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世间只此林南缺(六)
日头已经爬过大半了,最盛时分的曜日终于肯在云雾之后稍稍休憩片刻,炙热的光源被灰白的阴影遮蔽,朦朦胧胧地罩住了这一方气氛些许诡异的园地。
梨园后,有一片稀疏的竹林,零落地种植着一些素竹,春日里青翠地疯长着,据说,是上一任的梨园师傅喜竹,栽种在园后的,那师傅离任之后再无人问津。
此刻,林南缺孤影立在其中。竹青衫,竹青色,仿佛要消融在这寂寥的翠岚里。
女子眉心紧蹙,猫眼般的绿眸敛着深沉的情绪,神色一如平常,0更冷淡凌厉了些。只是,那垂在身侧的手被紧紧地攥住,挑弦的长指狠狠地掐住了虎口,微微地渗出骇人的血渍来。
没人知道她究竟在愤怒什么。
她做不到。
就像是她坦然面对云乐而说的话,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做不到中规中矩地按照预计好的步骤演奏,做不到完全洗掉琴中属于自己的部分来迎合那宫中恶俗的喜好,做不到和一帮技艺艳人却只会媚曲迎人的乐师合作……做不到更改自己,做不到违背初心。
她本就是一身傲骨,铮然如许,入宫本已太多不愿。
故事说起来像浓雾薄纱,烟雾缭绕地遮蔽住本有的万里晴空。
沉淀在情绪中的女子忽而警醒地回头,方还在眼中些微泛滥的色彩光也似地被深深的绿色湮灭。她望向来人的方向,抿住了唇角。
“原来林乐师是来这里赏竹啊。”被立即察觉到的男子笑容干净,迈步走近,“要我呀,当然也会放下那一帮无聊到极致的丝弦重鼓躲来这里赏春啊。”
“林乐师不会介意在下也来分一杯羹吧。”语调抑扬好听,是闭着眼睛都能触摸到的温柔。
“怎么又是你。”似是厌恶于那人轻松语气,林南缺垂了垂眼,眼眸错开了男子修俊的容颜。
玉生烟。
玉生烟仿佛丝毫不介意女子冷凛的情绪,笑道,“林乐师固执离去,可是留下了云乐一众慌张忙乱呢。”
“我不会去的。”女子口吻坚定,“我说过了,我做不到。”
“做不到?”
“做不到弄曲戏人吗?做不到演奏死板的曲调吗?做不到太多人的合奏掩盖了真正的琴声吗?”玉生烟一句句反问着,言语丝毫不让人一分,像是太过了解眼前一心孤傲的女子,剖析深处,刺刺见骨。而眼里仍是长久不变的明朗了然。
“林乐师,你如何孤独狂妄,琴声可见。但若在此深宫,一味狂傲冷绝,终不是为人之道。”
末了,玉生烟眼角温柔起来,浅浅作揖。
“卿本佳人,生烟敬之。”
仿佛过了很久,竹影间清新的香气混在风中,在鼻端轻细地低回。
她熟悉地沉默着,眸中深沉的琉璃色却难得的缓慢透润起来。玉生烟在劝,并且用了一种太容易打动人的方式,言语间没有指责,没有怨怼,只有一盏味道涩楚的苦心。若是旁人,再怎么倔强的性子,或许也能有所动摇吧。
公子折腰,佳人相敬。
只可惜,说了多少次,南缺,永不会是旁人。
那微潋滟的情绪犹如被风吹动的湖面,转眼再坠入无波的深渊。她唇畔有笑,只是冷得人心寒,完全无视于低垂着头的俊秀公子,转身便离开。
步伐轻如踏玉,细微的落叶声被踩碎。
“公子赏竹吧,南缺先告退了。”
她远远地留下一句话,落在微冷的风中,像带着女子冷淡的气息一遍遍在雾霭中回荡。直到声息渐隐,原处的男子自然地立起身,儒秀的长衫上仿佛抖落了一地竹青色的冷峻,混在霏微的阴影里。
眼中色彩变化多端。
到最后,却是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如同垂手明玉暗暗闪光。
男子身影洒脱如风,毫不在意地甩袖而出。
好竹啊,好竹。
有风,飒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