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个人的幸福
就个人的信条而言,罗伯斯庇尔不只明白现在不是考虑结婚的时候。对于他来说,从结婚、恋爱到游戏人生,包括积累钱财、飞黄腾达等欲望,都不在考虑之列,现在还不能追求个人的幸福。
自不必说,目前正处在革命时期。实现社会变革排在追求个人幸福之前。
——推迟考虑个人的幸福也没关系。
罗伯斯庇尔能如此决绝是有准备的。推迟考虑也没关系,再进一步说,是必须将其推迟。不实现社会的变革,个人幸福无从谈起。
如果真的存在个人的幸福,那种幸福也绝对是不正当的。社会风气不对,牺牲多数人,少数人独享幸福。若不加修正,那追求个人幸福只会使社会更加糟糕。
也许受到欺压的弱者应该去追求个人的幸福。无论再怎么贪婪,那种幸福从开始就是有上限的。能够活着已不容易。
他们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改变社会。也根本不会有热情去考虑如何改变。
——我没打算强迫这人那人。
即使如此,对于具备变革意识的人或者至少看上去如此的人,要严格要求他们。若要蔑视利己主义者,罗伯斯庇尔不得不对自己加倍严格。我有能力使法兰西更好,也怀有应有的理想,我还得到了当选议员的机会。因此不用拘泥于女人。没空考虑结婚什么的。恋爱也显得不够严肃。
“现在有了伴侣反倒会妨碍我。”
“说起来,马克西米连,就连俺也有老婆哦。拖家带口就没资格参加革命了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丹东说到一半,开始大声咳嗽,中断了话题。咳、咳,那个啊,我说。
“对于你丹东,婚姻停留在纸面上,也不宠溺妻子,倒没关系。不用担心你被迷得鬼迷心窍,弃革命理想于不顾或是扭曲政治信条,倒是恐怕你偷情的对象太多没时间活动。”
马拉在后面强忍住笑。丹东被毒舌摆了一道,更加来了兴致。哈哈,这点没错,哈哈,只要志气尚存就没问题,玩女人也不过是解闷罢了。
“原来如此,不愧是让-保罗·马拉大先生,四十多了还独身一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可以随心所欲换来换去,这才是自由的证明。”
“丹东,别开玩笑。那些女人……”
“你说什么?马拉老师。”
“女性斗士是革命的同志。”
“噢?和同志们来了吗?”
“是真的同志。自由平等,保持友爱精神,没有人能要求享有独占我的不合理特权。”
“哈哈。这真是杰作。哈哈,大杰作。”
最后变成醉汉与毒舌之间的对垒。结果以爆笑收尾,罗伯斯庇尔感觉扑了个空。说实话是感到愤怒。此般艳笑漫谈,是想让我迸出义愤之词吗,感觉他们是让我演了一场滑稽戏。
“大家都明白你说的,罗伯斯庇尔。”
旁边的佩蒂翁小声说,不是为了讨你欢心,说实在的,丹东也好马拉也好,都懂的。
“因为大家都是革命人士。”
这么一说罗伯斯庇尔发现了。
议员、市民活动家、作家、报人,虽然各自观点不同,但聚集在圣叙尔皮斯教堂的都是革命人士。丹东、马拉、弗雷龙,还有佩蒂翁,不算新郎新娘的家人亲戚,这桩婚事可以算得上受到革命人士祝福的仪式。
令人信服的是新郎本人,卡米尔·德穆兰是一七八九年七月的英雄,他发行的报纸《法兰西和布拉班特革命报》左右了当时巴黎的舆论。他是一位典型的革命家。
“我担心。担心今后的德穆兰。不得已才勉强地开起玩笑。”
“这么说是,佩蒂翁……”
罗伯斯庇尔没领会其中含义,刚想质疑,佩蒂翁默默晃了晃下巴,他指的是迪普莱西一家。个个衣着得体,仪态也不坏,至少不用为明天的食物发愁。
“露西尔的嫁妆有十万里弗尔呢。”
佩蒂翁小声嘀咕。德穆兰也是有钱人了。
罗伯斯庇尔也理解了他要说的话。虽说是个财务局的官僚,但迪普莱西家其实是巴黎的大资产阶级。不仅拥有市内宅邸,还有郊外的土地和房屋。虽然身处公职,却每天计算着股票的分配、严格征收地租,是衣食无忧的有钱人。
德穆兰和露西尔结了婚,有了亲属关系。
——这么说还应该给卡米尔的婚事送上祝福吗?
罗伯斯庇尔不免心中疑问丛生。
当然,和资产阶级的女儿结婚不意味着马上有了资产阶级思想。可以无视这一点,仍旧做自己的革命家。可是,他和丹东、马拉不同,他不可能不去为露西尔考虑。
德穆兰肯定要在婚后生活上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未来的变化,可能强到足以改变他自己的理想。至少,会让他没办法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中。
——革命家可以这样吗?
卡米尔会退出吗?就这样退出社会斗争?抑或变节投靠,认为革命到此为止?罗伯斯庇尔想着再次义愤填膺。不能开开玩笑马虎对付过去。他不禁闻到一丝背叛的气息,甚至感慨人性的卑劣。心中的怒火自然需要发泄之处。
——米拉波没来吗?
罗伯斯庇尔这下慌了,在前来祝福的人群中寻找。布里索·德·瓦鲁贝尔来了,他在刚才的仪式上担任见证人,要么就是来替补见证人的。米拉波还是没来。
罗伯斯庇尔感到意外,总觉得那个彪形大汉会来的。他最近和德穆兰关系不错。即便不是因为这样,这种炫耀私生活奢华的场合对于那个放浪形骸的落魄贵族来说也是再适合不过了。
“……”
全国三级会议拉开帷幕时,米拉波是无冕英雄。从煽动大众的语言魅力、震撼议会的答辩、千里眼般敏锐的洞察力,再到勤奋努力的行动力与纵横捭阖的政治能力,米拉波无人能敌,不愧为革命的主角。
罗伯斯庇尔也曾有一个时期追随米拉波,不次于布里索和德穆兰。坊间戏谑他为“米拉波的猴子”。
没什么可后悔的。只要米拉波是当之无愧的领导者,自己被称为猴子可谓求之不得。
——可他怎么就变节倒戈了……
米拉波变了,变得藐视革命理想,醉心追求个人的荣华富贵。我开始憎恨他。他已经成为革命的绊脚石,总有一天不得不打倒他。
思绪万千,情绪也跟着上来。但这感情没有冷却,他完全无法蔑视、忘却那个人。恐怕内心还残留些许念想,无法完全否定米拉波。
——为何会这样。
没有分道扬镳,只要还有共同的理念,隔绝的只是距离。所以总觉得有什么落在米拉波那里,某种不能忘却的重要东西。
——难不成我的想法有问题吗?
罗伯斯庇尔脑中划过疑问。难道米拉波、德穆兰的感觉才对吗?现在不应该追求个人的幸福,这种想法难道不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最大证据吗?
“再这样下去,你迟早要毁灭。”
传来一阵骚动。不像刚才丹东、马拉吵吵嚷嚷那样的骚动,扯着嗓子叫喊的声音明显与刚才不同。
四周的空气紧张起来。集中精力仔细听,想弄清发生了什么,发现声音来自教堂外的小巷里。
“我去看看。”
罗伯斯庇尔对佩蒂翁说,便小跑过去。
身材小巧,隐藏起来并不费劲,他钻进教堂外墙的凹陷处观察情况。十几个人聚在侧廊的出口。
看装束打扮应该是这一带的居民。众人愤怒地围着身着教袍的教士。围困的正是刚才给德穆兰夫妇施圣礼的主任司祭,名字好像叫帕斯芒。
“我明白,我明白。既然我属于圣叙尔皮斯教堂,绝不会无视各位信徒的感受。一定会负责任地处理……”
“那就现在告诉我们。没那么难吧?神父,我想问的只有一件事。是向宪法宣誓还是不宣誓,仅仅如此,请您清楚地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