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于任性
站在演讲台上的是罗伯斯庇尔。
——他一定对自己的高昂的音调兴奋不已。
米拉波在心里挖苦着他,嘴角不禁微微上扬。这位老朋友紧绷全身,身体前倾,就快要脚尖踮地。他无比愤慨,绝对不能容忍如此不讲道理之事。市民不应该作为少数的例外,更不用说市民本没有什么积极公民、消极公民之分,本来都是平等的社会成员。
“无论何人都应该能够拿起武器,这也是大家平等的一大证据。给加入国民卫队设置限制条件令人无法接受。”
罗伯斯庇尔指出今天即一七九〇年十二月五日讨论的主题。
制宪委员拉博·圣艾蒂安在一开场的审议中提出关于《人权宣言》第十二条以及第十三条提及的“国家军事力量”的构成,应该着手在法律条文中具体化。论点立刻聚焦到加入国民卫队的资格问题上。
众所周知,以拉斐德为司令的国民卫队是民兵组织,主要成员为富裕的资产阶级。十二月五日在议会进行的讨论要从宪法角度规定加入条件,只允许积极公民加入,而不允许消极公民新近加入。
——革命正在接近尾声。
这是在议会占多数派的资产阶级的共识。不再需要偏离常轨的起义、暴动,应置于优先考虑的是社会的秩序与安定。
对于理性的资产阶级来说,假如为了实现社会稳定需要出动武力,那么就利用法律将这一职责委任于纳税的积极公民。说老实话,积极公民不会把武器交与鲁莽、暴力的贫民。巴士底狱已然解体消亡,便无此必要,否则反而更加危险。
也很少有议员反对此提议。资产阶级稳健派占据的议会里,反对的声音下场是被无视。
即便如此也坚决发声,硬要登上讲台,倒显得掉价了。演讲里无用的挖苦、极端的高亢充斥着自暴自弃的氛围。
——来了,技高一筹了嘛。
米拉波一方面甚为钦佩。那天傍晚罗伯斯庇尔讲话沉着,周身透着自信。
有赞同的声音,有拍手的声音,听众的态度大多是善意的。罗伯斯庇尔搞好现场气氛,正处于最佳状态。没错,没错。众人可能看破了从市民手中收走武器本身隐藏着暴政的意图。我们当然不能向人民横加暴政,而是要觉察到暴政的端倪,坚决抵制其肆虐。
“不,不单单是抵制。我们必须要提前发现其中的不正当性,在事态恶化前直指要害。”
将这作为自己的使命而备受鼓舞、脸上闪耀着强烈的自豪感的,不限于罗伯斯庇尔。
不容忍暴政,必将其一网打尽!早早扑灭萌芽!演讲台上下气势高涨,对此的立场没有很大的差距。多数人立场一致,既无冷淡的漠视,亦无充斥露骨敌意的反对。
原来如此,那并非议会,而是雅各宾俱乐部集会的场地。
——罗伯斯庇尔活跃其中。
反观议会现场,罗伯斯庇尔遭到无视。被嘲笑,被喝倒彩,他只有含着泪离开演讲台。但他不会因此放弃发言,总想着能翻盘。他在雅各宾俱乐部里指出的问题也是为了翻盘的其中一个步骤。
——哎呀,太任性了。
米拉波无法不批评他的另一面。什么工作也不做,单凭吐露真理解决不了问题。不读懂趋势、时局,光重复着理想愿景,什么都办不成。如果眼前是灰色,虽不是纯粹的白色,也不该不顾一切地反对。
毕竟米拉波看不惯浪费时间之举。不能放任他这样毫无紧张感,不断地重复同一个问题,认为时间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你已经犯了傲慢之罪,罗伯斯庇尔。
米拉波的身体渐渐难过起来。在众人面前尽可能表现得无病无灾,这一点越来越不容易做到了。
不,若是身体内部的不适、疼痛,甚或痛苦,还能通过精神力量抑制不外露。可怕的疾病近来不客气地钻出体内。不光右耳下的瘤子变大,左眼也开始流脓,最后混合成血汗。最近不出两小时,围着的领带便红了。
——能撑到何时?
越来越感到不安。自己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吧?有时无意间这样喃喃自语。不,我还能出来做工作,转念一想,多多少少还有些时间吧。但很清楚,时间已经不够了。虽然不确定还剩下多少时间,但留给自己的时间毫无疑问很少了。
——遗憾啊。
米拉波举起木槌咚咚敲击,演讲者惊讶地看过来。
“有什么疑问请尽管提出。”
罗伯斯庇尔说道。雅各宾俱乐部讨论时,米拉波的确等在演讲台的后面,作为主持者,他理应有劝告的权限。
“法案已经通过决议了。”
米拉波忠告道。罗伯斯庇尔阁下,在雅各宾俱乐部再翻出来,我认为这并非建设性的讨论。
“并非建设性的讨论,这是你米拉波作为市民的个人见解没错吧。这样的话请让我说一句,我不认同。讨论已足够有建设性了,更何况这是必须要做的。放弃的话,法国社会只会离理想中的愿景越来越远……”
“所以,我说了,这项发言已经在国民议会通过表决了。作为国民代表的议员通过多数投票决定,已经成为国民意志。应该遵从决议而不是任意贬损,这是我的忠告。”
“这又是彼此见解的不同之处。”
罗伯斯庇尔一改在议会的模样,变得自信满满,更加强势起来。多数表决不一定是民主的。何况如今的议会不一定代表国民的意志。我一直认为宪法发布后应进行议员改选,但我还是无法赞同市民米拉波的说法。这才是雅各宾俱乐部的使命,与议会已经通过表决无关,应该予以追究到底。
“这是我们雅各宾俱乐部成员的做法。”
“可我也是一名成员。”
“只要交了会费,任何人都能成为成员。可是,市民米拉波你的话,只是形式上的成员。一七八九年俱乐部对吧,你在巴黎皇家宫殿的时间不是更长吗?以雄辩家著称的这位尊敬的市民,我从未见识过您在此演说。”
“我承认。罗伯斯庇尔阁下,如你所说,我确实只是形式上的成员。但这已成为过去,接下来将会不同。我也考虑参加讨论。”
“那么,你是想改变雅各宾俱乐部的规矩吗?你有要求改变的权利吗?非常抱歉,市民米拉波,你不应该实际出席讨论,为俱乐部作出贡献后再提出要求吗?”
“罗伯斯庇尔,你太失礼了。”
大声一喝的不是米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