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算了算了,不算了又能怎么办?
我爸的藏书种类繁多,并不比王语嫣家的琅嬛玉洞逊色多少,甚至还包括一些气功、武术方面的期刊。我那会儿也是武侠小说看多了鬼迷心窍,总想在兰天面前出出风头,表演个飞花摘叶、蜻蜓点水什么的,还真就照猫画虎地苦练起来。
我每天五点半起床,先到厨房里打一通“铁砂掌”,对着米缸里的大米,左右手掌各劈一百下。再练“一指禅”,将“客厅”南面的白墙当成假想敌的胸脯,照着膻中穴、巨阙穴的位置,猛戳两根食指,也是每天一百下。没过多久,我奶奶打扫卫生,发现“客厅”墙面如美人老去,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老年斑,叫人痛心疾首,立刻质问我怎么搞的。我说我对着墙打乒乓球来着。我不能泄露自己身怀绝技的实情,“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才是真正的高手风范。
我奶奶就唠叨起来:“你可真能造,这挺白的墙都让你打花了,吵到人家邻居怎么办?”
我顶嘴:“您又听不见,瞎操什么心啊?”
我奶奶气得要打我屁股,我爷爷忙拦住她说:“算了算了,你找个挂历往上面一挡,不就看不见了吗?”
“你就惯着他吧,什么事都是算了算了。”
“不算了又能怎么办?谁家的男孩不淘气啊?呵呵。”
我爷爷就是这样,对我一贯绵绵软软、香香糯糯,就像个刚出锅的糖三角[9]。即便自学武术这么不靠谱的事,他也听之任之,甚至还暗地资助我,没少给我买练武术的各式装备,什么护腕啊、拉力器啊、精武腰带啊,有一回还从河北白沟小商品市场,特意给我带回来一把沉甸甸的龙泉宝剑,差点把我奶奶鼻子气歪了。
用这些专业装备一包装,我就更像个绝顶高手了。课间休息,看到浩子在楼道里欺负兰天,揪人家小辫子,立刻冲上去打抱不平,当场比画了一套从杂志上学来的太祖长拳,把浩子惊得慌不择路,差点逃进旁边的女厕所。可让人没想到的是,手下败将竟从此对我崇拜有加。春暖花开,他拉着“牛蛙”一起来找我,非要拜我为师,两人还编了个傻乎乎的口号:“锻炼身体,保卫自己;锻炼肌肉,预防挨揍!”于是每天清晨,我家楼下花园里便出现了三位传功授艺的小师徒,一位真敢教,另两位也真敢学。不过浩子这家伙完全就是三分钟热乎气,每次跟着我扩扩胸、踢踢腿,就开始啃面包、吃榨菜,嘻嘻哈哈没个正形。胖墩墩的“牛蛙”倒真是一板一眼,振臂、下腰、压腿、蛙跳,只是浑身赘肉四下乱颤,自带十足的喜感。
浩子把榨菜嚼得“咯吱咯吱”响,在一旁打击“牛蛙”的积极性:“就你这笨手笨脚的,练什么绝世武功都没用,那几个小痞子可比你灵活多了。”
“牛蛙”憨憨一笑:“我又没想找他们打架,几块钱的事,不至于不至于。”
我知道他俩说的是“牛蛙”被劫钱的事。我也见过一次。大约就上个星期,在中关村医院斜对面的胡同里,“牛蛙”像一坨剁碎的腊汁肉,被两个外形酷似烧饼的初中生夹在中间,一顿青椒香菜地添佐料。先给五毛钱,不够,挨了个火辣辣的大耳帖子[10];再掏一块钱,还是差点意思,棉服外套的脖领子都快让人家扯成香菜叶子了。
“还有没有?痛快点儿,我们两个人,一人吃一个肉夹馍,起码也要三块钱吧?”
“好好好。”“牛蛙”早有准备,那就再来一张一块的,外加一张五毛的。
“这还差不多……嘿,你小子够贼的,钱都分开放。”
“嘻嘻!”
你瞧,有商有量,胡萝卜加大棒,劫钱的笑嘻嘻,被劫的嘻嘻笑,多神奇!换作是我,早爆豆了,凭什么给你们,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打住,我瞎激动什么?人家“牛蛙”是书香门第,家里四室一厅,私人直拨电话,零花钱要多少给多少。况且,人家也没找我麻烦,我这么义愤填膺干什么?!“牛蛙”后来向我透露,说他们之前看我左臂上戴着黑纱,所以就放过了我。哼,几个小痞子还炫耀什么侠义心肠吗?
今天的晨练到此结束,我们仨背上书包,说说笑笑一道去上学。已是四月中旬,晨光渐暖,路边大杨树上、灌木丛里,鸟类歌唱家们正忙着吊嗓子,花花草草也都伸着缤纷的懒腰,准备开启夏日蹦迪的激情。唯一讨厌的是,杨絮、柳絮又开始群魔乱舞,头皮屑似的被一只无形大手哗啦哗啦地往下挠。走到科学城商场后面的小夹道,迎面遇到两个邋邋遢遢的中学生,个头儿和我差不多,单肩斜挎着书包,哈欠连天,吊儿郎当。其中有个穿皮夹克的,一看见“牛蛙”,立刻小跑两步蹿了过来,问道:“欸,有钱吗?”
对号入座,我马上意识到,这就是上次差点把“牛蛙”做成肉夹馍的小痞子,心里有个拳头攥了一下,挺不服气的。可转念又想起我妈叮嘱过,甭管外面遇到什么事,千万别凑热闹、别逞能,躲得远远的才好。再回头去看一眼浩子——哟,浩子没影了!这小子,我还没教他轻功他就无师自通了。那我也假装没看见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低头默默往前走。
“少跟我来这套,你自己说说,够吗?”“皮夹克”抖着手里几张毛票,让“牛蛙”开展自我批评。
“买个煎饼吃,差不多也够了……”
“不爱吃煎饼,没肉!”
“可我真没有了,不信你搜!”
“牛亚萌,早上好啊!”
“早上好,兰天。”
我回头一看,坏了,兰天被“皮夹克”盯上了:“你是‘牛蛙’同学啊?来来来,借哥哥两块钱,吃顿早点。”
兰天吓得脸都白了。
我赶紧冲过去一把推开“皮夹克”,怒道:“你要不要脸啊,女生也劫?”然后使劲冲兰天努嘴,“走走走,快走!”
兰天一步三回头地转过街角,跑远了。
“皮夹克”面子挂不住了,贴上来揪住我脖领子:“干吗干吗,英雄救美?那我只能找你要钱了。”
“我没钱!”我抓住他手腕,想把他的脏手掰开。没想到这家伙眼疾手快,一下把我右手的护腕给撸走了,转手就给自己戴上了。
“这护腕不错,归我了。”
那是我爷爷他们老干部聚会出游时,从天津洋货市场给我买回来的,一副彩虹色的毛巾护腕,很少见,戴在手腕上特别帅气。我急得冲他直嚷嚷:“你还给我!拿来!”
“皮夹克”瞪着眼珠推了我一把,可没怎么推动我,就在嘴上找齐:“知道吗,要不是我们看你死了爸爸,早就劫你小子了,你应该感激我们,遇上心地善良的侠盗了,还不知足?”
说完,他朝我象征性地抬了下腿,假装要踢我裤裆,其实只是想吓唬吓唬我,踢到一半,又准备收回去,大概还要再来个360°转身,就像穿着燕尾服的魔术师表演完一个节目后,来一个漂亮帅气的收尾动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脑海中莫名其妙蹦出一个成语来——奇耻大辱。可能不太贴切,但那一瞬间我真是控制不了自己,尤其他说到“死了爸爸”这四个字,我脑子里呼的一下就扬起了漫天黄沙,一列火车呼啸而来,车厢里的火苗子噌噌往上蹿,刺耳的汽笛声响彻云霄。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抄住“皮夹克”撩起的右腿,左手紧跟着合围上去,两个肩膀铆足劲,扔链球似的直接把他甩了出去。
“皮夹克”完全没想到我敢对他下手,也没想到我有这么大力气,就像一把正在画圈的圆规忽然一下失去了平衡,直接和旁边的红砖墙来了个热吻。
“你小子找死呢?”“皮夹克”连滚带爬地扶墙而起,挥拳就打。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扛住这一拳的,反正也就那么几秒钟的工夫,我俩就扭抱到一起。我发现真打起架来,什么太祖长拳啊、铁砂掌一指禅啊,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只剩下没头脑的飞踹和不成章法的王八拳,再就是近身扭抱了。“皮夹克”想把我扳倒,可力量不够,脚下使了几次绊都没成功。我灵光一闪,想到从武术杂志里看过的摔跤技巧,关键在于“变脸”的力度,只要脸的方向一变,身体重心也就变了。于是我龇牙咧嘴地大喊一声,使出生吞奶牛的力气,把脸拼命向左一转,果然整个身体都像齿轮一样跟着运转起来,如同铁轨扳动了道岔,列车猛然改道,“啪嚓”一下,竟然很顺利地就把“皮夹克”给撂倒了。
撂倒之后该干什么我就不会了,膝盖顶着他的胸口,双手掐住他脖子,然后呢?该干吗了?扇嘴巴?抠眼珠子?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么狠的招数我可使不出来。“皮夹克”在我身下像一条上了岸的活鱼,嘴里不停地喷着脏话,与其说是威胁恐吓,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找面子。怎么办?跑吧!虽然暂时占据着绝对优势,我还是想到了跑。于是,我松开双手站了起来,冲“牛蛙”喊了一声:“快跑!”
“牛蛙”早就看傻了,兵马俑似的一动不动。我也顾不上他了,两手在腋窝处拉紧书包带,撒腿就跑。“皮夹克”爬起来冲那个同样发呆的小跟班嚷着:“去把我表哥叫来,你这个废物!”
我刚跑过前面一排存车处,还真就看到迎面过来了三四个骑车的高中生,果然有援兵。这些人穿的不是破洞牛仔服就是大号蝙蝠衫,还都趿拉着薄薄的红底“片儿鞋”[11],一看就都是不好惹的主儿。“皮夹克”在我身后兴奋地喊起来:“表哥,表哥,拦住那孩子!”吓得我抹头左拐,朝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跑去,绕过两个红砖小楼,稀里糊涂地闯进一家电脑公司的后院。
有个秃头老大爷抱着一摞纸盒子正好从一间小平房的后门走出来,我二话不说,顺着老大爷右手边就溜进了那道门,保龄球似的飞过狭长的过道,碰倒了一个放墩布的塑料桶,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来到一个宽阔明亮的大厅里。好多叔叔阿姨提着包,夹着文件,从门外往里赶,我就像游戏“华容道”里的曹孟德,逆着他们的来势往外冲,冲出那家公司大门,才听见几个人回头议论:“这孩子从哪儿冒出来的?”
沿着白颐路,我继续闷头往北跑,街上的人流、车流一茬茬生长而出,早高峰的喧嚣气氛渐渐盖过了我的惊慌失措。我气喘吁吁地回头张望,没发现追兵,心里踏实了一点。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我必须多跑出几百米,画一个大大的“G”字形,从学校东边那个较远的路口迂回过去,这样才比较保险。呼吸越来越不顺畅,空中的杨柳絮像敢死队一样前赴后继地往我鼻子里冲,肋叉子都快岔气了,回过头再次确认,的的确确没人追我,也就放缓了脚步,从狂奔改成竞走,嘴里“噗噗噗”地不停吹气,驱赶着恼人的毛絮。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这帮小痞子觉得打架这种事司空见惯,就这么算了,莫名的乐观情绪比太阳升得还高,小腿肚子里的酸胀感也有所缓解。想起上次顶着狂风追小人书,今天这又是何苦来呢?大约十五分钟后,我终于绕到学校东侧的小路口。这条路上种的全是大杨树,飞絮就像通天河上的雪在春光中别开生面地转换着季节。只是一想到《西游记》里唐僧踩着冰面过河那段剧情,就总觉得前方会有妖怪出没。预感这东西从来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我刚走到路口小卖部附近,真就从里面冲出来两个又高又壮的“妖怪”,一边一个,直接锁住我的胳肢窝。我挣扎了几下,徒劳无功,抬头看看,放弃了抵抗,一个是缩水版的“施瓦辛格”,另一个是小一号的“史泰龙”。
“是他吗?”
“就是他!”“皮夹克”拽着“牛蛙”也从小卖部里走出来。
“施瓦辛格”含住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冲西边那个路口吹了声流氓哨,然后和“史泰龙”架着我,将我拖到附近一个破旧的红砖楼下面。“皮夹克”监督着作为“污点证人”的“牛蛙”,一人推一辆自行车紧随其后。几个上班的大人与我们擦肩而过,匆匆一瞥止不住匆匆的脚步。“皮夹克”的表哥很快赶了过来。原来,他表哥带着另一个同学,还有那个邋遢的小跟班,亲自守在我们学校大门外的西侧路口;又派这两名得力干将保护着“皮夹克”、押解着“牛蛙”,埋伏到东侧路口。他们知道我就算带了降落伞,一时半会也找不到飞机把自己空投进学校,绕再远的路也是白费。
表哥从车上跳下来,看身高,起码比我猛出大半头,肩膀也宽,脖子往前抻着。他一把拉过“牛蛙”,指着我问:“这人是你同学吗?”
“牛蛙”不敢看我,低着脑袋“小鸡啄米”。
表哥耷拉着眼角问:“是你叫他来打我表弟的?”
“怎么可能!”“牛蛙”一脸慌乱,“我根本就没想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真不是你煽呼的?”
“真不是!”“牛蛙”都快跪下了,“我发誓。”
“那你到底动没动手啊?”
“没有啊,我连指甲盖都没动一下,不信你问他们。”
表哥瞅了“皮夹克”一眼,“皮夹克”点点头说:“没他什么事。”
表哥就踹了“牛蛙”屁股一脚:“那你可以滚蛋了!”
“牛蛙”踟蹰着走远后,我才发现表哥手里凭空多出来一条皮带。他上前一把揪住我脖领子,往旁边二单元的楼门洞里拽我。我吓得往后缩了一下,但是没用,脚像踩在逆行的传送带上,直接就被拖到一层和二层楼梯的拐角处。表哥让我靠着墙角站好,两只眼像冰窟窿似的看着我:“听说你会练武术啊!来,给我表演个猴拳。”
其他人也都跟着上来了,站在下行楼梯的两侧,有两个还点起烟,吞云吐雾地看着我。我盯着地上的一个烟头,不说话。烟头扁扁的,变形严重,明显是踩灭之后还在上面狠狠碾了几下。我忽然飘过一个想法,自己可能马上就要变成这个烟头了。这念头刚一闪现,表哥的脚就上来了,踹在我左侧小腹和胯骨的连接处。我的后背闷闷一声,狠狠撞到墙上。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肺好像被谁摘掉了,吸不进气,也呼不出来,从后心到胸口似乎被抽成真空,痛苦地弯着腰蹲了下去。
表哥叫起来:“你不是挺牛吗?用你的猴拳打我呀!”
他手里的皮带紧跟着抽下来。第一下抽到我的肩胛骨附近,像一根针挑破了化脓的水疱,浪花与火焰喷射而出,炸裂感伴随着解脱感——好充足的一口空气啊,带着醇厚的氮、氧、二氧化碳,以及各种杂质,如同一口闷下去的可口可乐,奔腾不休地灌进我的胸腔,又凉又辣。我劫后余生般的“啊”了一声,呛咳着死死抱紧了头。皮带闪着火星子在我的脖子上、手臂上、肋骨上、书包上,噼里啪啦地穿针引线,如同正在进行一场严酷的外科手术。
表哥一边抽一边问:“服不服?服不服?”
“不服!不服!”我声嘶力竭地又哭又喊,“我就不服!”
表哥照着我肩膀又是一脚。“史泰龙”走上来拦住他说:“行了行了,打两下就行了。”
“你起开,轮得着你说话吗?”表哥退了一步,片儿鞋都踩掉了。
“史泰龙”过来轻轻推了我一把,让我坐倒在地,回头对表哥说:“这样可以了吧?走吧咱们……”
“可不可以那得我说了算?”表哥像吃了兴奋剂般欲罢不能。
“行行行,我还不管了,有本事你就打死他!”“史泰龙”招呼“施瓦辛格”和另一个哥们儿一道下了楼,直接骑上车走了。
楼道里只剩下表哥、“皮夹克”和他的小跟班。表哥把鞋重新穿好,对着窗外骂了两句脏话,一屁股坐在上行的楼梯上,朝我吐了口痰说:“我告诉你啊,今天你小子要是不服软,就别想上学去了。”
“皮夹克”的小跟班走过来,弯下腰劝我:“快点快点,给小豆子道个歉,这事就算完了。”
我在墙角抖成一团,喉咙噎了块砖,脑子里全是“刺刺啦啦”的杂音,像一台搜不出频道的收音机,一点信号和反馈都没有。
这时,二层靠外侧的那扇防盗门被推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探头探脑地往下面看,问道:“你们哪个学校的?聚在这儿干吗呢?”
表哥站起来转过身,仰着头说:“跟您有关系吗?管什么闲事啊!”
“嚯,这是谁家孩子呀,怎么跟老人说话呢?”老奶奶穿着拖鞋颤巍巍地下了半层楼梯,拉住表哥胳膊说,“你这叫滥用私刑,是犯法的行为,懂不懂?”
表哥又尴尬又不耐烦道:“您别拉我,您拉我干什么?”
老奶奶忽然捂住自己胸口,喘起粗气来:“我跟你说啊,我心脏可不太好,你要把我气出个好歹来你可得偿命!”
表哥和小跟班都吓傻了,反过来搀着老奶奶,让她缓缓坐到台阶上。老奶奶矮下身的一瞬间,飞快地朝我使了个眼色。楼道里的破窗户灌进一股凉风,吹得我脑袋瓜一下子清凉了不少,马上心领神会,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朝楼梯外侧挡路的“皮夹克”撞了过去。欧阳锋的蛤蟆功外加“人间大炮一级准备”[12],绝对是“耗油跟”[13]的威力。“皮夹克”傻呆呆地叼个烟屁,还是没想到我敢对他出手,于是重蹈覆辙,再度撞墙,比上回还惨,后脑勺“咚”的一响,疼得他嗷嗷乱叫,差点从楼梯滚下去。我连跑带跳地逃出楼门,往学校的方向加速而去。过了好几秒,才听见他在我身后老远处嚷了一句:“你给我等着,跟你没完!”
进了学校大门,马上就要打预备铃了,我赶紧跑到锅炉房把中午带饭的饭盒交出去,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趟厕所。厕所没人。我对着镜子洗了把脸,凉水浸过左手手背,一阵沙沙的疼,刚才被皮带抽过的地方挖开一道血淋淋的“地下管线”。不过还好,没破相。我又小心翼翼地拉开秋衣领口,看到脖子中下段也隆起了两条长长的红檩子,就像一对浸过血的小麻绳,一跳一跳地往外拱着疼。幸亏身上的校服比较厚,其他部位没受太重的伤。
“大班长!”镜子里忽然多出一个人。
“哟,吓我一跳。”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吴志强,提着裤子从最里面的坑位走出来。我赶紧把衣服遮上了。
“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啊,洗脸呢!”
“这是怎么了?”他看了看我手背,又伸手拉我衣领,“让我看看,谁打的?”
“不认识。”
“真不认识?”
“嗯……好像叫什么小豆子,之前劫过‘牛蛙’好几次。”
吴志强眼睛一亮:“小矮个儿?是不是老穿一件棕色的皮夹克,挺脏的一孩子……”
“对对对,你认识?”
“我大概知道是谁,他们几个以前不在这边混。”
“千万别跟马老师说啊!”
“不会的,放心吧!”吴志强把眉毛往上一挑,“大班长,等我给你找个人来,咱们把这身伤统统还给他们。”
“不不不,不用了。”
“怕什么,包在我身上!”
课间休息,兰天第一个跑过来看我,把我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一遍,还没开口说话,“牛蛙”就掐着裤腰过来了,试探着问:“师父,你……你没事吧?”
我把左手缩在校服袖口里,硬挤出云淡风轻的微笑,说:“没事没事,他们还没把我怎么样,我就从二楼的小窗户跳下来跑了。”
浩子将信将疑道:“这么厉害?”
“那可不,我练过轻功啊!”
“牛蛙”这下放心了:“我可就惨了,裤腰带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待会儿怎么上体育课啊?”
浩子不屑地说:“你这算什么!我早上逃跑的时候,把裤子都撕了。”
浩子叉开腿给我们一看,旁边几个男生哈哈大笑。兰天嫌恶地皱皱眉,回到自己座位去了,可还是不放心地一直回头看我。原来浩子跑到班里才发现,自己裤裆开了线,跟条鳄鱼似的张着大嘴,急中生智从书包里翻出个订书器,对着开线部位“咔咔”一通猛订,还真把那两片布料给订上了,银闪闪一溜,极具喜剧效果。我也跟着笑了两下,脖子上的伤口立刻像泼了一勺滚油,仿佛那一排订书钉全都钉在上面,嘴角由上转下,笑靥如哭。
晚上放学,浩子悄没声地一个人先溜了。“牛蛙”到校门口转了一圈,跑回来给我报信,说看到对面楼群里有一伙中学生蹲在路边打扑克,不知道是不是“皮夹克”的同伙,让我最好别从大门走,万一这伙人再来寻仇就死定了。我说:“那怎么办,总不能翻墙出去吧?”我们学校墙头上到处种满了玻璃碴子。吴志强摇摇手指说,“山人自有妙计,随我来。”随后把我带到学校后院西北角的一排二层小楼下面。那是我们学校租给某家电脑公司的校产,旁边有个进出货物的小侧门,平时忙忙碌碌,学生们极少往这边来。今天这个时间倒是挺清静,周围已经没有员工出入了。吴志强上前一拉,小门竟然没锁。他指指黑洞洞的楼道,压低声音说,“你从这儿一直往里走,走到头有个玻璃门,还有个小铁门,你把小铁门的门闩拉开,就可以出去了,一般人不知道这个出口,保你万无一失。”看我眉毛中间挤出个问号,他嘿嘿一笑说,“我舅妈在这家公司里上班,我没说过吗?”
我感激涕零地拍拍他肩膀,心中生出一股荆轲辞别太子丹的悲壮情绪,一头扎进这条黑洞般的“密道”,顺利溜出了学校。不过,我还是不敢按日常路线回家,闷着头穿过一片楼群和胡同,跟早上的策略相同,又一次绕上了白颐路。除了绕,我还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了。黄昏的飞絮依然纷纷扬扬,只是看上去有些人困马乏,被晚高峰的车流、卖羊肉串的油烟冲击得七零八落:有些像喝醉酒的流浪汉,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打着旋;有些像离家出走的孩子,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乱窜;有些刚刚在灌木丛间找到栖息之所,又被一阵小风吹丢了被褥行囊,只得继续漂泊之旅……我一边往海淀剧院的方向走,一边警惕地四下观望,心里像横着一把球拍,球拍上放个乒乓球,怎么都停不安稳。想我堂堂一个中队长,居然为了躲几个小痞子抱头鼠窜这般狼狈,还好没被兰天她们这些女生瞧见。可又一转念,历史课不是学过张骞出使西域吗?人家张骞那么了不起的大英雄从大月氏返回长安时,为了避开匈奴,不是也绕了很远的路,用了三年时间才成功归汉吗?我这点委屈算什么呢?
心里平衡多了。路过小卖部,我进去买了盒创可贴,找了个避风的胡同儿口把手背上的血道子遮一遮。比画了半天,伤口实在太长,竖着贴遮不住,只能像架桥一样一条一条横着贴,最后用了四条创可贴才算彻底盖住。回到家时已经六点多了,比平时足足晚了半个小时,好在我妈最近回来得比我更晚。自从她搬过来以后,我小姑就让姑父托朋友给我妈介绍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装饰公司做杂工,早中晚负责工人们的三顿饭。听起来轻松简单,可昨天听她跟我爷爷说,最近公司里人手严重短缺,她经常要顶半个壮劳力,帮人家扛个灯箱、装个广告牌,甚至还得爬梯子上房顶,糊弄两下焊工的活儿,每天基本上都是八点以后才能到家,随便吃两口东西,洗洗就睡了。
今晚睡前她从阳台收了衣服,正往衣柜里塞,忽然瞥见我手背上的一排“赵州桥”,就问怎么弄的。我说:“体育课跳木马,没站稳,搓破了。”我妈说:“胡扯,搓破了能搓到手背?你那是跳马还是拧麻花啊?”我狡辩说,“可能是寸劲儿[14]吧!”我妈也懒得深究,叮嘱一句,“下次悠着点,别老撒欢儿。”
她又从收拾的衣物里找出一套干净的秋衣秋裤让我换,说我身上的已经一股馊味了。我说我知道了,一会儿就换。趁她去卫生间刷牙,我赶紧脱了脏衣服,换上新的,身上的伤口让衣服一蹭,这个火辣辣的疼。
我妈刷完牙回到屋里,准备关灯睡觉。灯绳拉下去,又重新拉开,她眼珠子瞪得比灯管还亮,使劲盯着我问:“你脖子上怎么回事?”
我低头看了一眼,看不到自己脖子,但能看到秋衣领口。坏了,我原本穿的是一件高领秋衣,这怎么换成低领的了?
我妈走到我床边,拉开我领口看了看,又让我把衣服撩上去:“这怎么弄的?”
“摔的。”
“不可能,”我妈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除非你摔钉耙上了。说,到底怎么弄的?”
“跟人打架来着。”
“跟谁呀?”
“同学。闹着玩,我踢了他几脚,然后他拿树枝抽了我两下,没事。”
“胡说八道,树枝能抽成这样?你这肩膀都紫了,你再给我接着编!”
我一想也对,不能说是同学打的,一说同学,我妈肯定会上学校找马老师求证,马老师必然会凶着她那张布满铁锈的大脸再来盘问我一遍,岂不是要了我的命?
“哎呀,您就别管了。”
“我怎么就不能管了?我是你妈!说,到底是谁打的?”
“一个小流氓,早上上学要劫我和‘牛蛙’。”我嘴里像塞着六个热馄饨啼哩吐噜的,“我一生气,就把他给揍了一顿,然后他追上来用皮带抽了我两下,行了吧?”
“嘿,你还不耐烦了,哪儿来的小流氓?多大?是学生还是什么人?”我妈不依不饶。
这下我真的烦了,心里一锅热油烧起来,油烟四溢。明明我是受害者,怎么变得跟罪人似的,还要接受严刑拷问?
“不知道,不知道,他们都没穿校服。”
“还他们?到底几个人?”
这时,我爷爷正好去厨房倒开水,听见我妈质问我,循声过来,站在门外问:“怎么了?”
我妈撩开门帘,张罗着:“爸,您进来看看。”
我爷爷看完我的伤,化身为一只出水的河马,一时说不上话来,只是呲呲冒气。我奶奶正好要去厕所,看我爷爷进了我们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凑热闹似的跟着进来,小卧室一下变成了晚高峰的小公共[15],拥挤不堪。三个人的大黑影子戳在床头笼罩着我,整个儿就是一出“三堂会审”。
“这是怎么逗着嗫?”我奶奶那大嗓门比钢种锅的锅盖掉在地上还吓人,“哪个王八蛋打的呀?”
我爷爷一扒拉她:“当着孩子好好说话,别老骂骂咧咧的!”
我奶奶翻个白眼:“是不是遇上抢劫犯了?还是遇上什么精神病了?啊?你倒是说话呀,这孩子,你想急死人啊!”
我爷爷又提醒她:“你别嚷嚷行不行,楼上都听见了。”
我奶奶急了,回他一嘴:“你怎么那么烦人呀!”
我爷爷不敢说话了,继续在一旁学河马喘气。
我奶奶暂时把火量压制在文火水平,开始自行设定未知数:“是不是遇上850楼那个疯子了?那疯子疯了十好几年了,家里也没人管他,最近老跑出来惹事……要不就是大泥湾那个劳改犯吧?那小子浑不懔的,也没个正经工作,整天到处瞎晃悠……”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一脸哭相,冲她使劲摆手。
我奶奶看看我妈,又看看我,终于把蒸锅里的水熬开了:“你可急死我了,你倒是跟奶奶说呀,到底让谁打的,奶奶明天就去撕了他的皮!”
“我不知道,我真不认识,他们都不住在这一片儿。”我一生气,抱着被子趴到床上,鲤鱼打挺似的叫唤起来,“你们别管我行不行?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烦死了!”
三个人拿我没辙,僵持了一会儿,只好去“客厅”开起碰头会。我妈急得直掉眼泪,等着我爷爷最后拿主意。我爷爷沉默了老半天,又把河马的大脑袋缩回了水里:“要不今天先算了吧,你越逼他,他越不说。”
我奶奶急得直拍桌子:“你怎么老是算了算了的,三脚踹不出个屁来。”
“不算了还能怎么办?你说能怎么办!”真的是百年难遇,我爷爷忽然就冲我奶奶吼了起来,“你自己的孙子你不了解?你越问他,他越不说!跟你一个德行,死拧!”
我奶奶吓得声音都快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你……你看你那个臭脾气吧,你冲我发什么火啊……”
我爷爷像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馒头,好不容易硬气一回,索性硬到底:“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这事你能处理吗?回屋睡你的觉去吧!”
我奶奶只好把一腔怒火都施展在拖鞋和卧室门上,踢踢踏踏——砰!
我爷爷缓了口气,冻馒头逐渐解冻,声音又柔和下来,宽慰我妈说:“你也别太着急上火,我看呀,很可能就是学生之间打打闹闹,也没那么严重,你先去给他上点药吧,好不好,伤口可别感染了。”
我妈还能说什么,回屋后找来疗伤的药膏药水,帮我把伤口都涂了一遍,然后坐在床头,盯着一杆丢了笔帽的圆珠笔,一边掉眼泪一边往嘴里塞果丹皮吃,也不知道是对我生气,还是对我爷爷心存不满。
第二天早上,我妈非要亲自送我上学。我不乐意,又不是一年级的小豆包了,丢不丢人?出了楼门,我就一路急行军,想找个机会把她甩掉。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可我更受不了贴身保镖这一套,要是让其他同学看到,我在学校的高大形象岂不是全毁了?好歹也是参选过全校大队长的人物。况且,在我们那个年代,屁大点儿事就告老师、找家长的孩子,是最被人瞧不起的。你想啊,郭靖挨打的时候,哭着鼻子找他妈妈了吗?段誉受虐那会儿,鼻青脸肿地给他老爸拍电报了吗?而且,在我心底的小本本儿里还藏着几行更深的忧虑。我妈本来脾气就不好,又有心脏病,万一真被她找到小豆子和他表哥,请来对方家长理论,家长如果和孩子一样不是个东西呢?素质低下,满嘴污言秽语,再把我妈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可惜,我妈根本体谅不到我这些繁密的小心思,也不管什么江湖规矩不规矩,一大早就“铁掌水上漂”附体,始终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内若即若离地尾随着我,比那些四处飞粘的杨柳絮还烦人。我快马加鞭,她就流星赶月;我安步当车,她也信步优游;我走路北的人行道,她走路南的大树下;我从花坛的左边绕过去,她就从花坛的右侧转过来。人家古代的老中医讲究“悬丝诊脉”,我妈这招大概属于“悬丝跟踪”,无论相隔多少米,眼神里的红外线永远精准地瞄向我。一直走到我们学校西边那个路口,她才紧赶两步追上来说:“下午放学,你奶奶从居委会顺路过来接你,你别乱跑啊!”
我脑袋一下膨胀了三四圈:“别别别,放学以后我们合唱队还有排练呢,不知道几点完事。”
“你奶奶昨天说了,甭管几点完事,她都在门口等着你。就这样。”我妈看了眼手表,急匆匆地上班去了。
下午放学后,我先去音乐教室集合,为全区六一文艺汇演做准备。合唱队的刘老师宣布了参加汇演的两首曲目,指定我和六班的周岚每人负责指挥一首。两小时的排练结束,我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用大约五秒钟的时间做了一道选择题:A.继续从昨天的“密道”暗度陈仓;B.大摇大摆和我奶奶一道回家。结果A选项呈现出来的画面反而是一幅夕阳西下、风平浪静的安然;B选项可就有点惊悚了——
只见我奶奶扭着她大号蒸锅般的腰身,气势汹汹地穿越满天飞絮朝我们学校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位古道热肠的居委会老姐妹。俩老太太一脸狰狞赛张飞,头顶上烧着两团三昧真火,嘴里“哇呀呀呀”叫个不停,每人再戴一个“治安巡逻”的红袖章,把我这个一米六出头缩头缩脑的大小伙子夹在中间,一路横眉立目地护送回家……我的天呐,知道的,这是保护孙子免受欺凌;不知道的,还以为释放少年犯呢!饶了我吧!
于是,我还按照昨天的“逃亡”路线,从学校后院的小侧门溜出去,继续绕行白颐路回家。走过颐宾楼北面的加油站,正踢着脚边一个空易拉罐,忽听侧后方有人叫我:“炀炀。”扭脸一看,是我爷爷立在修车铺前修他那辆二八自行车。车胎又扎了。
“你怎么跑这边来了?”我爷爷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问道:“您怎么跑这边来了?”
“我上农贸市场买菜去了……”他晃了晃手里的几个塑料袋,里面还夹带着一份炸排叉[16],“你奶奶接你去了,你没碰上?”
“没有啊,”我装傻,“可能走岔了吧!”
“补完了,齐活!”修车的老爷爷把自行车翻正过来,提醒我爷爷,“您这车胎够年头儿了,补来补去过几天弄不好还得漏气,真不如换个新的。”
“算了算了,不换了!”我爷爷笑呵呵地把钱递过去,“这破车再凑合骑一阵儿,就该淘汰了。”
说完,他踢开车支子,把塑料袋往车把上一挂,拍拍车座,冲我比画一下:“上来?”那意思是让我坐到大梁上,他要骑车带我回家。
我使劲摇着手逃开:“我都多大的人了。”
我爷爷骑上车跟着我:“你多大呀,不是才十一岁吗?”
“那您这大梁也禁不住我了。”
“谁说的,带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奶奶要是坐上来车胎就够呛了。”
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我爷爷也笑了,不再说话,和我保持平行,慢腾腾地踩着两只残旧不堪的脚镫子,骑出了一股与世无争的太极韵味。松松垮垮的后挡泥板“哐啷哐啷”地响着,响一声、空一拍,空一拍、再响一声,配以西山庸庸懒懒的沉醉斜阳,舒缓的节奏竟让我联想到那曲《沧海一声笑》,赶忙在心里给金庸老先生抱歉地拱了拱手。
我爷爷这辆二八车的大梁是我小时候爬上爬下最频繁的地方。他经常骑车带着我到处玩,办公室、澡堂子、战友家、同事家,好像我是古埃及法老的黄金拖鞋,不拿出来炫耀炫耀就埋没了金灿灿的光辉。冬天风雪交加,我爷爷腾出一只手拉一拉我的帽檐儿;夏日骄阳似火,他又展开宽大的掌心盖在我额头充当微型遮阳伞。二年级开学后,说不清哪一天,我就开始和同学们一道上学了,再也没坐上过这辆车,它也就像译制片里那个叫卡西莫多的怪人,在夕阳余晖下沉郁的钟声里接受着骨质疏松、苍颜驼背的命运安排。破烂的车筐如同奇特的四面体鼻子,裂开的缺口就是一张马蹄形的嘴,车身上的划痕和污泥像横七竖八的牙齿缺一块掉一块,真的就快和相声段子里说的差不多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除了轮子不转哪儿都转。
路边的公交车甩着膀子进了站,售票员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喊:“看车!看车!”我爷爷尴尬地往前蹬出几步,我就在人行道上冲他喊:“您先走吧,不用等我了。”我爷爷索性往前骑出五六百米,在路边买了份晚报,随手翻看几页,等我差不多走近了,再骑上车往前走,又是几百米,等我差不多走近了,再继续向前。反复几次,终于到家。
没两分钟,我奶奶也横冲直撞地杀回来了,进门就质问我跑哪儿去了,怎么没等她。我爷爷不紧不慢地说,“你以后别去接他了,你根本闹不清他从哪个门走,他们那学校以前就四面漏风,好几个后门呢!”我暗暗吐了下舌头,还是我爷爷了解行情。
我奶奶气哼哼地不理他,昨天结下的梁子可还没解呢,唠叨了我几句就进厨房做饭去了。我爷爷提着那一袋炸排叉,像个番邦进贡的使臣般恭恭敬敬跟进了厨房,小声讨好说:“刚出锅的炸排叉,趁热吃吧……”
我奶奶却连眼皮都不抬,老和尚敲木鱼似的专心切菜。我爷爷请罪未果,恨自己没提前背上个仙人掌,只得先回到“客厅”里待命。过会儿饭菜做得,我奶奶叫我洗手吃饭,我爷爷又跟逗小孩似的贴到我奶奶眼前,冲她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尝尝吧,上面还有黑芝麻呢,你不是最爱吃排叉吗?”
我奶奶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彻底退化成一个盲人,眼珠跟甬道上的鹅卵石似的死死定住,动作机械地放下菜盘,又回厨房里给我盛饭。我爷爷尴尬地把袋子往桌上一扔,整个人像是被踩瘪的“摩奇”饮料盒[17],臊眉耷眼地转过来问我:“你吃不吃?”
我苦着脸说:“我最不爱吃排叉了。”
饭菜上桌,我奶奶就回卧室待着去了,根本不屑于和我爷爷共进晚餐。我们老爷儿俩相对无话,只管闷头吃饭。吃到一半,我老舅稀客登门。我爷爷赶紧起身,要去给他拿碗筷。我老舅按住他说:“大叔,您别忙活,我都吃完了。我就是过来看看炀炀,听我姐电话里说炀炀让地痞流氓欺负了。”
我爷爷软绵绵地摇了摇手里的筷子,姿态如同一个蒸散了的白面花卷,说:“哪有那么邪乎,一帮孩子打架而已。”
我也点点头说:“就是几个不认识的中学生,没事,真没事,您别管了。”
正说着呢,我妈也下班回来了。我老舅叫了声姐,又道:“我听你在电话里一说,还以为黑帮打劫呢,吓我这一跳。”
我妈疲惫一笑:“你香港录像看多了吧?”
我老舅也呵呵乐起来,往楼下一指,那里有一辆军绿色吉普车:“你看,我把街坊老乔那几个哥们儿都给叫过来了,万一有个闪失呢!”又扭头对我说,“炀炀,要不吃完饭老舅带你逮他们去吧!几个小虾米崽子直接拉到车上,卸胳膊还是卸大腿,你说了算……”
我爷爷一听,差点把嘴里的饭粒呛到耳朵眼儿里,赶紧说:“算了算了,柱子,打打杀杀对孩子影响可不好,你们这些年轻人下手又没轻没重的,本来不是什么大事,真要是这么一搞,性质可就变了。”
“大叔,我这不是说着玩吗?咱可是正经文化人。”又聊了几句,抽了根烟,我老舅看我没他想得那么严重,就先撤了。
吃完饭,我正写作业,我姑父又回来了,喝得迷迷瞪瞪的,像个滚着进来的木头酒桶,一摇三晃。他下午刚跑完长途回到北京,和几个同事聚完餐,顺便给我爷爷、奶奶拿点大西北的土特产过来,一听我奶奶说我昨天被人打了,眼里的红血丝滚动成岩浆:“谁……谁打的?”
我妈接过话茬儿说:“这孩子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说谁打的。”
我姑父崩出个仓啷啷的酒嗝,仿佛倚天剑出鞘:“这还不简单,找那个叫‘牛蛙’的孩子去,给他二十块钱,让他把那几个小痞子引出来,看我不抽死他们。”
我爷爷压住他说:“咱们家的事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了,出了其他问题,咱们可负不起责任。”
我妈追上一句:“那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又能怎么办?”
“……”我妈脸上的咬合肌跳了一下,脸色沉入绝情谷底,回小屋找零食去了。
我姑父明显还在酒精的围城里寻找出口,这几句话根本没听进去,闭着眼拍了两下自己脑门儿,忽然拉起我就往衣柜里钻:“走走走,姑父现在就带你报仇去。”
我爷爷无奈之极道:“算了算了,你快回家睡觉去吧,门都找不着了,还想给谁报仇啊?”
我姑父走后,家里又安静下来。我奶奶照旧早早上了床,可又睡不着,只好拿自己当烙饼翻着玩,翻到左边皱一下眉头,气我这个孙子脾气像头倔驴,翻到右边吐一口恶气,恨我爷爷这个老伴只会耗子扛枪。我妈回到小屋,也没心思再吃零食,气哼哼地问我明天几点去学校。我说几点也不用您送我了,这事我自己能摆平。气得我妈到处找丹参滴丸,说,“以后你再有什么事都别找我,你看我还管你吗?”说完,倒出几粒含在舌下,拉过被子一躺,就不说话了。我写完作业,收拾好书包,溜去“客厅”看电视。没几分钟,我爷爷嗽着嗓子从卧室走过来,慢悠悠地冒出一句:“最近天气暖和了,你是不是应该找机会练练车了?”
“练什么车?”我盯着屏幕没在意。
“自行车啊,去年学完车就没再骑过吧?这不等于白学了吗……”
我一下从沙发上坐直身子,像一条稚嫩的小蛇朝我爷爷投去试探的引信。这世界上最难抑制的心情大概就要算新手的表现之欲了,新司机、新厨师、新演员……我也一样,自从学会骑车以来,一直手脚发痒,迫不及待地想自己骑车上路,可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我一嘟嘴,语气幽怨得像个小公主:“可我还没到十二岁呢,自己骑车上街要是被值周生发现了,就要扣我们班的小红花了。”
我爷爷微微一笑:“有家长监督就不算违规了,对吧?这样,明天早上,爷爷陪你骑到学校去,好不好?”
“嗯……”我还有点犹豫,蛋清般的自尊心和蛋黄般的跃跃欲试搅在一起。
“你也该上路练习练习了,不然等明年满十二岁,其他同学都高高兴兴地骑车上学,你跟不上人家怎么办?”我爷爷趁机撒上一把葱花,直接就把这道“摊黄菜”给拿下了。
“那……那好吧!”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楼门,发现那辆暗红色的小车已经跳上了舞台中心。我爷爷一大早下楼,用搓澡师傅般的手艺给它梳洗了一番,车把、车身、车条看上去全都容光焕发。尽管它个头不高,但身段苗条、亭亭玉立,肤色微暗,不过在晨光的烘托下,依然发散出耀眼的闪闪金光。这辆车是去年我爸买回来的,当时我妈和我一样,也是刚刚学会骑车,我爸就想在我奶奶家这边也准备一辆车,方便他们回来时买菜或是去开家长会。可中关村周边路况复杂,我妈骑出去两回总是险象环生,也就再也不敢尝试了。最近,除了去过一次跳蚤市场,它一直被金屋藏娇在存车处里,现在看上去就像那位年轻而热情的艾丝美拉达[18],一对车轮如同两只黑色大眼向你投射着灼灼的目光。
我也是好久不骑了,车技有点生疏,围着楼前花坛兜了两圈,手脚渐渐合拍,小车的轴承也此呼彼应,流淌出舞步畅快的机械声。骑出院门,上了大路,心情挂在朝阳下变成一只吊篮,越过凌乱芜杂的杨柳飞絮,飘向豁然、清爽的高空,心里的一点点烦、一点点愁都胀大成五颜六色的肥皂泡,飞的飞,破的破。我爷爷跟在身后,像平时在家中一样沉默少言,只有那辆又驼、又跛、又半瞎的破二八车,会用“哐啷哐啷”的打钟声提醒我注意安全,当汽车从我们身后驶来,它会一瘸一拐地奋力追上,贴到我的小红车旁并辔而行。
到了校门西侧路口,我把车子交还给我爷爷。我爷爷一手推一辆,不紧不慢地步行两站地回家。最近的偷车贼很猖狂,很多新车即便挂两道锁也是转眼就丢,锁在外面实在不放心。下午放学,他会再推着两辆车走上两站地回来,陪我一道骑车回家。这一周的后半段,低油少盐,日子像开水白菜,我爷爷借练车另辟蹊径,取代了我妈和我奶奶两位“女镖师”,提心吊胆的“逃亡之旅”就此戛然而止。
有一天放学比较早,我爷爷还陪我骑车去海淀图书城逛了一圈,买了一本《巴黎圣母院》和一盘郑智化的《水手》,轧着黄昏的轻快琴键,用口哨做和弦,一前一后追着天上的小燕子一起归巢。那几天就连为所欲为的杨柳飞絮,也尽显清风侠影,只在街角转弯处、微风婉转时,匆匆留下惊鸿一瞥。只有吴志强,还执着在快意恩仇的节奏里。周五吃完午饭,我正趴在课桌上赶作业,他忽然叫我跟他到校外走一趟,神神秘秘地说请来了一位“道”上的大哥,要帮我一雪前耻。我磨不过他的死说活说只好跟着去了后院的“密道”。走出小铁门,一个梳中分、酷似郭富城的高中生等在那里。
“我堂哥,中关村一霸!”吴志强离着老远就介绍上了,“跟你说的那个小豆子是一个学校的。”
堂哥叼个棒棒糖,跨在一辆粉色女车上,一只脚点着马路牙子,奶声奶气地抱怨:“怎么这么半天啊!”
“这不是来了吗?喏,我们班长李炀,平时老借我作业抄……”吴志强边说边让我拉开校服上衣的拉锁,把脖子上糊着药膏的血痕露出来,“你看,前两天让小豆子他们打的,够狠的吧?”
堂哥像体检时晕血的小女生,看完往后缩了缩,打量着我说:“看你挺壮实的,怎么连小豆子都打不过啊?”
吴志强抢着说:“小豆子算什么,那是我们班长的手下败将,关键是他那个表哥,你得帮我们好好修理修理。”
堂哥一咧嘴:“修理谁?小豆子的表哥?你跟我逗咳嗽[19]呢?”
“你不是说帮我们这个忙吗?”
“我是说我可以去劝劝小豆子,让他以后别再劫你同学了,可没说要修理他表哥啊!”堂哥说完,蹬上车就要开溜。
“这就完啦?”吴志强一把拉住他的车后架子,“你不是号称中关村一霸吗?”
堂哥回头嘿嘿一笑:“那是没错,可中关村又不止我一霸。三十六个大霸王,七十二个小霸王,我呀,五百罗汉还得往后站呢……拜拜了您呐!”
吴志强气得直挠头:“什么玩意儿啊!”
“算了算了,反正我爷爷现在每天陪我骑车上学,我也不想报仇了。”
“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又能怎么办?”
新的一周健步而来。如海的春意漫过整座城市,隐逸数日的飞絮大军不甘沉沦,再度现身,仿佛唐老鸭家族聚会,成千上万兄弟姐妹挤在对流层上集体理发。
星期一下午放学,合唱队继续紧张地排练。刘老师给我开起小灶,反复纠正我“八三拍”的指挥动作。说实话,之前练“四四拍”的时候,我已经怀疑自己是不是得过小儿麻痹症了,“八三拍”就更无从掌握,一双手俨然成了风干的鸡爪,全队节奏被我带得上天入地,就是不在该有的轨道上。小灶吃得我脑满肠肥,手指头都快练抽筋了。熬到排练结束,我走出校门,发现头顶云幕低垂,风里透出一股浓浓的咸湿气息。看这架势,雨情已在百米外亮出了起手式。我爷爷却在路口慢条斯理整理着车筐内的各类蔬菜水果,反复跟我念叨,“春雨贵如油,懂不懂!”那意思像是说,北京的春天就不可能下大雨,不必着慌。
“走,先陪爷爷去一趟东南小区。”
“去东南小区干吗?”
“去了就知道了。”
骑上车,我俩往回家相反的方向走,路过一座大型菜市场,就到了东南小区门口。蒙蒙细雨像风筝线似的斜斜地飘落下来,还真的是很小、很贵、很如油,即便我这样薄薄一层寸头也可轻易抵挡一阵。两个戴红箍的老人站在沉郁的天色里冲我爷爷招招手。我爷爷跳下车问,“还在吗?”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爷爷说,“在呢,让孩子过去认认吧!”我爷爷就招呼我跟他往小区里走。小区入口不远处有个街心花园,花园东北角一棵大榕树后,戳着个木制凉亭,叽里呱啦几个中学生正躲在里面抽烟打扑克。
我两眼发直,脚下好像被几十块口香糖同时粘住。是的,我看到了小豆子,还有他表哥、他的小跟班、“施瓦辛格”、“史泰龙”……几个人都在,动作浮夸地甩着手中的扑克牌,就像那天皮带落下时一样张牙舞爪。风里湿漉漉的气息混合着冷汗和眼泪的味道,闻起来让人有些心跳过速。肩膀上传来一股温热的力量,是我爷爷轻轻搂住了我,让我往旁边的布告栏后面闪了闪,指着小豆子问我:“那个孩子手上的护腕是不是我在塘沽给你买的?”
“……”
“别怕,跟爷爷说实话,是不是被他抢走的?”
“嗯!”终于,我点了点头。
“用皮带抽你的是哪个?”
“穿黑色运动服那个。”我指了指表哥。
旁边戴眼镜的老爷爷就跑开了。很快,她叫过来一个片儿警叔叔,后面还跟着两个穿保安制服的小伙子。片儿警貌似和我爷爷早就见过面,过来握了握手,叫了声李书记,又说,“没想到还真让您找到了。”我爷爷随即让我把袖口撸上去,把衣领也拉开,给警察叔叔看了看,几个人就一起进了花园。
两个保安小跑几步过去,一眨眼工夫,就把凉亭外那几辆自行车都给锁上了,钥匙拔下来直接往裤兜里一揣。小豆子举着手里的扑克牌,一脸傻呆呆的笑容在扭头看到我的一瞬间“哗啦”一下从脸上掉下来,砸到自己脚面上,蹦着就站了起来。表哥他们一转脸,也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片儿警叔叔走进凉亭,叫几个人都把学生证拿出来,挨个对照一遍,又问他们是不是劫过我和“牛蛙”,还动手打过人。几个人全都点头承认,然后就被片儿警和保安一起带走了。
小豆子表哥懒懒散散地挎着书包走在最后,经过我身边时,突然野驴尥蹶子似的抬起腿就冲我踹了过来,吓得我赶紧往后撤了好几步。我爷爷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像揪住一只猴子,抡起巴掌就是两个大耳帖子。啪!啪!两声炸雷,震得周围雨丝都断了线。保安赶紧拽开表哥,戴红箍的老人也拉住了我爷爷。表哥捂着脸,眼神躲躲闪闪,打量起面前这个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一路拼杀过来的高大老人,喉咙里咕噜一声,咽下一口迟来的恐惧。
我爷爷气得嘴唇发抖,指着他鼻子说:“你小子给我听好了,我孙子虽然没有爸爸了,但是他还有我这个爷爷,你再敢动他一个手指头,你试试!”
片儿警叔叔就劝:“李书记,别动气,您先送孩子回家吧,等晚上我把他们几个家长叫来,咱们再跟他们好好算账。”
回家的路上,雨还是很小,下得抠抠搜搜,可即便如此,原本四处侵扰、猖狂不休的飞絮大军竟也被驱赶得一干二净。骑到楼下,贵如油的小雨鸣金收兵,天地间一片净透,微风纤尘不染,乌云拖着灰溜溜的小尾巴被愈发炽盛的霞光挤出视野。夜晚如宽厚长者,轻抚着痊愈的大地孩子,缓缓降临。
看得出来,明天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