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盗若昂”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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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窃贼与阿尔肯


我到底做了什么?

米耶里在驾驶舱怀里,心脏怦怦直跳。监狱里出了岔子。不过这种情形早就模拟过了。它们为什么要追来? 她召唤出佩莱格莉妮内建在她体内、用于作战的孤独症人格。它像凉爽的毯子一样将她包裹起来,将世界化为矢量与重力井。她的大脑与培蝴宁的大脑咬合,飞快地思考。

目标:培蝴宁。

散落的特洛伊小行星聚集在2006RJ103周围。2006RJ103是块直径两百公里的小石块,居住着蠢笨的合成生命。

监狱,像个钻石做成的面包圈,在他们身后三十光秒,是培蝴宁目前航线的起点。大密度、漆黑、冰冷。

阿尔肯的剑船,以0.5g的加速度迅速逼近,远超培蝴宁光帆温和的拉力。在时空模拟视界里,介子与伽马射线背向散射形成火柱,那是对方反物质引擎的尾焰。

太空高速通道,二十光秒之外,他们的下一个航行点。太阳系这个多体系统一向是牛顿力学的噩梦,而太空高速通道则是极少数理想的恒定平面。它像一条重力动脉,只需最轻微的推力你就能高速行驶。这里永远有无数飞船汇成洪流。安全的避风港。可惜太过遥远。

好吧,米耶里低声道,战斗模式。

在宝蓝色的奥尔特珊瑚外壳下,隐藏的索伯诺斯特科技苏醒过来。蜘蛛船将自己重新配置。分散的舱室沿系索拉到一起,融合成一个紧凑、牢固的圆锥。无数Q粒子小翅膀则从完美的反光材料变成了钻石般坚硬的防火墙。

时间刚刚好。片刻之后,阿尔肯的纳米导弹击中了飞船。

第一轮攻击只是一阵轻如绒毛的冲击波,没能突破防火墙。第二波弹药肯定会修正、优化,之后的一波又一波攻击也一样,直到防火墙的软体或者硬件最终坍塌。而那之后——

我们得去太空高速通道。

她脑中的引擎变成锯子,用钻石般的利刃迅速修剪博弈理论的枝丫。解决问题的路径有很多条,就像奥尔特的歌谣总有许多不同的含义,而她只需要找到其中之一 ——

又一轮射击,无数光针出现在时空模拟视界中。这一回有东西突破了。一个储物舱绽放成畸形的宝蓝色晶体。她镇定自若地将它弹射出去,目送它飘离。它像恶性肿瘤一般继续缓慢畸变、转动,形成各种古怪的器官,朝培蝴宁的防火墙发射分子大小的孢子。最后她用反陨石激光把它烧毁。

培蝴宁道:“痛。”

“恐怕还会痛得更厉害。”

只一次喷发,她就耗光了应急反物质储备的所有加速度,将飞船甩进2006RJ103的浅重力井。磁力存储环里的反质子化作一束束滚烫的等离子,培蝴宁的肌肉随之呻吟。她抽调部分动力,注入船体,提高船体可编程物质之间的凝结力。阿尔肯轻松跟上,不断逼近,再次射击。

培蝴宁在米耶里周围尖叫,但孤独症令她将心神集中于手头的任务。她用意念调动一枚Q粒子鱼雷,让它裹住培蝴宁的迷你武器舱中的奇异夸克团,再将夸克团射向小行星。

时空模拟视界里闪过短暂的光芒,那是伽马射线和奇异强子。那块崎岖的大石头瞬间化作光的喷泉,化作无止无尽的闪电。模拟视界奋力处理数据,最后无能为力,只得化为一片白噪音,关闭了。米耶里重新展开培蝴宁的翅膀,开始盲飞。小行星暴亡产生的粒子风抓住飞船,将它掷向太空高速通道。加速令米耶里突然变重,飞船的宝蓝色结构在她周围吟唱。

模拟视界花了些工夫才过滤掉四周的狂乱和粒子噪音,重新上线。米耶里屏住呼吸,但身后缓慢扩展的白热中并未驶出獠牙般的黑色飞船。要么是被爆炸吞噬,要么是在亚原子制造的混乱中失去了目标。她取消孤独症,让自己稍微体会胜利的喜悦。

她说:“成功了。”

“米耶里?我有点不舒服。”

船体有块黑色污渍不断扩大。污渍中央是一块微小的黑色碎片,冰冷、幽暗——阿尔肯的纳米导弹。

“把它弄出去。”作战孤独症取消后,恐惧与厌恶的滋味仿佛胆汁,原始而纯粹,令人作呕。

“不行,我没法碰它。它带着那座监狱的味道。”

米耶里在脑中大声祈祷,就是索伯诺斯特女神触碰过的那部分大脑。然而佩莱格莉妮并未回应。


在我周围,飞船正一点点死去。

我不知道米耶里刚刚做了什么,但看看几分钟之前点亮太空的迷你超新星爆发,就知道她干得漂亮。然而黑暗的蛛网正在墙内的宝蓝色中扩张,这是阿尔肯的拿手本领:它们将自己注入你体内,把你变成监狱。纳米的工作速度越来越快,足以战胜飞船蜂拥而上的一切免疫系统。空气中有锯末燃烧的气味,还有某种噪音,仿佛森林大火的咆哮。

好吧,美梦总是成不了真。你们赢了,我认栽。我努力回忆窃取米耶里珠宝时的刺激。也许我能将那份感觉一起带走。又或者这只是另一个濒死的梦。我从未离开,从头到尾这都只是监狱中的另一座监狱。

这时,我听到脑中有个声音在冷嘲热讽。

赌王若昂竟会放弃。你被监狱击垮了,真应该送你回去。那些被击垮的战脑、发疯的索伯诺斯特玩具和被遗忘的死者,你跟它们毫无区别。你甚至不记得自己的成就,不记得自己的冒险经历。你不是他,你只是一段记忆,自以为是他而已——

呸。办法总是有的。如果你认为自己在牢里,你才会真正变成囚犯。有位女神这样对我说过。

突然间,需要如何行动我一清二楚。

“飞船。”

没有回应。见鬼。

“飞船!我需要跟米耶里说话!”还是没反应。

舱房里越来越热,我得赶紧行动。往外看,培蝴宁的翅膀光芒闪耀,仿佛受困的极光,在太空中燃烧。飞船的加速度非常大,重力已经产生,至少半个g。但方向却全乱了:下指向中央控制室的后部。我跌跌撞撞走出舱门,抓着中轴上的一根根把手,把自己朝驾驶舱拖拽。

一股滚烫的热流、一道灼热的闪光:一整段圆柱打着旋儿飞进下方的虚空。Q粒子构成的肥皂泡墙闪烁着现身,成为我与真空之间仅有的屏障。但切除已经太晚,不足以消灭感染。滚烫的宝蓝色碎片在我周围旋转,其中一片在我小臂上留下血淋淋的一记,刀锋般尖锐,疼痛难忍。

空气灼热,锯末的臭气四处弥漫。墙里的黑色继续扩张:飞船在燃烧,烧成另外一种东西。心脏在我胸中剧烈跳动,仿佛里面有钟楼怪人把它当钟敲。我往上爬去。

我能透过宝蓝色看到驾驶室:空气中有热浪般的纳米功能雾在疯狂旋转,米耶里悬浮其中,双眼紧闭。我用拳头砸门:“让我进去!”

我不知道她的大脑是否受了感染。说不定她已经在监狱里了。但如果还没有,我想逃命非得她帮忙不可。我尽力借柱子固定身体,用脚后跟踢门。舱门不为所动——除非她或者飞船下令开启。

我想起来了:我醒来时底下硬邦邦的,她脸上有厌恶的表情。说明她在读取这具身体的生理信号。现在她肯定把它过滤掉了,但如果生理信号的强度超出某个界限——

哦,管它的,瞻前顾后别想成事。我从空中抓过一片又长又尖的宝蓝色碎片,用尽全力,将尖端扎进左手手掌,就在两根掌骨之间。我差点昏过去。碎片刮伤了骨头,撕裂肌腱和血管。仿佛与撒旦握手,红热、黑暗、毫不放松的疼痛。我嗅到了血腥味:血从伤口往外涌,流了我满身,又化作畸形的大水滴,缓缓坠落下方的虚空。

自从进了监狱,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疼痛,这感觉简直令人心醉。我望着插在手上的蓝色碎片放声大笑——直到痛苦变得过于强烈,把笑声变成尖叫。

有人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该死,你搞什么鬼?”

米耶里从驾驶室门口看着我,双目圆睁。好吧,至少她感觉到了。失去活性的纳米功能雾在我们周围旋转,灰色的尘埃加入到已有的混沌中,令我想起城市燃烧时飘落的烟灰。

“相信我,”我流着血,咧嘴笑得疯疯癫癫,“我有法子。”

“给你十秒钟。”

“我能把这东西弄出去,我能骗过它。我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它的思维方式。我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

“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举起血淋淋的手,扯出宝蓝色碎片。又一阵极度的痛苦,还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响。

“因为,”我咬牙道,“要让我回去,我宁愿把这东西插进眼睛里。”

她与我对视片刻,然后竟然笑了。

“你需要什么?”

“这具身体的根访问权限。我知道它有什么本事。我需要计算能力,要大大超出基准水平。”

米耶里深吸一口气,“行。把那混蛋赶出我的飞船。”

她闭上眼。我脑中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声。


我就是根,身体是世界树,是尤克特拉西尔(1)。它的骨头里有钻石制造的机械,细胞里有蛋白质体技术。还有大脑,真正的索伯诺斯特区域级别大脑,有能力管理好多个世界。我那人类的精神在它内部,还不如一页书之于整座巴别塔的图书馆。一部分我,笑嘻嘻的那部分,立刻想到了逃脱:利用这奇妙的机械,将它的一部分发射到太空中,把我的救命恩人留给我从前的狱卒。然而另一部分我让我吃了一惊,它说:不。

我在濒死的飞船中移动,寻找纳米导弹。我不再是笨手笨脚的猴子,我靠自己的力量在空中平稳地滑行,仿佛一艘迷你飞船。找到了。经过增强的知觉告诉我:圆柱尽头的制造舱,那就是监狱物质扩散的原点。

只一动念,我就把培蝴宁的时空模拟视界做了本地拷贝。我命令飞船的宝蓝色肉身开启,于是它变成了湿软的凝胶。我将手深深插入,抓住导弹将它拽出来。它体积很小,不比一个细胞大多少,形状却仿佛长着尖利根部的黑牙。我的身体用Q粒子卷须缠住它。我将它举起:如此微小,里面却包含了至少一颗阿尔肯之心,它在到处寻找可以转化成监狱的物体。

我将它放进嘴里,用力一咬,吞入腹中。


阿尔肯很高兴。

刚刚品尝到窃贼时,它感到片刻的不完美,一种不和谐感,仿佛存在两个窃贼,合而为一。

可话说回来,在母监狱(2)之外,事情总是有些奇怪。在外面,游戏从来都不纯粹。古老丑陋的物理不像阿尔肯的游戏那般完美。阿尔肯的游戏简单之极,却又以其无法确定性囊括一切数学。正因为如此,它才会接到眼前的任务:将这堆物质转化成又一座监狱,增进宇宙的纯洁性。它们热爱自己的使命,因为这是它们的父亲灵魂工程师的意志。世界将以这种方式得到修正。

灵魂工程师:索伯诺斯特七位始祖之一。

手头的物质很不错,适合变成监狱。两难困境将不断重复,进而制造出模式。想到这些模式的滋味,它流出了口水。它的拷贝父曾发现一个终极背叛者模式,味道仿佛山核桃冰淇淋:那是个奉行自我复制策略的家族,活像生命棋(3)中的游离细胞。或许它也能在这里找到些新东西,在这个属于它自己的小小棋盘上。

它的拷贝父:指它的父亲,索伯诺斯特七始祖之一的灵魂工程师。每位始祖都会复制自己的意识,创造出一大批拷贝。这些拷贝被称为该始祖的“拷贝部落”。

从很远很远之外,它的拷贝兄弟们通过自己的库扑特感应链接向它低语。它们仍在抱怨发现有人越狱时,那种错误的感受是多么撕心裂肺——不仅仅是窃贼,还逃了另外那个,那个畸变体。它告诉它们一切都已得到纠正,它很快就会带回某种新东西,带着它回母监狱与大家团聚。

它低头看看牢房拼成的网格。等它在甜美的物质中发现自己追逐的对象,无数个小窃贼、蝴蝶和奥尔特女人就会住进去。很快,游戏就将重新开始,随时都有可能。

这个阿尔肯暗想,那种滋味会像柠檬奶冻。


“魔术。”我对她说,“你知道魔术是怎么回事吗?”

我恢复了人类的自我。延伸的知觉、计算机式的强大力量——与之相关的记忆逐渐消逝,只剩下失去肢体以后的幻痛。还有,我体内现在多了个阿尔肯,锁在我的骨头里,处于计算机深冻状态。

我们找了个塞满东西的储物舱,储物舱系在缆绳上旋转,借此制造重力,让我们可以坐下。培蝴宁正忙着自我修复。各种飞船环绕在我们周围,形成一道闪亮的小河。它们散落在好几千立方公里的空间内,不过都被培蝴宁的皮肤放大了:超频的佐酷高速世代飞船,疯狂地倾泻废热,对它们来说一天的旅程宛如千年;外形活像鲸鱼的沉静船,船里有绿色植物和迷你太阳;随处可见的则是萤火虫似的索伯诺斯特极速思想船。

“其实很简单。误导你的注意力,属于神经系统科学的范畴。”

米耶里不理我。她把一张小桌摆到我们中间,桌上是一盘盘奥尔特菜肴:怪里怪气的紫色透明方块、扭动的合成生命、切得整整齐齐的一段段彩色水果——造物机干得漂亮——还有两个小玻璃杯。摆放盘子的动作庄重而平静,很有仪式感。她继续无视我,从墙里的储物格拿出一个瓶子。

我问她:“你干什么?”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们在庆祝。”

“嗯,是该庆祝。”我朝她笑道,“反正就是这样,我花了好久才发现:哪怕面对索伯诺斯特大脑,你照样可以诱发无意识视盲。简直不可思议,对吧?效果一模一样。所以我用培蝴宁的时空模拟视界弄了一个模拟世界,把它的感知输入信号偷梁换柱接进去。它以为自己还在制造监狱呢,只不过非常、非常缓慢。”

“原来如此。”她冲瓶子皱眉,似乎在努力思考开瓶的方法。见她对我的奇思妙想毫无兴趣,我不禁有些恼怒。

“瞧见了?就像这样。看。”

我碰碰勺子,轻轻抓住它,做了一个好像用手把它握住的动作,可事实上它已经落到了我大腿上。我举起双手,亮出手掌。“没了。”她惊讶地眨巴着眼睛。我又把左手捏成拳头,“或者嘛,也可能是变身了。”我摊开手,她的脚链正在我掌心蠕动。我将它递过去,仿佛献给她的供品。她眼里闪过怒火,但还是缓缓伸手把它拿走了。

“这是你最后一次碰它,”她说,“没有下一次。”

“保证。”我真心诚意地说,“从现在起我们都拿出职业素养来。同意吗?”

“同意。”她的声音有些锐利。

我深吸一口气。

“飞船给我讲了你的事。你亲自到地狱把我弄出来。”我说,“你究竟想得到什么,竟会这么干?”

她没吭声,只突然一拧,打开瓶封。

“听着,”我说,“关于你之前的提议,我重新考虑过了。无论你想要我偷什么,我都同意。也不管你是为谁卖命。我甚至可以照你选择的方式行动。我欠你的,就当它是一笔口头债务吧。”

她开始倒酒,金色的液体流动缓慢,所以很花了些工夫。等酒倒好,我举起自己的杯子,“要为此干杯吗?”

我们的酒杯相碰。在低重力下碰杯,非得技巧娴熟不可。我们喝酒。

塔尼史酒庄,2343年。有股淡淡的火柴棍气味,早期灌装的那批酒才有的味道;有时被称作撒迪厄萨特曼——撒迪厄斯(4)的呼吸。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需要的不是你,偷儿。”米耶里说,“是曾经的你。这就是我们要偷的第一样东西。”

我瞪着她,吸入撒迪厄斯的呼吸。一段记忆随气味而来,倾泻进我的身体:好多好多年,身为另一个人的记忆。

葡萄酒倒入杯中。“中等丰满,结实,有点儿急不可耐。”他一面说一面微笑,透过固态光线一般的酒浆看着她。她哈哈大笑:“你说谁丰满呢?”在他心里,她是属于他的。

但其实是他属于她才对。许许多多年的爱和美酒,在忘川。

忘川:火星城市,也是太阳系中残存的少数几个由基准人类控制的城市。在传说中,它的起源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带着十亿个魂灵儿来到火星,想将火星改造成另一个地球,成为火星王国,而他自己则成为火星之王。忘川便是由他创建的。但后来,魂灵儿发动革命,拥有了实体肉身,成为最初的忘川公民。

他——我——把这件事藏了起来。心灵密写术。普鲁斯特(5)效应。藏在阿尔肯找不到的地方。相关的记忆只会被特定的气味解锁,而在永远不吃不喝的监狱,你是绝不会遇到这种气味的。

我告诉米耶里:“我真是天才。”

她没笑,但眼睛眯缝起来,“原来是火星。”她说,“忘川。”

我心头发冷。很显然,无论在这具身体里还是我自己的大脑里,我都没有多少隐私可言。又一座全景监狱(6),供人观赏。不过嘛,作为监狱,这儿可比上一站强多了:美女、秘密、美食,还有漫天的飞船载我们去冒险。

我笑了。

“遗忘之地。”我举起酒杯,“为咱们那个新起点干杯。”

她默默与我共饮。在我们周围,培蝴宁的船帆在太空中留下明亮的切口,带我们沿高速通道前进。


(1)北欧神话中的巨树,其枝干构成了整个世界。
(2)指最初的监狱。此后的监狱都是它的拷贝。
(3)Game of Life,指英国数学家约翰·霍顿·康威(1937- )于1970年发明的细胞自动机。
(4)耶稣的使徒,名字意为勇敢的心。
(5)《追忆似水流年》的作者,其作品关注往事和时间的流逝。
(6)指完全暴露在监视之下,没有任何隐私的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