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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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遇见咖啡女孩并非幸运之事。那次去看电影,和她告别之后我便迷了路,在三个新村里绕来绕去,走了半个小时,到宿舍差点冻死,第二天重感冒直到寒假。而这次回到宿舍,起先没什么异常感觉,看见齐娜他们在打牌,我把亮亮撵了下来,上手打了几副,连续拿到三对红桃Q,诡异得不得了,打牌的手都在抖。一个喷嚏之后,我顿觉头痛欲裂,关节深处隐隐犯酸,知道自己受了凉,情形恐怕不妙。我扔下牌,把自己裹一裹,爬到床铺上倒头就睡。熄灯以后他们点着蜡烛继续打牌,每一张纸牌扔下去都像是砸在我的神经上,我意识不到自己在发热,神经像灯泡中的钨丝一样被烧得灼热发亮。后半夜我可能是做梦了,梦见自己走向操场,梦见女孩在门洞里等我,身体像快镜头里的花朵一样打开,高高的水杉树上有很多蝌蚪在游动,这时脑子里应该是一片乱码,而女孩是某种病毒。

在很远的地方,有什么声音。半夜里我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浑身是汗,老星说:“老夏,做春梦了?听见你在呻吟啊。”他们还在打牌,我像水泥柱子一样倒下,继续睡。

梦见父亲和母亲了。那是一辆开往黑夜的公共汽车,窗外没有景色,只有无穷无尽的黑。父亲和母亲坐在前排的位置上,背对着我,车内微暗的灯光正照在他们的头顶,他们一动不动,仿佛黑夜已注入血管。梦中的我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车身摇晃,告知我正在前行。我距离他们仅有那么一点距离,却站不起身,无能为力。童年的夏小凡正趴在母亲的肩头,他抬起头看我,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只是一个被他注视的对象。我想我身后的黑夜正在流逝。渐渐地,他们的身体变软,扭曲,像被加热过的巧克力,融化并坍塌,静静地沉入椅背。

灯灭了,再也看不见什么。无穷的孤独感像真空一样抽走我身体的某一部分,另一个梦接踵而来。

这样颠三倒四过了不知多少天,每次清醒一点了,睁开眼睛,总是看见那伙人在打牌,好像这牌局天荒地老,穿越了时空。某人来找我,他们就对别人说:“老夏蓝屏了。”某人走到我床前,一摸额头,啧啧赞叹道:“这都可以做电热炉了,烧个荷包蛋应该没问题吧?你们怎么不送他去医院?”那伙人说:“真有那么烫吗?”也凑上来摸了一把,终于决定送我去附近的诊所。

这一把救了我的命。

吊针扎进我手背时,感觉自己像沸腾的油锅里扔进了一勺冰块。

蓝屏之后的某一天,我处于重启阶段,也没有人来管我,打牌的那伙人不知去向。外面的雨停了,空气中还带着湿意,冷风从北窗吹进来,寝室里长久积攒的异味一扫而空。我从蚊帐里探出头去,只见一屋子的扑克牌,像某种巨大的飞蛾,吹得到处都是。

我起床,裹着被子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光,觉得还不够,但热水瓶已经全空了,即便刚才喝下去的水也不知是隔了多少天的。重启阶段,烧空了的脑子只能指挥身体做一些最简单的动作,有点像一个人被吓呆了的感觉,只是没那么突然,而是缓慢的、挥之不去的呆。

我在裤兜里找烟,口袋里竟然还有半包福牌,我点起烟抽了一口,轻微的寒意透过棉被披上全身。我穿上衣服,手臂酸痛,膝盖发飘,还是坚持着走出寝室,在静悄悄的楼道口用力跳了几下,全身的关节咯吱咯吱作响。抬头看见隔壁寝室的人走过,我揪住他问:“今天为什么人烟稀少的?”那人告诉我,市里在开人才招聘大会,针对应届生的,提供两千多个岗位,四楼的人全都跑去凑热闹了。我问他:“你怎么不去?”那人说:“我爸爸是公务员,我直接就能去税务局上班,我混张文凭就可以了,我怕个屎啊。”

懂了。

我一个人沿着小道往操场方向走,道路冷清,树木正在苏醒,冷而阴沉的天气里,鸟叫声,猫叫声,远处某个锅炉房的低频轰鸣听得真切起来。

一直走到操场看台后面。三五个新生模样的人在不远处踢足球。我拖着虚弱的腿沿着那堵峭壁走进去,看见四根树桩死在围墙下,迷你窑洞还是和以前一样,里面那扇铁门锁得紧紧的。

空荡荡一无所获,没有我梦里的女孩。

我想哪天得去看看锅仔,我想看看这家伙到底是死了呢还是已经治好了精神病。于我而言,此事似乎意义重大。


翌日是齐娜的生日。在人才市场,这几个人除了被挤掉鞋子之外,还填了十来张招聘表,填完之后这些表格就汇入成千上万的表格中,像彩票一样等待着某公司的人事部将其抽取出来。老星说,这件事无所谓,还是齐娜的生日要紧,张罗着买蛋糕,带她出去血拼。

我独自去火车站,母亲给我寄来一个邮包,本应直接寄到学校,阴差阳错地滞留在了火车站货运处,得我自己去提。那是阴霾死寂的下午,正适合发生阴霾死寂的事,我在货运处等了很久,抽着烟,不时地有人插队,穿黄色背心的工人在阴影浓重的地方穿梭而行。

母亲打电话给我说,这是父亲的一些遗物,她那儿不能放了,只能寄给我保存。考虑到我快要毕业了,找工作租房子,一个小小的邮包放在我这儿应该不是很麻烦的事。

可以,就这样。

邮包到手时,发现用封箱带绑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并不重。纸箱顶着我的锁骨,想起十六岁那年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去墓地的情景,骨灰盒也是顶着我的锁骨,也是有很多人在阴影浓重的地方站立着。一路上我用口哨吹着碎瓜乐队的“With Every Light”,歌很好听,吹出来的曲子却总是不成调门。

回到寝室里,老星和亮亮还没回来。我用一把锋利的美工刀剖开纸箱,熟练简洁如屠夫。嚓的一声,往日岁月浓缩于一堆物件并以碎片的形式袒呈在我眼前。

父亲的眼镜盒子,一张带有镜框的全家合影,老式打火机,烟嘴,钢笔,一本已经遗落了很多藏品的集邮册,一张公交月票,父亲的各类奖状……最后是一本薄薄的影集。影集像是一群乌合之众的首脑,埋伏在箱底,在故事高潮时忽然出现。我点起一根烟,伸手将影集取出来,一如从河中捞起片片浮萍。在这本影集中,三口之家所有的过往都容纳于此,活生生的日子崩解为图片,锁定在当时的某一个场景下。忘记是谁说过的,“唯有通过碎片,我才能无限地接近于死者。”正是这样。

我一边抽烟一边回忆往事,不料十分钟后,没等我看完影集,亮亮和老星开门进来。亮亮扛着两箱啤酒,老星抱着一个白色的泡沫塑料盒子,扎着粉红色的丝带,我知道这是要给齐娜过生日了,匆匆地将手里的物件收拢,放回纸箱里,又把纸箱放到床上。

齐娜穿着一件红色大衣,笑吟吟走进来。

“这就是你们去血拼的结果?”我歪在床上,指着大衣问老星。

老星说:“花了九百块!我已经破产啦。”

“红色大衣,照亮雨季。”齐娜说。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说。

这时是五点半,天还没黑,齐娜嚷饿,并且迫不及待想看看生日蛋糕的款式。外面寝室也涌进来好多人,都嚷着要吃蛋糕。我说天黑了蛋糕上点蜡烛更浪漫一些,齐娜没这个耐心,从我床上拿起美工刀,把蛋糕盒上的粉红色丝带割断了。十几个男的围着齐娜一个女的,这种待遇绝非每个女生都能享受到的,大概只有齐娜才那么招人喜欢。盒子打开,齐娜看着蛋糕上裱着的字,彻底傻眼,剩下老星一个人在旁边诡笑,片刻之后是哄堂大笑。

那个提拉米苏六吋蛋糕上裱着:天上人间,金碧辉煌。

齐娜揪住老星的领子问:“这他妈的什么意思?”

亮亮说:“他恭祝你毕业之前的最后一个生日快乐,从此你小姐荣升妈妈桑,又大了一岁,就是这个意思……”一群人七手八脚给她点蜡烛,外面还有人挤进来说要吃蛋糕,并且听见呲呲的开啤酒瓶的声音。齐娜叉住老星的脖子一通乱打,他们开始唱生日歌:“猪你生日快乐——”

齐娜招呼我们:“吃蛋糕。”反手拿起塑料刀子,一刀插在蛋糕的正中央。

“蜡烛还没吹呢!”一群人大喊起来。

由于人太多,分到手里的蛋糕,其角度比埃菲尔铁塔的塔尖强不了多少。我偷偷挤开人群,拎着饭盆去食堂打饭,临走前让亮亮留几瓶啤酒给我。

外面竟然又下雨了。


一楼的宿管处排起长队,都是在等用电话的。仅有的那台电话机牵着一溜男生,个个都叼着烟,其中有几个都拿着手机在皱眉头。我问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说也没什么,下午开始移动信号全都没了,通话也好,短信也好,全都发不出去。问我怎么样,我说我没有手机。这世界上需要随时随地与我通话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外面的雨下得人的心都凉了,这是周末,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晴天,晚上又下雨,雨似乎下不完的样子。有人提议,为了公平起见,每个人通话时间不超过一分钟。排在后面的人都表示同意,靠前的那几个自然只能委屈一下了。轮到我时,捏着那个八十年代生产的电话听筒,黑沉沉像一个哑铃,沾着手汗和唾沫,拨通了母亲家里的电话。

是录音电话。母亲的声音略带疲惫,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如此调门,值班医生的生活颠倒了她的白天与黑夜,某一部分的神经永远沉睡,另一部分又永远清醒到过敏。

嘟的一声之后,我说:“寄来的东西都收到了。”挂下电话,付钱。我思忖着母亲可能是上白班,也可能是夜班回来睡着,或许她就坐在电话机旁?

这无疑是充满困惑的一天。

下雨天的食堂照样人满为患,天气和饭菜的双重恶劣也挡不住汹涌的饥饿感。这一带没有什么可供吃饭的地方,除了食堂以外,想吃东西就只能去附近的小饭馆,或是在职工新村里,或是沿街的,或干脆是露天大排档,一个比一个脏,好像卫生局这个单位根本不存在似的。当然,唯其因为脏,我们才吃得起。下雨天是食堂的吉日,跑出去吃饭嫌麻烦。

各处窗口都排着长队,不断有人端着饭菜离开,又有人填补上去,队伍越来越长,如果俯瞰的话肯定很像某个接龙游戏。某个热心的男生手里捧着六个盆子,装着至少够十个人吃的饭菜,屁颠颠地跑到一群女生的座位旁。某个常年孤单的女生独自端着盘子,凄凄恻恻地由我身边走过。某教师带着新任老婆也来凑热闹,这仿佛是他的第三次婚姻。各处听到的话题都是关于移动信号突然消失的事件,这一天最大的事件。已有人证实是一座重要的信号塔出了故障,接下来便发现今天晚上的饭菜特别难吃,饭都是夹生的,鸡蛋糊了,红烧肉像学校里的仙人掌,薄而无味,还带着很下流的硬毛,为数不多的几块大排骨被具有历史感的学生认出是昨天的货色。上帝保佑,还有黄豆芽,尽管连根都没有摘掉。问大师傅到底为什么会差到这个程度,大师傅嬉皮笑脸地说:“因为手机打不通了。”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出,手机信号和饭菜质量究竟有什么关系,也许大师傅自有他的蝴蝶效应。

我独自在角落里坐着,尽管毫无食欲还是勉强吃了几口。小白从对面走来和我打招呼。

“好久不见。”

“你心情不错嘛,”我说,“斜眼男生没把你怎么样吧?”

“你这个人真是不说好话,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套?”小白坐下,盘子里只有一点青菜和两片豆腐干,看上去很好养活的样子。“找到工作了吗?”她问我。

“没有。”我说,“前几天有个同学让我去跟他合伙做生意,你猜什么生意?”

“猜不出来,直接说嘛。”

“花鸟市场摆摊卖金花鼠。”我忍着笑说。

“你去了吗?”

“我不想天天看着金花鼠交配。那玩意儿一年能交配出好几十个。”

小白翻了个白眼说:“我在吃饭呐!说这个!”

每回我和她开玩笑的时候,心里都不好受,但我仍必须坚持着将玩笑开完,她也一样。我再次想到了斜眼男生,想提醒小白当心点,那天在杞人便利店前面遇到的男孩给我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但我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真说出来怕是会吓坏了她,下雨天的周末说些什么不好呢,哪怕虚情假意呢?

我说:“小白,晚上有空吗?”

小白说:“干吗?想约我?”

“空虚啊。”

“现在才想起我也迟了,我要出去了。”

“还在打工?做家教?”

“我去看电影。”

“带我吧,我一个人无聊死了。”

“你没诚意。”小白摇头说。

本来想给她讲一个马尔克斯的短篇,两个小孩图谋杀死他们的家庭教师,不料家庭教师被另一个人杀掉了,死状之惨冠绝马尔克斯的所有小说。不过还是算了吧。小白吃完了,站起来说:“我走了啊,你自己去找伴儿吧,夏大哥。”

“小心遇到变态啊。”

“呸啊。”


小白走了以后,我在食堂里了无生趣地吃饭,一直吃到阿姨打扫卫生,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犹豫着到底是回宿舍跟老星他们胡闹呢,还是独自去咖啡店坐一会儿。天已经黑了,我难得有这种想找人说话的时候,不管是什么话题,讲什么都可以。但这一天显然不会有人搭理我了。

我顶着饭盆上路,在杞人便利买了一包烟,去新村网吧里上网,直到九点才离开。道路漆黑,经过杞人便利时发现杞杞很早就打烊了。天气糟透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回到宿舍,在走廊里看见亮亮,他坐在一张凳子上,凳角翘起,背靠在寝室门上,两根凳脚支撑在地上前后摇晃,手里拎着啤酒瓶。远处有人在弹吉他,忧伤地唱着:“毕业的那天,你泪流满面……”一派萧条。

寝室门关着,我还没来得及怀疑,亮亮便说:“两个都喝多了,在里面办事。把我赶出来了。”

“干多久了?这都快熄灯啦。”

“干很久,很久,很久,”亮亮说,“现在大概睡着了。”

“妈的,赌友上床,以后没得玩了。”我说。

“原谅他们吧,想睡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过几个月就各奔东西了,也是最后的疯狂。”

“不知道锅仔会怎么想。”

“锅仔要是知道了,肯定这辈子都得关在医院里,天天挨电击。”亮亮说,“我们还是不要说锅仔了,我一想起他就寒。喝点啤酒吧,我还给你留了点。他们大概就快醒了。”

我从他身旁的纸箱里拎出啤酒,在凳子上拍掉了瓶盖,过去我可以用臼齿把瓶盖撬下来,但自从去年我不慎把臼齿撬下来半个之后就再也不肯这么干了。

我蹲着,靠在墙上,和亮亮用深情长吻的速度各自喝完了一瓶啤酒,老星和齐娜还是没动静。亮亮说老星会不会是得马上风死了,我说要是这样的话,齐娜不会没反应,这妞懂得可多呢,她会做人工呼吸,用拳头砸心脏,急了说不定拉根火线给老星做电击。亮亮有点喝糊涂了,思维跳跃,他继续翘在板凳上,说:“老夏,那天你发烧了,知道是谁救了你吗?”

“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人说要拉我去医院。”

“是那个小白。”

我有点发愣,猛拍自己额头。

亮亮说:“那姑娘胸真大。”

我敷衍道:“是的。”

“她要是腿长点就完美了。”亮亮说,“对啦,老星说你小时候长得挺漂亮的。你那影集我们都看了。”

我跳起来一脚踢开房门,踢在亮亮的脑袋边上,要是我也喝多了的话,这一脚大概会把亮亮的脸给踢烂。哐当一声巨响,门锁断开,亮亮连人带凳子仰天倒下。屋子里,老星和齐娜赤身裸体躺在我的娇梦床单上,被子盖在肚脐那儿,枕头在齐娜腰下——我那套卧具确实是整个宿舍里最舒服的,相比之下老星的被褥散发着垃圾桶一样的恶臭,装着腐烂尸体的垃圾桶。我能理解齐娜,我要是她,也会选择在娇梦床单上做爱,但是你们不可以让我撞见,你们更不可以打开我的邮包。

事情全乱了,事情像一手不成对子也不成顺子的扑克牌。老星和齐娜以一种缠绕着的姿势同时扭起头来向我看,如同交配时的眼镜蛇,齐娜半个乳房在老星的胳肢窝里,还有一个半暴露在我眼底。老星的一条腿架在床边的凳子上,另一条腿在被子里,正由齐娜的双腿紧紧地夹住。可恨的是,他的右手还夹着一根香烟,烟灰像斩落的人头般掉在我的床单上。

“FUCK!FUCK!”我跳过一张凳子,像捉奸的丈夫一样扑向老星,一瞬间看见他在笑。结果我一脚踩进了邮包里。那个邮包,本来在我床上,现在到了地上,封口敞开着。我听见了父亲的眼镜碎裂、钢笔折断的惨叫声。

“哇!”齐娜尖叫。

“啊!”亮亮在门口打滚。

“这不是真的,是你在做春梦!”老星嘻嘻哈哈地说,用力挡住我掐向他脖子的双手。

我扑在赤裸着的齐娜身上,发出一阵狂笑。齐娜也在大笑,她来不及躲开,哦,我忘记我的手放在哪里了,也许正放在她的乳房上,否则她为何拼命地打我的手?我顺势翻转身子,睡在老星和齐娜之中,他们两个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外面有人喊道:“快来看啊,群P啊!”

我想我不但毁了齐娜的生日,也毁了我自己的某一天,但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既然他们躺在我床上做爱,就得忍受着做一次殉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