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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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悍妇索菲娅

一、铁腕公主

索菲娅有领导男人的才干。她长得矮小、粗俗,思维却十分敏捷、狡诈,她从没有读过马基雅维里的君王论,却天生具备马基雅维里的政治权谋。

索菲娅处变不惊,制服了不可一世的射击军。在暴力、恐怖和谎言的气氛中,彼得深深地领悟到:一旦暴乱发生,就要血腥地镇压;而祸患一解除,又要宽恕幸存者。

索菲娅确有领导男人的才干。她学识渊博,思维敏捷,奸诈,语言尖利刻薄。她丝毫不打算象一般俄罗斯女人那样,满足于在“泰廊”里扮演默默无闻的角色。她的活动范围是整个皇宫,整个世界。

她意识到自己长相丑陋,但这不仅没有使她谦卑自惭,反而更激起她的勃勃的野心。她那肉山一样的身体,竟把身上裙衫的针脚都撑断了。

兼管波兰事务的法国外交官拉·纳维尔写道:“她体形丑陋,胖得出奇,头大如斗,脸上有毛,矮小和粗俗,她的思想却十分敏锐、狡诈和富有权谋。虽然她从未读过马基雅维里的书,也没请人讲过马基雅维里的任何主张,可她天生具备着马基雅维里提倡的为人之道。”

她年仅26岁,看上去却象40来岁。这个没有一点女性特点的悍妇,却包藏着极力强烈的情欲。她一方面热烈地迷恋于瓦西里·戈利琴——她的当年情夫,一方面却毫无顾忌同射击军的军官们调情。

行使权力难道比夺取权力还难吗?

索菲娅从获胜的第二天起,就焦虑地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尸体刚刚从广场上清走,她和她的情夫瓦西里·戈利琴便遇到了宗派信徒提出的大难题。

1654年,东正教大主教,在彼得的父亲阿列克谢·米哈伊洛夫斯基的支持下,对圣经和礼拜仪式进行了修正,受到东正教保守派的强烈反对,反对者自成一派,统称为老教派,或教会分立派。不少拒绝放弃父辈们坚持的并由传统延袭下来的谬误。在俄国,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出现了老教派集中居住的村落。他们只愿把自己的宗教信仰建立在老文本的圣经上,他们出于厌恶而拒绝与东正教派来往,把东正教神甫看是“肮脏贪食的猪”;他们还预言,基督教国家沿着这条路继续发展下去就会遭到天打雷劈。

在全国各地也纷纷建立了许多社团,它们因共同致力于否定官方教会的权威而相互联系在一起。在这一宗派性的教派中,有些信徒晚上睡在棺材里,有些相互鞭笞,有些下决心一辈子不开口说话,还有些则互相切除生殖腺,互相割断喉咙致死,或者把全家关在一间房子里,然后点燃稻草堆,自己投身于烈火之中。他们边这样做,边唱着感恩歌,确信自己能进入天堂。

在狂热信奉这一教派的父母亲的鼓动下,孩子们唱道:“我们将走上烧人的柴堆,到另一个世界去,我们将穿上红色的小长靴和金钱锈成的襁褓,人们会大量给我们吃蜜糖、核桃和苹果;我们将不屈服于反基督的人。”

教会分立派在人民当中,甚至在军队当中,不断扩大其影响。特别是在射击军中,加入教会分立派的人数迅速增加。

为了博得他们的好感,索菲娅任命伊凡·霍万斯基公爵担任他们的首领。但是,伊凡·霍万斯基是个既有权威而又自负的老人,绰号“夸口者”。他深受部下的敬重,于是他鼓动部下在莫斯科公开确立老教派对新教派的优越地位。

两位沙皇登基后不久,一部分愤怒的士兵闯进克里姆林宫,涌进“大天使”教堂前的广场。他们挥动着圣像、圣书和戟,对东正教的神职人员大肆诽谤,吼叫教会只不过是一些马厩和家畜棚,鼓动正直的俄罗斯人民起来,要求教会恢复过去的礼拜仪式。

他们应当要求什么,这一下就很明白了。射击军涌到克里姆林宫里。射击军政厅总监伊万·霍万斯基宣布拥护分裂派。

六个骨瘦如柴的分裂派教徒三天没吃一点东西,也没喝一滴水,把读经台、木十字架和古籍带到多棱宫里,当着索菲娅的面,咒骂和侮辱总主教和僧侣。

射击军集合在殿外正廊上高呼:“我们要分裂派,我们要古老的生活方式!”有的还强横他说:“这是长公主进修道院的时候了,别再扰乱国家啦。”索菲娅勃然大怒,威胁着说:

“你们是不是要拿六个不学无术的农民修道士来撤换我们?如果是那样,我们这些皇帝就没法继续住在这儿,我们得到别的城市去,把我们的落魄、把你们的叛逆昭告全国人民。”

射击军明白索菲娅这种威胁的意义,大家便惊慌起来了:“万一她把贵族民军调来攻打莫斯科,弟兄们,那怎么办?”于是他们就往回退,开始谈判了。

同时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戈利琴已经下命令把一桶桶伏特加和啤酒从皇宫的地窑里搬到了广场上。

射击军动摇起来,心里迷迷糊糊的。有一个人嚷道:“旧教干我们什么屁事,那是神甫们的事,打死分裂派教徒!”一个骨瘦如柴的长老当场被砍掉了脑袋,另外两个被活活地掐死,其余几个逃脱了。

莫斯科一片喧嚷,如同蜂窝一般。骚动是毫无组织的。他们捣毁了官家的酒店。他们把衙门里的书记官给抓起来,撕成粉碎。莫斯科来去都有危险。领主们常常发生大规模的流血战斗。整排整排的木头房子被烧掉。街头市集,到处都横陈着尸体,没有人收拾。

有人谣传领主们已经把贵族民军调到莫斯科来,——说他们打算一下子把叛乱扑灭。于是射击军和一批逃亡的农奴,又一次涌进克里姆林宫,把请愿书戳在矛枪上,要求把所有的领主交给他们惩办。

索菲娅气得脸色发白,走到了殿外正廊上:“他们在你们面前胡诌贵族民军的事,我们想也没想到。这我可以亲吻十字架起誓,”她嚷道,一面扯着胸前那个镶着钻石的闪闪发光的十字架。

莫斯科喧腾吵闹了三天三夜。

就在那个时候,有一批不顾死活的人下了这么一个决心:把两个皇帝和索菲娅统统杀死。

可是等莫斯科在第四天醒来,克里姆林宫已人去楼空,两个皇帝不见了,索菲娅公主也不见了。

老亲王伊凡·霍万斯基倚仗着部下对自己的崇拜,公开怂勇士兵起来反抗。在这些人看来,伊凡·霍万斯基是俄罗斯的真正主人。他们称他为“我们的父亲”。而当霍万斯基称他们为“我的孩子们”时,他们便沉浸在幸福之中。

他对士兵们说:“我的孩子们,那些特权贵族因为你们而对我进行威胁,我已不知如何是好。你们认为应该怎样行动,你们就行动吧!”这样,他促使士兵们在思想上对进行一次新的骚动有了准备。

1682年9月2日,索菲娅收到一封匿名检举信。

信中反映,伊凡·霍万斯基准备出动忠于他的射击军士兵杀死她和两个沙皇,还有纳塔利娅皇后。

索菲娅对获得这一口实十分高兴。她佯装相信确实存在着一个真正的阴谋,并通知特权贵族们注意他们所面临着的威胁,然后突然携带两个沙皇、瓦西里·戈利琴以及整个宫廷离开了莫斯科。

索菲娅以异常亲切的口吻写信给伊凡·霍万斯基,邀请他前来会面,共同商讨国家大事。

伊凡·霍万斯基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他拒绝相信这是一个圈套,他带着儿子安德烈在36名射击军士兵的护送下上路了。当他们正准备在离莫斯科25里的地方扎营时,一支强大的队伍包围了这小队人马,缴了他们的枪,把他们带到已搭起了断头台的沃兹维任斯科那村的中心广场上。

没有进行任何调查,没进行案情辩论,也没有开庭审讯。判决早已在事先准备好。一位文书用声如洪钟的嗓音念道:“伊凡亲王,你一贯为所欲为,从不领受沙皇的旨意。你把国家的钱分发给不应得到赏赐的人;你准许射击军的士兵蛮横粗鲁地涌进皇族的住房……你对两位君主所怀的险恶用心已被揭穿。你的叛逆行为是不容争辩的。因此,两位沙皇宣判你的死刑。”

伊凡·霍万斯基的儿子也受到了同样的惩处。护送的36名近卫军也遭到了相似的下场。

同一天,9月17日,索菲娅公主接受了其亲信为庆祝她的“圣索菲娅”姓氏节所表示的祝贺。

莫斯科的射击军得悉他们的首领和伊凡·霍万斯基被处决的消息,愤怒地拿起武器,占领了克里姆林宫,扣留了若阿辛大主教。

四面八方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索菲娅已动员全国的力量反对肇事者。一支人数众多的贵族武装正准备向首都进发。射击军的嚣张气焰顿时化为巨大的恐惧,甚至有人哭天抹泪。曾一度妄想统治俄罗斯的射击军,如今唯一希望的是得到女摄政的宽恕。

于是他们急忙派出代表团向女摄政表达他们归顺之意,并祈求大主教若阿辛为他们说情。3000名射击军自己用绳索套在脖子上,手拿着木砧和斧子,携带家眷上路,前往谢尔盖耶夫修道院觐见在那儿等候他们的索菲娅。

索菲娅于9月27日清晨接见了他们。当时两位沙皇未出席,由支持她的特权贵族簇拥在她的周围。

罪犯们匍伏在女沙皇面前,他们的悲痛至极的妻子边号啕大哭,边用手去撕胸前的衣服。应叛乱者们的要求,由若阿辛大主教派来的教区主教,哀求索菲娅对肇事者宽大处理。

索菲娅最后听从了这个劝告。

索菲娅坐在御座上,面对射击军宣布,她同意不再追究此事:“所有人都可以活命。”但她对赦免措施提出了条件:射击军必须归还从武器库抢劫来的武器,除非有两位君王的明确指令,否则射击军不得逮捕任何人;他们必须发誓,今后永不反叛国家和教会。此外,由于他们的恶劣行为,必须撤消曾加封于他们的御林军的光荣称号,并拆除红场上的屈辱性的圆柱,最不可靠的射击军兵团将被调到边远的城防。

1682年11月6日,两位沙皇和女摄政由几万人护送,开进了已然平静无事的莫斯科。

射击军当日接到命令,要他们在大队人马经过时,不带武器,前额贴在泥地上,跪在两旁迎候。

秩序恢复了,索菲娅胜利了。小彼得在观看沿路躬身下跪的射击军时,深深领悟到,在民众暴动的情况下,沉着坚定的态度所带来的好处。一旦发生暴乱,要血腥加以镇压;而祸害消除后,又要宽恕幸存者。这将是年轻沙皇在他今后一生中永远记取的教训。

他在恐怖、暴力和谎言的气氛中,艰难地迈出了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步。他到处看到的是在肉体上和灵魂上遭到创伤的人。在猛兽群居的环境里,唯有母亲的面孔是纯洁善良的。在克里姆林宫刚刚重新坐稳的索菲娅,又作出一项不容商量的决定:弟弟伊凡将随她留在宫中,而彼得与他的母亲则被送往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村居住。

这样,索菲娅从身边清除了两个沙皇中的一个,大部分的射击军和最不安分守己的教会分立派,准备和瓦西里·戈利琴一起统治整个国家。

她周围的亲信把她比作巴比伦的塞米拉米丝或英国的伊丽莎白。她被看作东方女皇、拜占庭的皮尔谢丽。她竟然要求人们呼她为“女皇大帝”,“至诚公主”,“女君主”。

在正式场合,她和瓦西里·戈利琴并排坐在一起。

二、美男子戈利琴

在封闭、落后和保守的莫斯科,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公爵是一个“西化”味十足的人。他能用拉丁语或波兰语同外宾进行滔滔不绝的长谈,使对方赘慕不已。“我心目中的偶像是法国的路易十四!”他高做地对外宾说。

他不仅具有典型的男性气概,而且还是一位有素养的精明强干的政治人物。他有高雅风度和敏捷的思维能力。他在天花板上雕有花纹的府邸内接待外国来宾,请客人欣赏他的画廊、藏书室、地图、古代大理石、威尼斯大镜子和法国的家具。他用拉丁语或波兰语同外宾们进行滔滔不绝的长谈,使对方听得出了神。

他说,自己心目中的楷模是路易十四,因为“路易十四的情操与自己有相仿之处”。根据外交官拉·纳维尔的记述,瓦西里·戈利琴公爵有志于“使荒芜的土地变成了烟筒密集地区,使乞丐变富人,使野蛮人变成文明之士,使懦夫变成英雄,使牧人的茅屋变成石垒的大厦。”在他的治国纲领中,除了解放农奴的条款之外,还建立正规军,对西方国家实行边境开放,派青年人出国深造。

戈利琴公爵府干净、整齐。

从屋顶到地面都包着铜皮的外墙,热烘烘地发着光。两个高个儿的瑞士火枪兵,戴着铁盔,穿着皮甲,站在入口处的地毯上。另外两个守卫着镀金的锻铁大门。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在这难受的闷热空气中,当风坐在一扇开着的窗边,正跟一个外国人德·涅韦尔谈着话。

那客人戴着假发,穿着一套刚刚流行于路易十四宫廷里的法兰西服装。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没戴假发,他的服装也是法国式的——长统袜,红鞋子,镶着饰绦的丝绒短裤。他的胡子已经剃掉了,可是唇髭还留着。在他面前一张法国式的桌子上,放着稿卷和笔记本,羊皮封面的拉丁文书、地图。

墙壁上挂着一些人像:几位戈利琴公爵,和嵌在富丽堂皇的镜框里的一只双头鹰用两爪托住索菲娅的肖像的画。

铺着法兰西花毡、罩着意大利锦缎的安乐椅,五光十色的地毯,一座座壁钟,波斯武器,一个铜地球仪,一支英国制造的寒暑表,铸银的烛台和枝形大吊形,精装的书籍以及用金色、银色、天蓝色绘在拱形天花板上的天球。

客人带着赞许的目光瞅着这种一半亚洲、一半欧洲式的陈设。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交叠着两腿,大方地微笑着,一面谈话一面拨弄着鹅毛笔,带着莫斯科的腔调说道:

“让我来向您解释一下,德·涅韦尔先生。两个阶层构成了我们国家的基础:生产阶层和官宦阶层,换句话说,就是农民和贵族。这两个阶层都大大地贫困下去了,因此国家从他们那儿得不到一点利益,只会毁灭。如果让地主跟农民分开,那好处可就大了,因为今天的地主,纯粹出于贪婪,狠着心肠把农奴吃光吞尽。这就无怪农民要贫困,地主要贫困,国家也要贫困了……”

“这话极有见识,极有意思,大臣先生,”德·涅韦尔答道。“不过您认为怎样来解决这个难题呢?”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开怀地微笑着,从桌子上拿起一本羊皮封面的笔记簿;那上面他亲笔写着:“论公民生活,或如何改革一切有关公共福利的事务。”

“要使全国人民富裕,是一项巨大而艰难的任务,”他说,开始念他的手稿。

“几百万亩土地一片荒芜,这些土地应当加以耕种。俄罗斯的劣等绵羊应当淘汰,而代之以英国的细毛绵羊。应当鼓励人民开采矿藏,兴办实业,给他们以公平的利润。应当撤销大量难以负责的地租、徭役、捐税、贡赋,而代之以一种适度的人丁税,这唯有把所有的土地从地主那儿拿出来,让自由的农民安顿在上面,才有可能办到。一切现存的奴役制度必须废除,使得将来没有一个人会受别人的奴役……”

“大臣先生,”德·涅韦尔扬声说道,“执政者草拟出这样伟大而果断的计划,历史上还不曾有过先例。可是,那些贵族地主会不会同意土地交给农民,让奴隶解放出来呢?”

“地主交出土地,可以领到薪俸。军队从贵族招募。要废止强迫征召奴隶的办法。让农民从事他们自己的业务。贵族服了役,领到的酬报不是封地与农奴,而是增加的薪俸,这笔钱将在一般土地税里开支。国家的收入,这样,就会增加到一倍以上。……”

“我好象在听一个古代哲学家的话了,”德·涅韦尔自言自语地说。

“未成年的贵族子弟必须送到波兰、法国和瑞典去学习军事。应当举办专门学院并提倡科学研究。我们要用艺术来美化自己。我们要让勤劳的农民到荒地上落户。我们要使粗野的人民成为知书识理的公民,要把肮脏的窝棚改为石头的房子。懦夫要变为勇士。我们要使穷人富裕起来,我们要用石子来铺砌街道。我们要用石头和砖头来重建莫斯科。……智慧将要在这片贫穷的国土上空发出光辉。”

三、悍妇欲火

戈利琴同体态肥胖、丑陋不堪、目光咄咄逼人的索菲娅之间,点燃了狂野的情火,他既当摄政的床上伴侣,又充当他的工作助手。

索菲娅几次堕胎,她对戈利琴的爱,是一种按捺不住的,跟自己年龄极不相称的恋情。她老是提心吊胆,躲躲藏藏,夜里躺在床上,受着欲火的煎熬,苦苦地等待着意中人的到来。

他们的谈话被打断了。

一个穿制服的仆人,惊慌地睁圆着眼睛,踮起脚走到公爵身边,耳语几句。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脸马上紧张地板起来了。

德·涅韦尔察觉了这一点,便抓起帽子,起身告辞,一路倒退着往门口走去。

“我非常伤心,而且极其失望,德·涅韦尔先生,让您这么匆匆地走了。”

剩他一人的时候,他急匆匆地走进寝室里去了。情人摄政王索菲娅坐在一张大红绸帐的双人床上。

跟往常一样,她是乘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从后门偷偷进来的。

索菲娅一生中最大的一桩事,便是她对瓦西里·戈利琴的狂热的爱情。

这位身材高大、面容讨人喜欢的男子,对索菲娅这样一个体态肥胖、丑陋不堪的女人,从未表现出任何嫌恶之情。他忠实充当她的床上伴侣。

她没搭理,只是抬起阴沉的脸,一双碧绿的男性似的眼睛紧瞅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他弄得莫名其妙,没走到床跟前,就停下了。

“发生了什么倒楣的事吗?殿下……”

去年冬天,索菲娅秘密地堕过一次胎。她的脸长得丰满起来了,嘴巴两边有着两块结实的肌肉,这会儿却不再泛出从前那片红晕。

她衣服穿得很华丽,依然是少女打扮,可她的体态却十足是一稳重的妇人。

她必须隐瞒和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恋情,这使她十分苦恼。虽然每一个人,连那最卑微的洗碗碟的女仆,都知道这件丑事,可是不遵守法律,不举行婚礼,把她那已不再年轻的身体委之于心爱的人,到底还是丑恶的,不体面的。

今春,她本来可以熬受甜蜜的痛苦,生下一个孩子来的,人家却让她堕了胎。

她对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爱是一种按捺不住的、跟自己年龄不相称的恋情;老是提心吊胆、躲躲藏藏,夜里躺在床上受着欲念的煎熬,苦苦思念意中人儿,这对一个16岁的少女来说,是很美妙的。可有时候,也会有一股憎恨的感情堵得她喉咙里透不过气来。

索菲娅坐在那张又宽又大的床上,她的脚没有着地,穿着沉甸甸的衣服,身上热乎乎、湿滋滋的,冷淡地打量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你打扮得多可笑啊,”她说,“你穿的这种衣服是什么,法兰西服装吗?可是那条裤子,倒象是女人的衣服呢。……人家会笑话你的。”

四、一征克里米亚

索菲娅认为戈利琴既是一个盖世无双的情夫,又是一个出类拔卒的外交家,那么他肯定也是一个杰出的战争指挥官。她强迫自己的情夫统帅15万大军远征克里米亚,结果大败而归,5万士兵死亡。索菲娅仍将戈利琴当成凯旋而归的“英雄”加以赏赐。

瓦西里·戈利琴仿效其前任的做法,主张从西部和南部向外扩张俄国的领土,如果不取得海上的通道,国家是无法继续生存下去的。

然而,波兰正处在极盛时期,查理十一世统治下的瑞典军队已威震天下,剩下的是软弱而又愚蠢的土耳其人。恰在这时,波兰国王让·索别斯基三世在维也纳城下击败了土耳其和鞑靼人,他邀请索菲娅派兵同波兰、奥地利、威尼斯的军队一道参加最后毁灭奥斯曼帝国的战斗。

这是俄国取得黑海港口的绝好时机。

但在参战之前,女摄政要求波兰做出重大的补偿。于是,1686年4月21日,双方在莫斯科签署条约,由波兰向俄国割让基辅广阔地区和斯摩棱斯克省直至第聂伯河地区,作为酬谢索菲娅派兵助战的代价。

索菲娅在一份宣言中声称:“我们的祖先从来没有签署过如此光荣和有利的条约,俄罗斯的光辉遍及世界的各个角落。”

她还决定,将由瓦西里·戈利琴来统帅出征的军队:既然他是一个盖世无双的情夫,又是一个出类拔革的外交家,那么他也必定是一位杰出的战争指挥官。

瓦西里·戈利琴再三推说自己没有军事才干,均无济干事,索菲娅坚持原来的决定。

最近索菲娅到他这儿来,总是悒悒不乐,很少言语。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知道她有两个亲信的女弄臣,一天到晚在皇宫里乱钻乱蹿,偷听领主们的闲谈,等到索菲娅睡觉的时候,就把所听所闻一一报告给她。

“无聊的谣言,殿下,”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说。“人们总是胡说八道,别担心,别管它好了。……”

“别管它?”

她的嘴唇怒悻悻地撇了一撇。“你知道他们在莫斯科说些什么来着?说我们太软弱,治理不了天下。……又说没看到我们成什么大气……”

“正是那样嘛,我的朋友。……你能读会写,头脑灵敏,可是昨天夜里,晚祷过后,伊万·米哈依洛维奇舅舅谈起你,他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念给我听一篇关于农奴和农民的手稿。我倒奇怪:公爵的头脑是不是健康的?’”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红了脸,蓝眼睛在长睫毛下面闪了一闪:

“那不是为头脑像他们那样的人写的!”

“不管他们怎么样愚蠢,我们还没有比他们更聪明的臣仆……我自己也不能不百般容忍:我巴不得象波兰王后那样跳舞,或是穿着长裙,侧身骑在马背上,出去猎鹰。可是我一声不响……我一点没有办法,因为他们会说我是邪教徒”。

“我们生活在一批妖魔鬼怪中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喃喃地自语着。

“我跟你说,我的朋友……你必须脱掉花边衣服和漂亮的长袜,披上出征的斗篷,拿上一柄军刀……成就一些大业给他们看看!……”

“什么,……又在谈可汗的事了吗?”他吃惊地问道。

“现在大家只有一个念头——进军克里米亚。……这件事我们避免不了,我亲爱的人。打了胜仗回来,你爱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那时候,你就会比最强的人都要强。”

“可是你应当了解,索菲娅·阿列克谢耶芙娜,我们不能打仗。”他一脸苦笑。

“别的事情等克里米亚的仗打好以后再说”,索菲娅坚决地说。“我早已准备好一道诏书:任命你担任总司令。我要白天黑夜替你祈祷,我要步行到所有的修道院去参拜,我的老爷。……你打了胜仗回来,谁还会说一句闲话?我们的事也用不着再不好意思地遮遮掩掩了。……我完全相信,上帝会帮助我们反对可汗的。”

索菲娅从床边站起来,抬眼望着他那双瞅着别处的眼睛。“瓦夏,我不敢告诉你,在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那个强大的沙皇正在成长起来,他已经快15岁了。听说人长得象竿子一样高。他下了一道诏书,把所有养马的统统召了去,跟他一块儿玩军事游戏。可是他们的军刀和火枪都是铁铸的。……瓦夏,把我从罪恶中救出来吧!”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索菲娅凄苦地笑了一笑。

“我们不能打仗!”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痛苦地嚷道。

“我们没有合适的军队,也没有钱。噢!我那伟大的计划!完全落空了!有谁赏识这些计划?有谁了解这些计划?天哪,只要给我三年,没有战争就好啦!……”

他绝望地摆了摆那花边袖管里的手。……说话也好,劝导也好,拒绝也好,反正全没有用。

索菲娅整个冬天都在召集贵族民军。

要那些贵族地主离开他们的村子,这可真不容易。总司令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戈利琴发出严厉的命令来威胁他们。而地主们却还是不慌不忙,从他们暖和的炕床上爬下来。

“好一个心血来潮的念头——要打克里米亚!谢天谢地,我们跟可汗已经订下了永久的和约。我们纳给他的贡品也不能算难以负担,干嘛又要平白无故地给贵族添麻烦?这是戈利琴家的事啊,——他们要靠别人的劳动来猎取自己的荣誉。”

他们找出种种的借口:害病啦,或是太穷啦,或是人根本不在啦。有的还故意恶作剧,——一个冬天,有人为设法逃避远征,便穿上黑衣服,叫士兵们也穿上黑衣服自己骑上黑马,象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般,赶到军营里,把大家吓了个半死“准有倒楣事儿,”团队里传开了这样的流言。“这回远征,咱们是不会活着回来的了……”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勃然大怒,写了封信到莫斯科,给那个被他留在索菲娅左右的沙克洛维特,“千万得弄一道圣旨下来,对付那些欺人太甚的家伙:让他们失去领地,终生幽禁在修道院里,把他们的村子分给一些无以为生的人,——用这种严厉制裁的办法来使个个人发抖……”

圣旨是下了,可是因为心肠软,一看见那些恶作剧的人流着眼泪,恳求他开恩,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就把他们宽恕了。

这件案子刚一了结,谣言又在军队里传开,说是有天夜里,有人把一口棺材偷偷地放在戈利琴公爵的小木房的穿堂里。

人们都发抖了,大家悄悄地谈论着这件可怕的事。据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那天喝醉了酒,冲进黑洞洞的穿堂里,用剑往空荡荡的黑暗中砍劈。押送辎重车的人们,看见一群白狼在草原上凄厉地嗥叫,牲口无缘无故地倒毙了。有天刮风的夜里,有一头公山羊发出人的嗓音叫着:“大祸就要临头了!”

积雪融化了,和风从南方吹来,河边和池畔的柳树已透出新绿。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心情比乌云还要阴沉。从莫斯科传来一些使人扫兴的消息,人们都嘲笑克里米亚远征:“可汗已经不再等待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光临了;在克里米亚,在君士但丁堡,在全欧洲,他们已经把这次远征不放在心上了。戈利琴叫国库花的钱可不少呢。……”连本来庇护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若阿基姆总主教,也突然叫人把戈利琴赠送的法衣和长襟衣从巴拉什教堂里扔出去,不准在作祈祷的时候再穿它们。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给沙克洛维奇发了许多惶急不安的信,责成他要十分警觉地监视总主教,少让他上索菲娅的寝殿去。

从国外传来叫人忧虑的消息。

大使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和雅科夫·梅舍茨基被派到法国去请求三百万里夫尔的借款,法兰西国王不但一个子也没有给,而且连大使也不愿意接见。

驻荷兰大使乌沙科夫,有如下的报告:“他和他的部属已经弄得名誉扫地;他们在许多地方大吃大喝,而且说了不少粗鄙的话,使圣上的盛名也受到了凌辱。……”

5月底,戈利琴终于率领10万大军向南方进发,到了萨马拉河边,跟乌克兰统领萨莫伊洛维奇会师。

军队前进得很慢,后面拖带着无数的辎重车。他们经过了一些城镇,一些哨所,进入了一片叫做“荒原”的草地。

郁热笼罩着荒无人烟的平原,人们就在那齐肩的漫草里跋涉,兀鹰在酷热的空中盘旋,草原上净是大车的辗轧声和牲口的嘶鸣声。干马粪烧的篝火,烟味中有一种永恒的哀愁。

夜幕降落,吓人的星星晃亮地照耀着。草原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道路,没有车辙。先头部队向前开拔了很远,却没遇见一个活人。鞑靼人明明想把俄罗斯军队诱进一片滴水全无的沙地里去。他们越来越频繁地遇到干涸的小河床。在这儿,只有经验丰富的哥萨克人才知道到哪里去找水。

已是7月中旬了,克里米亚似乎还只是一座空中楼阁。部队从草原的这一头伸展到那一头。许多大车都给丢弃了。不少赶车的农民跟大车留在一起,渴得要死。有人磨磨蹭蹭地北上向第聂伯河那边去了。

部队里怨声载道……

总督们、团长们、民军司令们聚集在戈利琴的营帐旁,惶惶不安地望着下垂的军旗。可是谁也不敢站出来说:“得趁时间还来得及,赶快撤兵。越往前走,处境越凶险。过了彼列科普,便是不毛的沙地。”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在营帐里休息。

他把衣服和靴子都脱了,躺在毯子上读古希腊普鲁塔克的拉丁文著作。从书里升起来的伟大的幽灵,给他那沮丧的心胸增添了勇气。另一个获得力量的源泉便是重读索菲娅的来信:“我亲爱的人,敬祝你,我的朋友,长命百岁!但愿上帝恩准你战胜敌人!可是我呢,我亲爱的,我不太相信你会回到我们这儿来。……只有当我看见你在我怀抱里的时候,我亲爱的,我才会相信。”

“我常常祈祷,愿看见我亲爱的人处在欢乐之中,敬祝你,我亲爱的,永远顺遂!……”

暑气稍弱以后,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就戴上头盔,披上斗篷,走出营帐。一看见他,那些团长、民军司令和哥萨克大尉就都上了马,军号齐鸣,正午的热浪到来以前的夜行军便开始了。

从一座古堡的高处,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望着四周那无数篝火,黑压压的一堆堆士兵,隐没在昏暗中的一长列一长列的辎重车队。那一天比往常更昏暗。一道尘烟的帷幕把整个视野统统包围起来了。在窒闷的空气中,连呼吸也不太容易。

一群骑着马的人在古堡旁边停住了。忽然有一个人飞驰到营帐跟前,他下了马。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认出了他是乌克兰的统领萨莫伊洛维奇统领。

“不好了,爵爷”,他轻轻地说。“鞑靼人放火烧草原了。”

统领唇髭里隐藏着一抹微笑,一道阴影投在他的眼睛上。

“四面八方都烧起来了,”他说,用马鞭指了一指。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朝红光凝视了好久好久:

“好吧,我们让步兵骑上马,打大火里冲过去。”

“我们在灰烬里怎么能行军呢?没有粮食,又没有水。我们会毁灭的,爵爷。”这位乌克兰统领马上提醒他。

“难道要我退却吗?”

“悉听尊便,燃烧着的草原,哥萨克人是穿不过去的。”

“用鞭子来赶他们。”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一发脾气,自己就克制不住了。他在古堡上来回地跑着,琢磨着:“我老早已经注意到,哥萨克人是不太愿意跟我们在一起的,他们竟在马鞍上打盹。如果到克里米亚汗那儿去当差,他们说不定会精神些。……可你,统领,你却昧着良心。……小心点。……在莫斯科,还没坏到这步田地的人,也会给揪住头发,拖上断头台去呢。……可你,神甫的儿子,你做蜡烛和鱼的买卖做了很久吧?”

肥胖的萨莫伊洛维奇听着这些带侮辱性的话,象公牛一般直喘着。

可是他既聪明又狡猾,当下一声不响,鼻子里喘着粗气,跨上坐骑,驰下古堡,消失在大车后面了。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传唤号兵。于是军号在烟雾弥漫的草原上嘶哑地吹起来。骑兵、步兵和辎重车队开始往大火中移去了。

拂晓时分才清楚地看到他们已经没法前进,——草原黑黝黝、死沉沉地横在前面。南风越刮越厉害,把火灰一团团吹起来。可以看见哥萨克侦察兵在远处往回走。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把戴着戒指的双手按在护胸甲上,抑制住自己的骄气,流着眼泪说:

“几百里地方,既没有一点粮草,也没有一滴水。我不怕死,也不怕受辱。长官们,你们考虑考虑,说说该怎么办吧?”

总督们、团长们和哥萨克首领们考虑了一阵,答道:

“立即向第聂伯河撤退!”

克里米亚远征就这样不光彩地结束了。

军队仓皇转移,马不停蹄,一直赶到波尔塔瓦附近,沿途损兵折将,辎重车队也丢弃殆尽。

团长索洛宁哥萨克大尉伊万·马泽帕和统领司令部总书记官科丘别伊偷偷来到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营帐里,告诉他说:

“草原是哥萨克人放火烧的,是统领叫他们放的火。这里是一张密告统领的状子。您看一下,把它转到莫斯科去。一点不能拖延,因为对他那种一意孤行的做法,我们再也没法忍耐了:他自己发了财,却把贵族们毁了。哥萨克的父老们,在他面前也不敢不摘下帽子。他对什么人都要侮辱。他跟俄罗斯人说假话,跟波兰人勾搭,不过跟他们也说假话,因为他只想把乌克兰变成他自己一块永久的领地,剥夺我们的自主权。让莫斯科传一道圣旨下来,由我另选一位统领,把萨莫伊洛维奇撤掉……”

“可是为什么统领不愿意让我打败鞑靼人呢?”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问。

“他之所以不要您这样做,”伊万·马泽帕大尉答道,“是因为只要鞑靼人强大,您就弱小了。如果您打败了鞑靼人,那么要不了多久,乌克兰就会变成莫斯科的一个行省。我们都是俄罗斯人的小兄弟,我们有同样的信仰,而且都很乐意在莫斯科的皇上手下过日子……”。

“说得对!”团长们都这样证明道,“只要莫斯科能确认我们贵族的自主权。”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回想起一团团乌黑的尘雾,留在草原上的无数的坟墓,散满在道路上的牲口的肋骨,他腮帮子火辣辣的。

“这样说,草原是统领放火烧?”

“是啊,”团长们都证明道。

“好吧,那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吧。”

就在那一天,瓦西里·特尔托夫带一匹替换的马,把密告统领的那张状纸缝在帽子里,向莫斯科急驰而去了。

当军队赶到波尔塔瓦近郊,扎下营来的时候,皇上的批谕下来了:“萨莫伊洛维奇既已被诸父老及小俄罗斯全军所爱戴之人,继任统领……”。

到了早晨,他们在战地教堂中将统领抓起来,装在一辆普通的大车里,解到戈利琴跟前。就在那儿他受到审讯。他头上缠着一块湿漉漉的烂布,眼睛红肿。他非常惶恐,反复地说着:

“他们都在胡诌,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皇天在上,他们都在胡诌!……这是我的仇人马泽帕的诡计……”他一看见马泽帕走进来,便脸色发紫,浑身打抖:“原来你竟听信他们的话吗?……那些恶狗!他们只指望把乌克兰出卖给波兰人。”

夜里,他被戴上镣铐,往北方押解。必须尽快选出新的统领:各哥萨克团已经把辎重车上的烧酒桶打开,把统领的奴仆们杀掉,把人人怨恨的加佳奇团的团长用标枪戳死。

全营一片吆喝声、歌唱声和火枪射击声。一些莫斯科的团队也开始骚动起来了。

马泽帕没等召唤就走到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营帐里。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乌克兰长袍,戴着一顶相互的羊皮便帽,一柄名贵的军刀用金链条系着。他出身于一个显要的贵族家庭,在波兰和奥地利住过很久。他威风凛凛地鞠了一躬。俨然是平起平坐的样子,便一屁股坐下了,机灵的眼睛瞪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小俄罗斯的事,在你看来是很难理解的。小俄罗斯人既狡猾又深沉。新的统领明天就得宣布了,谣传他们要选博尔科夫斯基。如果是那样,那还不如不要革掉萨莫伊洛维奇的职:对莫斯科来说,再没有比博尔科夫斯基更危险的敌人了。……这话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说的。”

“你自己也明白,我们不愿意干预你们小俄罗斯的事,”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答道。“只要是一个朋友,任什么人来当统领我们都无所谓。”

“听了高见,非常舒畅。我们用不着隐瞒,在莫斯科的庇护之下,我们的确是高枕无忧,我们中间是有一些倾向波兰的人……可是那些人为着自己的贪心终归会把乌克兰毁掉。我们知道,万一我们向波兰屈服了,波兰贵族就会把我们从我们的领地上赶走,到处建起天主教堂,叫我们大家都变成奴隶吗。不,爵爷,我们都是皇上的忠诚的仆人。去年我在波塔瓦附近一个秘密的地方埋了一只小桶,里面有一万金卢布,以备不时之需。我们小俄罗斯人都很朴实,为了伟大的事业决不吝惜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们害怕什么?只有让权利落在叛徒或是傻瓜手里,那我们才害怕呢……”

“这就好,但愿时辰吉利,——明天宣布统领的人选。”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站起来,向客人鞠一个躬。蜘踌了一下,他抓住他的肩膀,亲吻了三次。

第二天,在战地教堂的帐篷旁边,一张遮着金袍的桌子上,放着权瓢、皇旌和统领的勋徽。两千哥萨克人在周围站着。

戈利琴公爵穿着一套波斯的铠甲,披着一件斗篷,戴着一顶插有深红色羽毛的头盔,从教堂帐篷里走出来;后面跟着所有的哥萨克父老。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往一张长桌上一站,一只手里抓着一方绸手绢,另一只手搭在一把军刀的柄上,对走拢来的哥萨克人说道:

“小俄罗斯的伟大军队,沙皇陛下准许你们,根据哥萨克军队的古老传统,选举你们的统领。大家说吧,你们要谁,那就是谁。你们要马泽帕也好,要别人也好;由你们决定。”

索洛宁纳团长叫道:“我们要马泽帕!”别的人也跟着喊起来,于是全场都嚷嚷着:“让马泽帕当统领!……。”

就在那一天,四个哥萨克人把一只沾满泥土装着金子的小桶抬到了戈利琴公爵的营帐里。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出人意外地从波尔塔瓦回来了。

天还只蒙蒙亮,皇宫的门厅和走廊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一片嗡嗡的声响,如同一个蜜蜂窝。

索菲娅一夜没有睡觉。那件绣着金线、钉着珍珠网的礼服,那条装缀着红宝石绿宝石和钻石的披肩,还有那项圈和金链子,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

她坐在窗子前面,嘴唇紧闭着,一个名叫韦尔卡的宫女,对她喊道:

“亲爱的娘娘,他来啦!”

索菲娅便往窗外望去:但见六匹黑斑灰马踏着积雪,疾驰而来,马头上都有羽饰,丝绒马套上都有抹地的银比子;几个穿白色长襟衣的仆从,在马前奔跑着,一边喝道:“让路啊!”

在一辆遮着锦缎的雪橇旁边,飞驰着几个穿钢胸甲、披短大氅的军官。这一行人马在宫殿正门前的台阶下停住了。贵族们摩肩接踵地挤撞着,冲过去把公爵从雪托上扶下来。

摄政王激动得差一点昏过去。

韦尔卡又把她扶住了。“她多么想他啊,可怜的心!”索菲娅嗓音嘶哑地说道。

她升上了多棱宫的御座,才和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见面。

领主们坐在长椅上。戈利琴站着。他穿戴得十分豪华,可是仍然有种虫蛀般的样子:胡须蓄得很长,眼睛凹下去,脸色黄蜡蜡的,稀稀的头发平塌塌地伏在脑爪上。

索菲娅好容易把眼泪忍住了。

她把一只胖乎乎热烘烘的手从椅子把手上举起来。公爵跪下去,吻了吻它。“我们很高兴看见你,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公爵。我们要问候你的健康。”

她满身金器,肥肥胖胖,红红润润,坐在那嵌着鱼牙齿的宝座上。四名御前侍卫,穿着白衣服,戴着貂皮帽,拿着小银斧,站在她背后。领主们如同天国里的圣者,拱卫在御座平坛的两侧,那平坛有着三级台阶,都铺着紫红的呢子。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跪在那儿,低垂着头,张开了手臂,听着。

索菲娅的说话完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站起来,答谢她的仁慈的面谕。

两名殿监严肃地给他端来了一把折椅。该他启奏他这次回来的原因了。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用探究和怀疑的目光瞟了下那一排排熟悉的脸。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开始转弯抹角地讲了一番话。

“我,你们诸位陛下、圣上与大公的奴才和仆人,向诸位陛下百拜恳求,请诸位跟从前一样,今后也赐给同僚们以恩典,把圣洁的圣母、永恒的童贞女马丽亚的圣像从顿河修道院里请出来,送往皇家不可征服的、战无不胜的军队,庇护他们避免一切的灾祸。”

他口罗里口罗嗦地讲了一大篇。他把顿河修道院的圣像的事奏罢以后,领主们例行公事地商量了一下,作出决定:圣像送去,大家释然地舒了一口气。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这会儿把话题转到那件最最重要的事情上:军队已经三个月没有发饷了。士兵们的衣服都已经烂了,又没有毡靴。全军都穿着树皮鞋,而且连这种鞋也还缺少。……可是,二月里他们就要出征了。

“你要向我们要多少钱?”索菲娅问。

“50万银币和金币。”

领主们吃惊地喘了口气。有些人连手杖和拐棍都掉在地上了。

大家闹哄哄地骚动起来。他们跳起来,用衣袖拍拍腰肋,愕然地喊道:“哎呀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望着索菲娅,她用火辣辣的眼色来回看着。他便继续说下,胆子更壮了:

“两个从华沙来的耶稣会修士,到过我的营里。他们带着法兰西国王颁给他们的信任状。他们提出一项重大的建议。他们是这样说的:近来海盗横行,法兰西船只航行世界各地很危险,许多货物都白白的损失了。可是穿过俄罗斯国土前往东方的道路,却是既直接又便捷,你们莫斯科的商人们没有钱,而法兰西的商人却很富有。不要封闭我们的国境,让我国的商人穿过西伯利亚以及他们爱去的任何地方去。在西伯利亚,他们会收购皮货,用黄金支付价款;如果发现矿藏,他们会动手开采。”

普里姆科夫·罗斯托夫斯基老公爵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怒,便折断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话,说道:

“库奎区那些异教徒,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样摆脱,你倒又想让那些新的异教徒成为我们的累赘了!东正教这一下可就完蛋啦!”

“在先帝手里,我们好容易摆脱了英国人,”杜马贵族博博雷金嚷道,“现在,难道我们又要向法国人屈服吗?……没有那样的事。”

另一个人,季诺维耶夫,狂暴说道:

“我们必须站稳脚跟,彻底摧毁外国人那种长时期来的骄气。……坚决不把我们的工商业交给他们。……一定要使他们变得谦逊驯服……我们是第三罗马嘛!”

“对,对!”领主嚷嚷起来。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向四周望了一望;他气得眼里闪光,鼻翼哆嗦。

“我对国家利益的关心,并不比你们差。当我听到法兰西的大臣们怎样侮辱我们的使节的时候,我就用指甲扯我这胸口。……可是空着双手去借钱,无怪他们要失面子了。如果他们带点好礼物上去给法兰西国王,那么三百万里夫尔一定早已搁在我们的国库里了。那两个耶稣会修士对着福音书起誓:要是陛下同意他们的建议,杜马也表示赞成的话,他们可以用脑袋来担保,在春季以前我们准会得到那三百万里夫尔。”

“好吧,列位公卿,大家把这件事考虑一下。”索菲娅说。“这是一件大事。”

季诺维耶夫一把抓着自己的胡子,说道:

“为什么不在各市镇、各大村子里征收一项新的捐税呢?……譬如说,食盐税,……”。

机灵的霍尔孔斯基公爵答道:

“树皮鞋还没有收过税啊……”

“对,对!”领主们闹哄哄地嚷嚷起来,“一个农民每年算它穿破十二双树皮鞋,每双课税一戈比,那我们就可以把可汗打败了!”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依旧不肯认输,不顾朝廷上的礼节,一骨碌跳起来,抡了抡手杖。

“全是些疯人!叫化子!你们都把珍宝丢进污泥里去了!难道上帝把你们的头脑弄糊涂了不成?在所有的基督教国家里;有几个比我们的一省还要小些,商业都很兴盛,人民都很富裕,个个人都在寻求自己的利益……唯独我们,却睡得象死人一般,……仿佛发生了瘟疫,老百姓不顾死活地四散逃亡。……森林里净是一帮帮的盗匪。要不了多久,俄罗斯这片土地真可以称做荒漠了!那时候,瑞典人、英国人、土耳其人都可以来占领啦……”

万分懊恼的眼泪,从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眼睛里涌出来。

索菲娅的指甲掐着御座的把手,她把身子往前倾,腮帮子搐动着。

“用不着让法兰西人进来,”费多尔·尤里耶维奇·罗莫达诺夫斯基公爵瓮声闷气地说。“我们不需要法兰西商人:他们会把我们最后的一件衬衫都剥掉。我们不需要外国商人,可是没有外国人我们也办不了。……我们必须创办自己的铁工厂、亚麻布纺织厂、皮革制造厂、玻璃厂,我们必须创建一支舰队;我们就需要这样做。至于你们要征什么树皮鞋税……见你们的鬼,那就由你们去征吧,不干我的事。”

那一天,领主杜马最终也没有作出什么决定。

1687年7月11日,一支15万人的阵容混乱的俄国军队再次开到前线。尽管这一带未进行任何战斗,然而俄国军队却损失了大约四万名士兵,其中有的被烧死,有的被闷死,有的则开了小差逃之夭夭。

索菲娅狂妄自大地拒绝相信军队遭到了失败,她把戈利琴作为凯旋的胜利者大加欢迎。原以为会受到斥责的瓦西里·戈利琴竟被赐予许多珠宝、奖章和一千五百名农奴。军队中的官兵们也按级别分别受到奖赏。

不论是在克里姆林宫内,还是城市居民,人人都知道,虚构的胜利实际上掩盖着一场可笑的失败。

五、二征克里米亚

1688年,戈利琴又被指派二征克里米亚,除了索菲娅之外,莫斯科没有一个人赞成这个决定。在开赴前线前,这位宠臣在他的府前发现了一口棺材,上写:“希望你比前次更顺利!”这次远征又惨败了:三万人死亡,一万五千人被俘。

1688年,克里米亚可汗再次向俄罗斯发起进攻。并洗劫了乌克兰的一部分土地,直接威胁基辅,索菲娅决定进行第二次远征。

但是,爱情遮住了她的眼睛,使她拒绝考虑亲爱的瓦西里·戈利琴以外的任何人来统率军队。这次她深信瓦西里·戈利琴必将发挥他的军事天才。除了索菲娅,莫斯科没有一个人赞同这个决定。

在开赴前线之前,这位宠臣在他的府邸门前发现一口棺材,上面刻着“希望你力争比前次顺利”。

2月底,俄罗斯军队又向克里米亚进发了。

谨慎小心的马泽帕劝他们沿第聂伯河岸行进,构筑坚固的营垒,可是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却听不进去,他一心想尽快地赶到彼列克普,在战斗中一雪耻辱。

他终于在1689年春,抵达彼列克普城下。然而他没有立刻发动进攻,而是和力求赢得时间的鞑靼人进行谈判。俄军迟迟得不到军需补充,再加上炎热的气候和疾病的蔓延,造成士兵的大量死亡。

瓦西里·戈利琴内心已经完全丧失信心,然而在给女摄政王的信中,他仍保证他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封信足以使索菲娅欣喜若狂。她回信写道:“亲爱的,你是我的一切,让上帝赐你长寿,今天是我格外幸福的日子,因为有了你,我的一切,才使我们的主和上帝的名字以及圣母的名字获得了光辉……我的爱,我的快乐,我的光明!我该怎样报答你付出的艰巨努力?啊!我的心,我的整个世界,我能真正地相信,我将马上再见到你吗?……假如可能的话,我会立即让你回到我的身旁……感谢上帝,你的信都能顺利地到达这里。我于11日收到彼列克普首战告捷的战报……怎样对上帝、对圣母、对奇迹的创造主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呢?……勋章还没做好,但是,你别为此发愁,一旦做成,便马上给你寄去……关于如何对部队进行奖赏,由你自行决定。为了犒劳你们,首先是你,我的明灯,为了酬谢你们作出的努力我该怎么办呢?你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是任何人所不可能做到的事。”

在一封以两位沙皇名义写给前线指挥官的信中,索菲娅正式表达了她的满意心情。

信中写道:“你的行动使全体基督教徒的野蛮宿敌遭到了猛烈的袭击和战败,敌人在你们的追击下陷入绝望的恐怖之中,以致他们拆毁了自己肮脏的住房,烧掉了彼列克普所有的村庄。”

5月里,莫斯科和乌克兰的12万大军,到达了牧场和水源都很丰富的辽阔的绿谷。

在这儿,哥萨克人抓了一个“舌头”。那是一个红胡子鞑靼人,魁梧结实,皮肤晒得乌黑贼亮,穿着一件棉大褂。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掩着鼻子,免得闻到鞑靼人身上那股羊膻味儿,下令审问他。

他们把他的棉大褂剥掉了,一个脸色阴沉的哥萨克人,往他黝黑的肩膀上用鞭子乱抽。

“老爷,老爷,我一定把什么都讲出来!”那鞑靼人开始嘀嘀嘟嘟地说了。

几个哥萨克人把他的话译出来:“这个光脑袋的家伙说,军队驻扎得离这儿不远,可汗他本人也跟他们在一起……”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立刻派人去把马泽帕找来。傍晚,摆开了阵势,将骑兵分布在左右两翼,把辎重车和大炮放在中间,开出去向鞑靼人进攻了。

俄罗斯人望见了鞑靼人。他们的骑兵一堆堆集合起来随后又散开了。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站在一辆大车上,从望远镜里仔细察看着:那五颜六色的大褂,尖顶的头盔,颧骨高耸的脸,矛枪上的马尾穗子,缠着绿头帕的伊斯兰教司祭。

这是鞑靼人的先头部队。

骑兵部队旋转着,集合在一起,聚成了密筒般的一大堆。尘土扬起来了。他们冲过来啦!他们一面飞驰,一面拉开散兵线,传出来刺耳的叫喊声。望远镜在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手里颤动者。他那系在一辆大车上的坐骑,吓得乱蹦乱跳,一支羽箭射中了它的颈脖……大炮隆隆地吼着,火枪啪啪地响着,一切都在白茫茫的哨烟里不见了。

突然一支箭镞射中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胸甲,当的一响,正射在他心坎那儿。他怔了一怔,就在那地方画了一个十字。

射击延续了一个多小时。

烟雾消散以后,平原上倒着百来具尸体。被大炮打退了的鞑靼人,正在往天边退去。

命令下来了,叫大家煮饭,让牲口饮水。把伤兵放到了大车上。日落以前,军队又得十分谨慎地向黑谷移动,可汗和他的部队就驻扎在那儿的科隆恰克河边呢。

夜里,星星都给遮住了,远处传来隆隆的雷鸣。闪电划破了乌黑的云层,照亮了灰蒙蒙的原野。军队缓缓地行进着。

四点刚敲过,天空裂开了,一根火柱落在辎重车队上,熔掉了一门大炮,炸死了一名炮手。一阵旋风卷过来,把人吹倒了,把斗篷和帽子扯掉了,把大车上的干草刮走了。打下一个闪电,耀得人眼都花了。命令传下来,叫把顿河圣母的圣像拿出去,往全军各处转游一下。

天蒙蒙亮,阵雨下来了。透过那被狂风追赶着的骤雨,可以看见右翼方面的鞑靼人:他们用月牙形的阵势正在步步进逼。

俄罗斯人还没来得及弄明白那是怎么回事,骑兵已经被打垮,先头部队已经被赶回辎重车队了。引火线点不着,火药池里的火药都受了潮。大雨的潺潺声淹没了伤兵的叫喊。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没有乘马,在辎重车队里奔来奔去,用鞭子抽打炮手,从别人手里夺过引火线。炮手们终于想出了办法打出了火,再添上些干燥的火药,于是大炮的铅弹就往鞑靼人的牲口群间洒下去。

左翼方面,马泽帕率领的哥萨克人用马刀不顾死活地乱砍乱劈。

突然,伊斯兰教的司祭们发出一声曳长的叫喊,——鞑靼人往回退,在大雨倾盆的黑暗中消失了。

一根柱子上,有张告示钉在一幅小小的圣像下面。一个用压倒旁的声音的嗓子念道:

我大皇帝诏告御前大臣兼护国公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戈利琴公爵,对尔之丰硕功勋,忠诚服役,深堪嘉许,吾卿一举征服圣十字及一切基督教徒之如此凶恶之世仇,既非偶然,又属史无前例,将其逐至万恶之老巢,予以击溃,并加歼灭……

从人群里传出来一个嘶哑的嗓音:

“被击溃和歼灭的是谁?是我们还是鞑靼人?”

人群马上愤怒地嘀咕起来:

“我们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征服过鞑靼人来着?”

“在克里米亚,我们连他们的面也没见着呢……”

“我们在仓皇逃命的时候倒是见着他们的!……”

“念诏书的那个傻瓜是谁?”

“克里姆林宫的一个书记官……”

“戈利琴家的奴才,他的忠实的走狗呗……”

“嗯,那就揪住衣服把他拉下来……”

那个衣服穿得很体面的人拼命扬起嗓子,继续念道:

……鞑靼人毁坏自身之住所;在彼列克普,纵火焚烧市镇与村庄,而此辈十恶不赦之匪帮,满怀恐惧与绝愿,望风而逃,不敢在尔之前露面。……吾卿统帅大军,取得我边陲之安宁,取得上述誉满天下之光荣胜利,此一胜利并不下于率领以色列人民退出埃及国土之摩西,凯旋归来,不损一兵一卒。基于以上种种功勋,朕等仁慈宽厚,予尔以褒奖……

六、赔了情人又折兵

在接受索菲娅赏赐的同时,戈利琴还痛苦地得知:他充当的女摄政王床上伴侣的角色,已被别人取代了。在他远征克里米亚时,淫荡的索菲娅又和沙克洛维奇上床了。

然而实际情况是,鞑靼人远远没有逃跑,而是正在追击退去中的俄国军队。俄国人丢下了辎重和大炮。三万名士兵死亡,一万五千名士兵被俘——这就是全军溃败的代价。

索菲娅又一次拒绝承认这次惨败。她在瓦西里·戈利琴出征前曾对他说:“你将取胜,因为这是我的意志。”她不能否定自己的话。于是,人们唱起了感恩赞美诗,修建了凯旋门,还鸣炮和敲钟,以此来欢迎凯旋而归的“英雄们”。

摸不着头脑的总指挥官、各级军官和士兵们都得到了各种荣誉和赏赐。对瓦西里·戈利琴的犒赏计有三千卢布、一只金杯、一绣锈着金线皮里长袍,还有几座人口稠密的乡镇。

在接受赏赐的同时,他还得悉他充当的女摄政床上伴侣的角色已被别人所取代。在他远征在外的时候,淫荡的索菲娅又和费多尔·沙克洛维奇结合在一起了。

一些人指控索菲娅为“娼妓、婊子”,还传出她曾同几个情夫生过几个孩子,说她用侈谈胜利来欺骗人民,隐瞒了俄国军队实际上被打得一败涂地的实情。

不久,瓦西里·戈利琴又在外交领域遭到失败。他与中国签订的尼布楚条约规定,把黑龙江两岸地区收复给这个大国,这样,俄国三十多年来拥有的这条完全可以航行的西伯利亚河流便归了中国人,在克里姆林宫中很少有人了解这种割让在战略上具有的危险性。已经热衷于掌握权力的索菲娅,越来越不甘心于只当女摄政。有朝一日,彼得长大成人,他会要求取得统治的权力。到那时,她将会被排挤,女人的恶运又会落到她的头上,那“泰廊”,那修道院……

平步青云,显赫地位的索菲娅,决不甘心就此一落千丈。她生来就是要统治别人,要掌握国家大事,要享受爱情的。她必须以果断的行动来捍卫自己的佳运,如果需要,即使采用残酷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伊凡是个身心已然衰颓的人,对她来说,算不上是一个障碍。

那么彼得呢?如何能最终地把他赶出政治舞台?命人偷偷地把他杀掉?她的新情夫费多尔·沙克洛维奇建议她这样做。但她仍在犹豫。良心上的隐约不安之感,同独霸天下、担任全俄女皇的野心在她的思想里展开了斗争。

对她来说,彼得是异母兄弟,也可以说是自己的半个儿子,是半个沙皇……光阴流逝,使无数人丧命于刀斧之下的女人,这次却不敢发出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