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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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材与不材之间:庄子的处世哲学

《庄子·山木》(节选)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庄子是我国战国时代著名的哲学家。他和老子一样,主张清静无为,就是要求生活在世界上的人们一切都要顺应自然,不要有任何人为的、主观的努力。因此,总体上说来,庄子的思想是消极的。不过,另一方面,庄子的学说中又包含着许多辩证的思想、许多合理的成分,充满智慧和哲理,富于思辨逻辑。而且,他的“十余万言”作品大抵用寓言的形式写成,不仅篇幅宏大,汪洋恣肆,而且想象丰富,寓意深刻,有很浓的文学意味。

这篇寓言题为《山木》是因为文章开头的一句中有“山”和“木”这两个字。我国古代早期诗文,往往没有标题,后人采用“首句标其目”的办法,即用开头两个字,或开头一句中包含的两个字作题目。可见,“山木”这个标题,不是由文中的内容概括出来的,不同于庄子的其他寓言,像《逍遥游》《庖丁解牛》等标题是总括全篇内容的。《山木》这篇文章篇幅很长,内容很丰富,我们这里只欣赏它的开头一段文字。

文章以叙述故事的方式开头:“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庄子带着他的一群学生在山中行走,看见一棵大树,长得枝叶繁茂。“庄子行于山中”,字面上只写庄子一个人行于山中,实际上联系后文看,他是同他的学生在一起的。“见大木”中的“大木”,就是大树。“见大木”,自然没有什么新奇,庄子感到有点儿奇怪的是“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伐木的人只是站在大树的旁边,却并不砍伐,取以为用。这里,“伐木者止其旁”中的“止”,是“停”的意思,“止其旁”,就是停在那棵大树的旁边。“不取”的“取”,是取材、取以为用的意思。这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为什么伐木者“不取”呢?庄子便上前向伐木者打听。“问其故,曰:‘无所可用。’”问是什么原因,伐木者告诉庄子说,这棵树不成材,派不上什么用场。于是,庄子回过头来向他的学生们说道:“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这棵大树是因为没有什么用处才能活到它的自然寿限的呀。“不材”就是不成材、不能作材料、没有用处的意思。注意:“不材”是这篇文章中的一个关键词语。“天年”,就是自然的寿命。“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实际上是说,这棵大树因为不成材,才没有像那些可以作材料用的树木一样被伐木者砍伐掉,因此得以枝叶繁茂地一直生长下去,直到老死为止,也就是享尽它自然的寿命。

以上一层意思是说庄子在山中见到一棵不成材的大树,悟出了“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的道理。《庄子·逍遥游》说:“物无害者,无所可用。”一种物体,如果没有谁加害于它,说明它一无所用,一无可取。对于伐木者来说,他来到山林中,当然要选取一些有用的树木,砍伐下来,取材为用;对于山中的树木来讲,可用的木材总是先被砍伐,可以说成材为患,成材的反而倒霉。而无用的树木则可以免遭砍伐的厄运,得以终其天年。从这一角度来看,那棵不成材大树的一无可取,对它自身来说,倒成为另一种最大的“可取”—得以保存自己的生命。这一现象引起了庄子的注意,庄子并且将它同自己后来碰到的另一相反的现象联系了起来。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庄子和他的学生从山中出来之后,住在他的一个朋友家里。“夫子”,这里是对庄子的尊称,因为这篇文章是他的门徒弟子整理的,所以门徒弟子称他们的老师为“夫子”。“舍”,是住宿、歇息的意思。“故人”,老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庄子来到老朋友家里,“故人喜”,老朋友非常高兴,于是十分热情地招待他,“命竖子杀雁而烹之”,就让家里的童仆杀鹅烹调做菜招待他。“竖子”,是对童仆的称呼,即家中的佣人。这里的“雁”,据考证就是鹅。“烹”,即烹饪;一说作“享”,享用的意思,当然也可以解得通。这位故人见庄子到来,连忙吩咐童仆杀鹅摆酒,为他接风洗尘。“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童仆得到吩咐,就问主人老爷:一只鹅会叫,一只鹅不会叫,杀哪一只呢?“请奚杀”的“奚”,是疑问代词,“奚杀”就是“杀奚”,杀哪一只。大概庄子的这位朋友家中共养了两只鹅,“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这里的“不能鸣”,是说养着没有什么用处的意思,与上文的“不材”意思相同,也是一个关键词语,不可忽略。主人听了童仆的请示之后,立即回答道:“杀不能鸣者。”杀那只不会叫的。

以上是第二层意思,写庄子来到朋友家中,朋友杀鹅款待他,两只鹅,一只会叫,一只不会叫,那只不会叫的被杀掉了。从第二层意思看,不成材也为患,不成材的也倒霉。这就与上文写到的山中大木的情形正好相反。大木因为没有用处而得以终其天年,而这只鹅却因为没有用处而被杀掉。前后发生的两件事凑到一块儿,很自然地引起了庄子和他的学生们的一番议论,这就是下面第三层的内容。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第二天,弟子们就向庄子请教。请教什么呢?“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昨天山中的那棵大树,因为不材得以享尽自然的寿命;如今主人家里的鹅,却因为不材被杀,先生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遇到这种情况,先生将如何自处呢?山中之木,成材的被砍掉,不成材的得以终其天年。按照这个逻辑,主人之雁,就应当是那只会叫的当宰,可主人偏偏杀了那只不会叫的。同为“不材”,却得到了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那么,到底是成材好,还是不成材好呢?

庄子微微笑道:“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周”是庄子的名字,庄子姓庄名周,这里是庄子自称。庄子说,我庄周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就是介乎成材与不成材二者之间。

以上就是节选的这篇寓言的开头的一段文字。介绍到这里,您也许早已明白了,原来庄子是通过“山中伐木”和“故人烹雁”这两个前后矛盾的故事来阐述他的处世哲学的。苏舆在评论《山木》的创作思想时说过:“旨同于《人间世》,处浊世避患害之术也。”说《山木》的主题思想与庄子的另一篇《人间世》一样,是要阐明在污浊的社会中如何全身远祸的道理。《人间世》描写的是社会上人际关系的复杂与争斗,指出如何处人与自处的方法。庄子生活在一个权谋争霸的战乱时代,他很有才能,却不愿做官,采取消极避世的态度。据《史记》记载,楚威王曾经派遣使臣,带着很多钱财,请他出任楚国国相。庄子却拒不接受,表示不为有国者所左右,要终身不仕,以快其志;宁可穿破衣,处陋巷,自得其乐。所谓“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处世哲学和人生态度。

诚然,庄子的这种处世哲学与人生态度并不值得赞扬和效仿。但是,庄子之所以采取这种处世哲学与人生态度,又何尝不是对那个现实社会不满和抗争的一种方法呢?庄子曾经激烈地抨击当时极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他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偷一个铁钩子的小偷要被刑律处死,掠夺国家的大盗却可以做诸侯;而一说起那些侯门上族,总是认为他们是最讲仁义道德的,但实际上,那些侯门上族哪有什么仁义道德可讲。因而,庄子在那个污浊的社会里洁身自好,也是难能可贵的。《山木》这篇寓言,所表达的就是庄子对当时现实社会全身远祸之难的愤懑和感慨,它对于今天的读者了解当时的那个社会,仍有深刻的认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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