧深,臣等未敢忘身。越公达虽获咸善,思往者失意,愧乎如何?奸臣所欺,拜其讨却,独君大怒。而我躬违,不佞独立,忠臣之志,未曾忧于奸党!”

越公达和苌琇一样,都是亡国王族。越公达的母国称为越国,也在南方。但不同于苌国,直接被宗主国虞朝去除帝号,越国则是被虞朝大军武力消灭的。而平定越国的头等功劳就记在主帅——当时的公子,玄懿法师的父亲,虞政头上。

苌国和越国是世仇,越国军队曾经入侵苌国,杀死了苌国国君,并且侵占了大量苌国的领土。那次战役过后,苌国的残余势力依靠着虞朝,才能继续延续国祚。直到虞朝统一北方之后,准备挥师南下伐越,苌国才结束了残喘。

比起直接取消他们帝号的虞朝,苌氏王族更恨越国。

苌琇和越公达也一向不对付。

“夏本必然也会优待舅舅的。”玄懿法师微笑。

苌琇冷哼一声,道:“为了显示自己优待前代王族么?”

“舅舅也是夏丞相的表妹夫。”玄懿法师的笑容愈发甜蜜。

“我可不是奚家那群软骨头,上赶着去认姊夫!”

“舅舅刚回京,车马劳顿,不如先休息几日,见过舅母和几位妹妹,再做决定。此事也非一时半刻能做成。”

苌国王族也信奉谛教,其虔诚程度甚是超过了虞,尤其是苌琇先祖苌武帝,甚至希望辞去帝位出家。在这样氛围熏陶下,苌琇的五个女儿年幼时全部出家了,如今都在玄懿寺修行。

他们和虞皇族早就深深绑定了。话说到这个份上,与其说他帮玄懿,不如说互帮互助。

“不必再议了,只要舅舅能做到的,你尽管提!”

……

“威逼利诱”完舅舅苌琇之后,玄懿法师便马不停蹄来到万府。

当玄懿法师突然到达万府时,万权正半躺在榻上,他连忙挣扎着起身,一面作势要行大礼:“老臣……老臣……”

但是他哪有玄懿法师速度快,玄懿法师连忙按住万权那苍老的身躯:“万老将军以身体为重,我是出家人,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

万权只得躺回去:“法师亲自探望,老臣感激涕零!”

侍女连忙搬来椅子,让玄懿法师在榻前坐了。

玄懿法师表现得十分谦逊:“上皇在藩邸时,万老将军就侍奉在侧,劳苦功高,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如今上皇不在,本来应当由陛下来看望老将军的,可惜相府那边虎视眈眈,只能由我代陛下前来,还望老将军莫要怪罪。”

“臣万不敢当!”万权感动不已:“夏本狼子野心,乃是国贼!”

万权说到此处,一时气不顺,剧烈咳嗽,玄懿法师连忙上前拍背。

过了好一阵,万权才缓过来,叹道:“若非臣年老不行,又生下一群不成才的畜生,必手执长刀,为国除贼!”

玄懿法师柔声道:“老将军一片丹心令人感动。能得老将军辅佐,实乃玄懿之幸。老将军也算是看着玄懿长大的。”

万权十分感慨:“臣记得,法师是臣到藩邸第三年出生的……”

玄懿法师微笑:“是了,我记得年幼时还讨要过老将军的兵器呢!”

一旁随喜假装知趣的模样,示意周围人退出,不要打扰两位贵人叙旧。

待众人退出,玄懿法师低声问道:“武家三大家中,唯有万家,只靠功勋,非赖姻亲,是虞室最依仗的心腹。如今老将军除了令郎屹群,可还有别的未入仕子侄推荐?”

万权虽然身体不行了,但是头脑还十分灵光,他嗅到一丝异样,道:“敢问法师可是有要事托付?臣之侄孙济康,机敏勇猛,最是胆大心细,尚未得试炼,倒可堪一用。”

玄懿法师颔首,吩咐人叫万济康来。

“玄懿还想与老将军制定一个计划,既能削弱夏师,又不会引起过大波动,以至于叫外敌有机可乘。”

万权按捺心中狂喜,问:“法师可有战术?”

玄懿法师在万权耳边说如此如此,万权眼睛都亮了。

“好好好,此术甚妙!”短暂的赞叹过后,万权迅速冷静下来:“接下来就是如何执行了。”

这件事仿佛给万权打了一剂强身兴奋剂,万权敏捷地翻身下榻,引着玄懿法师来到东暖阁。东暖阁中央居然摆设了一座京畿作战沙盘。

“法师,我们要好好规划一下如何悄悄地调动兵力、传递军情,遇到失败时如何迅速调整……”

……

待玄懿法师回到奉庆殿时已是夜晚,兰若上来为玄懿法师脱去外衣。

“栖筠呢,睡了么?”玄懿法师问。

“还没呢,正有一件事要禀告法师。”

原来,栖筠在学堂依旧和几位伴读玩不到一处去。兰若私下问过栖筠缘由,栖筠只道那几位伴读虽然年纪比她大,却比她幼稚多了,她也不需要这些伴读日后的帮助,她会靠自己。

玄懿法师听了,微笑道:“有志气是好事,不过却想歪了。我去点点她吧!”

弦歌劝道:“法师忙碌了一天,有什么话叫师傅教导就是了。法师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了这么多?”

玄懿法师未置可否,换过衣裳后,就来到了栖筠的房间。此时栖筠正准备上床休息呢。

栖筠见玄懿法师来了,十分高兴,从床上蹦了下来,扑到玄懿法师面前。

玄懿法师牵着栖筠的手,坐到榻上,温柔道:“今日你的师父夸奖你功课学得极好,十分刻苦,不过却不见你与那几位伴读姑娘一处玩耍。你说的那些话固然有理,不欲依赖他人是对的,但你要学会依靠别人,和别人团结协作。”

“依靠?”

“你不是一直想成为像我一样的人吗?师父可以告诉你,师父能走到今日,绝非靠自己一个人的埋头努力。自己有本事是第一要务,但是如果你能让跟你一样有本事、比你更有本事的人帮助你,那才是真正的高明。我虽然武功还不错,却无法面对千军万马,指挥作战也不是我的长处,但却能让拥有军队、善于指挥作战的武家听命于我,这就是‘依靠’。”

栖筠点点头,道:“师父,我明白了。可是那几位贵族小姐,她们将来能帮我吗?我看不出她们有什么本事。”

玄懿法师摸摸栖筠的脑袋,微笑道:“那就要看你有没有一双发现璞玉的慧眼了。而且栖筠,凡事不能太功利,太斤斤计较只会让你痛苦。那些小姐与你年纪相仿,即便将来帮不了你什么,她们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在你难过痛苦的时候,给予你慰藉。有时候,你知道有人永远在身后支持你,比一些真正的助力更重要。再难的关,咬咬牙也能过去。”

栖筠似懂非懂,问道:“达阇夫人就是师父的伴读?”

“是的。她是我年幼时的三位伴读之一,当我决意出家,离开父母,孤身来京,只有她愿意追随我一起落发,陪我来到京都。虽然后来我们并没有一起修行,但我知道她也在京都,她会支持我,似乎我也没有那么势单力孤了。”

“所以,师父才会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去营救达阇夫人?”栖筠若有所思,又问:“师父之前为营救达阇夫人暗中策划了那么多,怎么最近却似乎搁置了?”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你可知这句的意思?”

“这是老子所言,意在凡事要沉得住气,断不可急功近利。所以师父今下是以逸待劳?”

“达阇夫人会遭受此厄,全因其与我交好,而夏本想借此羞辱于我,所以我更要谨慎,以免因我之失,而令达阇夫人再次罹难。”

“师父真是个大好人……”栖筠垂眸,又问:“那么师父和舅舅、夏小丞相呢?”

“夏小丞相?”玄懿法师哭笑不得,这说的必然是熙载了。

栖筠虽然早慧,到底是个孩子,还是这么喜欢给人取绰号。

“是啊!”栖筠眨了眨眼睛,拉着玄懿法师的手撒娇:“师父跟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嘛!”

“好啊!我可以告诉你,但不是现在。”玄懿法师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色,“今夜已深,我们都得休息了。过几日得空,你再来找我。”

“那就一言为定!”栖筠笑眯眯地答。

……

且说夏瑞护送京都的金银财宝和美女去往猃狁,已经过了许久。夏本一面等着猃狁的回信,一面又询问先前调查京畿巨富团结太一之事进展如何,司马行谧回禀道:“尚未有眉目。”

夏本心中郁郁,看着案上的军报,道:“京畿各个贼首不都归降了么?怎么四处又闹起来了?”

一官员连忙请罪道:“是臣等未管束好底下之人,万望丞相恕罪!”

夏本问:“你那边是怎么回事?”

那官员道:“就是一帮刁民作乱!扛着锄头冲进衙门敲死了县令左和生,臣已经将他们都杀了!”

夏本惊道:“左和生死了?”

又一名官员道:“臣治下亦大抵如此,不过冯翊这边是一帮游侠,在街上刺杀了通守。”

夏本的脸色很不好看:“三辅之地几乎每个县都有暴乱?”

熙载道:“冯翊郡游侠暴乱最为严重,儿亲自审问了其中一位游侠,因儿子与他有旧,那人才告知儿子:僧人法朗言丞相斩杀百姓,诈称头颅为贼首;又言丞相杀夫夺妻,奸淫宫女,夜宿龙床。是法朗煽动他们作乱的。”

熙载此话一出,几位相府官员皆面面相觑:这些话他们虽然也听到了,但谁也不敢跟夏本说。

夏本怒道:“派甲士一百,将那法朗秃驴绑来!”又问:“这法朗是何来头?”

熙载道:“法朗乃是京兆人,年少时游方问道,及长乃还关中,专当讲说。于鸣鹿谷中别立精舍,许多贵人曾送书致物。法朗言必有信,鸣鹿谷中多虎,百姓深受其扰,法朗居谷之后,便再未有虎出来伤人。故百姓皆以为法朗能使猛兽归伏。”

夏本不屑道:“妖僧!”

熙载道:“法朗颇有声望,不敢轻动,故抓了其弟子审问。弟子言法朗亦是接到了靖善寺密令:京畿各教区发动暴乱。”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长史宿安忧心道:“世道艰难,百姓都爱去寺庙道观寻求解脱,自然对道僧言听计从。若是谛教铁了心要与丞相作对,这就糟了!”

夏本心惊肉跳,颤声道:“靖善寺?吾之前在虔化门那般礼遇,七僧也答应维稳,为何背后捅刀?”

熙载身后一人出列上前,禀道:“今下有一传言甚嚣尘上:丞相欲易谛为玄,扶持玄教。这传言恐怕在谛教中已经引起恐慌了。”

夏本视之,乃是宿瑜。宿安回头望了一眼儿子,没有说话。

夏本斥道:“胡说八道!其心可诛!此事我已知晓,你们各做各的事去。世子、长史和司马留下。”

待其余人等离开后,夏本思忖片刻,道:“这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吾曾经的确这般考虑过,只是从未对人说过,他们如何得知?”

行谧不以为意:“瞎猫碰上死耗子吧!背后必是有小人作祟!”

宿安道:“仅仅是京畿的暴乱就让义师腹背受敌,若是教令传到其余郡县,那如何得了?”

行谧冷笑道:“擒贼擒王,既知是靖善寺那几个妖僧捣鬼,还怕收拾不了他们?”

熙载瞥了一眼行谧,行谧正一脸不屑地望着宿安,道:“我们没有能力和谛教翻脸。”

行谧道:“那也不能坐视不管!”

熙载道:“法朗出身南派,乃是靖善统觉朗之党羽。如今不可轻举妄动,许是觉朗的托词也未可知。谛教是个几百岁的庞然大物,内部派系林立,觉朗要跟相府作对,可八僧会未必同意,丞相不如先礼后兵。”

夏本沉吟片刻,道:“行谧,吾令你为使者,往靖善寺拜见保乘大师,看看他怎么说……”

行谧只得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