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一 功能正常的社会和博雅管理
为“彼得·德鲁克全集”作序
享誉世界的“现代管理学之父”彼得·德鲁克先生自认为,虽然他因为创建了现代管理学而广为人知,但他其实是一名社会生态学家,他真正关心的是个人在社会环境中的生存状况,管理则是新出现的用来改善社会和人生的工具。他一生写了39本书,只有15本书是讲管理的,其他都是有关社群(社区)、社会和政体的,而其中写工商企业管理的只有两本书(《为成果而管理》和《创新与企业家精神》)。
德鲁克深知人性是不完美的,因此他认为人所创造的一切事物,包括人所设计的社会,也不可能完美。他对社会的期待和理想并不高,那只是一个较少痛苦,还可以容忍的社会。不过,它还是要有基本的功能,为生活在其中的人提供可以正常生活和工作的条件。这些功能或条件,就好像一个生命体必须具备的正常生命特征,没有它们社会也就不成其为社会了。值得留意的是,社会并不等同于“国家”,因为“国”(政府)和“家”(家庭)不可能提供一个社会全部必要的职能。在德鲁克眼里,功能正常的社会至少要由三大类组织组成——政府、企业和非营利组织,它们各自发挥不同性质的作用,每一类、每一个组织中都要有能解决问题、令组织创造出独特绩效的权力中心和决策机制,其权力中心和决策机制要同时让组织里的每个人各得其所,既有所担当、做出贡献,又得到生计和身份、地位。这些在过去的国家中从来没有过的权力中心和决策机制,或者说新的“政体”,就是“管理”。德鲁克把企业和非营利组织中的管理体制与政府的统治体制统称为“政体”,是因为它们都掌握权力,但是,这是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权力。企业和非营利组织所掌握的,是为了提供特定的产品和服务而调配社会资源的权力,政府所拥有的,则是涉及整个社会公平的维护、正义的裁夺和干预的权力。
在美国克莱蒙特大学附近,有一座小小的德鲁克纪念馆。走进这座用他的故居改成的纪念馆,正对客厅入口的显眼处有一段他的名言:
在一个由多元的组织所构成的社会中,使我们的各种组织机构负责任地、独立自治地、高绩效地运作,是自由和尊严的唯一保障。有绩效的、负责任的管理是对抗和替代极权专制的唯一选择。
当年纪念馆落成时,德鲁克研究所的工作人员问自己,如果要从德鲁克的著作中找出一段精练的话,来概括这位大师的毕生工作对我们这个世界的意义,会是什么。他们最终选用了这段话。
如果你了解德鲁克的生平,了解他的基本信念和价值观形成的过程,你一定会同意他们的选择。从他的第一本书《经济人的末日》到他独自完成的最后一本书《功能社会》之间,贯穿着一条抵制极权专制、捍卫个人自由和尊严的主线。这里极权的极是极端的极,不是集中的集。极权和集权,两个词虽只有一字之差,其含义却有着重大区别。人类历史上由来已久的中央集权统治直到20世纪才有条件变种成极权主义。极权主义所谋求的,是从肉体到精神,全面、彻底地操纵和控制人类的每一个成员,把他们改造成实现个别极权主义者梦想的人形机器。20世纪给人类带来最大灾难和伤害的战争与运动,都是极权主义的“杰作”,德鲁克在青年时代所经历的希特勒纳粹主义正是其中之一。要了解德鲁克的经历怎样影响了他的信念和价值观,最好去读他的《旁观者》;要弄清什么是极权主义以及为什么大众会拥护它,可以去读汉娜·阿伦特1951年出版的《极权主义的起源》。
好在历史的演变并不总是令人沮丧。工业革命以来,特别是从1800年开始,最近这200多年来生产力加速提高,不但造就了物质的极大丰富,还带来了社会结构的深刻改变,这就是德鲁克早在80年前就敏锐地洞察到和指出的多元的、组织型的新社会的形成:新兴的企业和非营利组织填补了由来已久的“国”(政府)和“家”(家庭)之间的断层和空白,为现代国家提供了真正意义上的种种社会功能。在这个基础上,教育的普及和知识工作者的崛起,正在造就知识经济和知识社会,而信息科技成为这一切变化的加速器。要特别说明,“知识工作者”是德鲁克创造的一个称谓,泛指具备和应用专门知识从事生产工作,为社会创造出有用的产品和服务的人群,既包括企业家和在任何机构中的管理者、专业人士和技工,也包括社会上的独立执业人士,如会计师、律师、咨询师、培训师等。在21世纪的今天,由于知识的应用领域一再被扩大,个人和个别机构不再是孤独无助的,他们因为掌握了某项知识,就拥有了选择的自由和影响他人的权力。知识工作者和由他们组成的知识型组织不再是传统的知识分子和组织。知识工作者最大的特点就是他们的独立自主,可以主动地整合资源、创造价值,促成经济、社会、文化甚至政治层面的改变,而传统的知识分子只能依附于当时的统治当局,在统治当局提供的平台上才能有所作为。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意义深远的变化,这个变化不仅发生在西方发达国家,也发生在发展中国家。
在一个由多元组织构成的社会中,拿政府、企业和非营利组织这三类组织相互比较,企业和非营利组织因为受到市场、公众和政府的制约,它们的管理者不可能像政府那样走上极权主义统治,这是它们在德鲁克看来比政府更重要、更值得寄予希望的原因。尽管如此,它们仍然可能因为管理缺位或者管理失当,例如官僚专制,不能达到德鲁克期望的“负责任地、高绩效地运作”,从而为极权专制垄断社会资源让出空间、提供机会。在所有组织中,包括在互联网时代虚拟的工作社群中,知识工作者的崛起既为新的管理方式提供了基础和条件,也对传统的“胡萝卜加大棒”管理方式带来了挑战。德鲁克正是因应这样的现实,研究、创立和不断完善现代管理学的。
1999年1月18日,德鲁克接近90岁高龄,在回答“我最重要的贡献是什么”这个问题时,他写了下面这段话:
我着眼于人和权力、价值观、结构和规范来研究管理学,而在所有这些之上,我聚焦于“责任”,那意味着我把管理学当作一门真正的“博雅技艺”来看待。
给管理学冠上“博雅技艺”的标识是德鲁克的首创,反映出他对管理的独特视角,这一点显然很重要,但是在他众多的著作中却没找到多少这方面的进一步解释。最完整的阐述是在他的《管理新现实》一书第15章第五小节,这节的标题就是“管理是一种博雅技艺”:
30年前,英国科学家兼小说家斯诺(C.P.Snow)曾经提到当代社会的“两种文化”。可是,管理既不符合斯诺所说的“人文文化”,也不符合他所说的“科学文化”。管理所关心的是行动和应用,而成果正是对管理的考验,从这一点来看,管理算是一种科技。可是,管理也关心人、人的价值、人的成长与发展,就这一点而言,管理又算是人文学科。另外,管理对社会结构和社群(社区)的关注与影响,也使管理算得上是人文学科。事实上,每一个曾经长年与各种组织里的管理者相处的人(就像本书作者)都知道,管理深深触及一些精神层面关切的问题——像人性的善与恶。
管理因而成为传统上所说的“博雅技艺”(liberal art)——是“博雅”(liberal),因为它关切的是知识的根本、自我认知、智慧和领导力,也是“技艺”(art),因为管理就是实行和应用。管理者从各种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中——心理学和哲学、经济学和历史、伦理学,以及从自然科学中,汲取知识与见解,可是,他们必须把这种知识集中在效能和成果上——治疗病患、教育学生、建造桥梁,以及设计和销售容易使用的软件程序等。
作为一个有多年实际管理经验,又几乎通读过德鲁克全部著作的人,我曾经反复琢磨为什么德鲁克要说管理学其实是一门“博雅技艺”。最终,我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一个标新立异的溢美之举,而是在为管理定性,它揭示了管理的本质,提出了所有管理者努力的正确方向。这至少包括了以下几重含义:
第一,管理最根本的问题,或者说管理的要害,就是管理者和每个知识工作者怎么看待与处理人和权力的关系。德鲁克是一位基督徒,他的宗教信仰和他的生活经验相互印证,对他的研究和写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他看来,人是不应该有权力(power)的,只有造人的上帝或者说造物主才拥有权力,造物主永远高于人类。归根结底,人性是软弱的,经不起权力的引诱和考验。因此,人可以拥有的只是授权(authority),也就是人只是在某一阶段、某一事情上,因为所拥有的品德、知识和能力而被授权。不但任何个人是这样,整个人类也是这样。民主国家中“主权在民”,但是人民的权力也是一种授权,是造物主授予的,人在这种授权之下只是一个既有自由意志又要承担责任的“工具”,是造物主的工具而不能成为主宰,不能按自己的意图去操纵和控制自己的同类。只有认识到这一点,人才会谦卑而且有责任感,才会以造物主才能够掌握而人类只能被其感召和启示的公平正义去时时检讨自己,也才会甘愿把自己置于外力强制的规范和约束之下。
第二,尽管人性是不完美的,但是人彼此平等,都有自己的价值,都有自己的创造能力,都有自己的功能,都应该被尊敬,而且都应该被鼓励去创造。美国的《独立宣言》和宪法中所说的“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不证自明的权利(rights)”,正是从这一信念而来的,这也是德鲁克的管理学之所以可以有所作为的根本依据。管理者是否相信每个人都有善意和潜力?是否真的对所有人都平等看待?这些基本的或者说核心的价值观和信念,最终决定他们是否能和德鲁克的学说发生感应,是否真的能理解和实行它。
第三,在知识社会和知识型组织里,每一个工作者在某种程度上,都既是知识工作者,也是管理者,因为他可以凭借自己的专门知识对他人和组织产生权威性的影响——知识就是权力。但是,权力必须和责任捆绑在一起。而一个管理者是否负起了责任,要以绩效和成果做检验。凭绩效和成果问责的权力应当是正当和合法的权力,也就是授权,否则就成了德鲁克所坚决反对的强权(might)。绩效和成果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们不但在经济和物质层面,而且在心理层面,都会对人们产生影响。管理者和领导者如果持续不能解决现实问题,大众在彻底失望之余,会转而选择去依赖和服从强权,同时甘愿交出自己的自由和尊严。这就是为什么德鲁克一再警告,如果管理失败,极权主义就会取而代之。
第四,除了让组织取得绩效和成果,管理者还有没有其他的责任?或者换一种说法,绩效和成果仅限于可量化的经济成果和财富吗?对一家工商企业来说,除了为客户提供价廉物美的产品和服务、为股东赚取合理的利润,能否同时成为一个良好的、负责任的“社会公民”,能否同时帮助自己的员工在品格和能力两方面都得到提升呢?这似乎是一个太过苛刻的要求,但它是一个合理的要求。我个人在十多年前,和一家这样要求自己的后勤服务业的跨国公司合作,通过实践认识到这是可能的。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学会把伦理道德的诉求和经济目标,设计进同一个工作流程、同一套衡量系统,直至每一种方法、工具和模式中。值得欣慰的是,今天有越来越多的机构开始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在各自的领域做出肯定的回答。
第五,“作为一门博雅技艺的管理”或称“博雅管理”,这个讨人喜爱的中文翻译有一点儿问题,从翻译的“信、达、雅”这三项专业要求来看,雅则雅矣,信则不足。liberal art直译过来应该是“自由技艺”,但最早的繁体字中文版译成了“博雅艺术”,这可能是想要借助它在汉语中的褒义,我个人还是觉得“自由技艺”更贴近英文原意。liberal本身就是自由之意。art可以译成艺术,但管理是要应用的,是要产生绩效和成果的,所以它首先应该是一门“技能”。此外,管理的对象是人们的工作,和人打交道一定会面对人性的善恶,面对人的千变万化的意念——感性的和理性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管理又是一门涉及主观判断的“艺术”。所以,art其实更适合解读为“技艺”。liberal——自由,art——技艺,把两者合起来就是“自由技艺”。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之所以对liberal art的翻译这么咬文嚼字,是因为管理学并不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是一个人或者一个机构的成功学。它不是旨在让一家企业赚钱,在生产效率方面达到最优,也不是旨在让一家非营利组织赢得道德上的美誉。它旨在让我们每个人都生存在其中的人类社会和人类社群(社区)更健康,使人们较少遭受伤害和痛苦。它旨在让每个工作者,按照他与生俱来的善意和潜能,自由地选择他自己愿意在这个社会或社区中所承担的责任;自由地发挥才智去创造出对别人有用的价值,从而履行这样的责任;在这样一个创造性工作的过程中,成长为更好和更有能力的人。这就是德鲁克先生定义和期待的,管理作为一门“自由技艺”(或者“博雅管理”)的真正的含义。
邵明路
彼得·德鲁克管理学院创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