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够的中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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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汉武帝的烧钱与赚钱

汉武帝刚即位的时候,最重要的权力,还在太皇太后窦氏手里,好不容易到了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这个老太太终于死了,汉武帝才算去了头顶一座大山。

这个时候,汉武帝觉得自己很有钱,当然他还很想花钱。

烧钱的时代

汉武帝觉得自己有钱一点儿也不奇怪。《史记·平准书》里有一段被反复引用的话:京城积聚的钱币有好多亿,长期不用,穿钱的绳子朽烂了,无法计数。太仓中的粮食陈陈相因,有的露天堆积,以致腐烂不能食用(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

这就是汉武帝即位之初的财政储备。与其把这些钱粮储备堆在国库里锈掉烂掉,不如干脆花掉吃掉。

花钱顺理成章。一个年纪轻轻而雄心勃勃的皇帝,要有所作为,是必然的。何况有些事,也没法不做。

比如对匈奴开战。汉初的和亲政策,收效其实不大。匈奴并不因为娶了汉朝的公主,收了汉朝大量礼物,就放弃对汉朝的攻击劫掠。传统史书往往把这件事归结为匈奴的毫无信义,现代掌握更多社会学研究方法的学者则指出,匈奴人其实别无选择,因为游牧经济脆弱到不能自给自足的地步,稍有自然灾害,匈奴不打劫汉朝就无以为生。总而言之,对大汉王朝而言,要想北边安宁,除了把匈奴彻底击溃,别无选择。

比如治河救灾。汉武帝刚对匈奴开战不久,就发生了黄河大改道的可怕事件。巨大的决口,汉武帝派名臣汲黯和郑当时率领十万劳工都没有能够堵上。后来汉武帝又亲临水灾现场,让将军以下的臣子、侍从都背着柴薪去填塞决口,还作诗留念。有一个亲历此事的小官因此感慨至深,在他的著作里特别写了一篇关于治河的文章,就是司马迁的《史记·河渠书》。这个决口存在了20多年,它就像一只吞金兽的巨口,为了让它闭嘴,20年来朝廷不知道投入了多少钱。

比如汉武帝时代几乎在向所有的方位开拓。

南方和东南:有南越、闽越和东瓯,这是当年秦始皇曾纳入版图的地方,现在于汉朝而言却是“外诸侯”,也就是附庸国的地位,这当然不能容忍。

西南地区:有夜郎国,那里的国王能问出“汉孰与我大?”的问题来,虽然属于拎不清,但由此可知,其国土面积相当可观;今天的云南昆明一带,战国时代楚国是曾经征服过的,后来就独立建国,据说“肥饶数千里”。所以为了将之纳入版图,即使凿山通道,付出士兵们疲惫、饥饿、患上湿病而死者甚众的代价,也是值得的。东北方向:灭了朝鲜。当时的朝鲜国是汉初的一批叛将溃兵建立的,本来是大汉附庸的地位,现在却不但国王本人不来朝觐天子,还阻止蛮夷投奔汉朝,更诱使汉朝百姓逃亡到朝鲜去,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而征服朝鲜的开支,和征服西南夷差不多,于是“燕齐之间,靡然发动”,今天的河北、山东一带,像被狂风吹过的草地一样动荡不已。

西面:有彪炳后世的张骞凿空,打通了西域。但不管这条后来被称为“陆上丝绸之路”的道路历史意义有多么重大,当时它的作用基本在于政治、军事,汉朝不可能从那里收到多少税,而要维持对这一带的控制,却需要不断的财政拨款。

总之,帝国的疆域空前广大,远远超过了“千古一帝”秦始皇,付出的代价,则是天下百姓都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当然汉武帝个人,还有其他烧钱的小爱好。比如他大规模兴建宫殿,后宫里的人数也呈几何级的增长;比如他巡游天下,封禅泰山;再比如他还喜好方术,追求长生不死,在这件事上,他的大手大脚简直比现在的某些老年人买保健品还慷慨。

结果,事实证明,文景之治攒下来的那点儿家底,看起来很多,实际上根本不经花。

站在后世的角度复盘,很容易判断出,正确的做法是集中力量办好治理黄河和北击匈奴两件大事,其他方面的开拓大可以缓一缓,那些个人生活方面的骄奢淫逸尤其不该有。但这都是事后诸葛亮的高见。一方面,专制君王的雄心不是任何力量可以羁绊的;另一方面,大汉天下如此之新,充满青春期骚动的,不仅是皇帝个人,而是整个时代,太多人也把开疆拓土看作是自己的人生机遇。

所以,指望帝国的扩张计划更有理性和步骤并无可能,当务之急,还是想尽一切办法弄钱,填上巨大的财政缺口。

钱从哪里找?

弄钱的空间,似乎也是比较大的。毕竟汉朝建立已经70多年,尤其是经过了“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基本采用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民间的财富积累也非常可观。

《史记》《汉书》都说,除非遇到水旱灾害,老百姓家给人足,普通人也能吃上黄粱和肥肉,民间有大量马匹,普通人出门也都骑马,甚至骑小母马的不许参加聚会,因为这会引起大量公马骚动不安。

当然,最赚钱的还是三个行业:铸钱、冶铁、煮盐。这三个领域,都是老百姓日常生活所必需,当时的条件下,又有相当高的技术门槛,能进入就是暴利。

汉武帝首先想到的打击对象,是诸侯王。几乎从任何角度看,诸侯王都适合成为优先打击对象。首先,诸侯王强大了,对中央朝廷是个威胁,不为钱也要打击他们;其次,诸侯王特别有钱,事实上从三大暴利行业里获益最多的,就是诸侯王;第三,诸侯王人数少,也不得人心,打击了他们,老百姓不但未必有多少同情心,欢呼雀跃也说不定。

汉武帝时代罗织诸侯王罪名的手法,这里不细表了。最引起经济史家关注的手段是:诸侯王朝贺天子的时候,要进献一种苍璧,汉武帝规定苍璧下要用一种特别的白鹿皮做垫子。而这种白鹿皮只有皇帝的上林苑有,汉武帝定价40万钱一张。这实际上就是要求诸侯王除了进献苍璧外(价值数千钱),还要再上缴40万钱。这件事虽然不算汉武帝发明了信用货币,但至少提示了发明信用货币的可能。

至于一般富户,应该说汉武帝开始是并不想下毒手的。汉武帝亲政后的开头十几年,出台的各种经济政策,大体还是想和民众进行利益交换。你给朝廷捐钱捐物资,有罪的朝廷就免你的罪,没罪的朝廷就给你官爵。所以这个时候他对一些夸张的道德楷模,也没有特别的兴趣。

有个河南人,叫卜式,提出要上缴一半家产给朝廷,并称有才能的人应该不畏惧到边境战死,有钱人则应该积极出钱保障后勤。汉武帝开始还想见一见这个人,但丞相说这么做违背人性,汉武帝也就认同了这个说法,没要卜式的钱,很长时间里也并没有给他什么回应。

就是说,这时候的汉武帝,第一是低估了财政压力的严重性,认为开支浩大的年头很快就会过去;第二高估了民间捐款的积极性:不说你们这些小老百姓对皇帝还有没有一点儿忠爱之心,打匈奴还真不是为了我个人,也是为了边境民众过上稳定安全的生活,让你们掏点儿钱怎么就那么难?

但就是这么难。

打仗要花钱,打了胜仗要奖励有功将士,还是要花钱。应该说,汉武帝确实不想亏待那些在前线出生入死的军人。黄河的水灾始终没有解决,饥民70余万,汉武帝也是真心希望民众能够安顿下来。所以经历过明末乱世的王夫之读史至此,忍不住跳出来为他辩护而痛骂司马迁:汉武帝折腾老百姓是很过分,但他救助饥民,也算很到位了。“费以亿计,不可胜数”是事实,但比起那些“视民之死亡而坐拥府库者”不是好得多吗?司马迁的《史记》真是谤书,简直就没有地方不在诽谤。

而这个时候,富商大贾很多借机发国难财。他们囤积居奇,家累万金,随行车辆一百多,大量贫民成为他们的私人奴仆,而“不佐国家之急”。

所以,温和的政策成为往事,汉武帝要动用雷霆手段了。

正如自古以来迫害文人的急先锋也是文人一样,真正能帮助朝廷收拾商人的,也是商人。汉武帝启用了三个重要人物:大盐商东郭咸阳、冶铁巨头孔仅和拥有计算机一般大脑的洛阳商人之子桑弘羊。

桑弘羊主导平准、均输,简单说就是利用国家控制天下道路的物流优势,直接参与经商获取利润。

除了铸钱的权力早已经收归国有,现在要进一步强化外,煮盐、冶铁两个行业,从此也要被国家垄断。

汉武帝首先做出慷慨的姿态:来自盐铁的税收,本是用于皇帝私人开销的,现在,汉武帝把这笔收入转交给国家的财政部门。接下来,汉武帝就要求天下商人和自己一样慷慨:任命盐铁行业的富商为国家的官吏,实际上就是那些盐铁产业还由商人来管理,但产业的性质已经由私有变成国有。这项工作的具体推行,是由东郭咸阳和孔仅两人负责的。身为业内巨头出身的官员,商人要想玩什么花招抗拒朝廷的新政,当然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但即使如此,来钱还是太慢。这时候,卜式又捐了一笔救灾款,终于引起汉武帝的重视,被汉武帝树立为正面典型。在汉武帝看来,这可能是对天下富户最后一次提醒和警告:应该主动向朝廷捐款,共克时艰。

然而,当时很少人领会到这一点。于是,朝廷筹划已久的杀招,终于放出来了。

算缗、告缗、不告缗

缗是串钱的绳子,一缗就是一千文。

算的意思比较复杂,大概指某种税率下应该缴纳的金额,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数字。汉武帝时代,是一百二十钱。

针对商人的车辆和现金收税,汉朝大概早就有过,但收得不算多,也早已经废止。现在,汉武帝把它发扬光大:第一是收税对象是所有有经商行为的人,不再限于在籍的商人,可以想象,这个政策在执行的过程中,很容易扩大为针对几乎所有的有产者;第二是原来只对现金和车辆征税,新政策在执行过程中,却大概变成了把各种财产都折算成钱,然后征税。

一般工商业者“缗钱二千而一算”,也就是缴纳6%的财产税。

汉初虽然有许多歧视商人的政策,但对他们的经商行为并不干涉,这时社会贫富差距已经非常惊人。这种情况下,6%的财产税也不能说非常过分。但是,财产税最大的问题就是计税依据难以准确界定,税收征管难度大,税收成本高。可以想象,作为一个理性人,会想方设法地瞒报财产,而各地方政府因为这笔收入是用于国家开支,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征收的热情也不会很高。所以“百姓终莫分财佐县官(朝廷)”,就是大汉的百姓始终爱国心欠奉,不愿意出钱。

所以,汉武帝又出台了一个厉害至极的配套政策,也就是告缗。

“匿不自占,占不悉,戍边一岁,没入缗钱。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不申报财产,或者申报不实的,都发配到边境地区一年,资产没入国库。如果有能检举揭发这种现象的,就把被检举者的财产,分给他一半。

检举者的获益如此之大,那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性当然就很高了。史书记录说:中产以上的家庭,几乎都成了被告,朝廷派酷吏审理此类案件,几乎一告一个准,很少有谁能够证明自己无罪。于是,国家从民众那里获得的财富以亿计,还有奴婢成千上万。大一点儿的县,朝廷抄没了数百顷土地,小县也有百余顷,而抄没的住宅也达到了惊人的规模。

于是,商人中产以上的,大多破产。民众不再辛勤工作,有点儿钱就吃点儿好的,换件漂亮衣服,但存钱积累的欲望,是一点儿也没有了。这很好理解,这种情况下存钱都是帮别人存的,自己还受苦受累干吗呢?

当然,汉武帝也不打算便宜那些懒惰而热衷告密的小人,实际上,在告缗已经在社会上形成一种恐怖气氛之后,他紧接着还有一招——“不告缗”,即如果你在朝廷的某项紧急事务上有积极捐款的记录,即使有人告你申报财产不实,朝廷也不予受理。之前,朝廷让人民掏钱换取爵位,人民普遍表示没什么兴致;现在让民众出钱换取“不告缗”的特权,大家一下子就像“双十一”剁手一样,热情高涨。

司马迁写到这里有点儿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人民要缴纳的赋税并没有增加,国家开支却一下子有富余了。这里“赋”当然特指田赋,确实是没有增加,但百姓的负担增加了多少,就是另一回事了。至于“天下用饶”倒是现实,困扰朝廷多年的财政危机,终于勉强撑过去了。

计划与执行

武帝时代的扩张,付出的社会成本是巨大的。到了汉宣帝时代,皇帝召集群臣讨论,要给汉武帝追加一个尊贵的庙号。古代帝王,称他为某某帝,称的是谥号;

称为某某祖或宗,称的是庙号。汉朝的庙号审议比较严格:大多数皇帝都有谥号,但只有非常优秀的皇帝,才有资格有庙号。

结果有个叫夏侯胜的儒生站出来说:

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

他说因为汉武帝的折腾,天下人口死了一半。现代人口史家研究分析的结论是:这里夏侯胜说的,并不是一个文学性的修辞,汉武帝时代,说死掉一半人也许夸张,但朝廷控制的天下户口,确实减少了一半。

有的历史书,把汉武帝时代的各项政策解释为精心设计的对民间力量的打击,这种意见不太靠谱。汉武帝的用心没这么恶毒,而且正如道德洗白的效果经常就是贬低智商,道德抹黑也像是赞美人家的权谋无双。

实际上如果给汉武帝时代的政策排比先后次序,很容易发现汉武帝的许多大政方针毫无计划性。当时汉朝天下如此之新,太多事都没有经验可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有些政策后世一眼就能看出其可怕后果,当时却准备不足。结果往往是因为某事出台了某种政策,本来只是临时的,没想到引发的连带问题导致该政策不但必须长期推行,还需要逐层加码。开始还想利益交换,后来变成了赤裸裸的但有节制的盘剥,最后变成了横竖把钱弄上来再说,这个递进的过程异常明显。

其实就是,一个计划性欠奉而执行力超强的体制,必然会产生巨大的破坏力,这和领导者个人的动机或道德水准没有太大干系。

汉武帝时代对于后世中国的影响,当然怎么高估都不过分。他的扩张,对奠定后世的中国版图厥功至伟;他创设的许多制度,后世也一直沿用甚至产生了路径依赖;另外也许还有一点:武帝时代的社会总动员产生的可怕后果,导致对这种动荡的恐惧,几乎写进了中国文化的基因,后世每有好大喜功之君(比如唐玄宗、宋神宗),就会有人借古讽今,把秦皇汉武拉出来作为反面教材骂上一遍。

(作者:刘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