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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她妈妈死后,她就到劳德夫人那儿去了,其中的压力、艰辛和漫长的煎熬,让她回味无穷。她别无选择:她自己的家里一贫如洗,随着女主人病入膏肓,未付的账单不断累积,她又不能拿任何东西来换钱,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属于“遗产”,至于遗产的命运如何,那是个绝对令人生畏的秘密;她和玛丽安曾经担心遗产所剩不多,实际上也跟她们想象的差不多;不过,女孩感觉,那些遗产本质上是给玛丽安和她的孩子们留下的,她自己终将一无所有。那么,她到底想怎么办呢?说句实话,她很想放弃,放弃自己的权益,若非受到莫德姨妈的强烈干涉,她无疑早就放弃了,现在莫德姨妈的干涉尤其强烈,对于她的干涉,要么全部接受,要么全部拒绝。然而,到了那年冬末,她却几乎说不清自己决定要采取什么立场。她只能又一次啼笑皆非同时又不敢露任何声色地接受别人的解释。多年来,她最终总是任由他们按自己方便的方式处理,这似乎就是生活的规律。
兰开斯特大门那堂皇、气派的大厦,就在海德公园和南肯辛顿赛马道的另一侧,自从她的孩提时代,直至她长成了大姑娘,乃至现在,那里一直是她年轻而模糊的世界的极限。她自己的生活圈相对比较狭小,虽然也有一些比较远的目标,常常沿着街道向远处眺望,那些地方已经让自己感到自惭形秽,但兰开斯特大门还要更远很多。她生命中的一切,最多发生在克伦威尔路的周围,再远也没有超过肯辛顿公园。相比之下,兰开斯特大门的生活非常遥远。劳德夫人是她唯一的姨妈,是很亲近的,不像婶婶或者舅妈之类的,因此,不管在从前,还是大麻烦到来的时候,她总是所有人中最适合做指示的人;在我们年轻女士多年来一直珍藏着的印象中,劳德夫人所做的指示与实际情形都不是很一致。对克罗依一家的年轻人而言,这位亲戚除了让她们感受到自己的社会分量之外,就是让她们知道自己不能指望什么。凯特的知识面拓宽之后,重新思考了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现莫德姨妈还会做出什么不同的举动,但她也发现有许多事情本应该是什么样的;她同时还发现,如果她们一直有意识地生活在极北地区的寒流下,那么,她们会做的事情可能不会更少。比较肯定的是,如果说劳德夫人讨厌她们,讨厌的程度也不如她们想象的那么深。无论如何,她会时不时地来看她们,也会定期邀请她们去她家,目的在于要表明,她其实不想讨厌她们。也可以说,她与她们保持这种关系,就是她怀念妹妹的最佳途径。凯特知道,可怜的克罗依太太对她姐姐一直有怨气,因此,她让玛丽安,她的儿子们,还有凯特自己形成了一种特别的态度,每逢莫德姨妈邀请她们去她家的时候,她们会向莫德姨妈表示他们可以自足,不过,她们还是接受并非常感谢她的慷慨。凯特后来发现,她们之所以形成了这种态度,是因为她并未满足她们的需求。对她所提供的援助,她们总是接受得很勉强,不过那并非因为援助过多,而是太少,这伤害到了她们的心。
我们这位姑娘站在俯视公园的朝南的窗前,向外远眺,可以发现许许多多新鲜事物,虽然有些新东西只不过是旧事物的变样或者翻新而已,而因为新鲜事物太多,她越来越觉得生活的面孔是那么陌生。她年龄已经很大,她觉得等到二十五岁再重新考虑就太晚了,而且,她最大的感受就是遗憾:她竟然没有更早发现。这个世界与她通过初级读物认识的大不一样,不管是更好还是更坏,所以她觉得过去的岁月都是虚度的。如果她早些明白,她就会多做些心理准备,会更好地面对。她每天都有新发现,有些是关于自己的,也有关于别人的,而有两个发现交替着特别引起她的焦虑。第一个发现,是物质的东西对她的吸引力越来越强。她红着脸感觉到,如果说与从前的某些方面相比,现在的生活就像一件装饰得极漂亮的衣裳,那么,关键就在于各种花边和绲带或者说缎带绸布丝绒的作用。也就是说,她可以通过类似的方式获得快感。她非常喜欢姨妈为她安排的住所,这里十分漂亮,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一样东西,但是她也十分害怕她的亲戚洞察到这个真相,所以感到极其不安。说实话,她的这个亲戚确实是个天才。从早到晚,这里的一切都可以让人嗅出她的存在;但是,与她这样的人相识程度越深,只会让你更提心吊胆,这当然也许是很奇怪的。
女孩的第二大发现是,莱克斯汉姆花园的那个家时时浮现在她的脑中,让她日夜挂念,虽然劳德太太不会很在意。整个冬天,她几乎都惦记着,因为她都是一个人待着;最近所发生的事情,让她可以享受到一定程度的清净,而就她清净或者说孤独的时候,她最能感受到身边这个人的影响。莫德姨妈坐在楼下,距离可算很远,可是她的存在,对于一个敏感的外甥女来说,就是一种很大的压力。这位敏感的外甥女感觉到,她的背后被人家做了记号,人家还在背后死死地盯着她。十二月份的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她一直坐在楼上的火炉旁,心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认识。而正是因为她认识得太多,才离不开那里,她只能不时地在照着火光、包着绸缎的小沙发和那幅巨大的灰色米德尔塞克斯地图之间来来去去,无休止地徘徊着。如果她真的走下楼去,放弃这个避难所,在途中必将遭遇自己所发现的某些威胁,到时她就不得不面对,要么就得惊慌逃窜;此时,这些威胁就像在天空中隆隆作响,似乎从远处轰炸自己所在堡垒的炮声。这几个星期里,她几乎喜欢上了给她制造悬念、向她施加压力的种种情形:母亲去世、父亲沉沦、姐姐困苦、一家人的前景越来越暗淡,特别是她自己很确切地意识到,如果她选择自己认为体面的生活方式,即仍然为别人做奉献的话,那么,她自己也必将一无所有。她认为她可以按兵不动,这段时间她伤心是正当的,她正利用这个借口拖延,而她所要延缓的是屈服,虽然她也不能确切说明白到底要屈服于什么;但有时自己会想明白,那就是屈服于莫德姨妈的存在和她的个性。莫德姨妈的存在十分奇妙,她的整体存在是模糊的、缥缈的、无所不在的,但有些部分却是很清晰、触手可及的,不过,无论如何,她的存在蕴含着坚定的意志和高超的手段。凯特十分清楚,她总有一天会被吃掉,就像一个浑身颤抖的小孩,先关一两天再轮到她,但迟早要被送进母狮的笼子里。
那个笼子就是莫德姨妈的房间,那也是她的工作室,她的会计室,她的战场,总而言之,是她施展特别能力的场所。它位于底楼,门朝大厅开着,当我们年轻的女士进出大厅时,那简直是狱卒的哨房,或是桥梁道路上的收费站。那个小孩能意识到有一头母狮正等待着她,而这头母狮也知道身边有一块相当鲜嫩的肉。她同时也是一头很适合作表演的母狮,很漂亮,不管关在笼子里还是在什么地方,相貌都非同寻常;魁梧威严,色彩鲜艳,像永不败坏的绸缎,也像呜呜作响的号角和闪闪发亮的宝石,她的眼睛像玛瑙,光彩夺目,全身皮毛乌黑发亮,面容光滑靓丽,胜似得到精心呵护的瓷器,而且,似乎因为皮肤过于紧绷,这种感觉在弯角处特别强烈。她的外甥女悄悄给她取了个绰号,不过她只在私下叫叫而已:在异想天开的时候,她从嘴里冒出“市场上的不列颠女神”几字,对!就是不列颠女神,肯定不会错,只是她的耳朵上多夹了一支笔。她觉得,女神要是头上戴一顶头盔,一手拿一面盾牌,另一手拿一支三叉戟,或者拿一本账本,她的形象就更加完美。然而,凯特觉得,不能说她的力量主要来自她那线条简单而又宽阔的身材;毕竟她每天都在研究她的这位同伴,迄今为止最大的发现就是,自己以前过于轻信类比。她发现了不列颠女神庸俗艳丽的一面:她浑身插满色彩鲜艳的羽饰,长裙拖地,她的家具精美绝伦,胸部上下起伏;她的品味低俗,说话的用词和语调也不上档次,但是,如果过于关注这一面,必将产生错误的导向,引发某种危险。这位不列颠女神性格复杂,非常难以捉摸,既讲究实际,又激情洋溢。她装着偏见的口袋,和装着钱的口袋一样深。钱就是印着她头像的硬币,人们大多是通过这个头像认识她的。简言之,在她咄咄逼人而又防守紧密的表面背后,随时酝酿着取决于她的智慧的行动。我们已提及,我们这位处身城堡之中的年轻女士,就认定她是一位围攻的发起者。她的存在之所以让人觉得可怕,是因为她一向随心所欲,又缺乏道德准则。因此,在安静的时候,凯特总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威胁,因此这位年轻的女士只能徘徊并躲藏于阁楼之上,看着楼下斗志昂扬、手段圆滑的年长女士占据几乎整个地盘。但是,说到威胁,除了生命和伦敦,又有什么能对她构成威胁呢?劳德夫人恰恰就代表着伦敦,代表着生命,她的声音就是围攻的号角,她就是最致命的杀手。当然,真的不列颠女神还会有所顾虑,而莫德姨妈却没有,即使要她费尽心思也不会让她动摇。
然而,凯特极少与可怜的玛丽安分享这些印象。当然她还经常去看她的姐姐,而且都自称与她无所不谈,毫无保留。她之所以坚持不跟莫德姨妈做最后的摊牌,就是因为她这样可获得更多自由,能为这位与她关系亲近得多却又不幸得多,况且莫德姨妈明确表示她们间没有任何关系的亲戚帮点忙。她的处境让她感到很痛苦,尤其是她与姐姐的来往,让她感到了血缘关系在生活中的作用,当然并不总是能令人振奋或让人感到甜蜜,更使得她失去勇气,同时束缚着她的手脚。现在,她正面对着血缘关系的影响;她对血缘关系的意识,似乎产生于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当然,她母亲的去世也让她失去了部分血缘关系,现在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就是她最关心的人,包括阴魂不散的父亲、恶狠狠的姨妈以及那些无遗产继承份额的小外甥和外甥女。她把这种关系,特别是与玛丽安的关系扛在自己的肩上,是因为她明白这种血缘意识能带来什么影响。很早以前,她便对这种关系有过盘算;当时,作为家里的第二个孩子,她觉得世界上没有人和玛丽安一样漂亮、一样迷人、一样聪明,她想玛丽安必将拥有幸福与成功的未来。现在实际情况变了,但她还是必须表现与从前一样的态度。她的判断对象已不像从前那么漂亮,而且判定她很聪明的依据也不再显而易见;而且,她现在成了寡妇,一切希望都落了空,精神低落,脾气暴躁。但是,凯特不仅一如既往地,而且更深切地觉得她是自己的姐姐,是自己的人。凯特总是觉得姐姐会让她做各种事情;每次站在切尔西租金低廉的小房子门口,她总要先问问自己这次姐姐可能会叫她干什么,然后才走进门去。她明显发现,失望可能使人变得自私;玛丽安让她做什么事情都那么想当然,她震惊于姐姐的平静——这是这可怜的女人唯一平静的时刻。在她眼里,凯特不过是低她一等的妹妹,妹妹的生命不过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资源。她的存在完全是为满足切尔西这幢小房子的需求,但是她已经发现,人奉献得越多,自己剩下的就越少。总有人想抓别人来吃,而在吃的过程中,他们自己永远不会意识到。他们吃人的时候,总等不及品尝出什么味道就吞下去。
她进一步作出推断,这样的不幸,或者说这样的不舒服,不会马上发生或马上看得见。人们所看到的通常不是自己真实的样子,很难了解真实的状况。就她而言,因为她从未让玛丽安看自己真实的样子,玛丽安不可能意识到她自己看见了。因此,凯特觉得,她并没有装好人,因为她确实牺牲了自己,她是装傻,因为她把很多本不属于自己的事情都藏在心里。其实她知道,姐姐在竭力促成她向莫德姨妈投降;她也明白,如果你过于在乎自己的穷,你就会变得更穷。要利用莫德姨妈必须通过凯特,而至于凯特因此会落到什么下场,那是玛丽安最不关心的。也就是说,凯特必须把自己豁出去,玛丽安才会得到利益;玛丽安渴望获得利益,但忘却了应有的尊严,而凯特为了保持她们俩的适当尊严,就不得不自私,不得不采取自己心目中更理想的行动,绝不能为四个小家伙去捡人家散落的面包屑——而这可能是最自私的行为。对于大外甥女嫁给康德利普先生,劳德夫人痛心疾首,简直恨之入骨,至今还没有缓和。康德利普先生在一个乡村教区当牧师,在那里随处可见他那圣人般的面孔,外界对他的批评也无处不在。他之所以坚持展示那副面孔,是因为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展示,否则他无法面对这个世界,而且他对于体面的生活没有愿景,也不知道什么是正当的事情。莫德姨妈对他的批评是一贯尖锐的,她甚至觉得为他的死而伤心,绝对是个错误。她是个不依不饶的人,对死者的身后人视而不见已经是最仁慈的表态了。她经常把婚礼与葬礼混为一谈,认为都是不祥的仪式,事实上,她参加了玛丽安的婚礼,之前她给玛丽安送去了一张颇为大方的支票,不过对她来说,那只不过是承认她与康德利普太太曾经存在一定的关系。她不喜欢吵吵闹闹而又没有前途的小孩,也不喜欢整天哭哭啼啼而没有任何作为的寡妇;因此,她就让玛丽安自己想悲伤多久就悲伤多久,这在以前一定是奢侈的特权。凯特·克罗依很清楚地记得她们母亲是如何应对的,但玛丽安显然没有利用好,才致使她们姐妹俩都这么可怜。从理论上说,在两个人里面,如果一个不被人注意,另一个就会非常引人注目,算是对另一个人的弥补吧。那么,哎,如果不是极强的自尊心驱使,凯特绝不会破坏这个平衡的。与她父亲见面之后,我们年轻的小姐越发深刻领会到了这一点。
“我不能想象,”那天玛丽安说,“你怎么不考虑我们目前的处境?”
“哦,求求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凯特反问,“我觉得已经给了你足够的证据,让你知道我多么为你考虑了。亲爱的,我真的想不出你还想怎么样!”
玛丽安当然早有好几种准备,不过依然感到几分意外。她已经预见到妹妹担心什么;但是目前的情况相当特别,似乎是个不祥之兆。“嗯,你自己的事情,我当然不能干涉,你也可以说没有人比我更不适合跟你说教。不过,即使你想永远与我断绝关系,这一次我不会沉默,我不认为你有权利自暴自弃。”
孩子们的晚饭已经吃完,这也算是他们母亲的晚饭,而对于他们的阿姨而言,这可能只是中午饭;两位年轻的女士面对着皱巴巴的餐布、四处乱丢的围嘴、刮得一粒米都不剩的盘子,以及清煮饭食的弥漫气味。凯特相当客气地问能否将窗户打开一些,而康德利普太太则毫不客气地回答说她高兴开就开。她肯定经常这样回答那些小孩们的问题。四个小孩在那位矮小的爱尔兰女家庭教师不太高明的控制之下乱蹦乱跳、大喊大叫地出去了。这位女家庭教师是他们的阿姨为他们找来的,她肯定经常在想尽早离开,否则有可能成为烈士。在凯特的心目中,这些小孩子的母亲与从前温柔的玛丽安已经大不一样,她彻底成为康德利普先生的遗孀,当然凯特也想这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是四个小孩的妈妈。她是康德利普先生留下的一件破烂遗物,他似乎是口径很小的漏斗,而她就像被人家硬从漏斗挤过一样,发皱了,没用了,身上都是他的印子。她脸色红润,身材发胖,这并不是哀伤的应有表象;不像克罗依家陷入窘境的人,倒是和她丈夫两个未嫁出去的妹妹很像。凯特觉得,这两个妹妹确实经常来看她,并总是赖着不走,非要分享她们的茶点以及黄油面包,凯特觉得这对家里的财务不无影响。关于她们,玛丽安很敏感,她这位善于观察、权衡的更亲近的亲戚很奇怪地发现,批评她们就像是在批评她自己。如果这是结婚的必然结果的话,那么,凯特便要怀疑结婚的意义了。不过,无论如何,这可以郑重表明一个男人——还是这样一个男人——会让一个女人变成什么样。她还发现,这两位康德利普小姐总是对着她们兄弟的遗孀提起莫德姨妈,但她毕竟不是她们的姨妈!于是,她就对兰开斯特大门的事情滔滔不绝,言语之间显得异常粗俗,比克罗依家的任何人在谈论这种事情时更粗俗。然后,她们便添油加醋,说一定要盯住兰开斯特大门,而这自然成了凯特的责任。我们年轻的女士总是成为她们品头论足的对象。其实,玛丽安并不喜欢她们,但她们毕竟是康德利普家的人,是在与玫瑰花,也就是跟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中长大的。她们居然与她谈起死人的事,而凯特则从未谈起过这样的事。在她与姐姐的关系中,她只能静静地听她口若悬河。她心里常常问自己,这到底是不是结婚的结果!按这样想,玛丽安的警告是很自然的。“我不明白,”她回答说,“哪里特别让你觉得我有危险?你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放弃自己。我倒是觉得,我自己已经被抛弃了。”
“难道你不觉得,你要嫁给莫顿·丹什吗?”玛丽安说。
凯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你是否认为,如果我真有这个念头,我就必须告诉你,这样你就能插进手来,劝我回头?这就是你的想法吗?”她的姐姐也没有马上回答。于是,她又说:“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提起丹什先生。”
“我之所以提起他,是因为你不提他。我知道一些情况,但你从来都不提起他,我自然会想起他的事,或者应该说是你们的事。如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对你有什么希望,那么,我的梦想,当然也是我的牵挂,即使告诉了你也是没有用的。”但是,事实上玛丽安已经很兴奋,她是必然要告诉凯特的,而且,凯特也知道,她肯定就丹什先生和两位康德利普小姐有过交流。“我之所以指出这个人的名字,我想是因为我非常害怕他。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他真的使我充满恐惧,说实话,我既害怕他又讨厌他。”
“那么,在我面前说他坏话,你就不觉得有危险吗?”
“是的,我觉得很危险,”康德利普太太坦白地承认,“那么,我该怎么说他呢?也许,我根本不应该提起他。我刚才说过,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亲爱的,让我知道什么?”
“我认为这无疑就是我们碰到的最糟糕的事情。”玛丽安立即回答。
“是因为他没钱吗?”
“是的,这是其一。而且,我也不信任他。”
凯特很平静但很直接地追问:“你不信任他什么?”
“嗯,他肯定不会得到,但你必须得到,也必将得到。”
“然后给你?”
玛丽安对此早有准备。“首先要拿到手,无论如何不能拱手送别人。到时我们再看看。”
“这倒没错。”凯特·克罗依说。她最痛恨这种话,但是,如果玛丽安决意要如此粗俗,还能怎么样呢?这让她又想起两位康德利普小姐,还更加厌恶她们。“你做事情的方式,特别是你什么都想当然,我很喜欢。如果我们想嫁给一个非让我们散尽黄金的先生就能嫁到的话,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事情要做。我还没有发现附近有很多这样的人,也没有发现我对这样的人有什么兴趣。亲爱的,你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
“谈到不切实际,我比不上你,凯特,我是眼前有什么就看到什么,你却视而不见。”姐姐说完停顿了很久,足以让妹妹的脸上出现不安的表情。“我眼里的男人都是莫德姨妈看得上的男人,换句话说,我想要的钱也只是莫德姨妈的钱。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你做她要你做的事情。并非是我要你做什么,我要你做的,就是她要你做的事。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玛丽安说话的声调从来没有这么低沉。“我不信任莫顿·丹什,但我信任劳德夫人。”
“你的想法跟爸爸一模一样,真有意思。你可能很感兴趣,我可以告诉你,他昨天就是这样跟我说的。你可以想象他当时有多么理直气壮。”
玛丽安显然很感兴趣。“他去找你了?”
“不,是我去找他。”
“真的?”玛丽安不敢相信,“为什么?”
“去告诉他,我决定要去跟他在一起。”
玛丽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要离开莫德姨妈?”
“是的,我想去跟爸爸一起。”
可怜的康德利普太太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似乎充满恐惧。“你决定了?”
“对,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我不能隐瞒。”
“天啊,你有什么好隐瞒的?”玛丽安吸了一口气,她显然很伤心。“他是谁啊?你怎么能跟他说这样的话?”
她们面对面,眼里满含泪水的是玛丽安。凯特看着她眼里的泪水,过一会儿说:“我是经过再三考虑才跟他说的。不过你不用觉得委屈,我不去了,他不要我。”
她的姐姐还喘着大气,要平静下来还得过一段时间。“我可以保证,如果他说要你,我必定不能要你。我当然觉得很委屈,你竟然想去跟他过!如果你真的去爸爸那里,亲爱的,你就不要来找我。”她说话的语气恶狠狠,希望她的同伴能知难而退。她觉得,这是她威胁妹妹的最好方式。“不过,他不接受你,说明他是聪明的。”
玛丽安总是很聪明的;根据她妹妹私下的评论,她确实是相当了不起。不过,凯特也有办法掩饰她的愤怒。“他不要我,但他与你一样,也信任莫德姨妈。他威胁说,如果我离开她,就诅咒我。”
“所以你就不离开她?”女孩没有回答,她的姐姐便急忙接着说,“你当然不会离开她,对不对?我看得出你不会。然而,我还是希望你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亲爱的,你是有责任的。你考虑过你的责任吗?这是最伟大的责任。”
“又来了。”凯特笑着说,“爸爸也是张口就说责任,还说了一堆大道理。”
“哦,我没什么大道理,但我可以说,我比你更懂得生活;也许甚至比爸爸更懂一些。”这时,玛丽安似乎看见了那个人,目光和语气中都充满善意的嘲讽。“可怜的爸爸。”
她说完就叹了一口气,好像在表示对他既往不咎,她妹妹不止一次听到她这样说他,跟说“亲爱的莫德姨妈”的口气一样。听到这样的话,凯特立即转过身去,打定主意打算离开。她们都是可怜人,但至于哪个人更不喜欢莫德姨妈,那是很难说的。妹妹提议说别再谈这个话题,因为她不希望过于唐突结束这次见面,因此她可以从容引退。然而,玛丽安似乎不想放过她,最终,凯特被迫把话挑明。“你刚才说莫德姨妈看得上的男人,是指谁?”
“除了马克勋爵,还有谁?”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混蛋?”凯特板着脸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话一说出口,她便责怪自己,她为了两个人的面子那么努力克制,现在到底怎么啦?玛丽安肯定不会花力气照顾谁的面子,而她发飙的理由也很粗俗。她希望妹妹能利用兰开斯特大门,她认为只有通过妹妹才能获得那里的财富。可是,她现在不明白,为什么人家会利用这种势利的关系,来到她自己家里来侮辱她。她似乎认为,她们家之所以困难是凯特造成的,还故意揭她的伤疤。然而,对于妹妹的追问,她没有解释,而她的妹妹觉得,这应该还是康德利普姐妹探听到的情报。她们的生活比玛丽安更困难,却执意像狗一样,把鼻子压到地面,到处搜索气味,而玛丽安整天穿着宽松的衣服和鞋子,从未费劲去干这种事情。凯特有几次怀疑,康德利普姐妹可能是命运给她送来的警告,来向她暗示,如果她生活得太过随意,让岁月白白流失的话,那么,到了四十岁她会变成这个样子。有时,别人对她的期望不像是玩笑,目前的情况的确如此。她不仅必须和莫顿·丹什吵架,才能让包括康德利普姐妹在内的五位观众满意,她还必须开始追求马克勋爵,理论依据是有付出就有回报。劳德夫人的手已经拿着奖品要给她了,不过,这奖品是一个铃铛,她的手一碰,铃铛就会响,引起公众的喧哗。经过非常深刻的反思,凯特发现这些人的假想有致命的弱点,发现她姐姐的期望终究是要落空的,尽管康德利普太太还是认为,如果能满足她们姨妈的要求,让她们的姨妈高兴,她们的姨妈会很大方的,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假想。对象的确切身份是个细节问题,实质性的问题在于,她觉得什么类型的男人与她的外甥女匹配,因此才愿意给她们提供援助。玛丽安总是说结婚就是“配对”,但那也是小细节问题,反正,劳德夫人一直等着帮她找到正确的对象,不管是马克勋爵,还是某位更好的人选。总之,玛丽安能接受更好的人选,不管是谁,但绝不能容忍差得很多的人。凯特又一次面临重大选择,她可能要先牺牲掉丹什先生,才能否决马克勋爵这个对象。因此,他们便非常温和地分了手,只要她能证实她与任何人都没有偷偷摸摸的关系,她就可以暂时不用担心马克勋爵的事情。她在离开的路上想,她已经拒绝了所有的东西和所有的人,这样自己应该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彻底地断送了她的未来。她的未来必将一无所有,这将是她与康德利普姐妹的共同之处。
(1) 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