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贰臣:洪承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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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乱世里的英雄

一、剿匪博得总督印

洪承畴冷眉冷眼,抽出令箭掷了下去:“穷死饿死也不能与大明皇上为敌!占山为王、落草为寇,这样的百姓还算是百姓吗?杀!一个不留给本巡抚杀干净!”

春末夏初,正是草茂水丰的时季,黄土高原上,依然是烈日悬空,地面升火,滚滚黄尘随阵阵热风在天地间任意闯荡。

一队押运粮草的官军正沿着飞沙蒙面的达道坦途急急行走,直奔耀州。一位头戴乌纱、身着蓝袍、足蹬皂靴的官员,独骑一匹高头白马,中等身材,一张长型玉面,嵌着一双睿目,三十多岁的年纪更显得庄重威严。他一面催促粮队急行,一面不住拿眼察看道边情景。蓝天下,黄土、黄沙、黄尘,荒芜的田地无一棵禾苗青芽,山川沟坎上的荆棘、灌木,仍秃裸枝条,无一丝青影。山涧沟壑显现的破屋残窖,均塌梁陷窗,无人声狗吠,鸡鸣猪嚎。而涨眼盈眶的全是枕藉横卧的尸首和一群群争食叼啄人尸的乌鸦。陕秦连年干旱,寸草不毛,加之盗贼蜂起,遍地狼烟。身为粮食参议的洪承畴,心如油煎。他一要按田畴集纳催筹粮食,上交国库,又要动用皇粮赈灾放粮,农民田里颗粒无收,只有催乡绅富豪,但这些富户更是叫苦连天:“家中待交的粮食全被盗贼抢去,只要官兵平寇诛贼,全境安良,钱粮绝不亏空。”所有各地的富豪皆是同一种腔调。只管报怨官府一意迁就纵容寇贼,搅得世道终无宁日。

洪承畴在马背上,一边慢慢抹去一道道汗水,一边想起昨夜晚的战事:前天刚刚从真宁放赈归来,夜宿一座集镇,兵丁扎营护粮,巡哨看管甚紧。夜至三更,洪承畴放下手中的书卷,刚转身走向内室,只觉得耳边利风掠过,随着一道白光,楹柱上扎着一把飞刀,一张薄纸上留下两行惊目悸心的黑字:“赃官留下粮食,违者碎尸万段。”下端画着一只手,托着九阶宝塔。洪承畴看着,嘿嘿冷笑两声,心里说:王左挂呀王左挂,你今日想在我的头上起土,行,来吧,我正等着这一天。随之心中涌起一股激战前的振奋。

清涧人王左挂,自幼习武,生性粗野,先随陕军去辽东征战,后只身潜逃归家,适逢陕地连年灾荒,农民无法生存。趁此,他纠集二三百人,登上深山,落草为寇。自称是托塔天王下世,故人称“托塔王”。他善使一把九环大砍刀,舞动时几十人皆不能偎身。聚众当天,他就带着手下几百人围攻山下寨子一富户,银财钱粮俱袭一空,并把这富户家大小七十二口人斩杀干净,而后,一把火又把前后宅院几百间房屋焚烧一空。第二天,几百人吃饱喝足以后,全用黑炭涂面,半裸腰身,人手一把刀矛,列队齐立,王左挂手执九环大砍刀腾空飞舞,众人齐声喝彩。王左挂收刀后,面北方三叩九拜,然后举刀刺左臂,血如泉涌,他自己则口吮鲜血,奋力喊叫:“苍天在上,黄土仰面,赃官当道,民不聊生,我等齐心协力,俱杀赃官,纵横天下。”说罢,双手举刀,大声喊叫,“谁敢杀澄城的张知县?!”

“我敢杀!”

几百人齐声奋力呐喊。王左挂连问三遍,众人皆连喊三声。王左挂见众人志气已被鼓起,纵身一跃:“有血性的汉子随我来!”像决堤的洪水,众人涌进县城,守备的兵卒惊吓逃窜,王左挂带人冲进县衙,亲手捉住躲藏在后花园假山中的张斗耀知县,立即挥刀斫为两截,并打开监牢,放出犯人,澄城县被洗劫三天。

托塔王杀赃官聚众行事的消息如烈火行干柴,一夜之间,陕南陕北,渭河两岸,揭竿而起的人比比皆是。其势惊天动地,官府无奈,只能听之任之。更为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连着三任巡抚,俱把陕西举义的农民说是饥民闹荒,瞒报皇上。最后,眼见贼寇势焰熏天,无法安顿,又互相推诿,不担责任。在皇上一道道御旨催逼下,巡抚胡廷宴则上奏,力主安抚。谁知安抚没有丝毫作用。官军到,举义的贼寇则放下刀枪,分散回乡;官军走,举义的人马则重新聚义,比以前更为猖獗。

新上任为督粮道参议洪承畴,力排众议,极力主张剿杀计策,无奈,官职小,人微言轻,根本无人听信。但是他这位饱学儒经的仕人,心中一直牢记:位卑未敢忘忧国。时时把“修身治国平天下”立为目标,为民立功,报效朝廷。平日,他只率领三千兵马,运送漕粮,从不过问战事,如遇险情,只准上报,不得参战。

今日,贼寇托塔王直直欺侮头上,这口气他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手中紧紧握住飞刀的刀柄,在房内急速快步周转,头脑也在飞速旋转:是派人飞报给巡抚大人呢,还是自己率部下拼死迎战与贼人决一雌雄呢?狭路相逢勇者胜。打!

“唐士杰!”

当看到飞刀稳稳扎在楹柱上时,洪承畴的贴身佣人唐士杰,早飞步蹿出去。此时此刻,他只见一个黑影儿如疾风掠影般倏忽远离,刚要吆人追上去,忽听老爷叫喊,随即返身走进屋内,即刻应声:“小人在!”

洪承畴看着唐士杰,打趣地说:“你是想把这个歹人给我捉住吗?你没有那个本领。告诉你,贼人中不乏拼命的无赖,还有武艺高超的能人,对这种人千万莫追,小心搭上一条命。”

“他胆敢来欺侮老爷你,我就敢……”唐士杰刚满二十岁,刀棒功夫硬气,逢事大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

“去,传副将曹文诏。”

“小人就去。老爷,你可千万小心些啊。”

“歹人是送信的,他不会要我的命。”

正在巡营的曹文诏,猛发现一个黑影疾倏而逝,正要拔剑追赶,忽听唐士杰传唤,旋急赶至堂前,叩首问安:“大人,末将疏忽,没能抓住刺客,请大人严惩。”

洪承畴哈哈一笑:“我毫毛未损,你何来的罪过?坐,坐。”

曹文诏西凉人,身高八尺,膀阔腰圆,白面灵目。自幼习武,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尤善使长矛,行乱军阵中如履平地,入千军万马之中无人敢挡。只因出身贫门,入仕八年仍是一名小小的守备。去年春末,洪承畴升任粮道参议之后,第一次押运漕粮,半路为贼寇掠截,他正带兵士苦力争战时,忽见贼伍大乱,只见一只猛将杀入阵中,连挑死三个毛贼,贼首急忙带人逃跑,只见这将士挽弓搭箭,活活把百米外的贼首咽喉穿中。洪承畴大喜,立即奉上白银百两,志贺功酬。没想到那年轻将士竟婉言谢绝:“末将能在沙场上为洪大人效劳,是我的幸运,银钱万两也难买来缘分。”

高超的武艺,豪爽气概,实在让洪承畴崇敬有加。回到府上,他一面为曹文诏请功,一面叙说运漕粮的险阻、保粮道的重要,并刻意要曹文诏来粮道带兵护卫。

从此,二十八岁的曹文诏擢升为副将,并在洪承畴麾下率兵闯道。他对恩人洪承畴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走州过府,督粮放赈,从未出现丝毫差错。

曹文诏落座后,双手接过飞刀和那片寸纸,心中全明白了,轻轻叹了一声:“以我之见,早该奋力剿寇杀贼,无奈,巡抚大人执意主抚,助长贼势猖狂。今天竟惹到咱的头上,可恶之极。洪大人放心,有末将在,一粒皇粮也不让贼人拿去。”

“好!曹将军的话正合我意。我们身为朝廷的官员,食用皇上的俸禄,大敌当前,正该奋力拼杀。巡抚胡大人主抚,这我们不管。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定能为皇上创功立业。”

洪承畴一腔豪气贯虹的言语,把曹文诏的劲儿鼓得十足。他立即起身请命:“洪大人,文诏一切听任你调遣。”

“今天夜里,营中一切灯火全熄灭,巡营的兵员不准走动,只躲在暗影里监视各个路口。托塔王不见营里有灯火,知道咱们有埋伏,不敢轻易抢粮。明天早上,咱们兵分两路,直奔耀州。”

夜里深入大营飞刀传信的人正是王左挂的弟弟,人称飞刀王。平时练得一身轻功,健步如飞,最擅长夜晚翻墙入舍,登堂入室。昨天,围攻耀州的王左挂听探子飞报说,有粮食被洪承畴押运北上。王左挂高兴地一拍大腿:“好哇,天无绝人之路,我王左挂打耀州就是为了要粮食,今天正有人送到嘴边上,好,你洪大人可就别怪我托塔王的手爪儿长了。”

当天夜里,他就带兵赶了六十里地,埋伏在营外,三更时,他要飞刀王入营报信,他料定洪大人一个文官必吓得连夜逃走。谁知下半夜,营中灯火全部熄灭,周围无一人走动,王左挂知道洪大人必有埋伏。于是,他连夜带兵撤走,在北上的大道边沟卯上埋伏等待。

“洪承畴,看来不给你点儿辣子尝尝你是不知道我托塔王的手头轻重。”

日头挂在半空,天地间一片蒸腾火燎。

送粮的队伍正沿着土道艰难行走。突然,两旁山梁一阵金锣猛然骤响,几千人似从地下猛然钻出,一个个手执刀枪,齐声呐喊:“狗官快快放下粮食!”为首的王左挂手擎一把九环大砍刀蹿跃扑上来,把官军紧紧围在路心。

唐士杰一手拿刀,一手紧紧攥住洪大人的马缰绳,急忙问:“老爷,咱……”

洪承畴坐在马背,毫不慌张,面向王左挂拱手施礼:“大王,我等是朝廷命官,押运粮食是我的公务,大王只管把粮食收去,饶了众官兵的性命。请大王开恩。”

“哈哈,”王左挂得意忘形,“古话说要钱不要命,要命不要钱。今天我大王本该放你一条生路,只是你交粮交慢了,昨天夜里见到书信为何不拱手交出,今儿又想着急急逃命,想不到还是没有跑出我的手心。”他转头一喝,“来人,把这个赃官给我拿下!”

“慢。”洪承畴依然平心静气,“回大王。昨天夜里交粮,会有人禀报皇上说我私通逆贼,我必落下叛逆罪名遭斩。今天在道上被大王截住,只能说我无能怯懦,败于大王。大王若再要我的命,就有负天下人言。”

“好,你若能说得我心服口服,一准放了所有兵丁。”

“大王,你劫财害命,这在江湖上被视为不义;大王,你滥杀手无寸铁之丁,这会被世上人说你不仁。这不仁不义的大王举义必不能成大业。”

王左挂听了洪承畴的话,内心颇为犹豫。他身旁的弟弟飞刀王急忙在他耳边低语:“大哥,围攻耀州的弟兄正急着用粮那。”

王左挂把脖子一摆,厉声呵叱:“狗官听着,今天且饶了你一次,下次送粮来再迟疑慢腾,就别怪我的钢刀饮你的狗血。滚!”

被惊慌吓懵的士兵急急丢下车上的粮食,拖着兵刃,紧随洪承畴的马后向南急速退去。

不料,刚走二里许,贼寇又蜂拥而至。

原来,欢欢喜喜截到粮食的王左挂,眼望着洪承畴带兵逃走,开怀大笑:“有这许多石粮食,不愁耀州攻不下!”

谁知待手下人打开粮袋一看,一个个全傻了眼:所有的粮袋里装载的全是糟糠拌沙土。

王左挂知道上当,气得双脚乱蹦,牙齿咬得咯咯响:“不杀洪狗官我誓不为人!”随之把手一挥,呼喊追杀而来。

洪承畴早早指挥士兵横列一字长蛇阵,弓箭手挽弓搭箭,只待贼寇追至前百步以内,箭翎齐发,随即哀声阵阵,百十人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王左挂毫不畏惧,忽又举刀带人冲上来。此刻,只见身后阵势大乱,回首一看,原来一支人马已经冲上来。眼看腹背受敌,王左挂只好带人向西北逃窜。

洪承畴立刻指挥兵马,与冲上来的副将曹文诏合为一阵,沿着贼人逃跑的路上漫山遍野追杀而来。曹文诏乘着一匹枣红马,手执长矛跃在最前方,连连挑死几十人,士兵勇猛鼓呼,争相向前,一气追出三十里地。

王左挂率领残部一千多人,急急涌进云阳寨,紧闭四门。

洪承畴带兵赶至,立即下马安营,并令士兵围住四门。他立时手书十份文稿信札,亲自择选十名兵丁,让他们骑马飞传周围村寨,让各村寨主、乡绅急选精壮家丁,连带粮草,即刻奔云阳签报。如有怠慢滞后者,以附逆通贼论处。

一夜间,通往云阳四方的大道,马声嘶鸣,人声沸沸,火把飞燃,灯光点点。

洪承畴端坐营帐中,接受十名兵士的禀报:各寨主、乡绅听说洪大人带兵剿贼,无不欢欣鼓舞。并按文书要求,连夜派遣乡勇,筹集粮草。前后共有一十六个镇寨送兵送粮,还有三个寨主把自制的火炮也用车拉到大营,以备攻城。洪承畴事前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号召会有如此大的神威:人聚八千,粮筹十余万斤,而且是一个晚上办成的。没料到的惊喜更增添了他攻城杀贼的决心。他立刻吩咐曹文诏,把八千乡勇分到四门,又着官兵领队,以防战时混乱。并下令:四更炊饮,五更攻城,乘四方人多势众,一鼓作气拿下云阳,生擒王左挂。

云阳寨里正在经受着一场空前的劫难。

王左挂带人逃窜入寨后,立即紧闭四门。把一千多弟兄全部放行,登门入户,吃喝抢掠,奸淫绑架。但有两条被他严格约束,违者斩首。一不准杀人,为的是抵挡攻寨子时充当兵员。二不准烧房,为了寨中人的生活留条后路。除去这两条外,其他一律任意。

王左挂的大营安在寨中的一座祠堂里,他入室之后,不吃不喝,只顾埋头唉声叹气。前思后想,从举义至今,从来未遇到这么惨的境况。弟兄们先后死伤几百人,攻打耀州的计划落空。他忽地从椅子上猛跳起来,手擂桌面,咆哮不止:“洪承畴呀洪承畴,我与你素无冤仇,我看你白面书生相,终不愿伤害你,谁知你竟下如此大的狠心,把我等弟兄往死路上赶。行,等着瞧,只要我托塔王有一口活气也要与你洪承畴决战到底!”

“传小飞刀?”

“是。大王。”

飞刀王带着亲兵,把四门的防守巡视一遍,又把查夜巡哨的事儿安排妥当后,心中老感到不踏实,于是,他又独自登上寨墙,凭高处一望,心中大吃一惊:四周皆是灯火,绵延不断,自己变成笼中之鸟了。

“大哥,要想活命,今儿夜里就得拼死突出去,待到天亮,大势去矣。”

王左挂不信,在被洪承畴追赶时,“洪军”不过两千人,这些人围寨攻坚,力量太小。当他登上寨墙一看,心里一凉,看阵势,听动静,人丁不下万人。“难道他又邀来官军?这周围城府没有这么多官军。难道他又是摆的疑兵之计?战事上他已占主动,不必费这劳子神了。”

“大哥,时不我待,要尽早想法子的。”

“行。要弟兄们趁早歇息。三更做饭吃饱,四更突围,违令者斩!”

“每人搜掠三天的干粮,搜的银两带上,其余笨重物品一律丢掉。违令者斩!”

“重伤者自行隐蔽户中,轻伤者帮扶同行,私自脱队者斩!”

“胆敢私自裹胁女人者斩!”

王左挂接连下了几道死令,又与飞刀王密谋:突围后,回奔东北方向。他自带大队人马出东门。飞刀王带小股精壮人马出西门,先行分散围城人的视觉,待突出重围后再会合。

二更许,王左挂带着飞刀王及一系亲兵,在祠堂前的一片场地上齐齐面南而跪,案上摆着一炉紫香,猪牛羊三牲供品一应俱全。王左挂神色庄重,面向苍天三叩九拜,话语滞重悲哀:“苍天在上,我等世间小民,只因奸臣当道,赃官横行,百姓无衣无食,凄惨而亡,我等被迫举义,杀赃官,夺豪富,为生计,今被狗官洪承畴施奸计而围困,乞望苍天给一条活路,我等日后不忘大恩,年年岁岁供奉苍天。”

言毕,又是三叩九跪。还没来得及起身时,只听身旁的飞刀王急呼:“大哥你看,看西北天起乌云了!”

王左挂一惊,回首观望西北夜空,黑云陡长,遮星蔽光,而其势又如黄河汹浪,排空向东南飞涌。

“大哥,你的祈祷真灵验呀!大哥,苍天护佑小民呀!”

王左挂涕泪纵横,哭泣着大声下令:“告诉弟兄们,马上整顿行囊,趁着苍天大老爷赐给的天机,马上突围!”

接连三年的大旱,陕地夜空今夜竟神奇地从西北天边涌上一片乌云,转瞬间,雷公扬威,电母降闪,铜钱般大的雨点骤然从天而落。

王左挂带领一千多弟兄,乘雷电之威,借暴雨之机,大开东门,由飞刀王带精兵在前面开路,直奔东北方杀去。

激雷轰鸣之时,洪承畴还没来得及入睡。看到天气骤变,他感到军事会随雷雨而变。于是立即召来曹文诏,让他下令各门兵士,不得入睡,手执兵刃,观察事态,仅防贼寇乘雨夜突围逃窜。

正在此时,有士兵飞报:贼寇开东门冒雨突围。

曹文诏即刻跃马挺枪,带兵冒雨奔去堵截。

洪承畴执剑上阵,带兵警惕注视南、北、西门动静,以防贼寇施展声东击西的诡计。

顿时,东门外像天河倾泻,地角坍塌。雷声、风声、雨声、冲杀声被连天扯地的闪电紧紧缠绕在一起,足足一个时辰。

急雷骤雨,救了王左挂等千余人的性命。突围后,急急向清涧方面逃窜。

像春雷动地,洪承畴领兵解耀州之围,并乘胜追击,把贼寇王左挂围困云阳。这一惊人喜事震动朝廷。崇祯帝接到奏报,心中大悦,急召礼部尚书,亲自询问洪承畴之人事。礼部尚书当面如实禀报:

“洪承畴,字彦演,号亨九,福建泉州府南安县二十七都英山霞美乡人。万历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二日子时生人,现三十五岁。洪承畴祖上曾为官,其父洪启熙,字尔朝,庠生,以孝廉闻名乡里。洪承畴自幼聪明过人,读经书刻苦,万历四十三年考中第十九名举人,第二年,又连捷,中二甲第十七名进士。被选为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随又调任刑部贵州清吏司署员外郎主事;后改任刑部云南清吏司署郎中事主事。天启二年,擢升为两浙提学道佥事,两年后又升为两浙承宣布政使左参议,三年后,升为陕西督粮道参议至今。”

崇祯帝听罢,自言自语:“一介书生,一个小小的文官,在社稷受危之时,不畏艰难,疾恶如仇,冲锋向前,真我大明的福分。”

随之赐旨:擢升洪承畴为都御史巡抚延绥之职。悍将曹文诏升为延绥副总兵。同时要洪承畴近期招募兵丁,严加训练,加紧征剿贼寇。为皇上朝廷再立战功。

洪承畴虔诚地伏拜圣旨之后,双手捧着都御史的印信,内心怦怦跳动:自己仅仅是为了维护朝廷利益,偶然期遇贼寇,任力厮杀,但终没有完全灭掉贼寇,皇上就给予如此高官嘉奖,不免受宠若惊。回到府上以后,没敢呆等,立即带着唐士杰,跨马赶到总督府拜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三边总督杨鹤大人,并听他分派,奔赴前线。

待他驱马来到府门前,唐士杰上前禀报管家:新任都御史巡抚洪承畴恳见总督大人。

没料到那管家竟洋洋不予理睬。当唐士杰叩首又一次禀报时,那管家竟讥讽说:“就是那个追杀贼寇的督粮道参议吗?他今儿高升巡抚了。嘿嘿。”说着把手一摆,“总督老爷吩咐,今儿有要事正忙着办理,任何人不予晋见。”

唐士杰刚要发怒,只见洪承畴把手一摆,示意他不得无理,自己亲见管家,并请转告总督大人。

第二天上午,洪承畴又早早来到府上,这次仍碰了个软钉子:总督老爷贵体偶恙,不能入内。

洪承畴仍像昨天一样,彬彬有礼见过管家,并让予以转告。

第三天,洪承畴依然早早来到府上,素面文雅的脸上依然闪耀谦恭温顺的神色。这次下马后,没用唐士杰上前,自己亲身躬行门前,叩首请管家禀报。

府门大开,管家高昂着头在前引路,走偏门,过中厅,他被引到总督杨鹤的客堂上。洪承畴先行恭敬叩拜,双方叙礼后,落座看茶。

年近六旬的杨大人,鬓发染霜,花白的三绺长须更衬托温文尔雅的长者兼高官的儒气。他手捧青花玲珑的盖碗,轻轻呷了一口香茶,复缓缓放在紫色镂空花雕的茶几上,轻松梳绺一下长须,微笑亲昵地说:“洪巡抚乃一文弱书生,面对刁贼,勇猛拼杀,实乃我朝廷洪福。可庆可贺。”

洪承畴忙起身拱手:“诚蒙总督大人夸奖,下官羞也。剿匪杀贼实是兵士的勇气可佳,下官只是摇旗呐喊,滥竽充数罢了。”

杨大人又呷了一口茶,脸泛疑色问道:“洪巡抚,‘水能载舟,水亦覆舟’,此话出自何人之口?”两只亮目则紧紧瞪视洪承畴。

洪承畴急忙立身,又是一个拱手,微笑回答:“杨大人,这是出自荀况之口。”

总督大人点头时,又冷冷问道:“当舟船倾斜时,反掀风起浪,舟船当如何?”

总督大人没容洪承畴答语,复又嘿嘿冷笑两声,继续询问:“‘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语出自何人之口?洪巡抚知否?”

洪承畴益显得更为谦恭,直立拱手回答:“总督大人,如果下官没有记错的话,此言当是亚圣孟君之言。”

总督大人未置可否,长驱直入诘问:“陕地秦川,连年干旱,赤野生火,饥民哀鸿,惨不忍睹。为活命,为存身,打架斗殴,以求温饱,父母之官当如何处置?”

“总督大人,下官在督粮道参议任上时,遵循大人计策,向四州赈灾放粮,所到之处,万民载道,皆言大人爱民如子,荫德无限。”

总督大人显然听得有些不耐烦,急忙用手轻摆:“那全依仗当今皇上的洪福,我只是传言而罢。”说着,总督大人直立站起,在厅前轻步慢踱,“洪巡抚,你既知爱民重于一切,为何还要对灾民下此毒手?”

“下官……”

“不要说了。过去的事俱已过去,烟飞灰灭,再不重提。我只要能在所辖之地,尊民、爱民、重民、护民,除非首恶者不赦外,其余的人一律招抚。”

洪承畴早在谈话一开始时,已经知道总督大人的话意。他只是佯装不知,故作糊涂罢了。总督乃朝廷命官,总理一方军政大权,自己虽已升为巡抚,但在他面前仍要百依百顺。官大一品压死人,自古依然。随着谈话的纵深详细,洪承畴已知道总督大人对剿杀贼寇的方略非常反对。他不但自己严格实行招抚,对部下人同样严格要求,决不准许枉自行动。

早在他刚刚上任时,各地奏折接连不断,举义的农民遍地皆是,小则三五人,十几人,大则千儿八百,任意横行。他先是不信,遂微服下访,走出府门,即能察见饥民扶老携幼,沿门乞讨,走出城郭,更是满目荒凉,地无草,树无皮,饿殍遍地,尸籍枕道。惨不忍睹的是那些为果腹,吞食一种名叫青叶石的东西,人吃石头,怎能消化?所食之人,个个腹胀而死。死前,先是不断呕吐,而后顺地滚爬,凸兀鼓胀的肚皮,待内壁肠断才慢慢咽气。而煮人肉为食,焚人骨为柴的惨景,举目皆是。父子不相顾,亲戚断往来。人不成为人了,人已经变成争食抢食的动物、杀人吃人的魔鬼了。回到府上,他心急如焚。眼见着为活命的农民举义,遍及四面八方,如烈火漫延,压不胜压。而用官军剿杀,收效甚微,大军到,民则逃散;小股官军,举义的农民还敢与之拼杀。而令人担心的是,官军纪律松散懈怠,征战能力极差。有的卑劣官军,竟与贼寇一道,杀富劫财,为虎作伥。如果动用大军围剿,耗资费粮。目前又临国库空虚,哪来这么多的银粮呢。为此,只有招抚。

总督大人连夜启奏皇上,尽诉灾年饥兵惨状,并陈述主抚和主剿的利弊,最后提出以招抚为主,以进剿为辅的政策。

奏折转到朝廷,许多大臣和地方官极力支持,当然也有一部分朝臣和地方官员认为招抚不如进剿。最后,崇祯帝思考再三,还是认可三边总督杨鹤的招抚权宜之策。

当皇上圣旨传下之后,总督大人杨鹤竟大失所望。

“总督大人,招抚逆贼神一魁等,并没有如愿以偿,终不能再重蹈复辙吧?”

杨鹤双颊火热飞红,顿时烦恼:“巡抚莫不是想嘲笑本官无能?”

洪承畴急忙施九十度躬:“下官万万不敢,并没有丝毫歹意。只是说逆贼只可剿而不可招抚。”

杨鹤接旨后,第一次招抚的就是神一魁。

神一魁乃神一元的胞弟。早在天启六年就聚众起义,启始时仅三五十人,白天藏匿,夜晚行动,终日东躲西山,西伏东卯,逃窜不定。至崇祯元年,陕地连旱大饥,为活命者纷纷投奔他,手中一度曾拥有六万人之众。声名显赫,富豪人惧怕,官兵头痛。当与手下分银两时,因不公,神一元被一亲兵暗杀。神一魁随之接任兄长之位,率众驰骋。正在围困庆阳时,正逢杨鹤招抚。招书上明文:只要把手中人众遣散回乡务农,愿归伍者,注册编制后,任汝为守备一职。并赏银五百两。神一魁见钱见官之动,遂愿归顺皇上。为此,朝廷拨十万两白银。没想到事成后三个月,神一魁竟杀了县令,自带巨饷逃走,后又聚旧部举义乱世,比前次更为嚣张。其他举义小头目如“点灯子”、“上天龙”、“王老虎”、“独行狼”、“满天星”等,见此状,也佯装归顺,得了银钱后,复行再叛。一时间,“旋抚旋叛”之事接二连三发生。杨鹤极为恼怒。

今天听到手下的巡抚洪承畴一提此事,怒火中烧,不但是对举义的刁民,而是怒向敢揭自己的短处、敢言自己的败绩的洪承畴。

“刁民归顺不忠,暗耍花招,只能是咎由自取。但招抚之计乃是皇上钦定,本官还是要忠贞不二的执行。”

话语锋利,气势严厉。

“总督大人,下官特来请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吧。既有心听从本官调遣,本官命你带兵招抚王嘉胤。”

走出总督府衙大门,洪承畴嘴角露出狞笑:是抚是剿,各行其是。

六月,黄土高原被烈日蒸晒得像一块火红的烙铁。王嘉胤率农民起义军刚刚攻陷黄甫要塞后,马不停蹄,人不歇喘,又来围攻府谷县县城。

府谷知县本是一个贪污无比的劣吏,听到王嘉胤围攻县城的消息后,急忙派兵守城。可是手下的兵丁平日不训不练,只是专门欺民敲榨,逢动战事,畏缩不前,被迫迎战时,更是不堪一击,前后仅一天一夜,府谷县城即被攻陷,知县被王嘉胤亲手砍死,县府粮库及知县的金银细软一并掠去。

连连攻陷两地,王嘉胤欣喜若狂,在县衙大堂上,摆酒设筵,让大小头目尽情畅饮。

正当此时,哨马来报:总督大人杨鹤派官军前来招抚。

“招抚?哈哈,我若是山穷水尽,招抚我当是大恩大德。我连获两城,正该摆酒庆功,重鼓斗志,再图大业之时,来招抚我,是想前来送死。弟兄们……”王嘉胤没说完,只听一声:

“慢。”

酒宴席上挺立一条大汉,锐目阔口,身躯伟岸。他离席走向王嘉胤,拱手后,说出一条令王嘉胤的心狂跳不已的计谋:“官军招抚,我们就主动让出来,合适,咱就受抚令;不合适,咱就来硬的,见机行事。何必刚来就伤和气。”

“哈哈,还是高迎祥有主见,有主见。今儿就依着你,反正这桩不要本钱的生意好做。”

“行。自然大王依我的愚见行事,就要把弟兄们从城里全部撤出来,让他们一座空城。不然,官军见我们没有诚意。”

“对。高大哥的高见我赞成。这样我们退可走,进能攻。”

同是头目的张献忠,尽表自己的心意。

甘愿归顺的王嘉胤当天就把所带的人马全撤出府谷县城,在城外十里远的地方扎下营盘。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三边总督杨鹤,异常振奋。于是先派五百亲兵,手持招抚文书和银两,并派新任知县连同前往。同时,他又命洪承畴带兵前去从行。他要让这个以剿杀为计的部下亲自看看自己的招抚计策是何等受欢迎,是如何执行的,以便今后都照此例行事。

两天后的上午,招抚仪式在城外举行。

招抚官郑重地读过文书,王嘉胤跪拜接过,又接过所得银两,遂问招抚官:“大人,小人归顺后,只给一个小小的守备之职吗?”

“叛逆贼人,本来有罪负于朝廷,封你一个守备还小吗?”

“大人,我要是不受此官呢?”

“回原籍家乡,老实务农,本分做人。”

“大人,我要是不服呢?”

“大胆逆贼,口出狂言,无心归服,来人!”

招抚官耀武扬威大喊一声。亲兵刚要动手,只见王嘉胤哈哈狂笑,把手一摆,大声喊:“弟兄们,收下这奉送的银钱,咱们照样杀贪官,上!”

早早准备好的大小头目和各营义军,呼出山迸地裂的喊叫声:“杀贪官!不要放走一个!”

招抚官险些跌下马来,带着五百亲兵,丢旗弃甲,拼命逃回总督府。

王嘉胤没伤一兵一卒,得了千余两白银,又浩浩荡荡重新入城占领府谷县。

洪承畴半路见过招抚官,其狼狈相已不言自喻,不说详情内心已明。

洪承畴优礼有加,安慰一番之后,试探招抚官:“官人回去如何复命?”

招抚官满面羞愧凄愁,只是哀叹不已。

“依下官看,你与我一阵,将王嘉胤再行招抚一次,这次如若成功,所有功绩都归官人;如若不成,咱再一同回去复命不迟。”

招抚官欣然同意。

听说总督府的招抚官又来到城外,王嘉胤先是一阵开怀大笑:“弟兄们,不动刀枪不流血,又能得到一笔银钱,这个生意太容易了。”

高迎祥一听,忙上前阻拦:“大哥,贪官此次复又回还,其中必有诈。”

“有什么诈?他是无法回去复命,单单来向我‘招抚’的吧?哈哈!”

“大哥,此次咱们要紧闭城门,待探清虚实后再行事不迟。”张献忠也极力相劝。

王嘉胤颇感不悦,大声询问:“仗也打了,命也拼了,两次连得两城,又额外得了这么多银钱,今天,一个小小的走卒都敢回头来见我,咱们还有何脸面不敢迎上去?”随之把刀剑横握手中,一挥手,“走,不怕死的随我出城!”

众义军在王嘉胤的带领下,轰轰烈烈拥出城门外,迎着刺目耀眼的阳光,王嘉胤一眼看见城外的阔地上,横排威武整齐的兵士,军中一杆大旗上赫然写着“都御史延绥巡抚洪”八个大字,正当他心中无底,口中无词的时候,只见一位白面官人把手中的令旗一挥,大喊一声:“谁敢给我擒下逆贼王嘉胤!”

一言未落,只见旗下阵中飞出一匹乌骓白蹄马,上面一员刚满二十岁的小将,舞动一柄单环大刀,声气豪壮地大喊:“洪大人,看小将擒贼!”

马蹄飞奔,黄尘飞扬,身着洁白战袍的小将只眨眼功夫就单骑冲入义军人群中,闪着寒光刀刃在人群中飞舞,顿时,义军中鲜血迸溅,人声哀嚎,纷纷转身逃跑。

洪承畴惊喜不已,手摆令旗,曹文诏早跃马带大队人马掩杀上去,一气杀掉四百多人。

短短一场厮杀混战,王嘉胤仓忙逃走,两度占领的府谷县城只好拱手交给洪承畴。

招抚官惊喜的是:自己手持的招抚文书和千余两白花花的银子依然放在县府大堂上。王嘉胤逃走得太匆忙了。他带着五百亲兵,沿原道路,洋洋自得回到总督府衙交差。

看到文书和原封未动的银子,杨鹤大惑不解:“逆贼王嘉胤不愿归顺?”

“回大人。下官带着招抚文书和抚银赶到逆贼王嘉胤营前,正要以大人的虎威催抚逆贼,不料洪巡抚早早带领兵马,任意杀戮,一场血战共杀死逆贼四百多人。随后又指挥人马追赶下去。下官没法,只好回来复命,望大人饶恕。下官实在无能。”

杨鹤大怒,猛地一击桌面,愤愤怒吼:

“胆大包天,巡抚竟敢不听从总督节制,如何得了!”

随即,亲自握笔手书一纸官命:“令洪承畴立即停止剿杀,不得搅乱招抚大策,违者,法不轻饶。”

并令手下人连夜送往府谷县,亲自交到洪承畴手中。

洪承畴看到王嘉胤带领部下急急逃跑,心中并无丝毫欣喜,立刻领兵随后紧紧追赶。

黄昏时,急急逃难的王嘉胤突然被一彪人马拦住去路,为首的一员大将,横枪跃马,大吼一声:“总兵杜文焕单等取汝的首级,还不快快下马受降!”

王嘉胤无法,只好带领手下弟兄苦苦拼杀,只想夺得一条逃路。但是在杜文焕和洪承畴的一阵砍杀下,前后夹击,又死去四百多人。夜幕降临时,只好带人弃路向山谷深处奔逃……

洪承畴当晚与杜文焕总兵相互祝贺而后分手后,随后安营扎寨,并亲自请来曹文诏,细心询问:“曹将军,今天第一个冲向贼营,奋勇杀敌的那位小将是何人?”

“巡抚大人,那正是末将的侄儿曹变蛟。自幼习武,并熟读兵书,常以岳武穆为楷模,立志从军杀贼,报效朝廷。没想到他今日未经末将允许,径自策马前驱。”

“真乃将门虎子。我观他刀法娴熟,勇猛过人,待经过千锤百炼,今后定可成为国家栋梁。今天杀贼有功,我一定为他报功请赏。”

曹文诏异常感激,立时代侄儿谢恩,随又请示说:“巡抚大人,今天在你的统帅下,将士们勇猛杀敌,一往无前。取得了大胜利,今晚能否让全营将士庆贺庆贺?”

“曹将军,初战告捷,令当祝贺。不过,我深知贼寇狡猾,现在虽然被我追杀,溃不成军,但是狗急跳墙之事不得不防。曹将军,今晚一定要加紧巡逻,警惕贼寇报复。”

曹文诏听了洪承畴的一席话后,心中异常钦佩,暗暗自语:“洪大人真兵家圣人。”

其实,洪承畴内心自有一番道理:朝廷腐败多年,祸延地方,明军自然不例外。将士克扣军饷,士兵私自偷偷典当刀箭,私闯民宅,抢劫富豪之事,时有发生,加上归顺的贼寇在军内坏风作疽,影响蔓延,这样的军队岂能有以一当十的斗志?为什么明军剿贼屡战屡败?不是贼寇的兵盛,而是明军无力。外强中干岂能取胜?

其实,心中早有治军的方略,着令中军主簿,重新登记军中士卒,年龄大的送银两回家,年轻的仍留军中征战。归顺入伍的军士,要花开加入明军之中,以钳制其不许有阴谋乱伍。登记后,全军以十人为一伍,百人为一哨,三哨为一营,伍、哨、营官,皆以忠勇奋先、勤勉笃实之人担任,每次战役后,即刻计功行赏,对有功之人大胆提升任用;对贪生怕死畏葸不前者严惩罚治;对临阵逃跑者和阴谋降贼的兵卒,格杀勿论。

对军饷粮草要严格管理,饷银按月发放,饭粮不准减少,一旦发现有私自肥饱个人的粮官,必当严惩,绝不手软。

训练士卒,是兵力强盛的关键。士兵多是年盛体壮之人,精力过人。养兵必不能让其闲散懒惰,一闲必生事,生事必有乱,乱军心则何能打胜战?为此,训练必是每日例行之事,训练的功效在战时必能显示。

奖勇惩懦,励勤罚贪,尚武苦练,军必生朝气,有这样的军勇何愁不能敌贼剿寇?

亲兵往洪承畴营中三次送饭终不见吃饭。只见他与主簿正兴致盎然规划条例,推敲核准,诸条写实,连夜分颁各营、哨、伍。

当天夜里,洪承畴下令,四更造饭,五更集合,迎着冉冉升起的旭日,洪承畴把各条例当众公布,将官士卒人人心中明白。同时,又对昨天头一个带阵冲杀的小将曹变蛟给以重赏,立刻,各营兵士的志气大受鼓舞,纷纷表示:誓死杀贼,效忠皇上。

午时,正当兵士在场地上挥汗苦训实练,一飞骑驰入营内,当面向洪承畴递交三边总督杨鹤的亲笔书信。

洪承畴看时,眉头紧锁,轻轻叹了一口气。随之,展纸挥毫,亲自向总督大人诉说衷肠:

“……实事求是,乃先古人遗训,面对贼寇,当抚则抚,该剿必剿,不论是抚是剿,全为了平叛秦乱,而抚、剿之功效,全凭事实而定。我受总督大人节制,更是为效忠朝廷。功过自有皇上裁评。”

其言语,绵里藏针,软中见硬。他手书完毕,仿佛吐尽心中块垒,大为畅快。

同时,他又特意领着总督大人的亲信,围绕各营巡视一遍,并要他回去交信时,务必把亲眼所见的一切如实禀报给总督大人。

就在送走总督大人的亲信的当天夜晚,巡营的哨长抓住两名鬼鬼祟祟的窜营士兵。问话时,吱吱唔唔,当下,哨长就把这两名士兵带来交给洪承畴。

“洪大人刚刚歇息,这等小事无关紧要,明天再说。”亲兵正要打发哨长回去,只听洪承畴在内室喊叫:

“休要乱说,速让哨长见我。”

刚刚脱衣就寝的洪承畴大声传话,并快速走出内室。灯光下,两个被押来的士兵垂首呆立,眼神惊慌不已。洪承畴一看,心中更是疑虑万分。他立时叫亲兵在营外加紧巡逻,一面亲自审问:“汝等为何不守营规,黑夜窜动?”

两个受审的士兵慌神失谋,四目对视,突然扑通一声,双双跪在地上,异口同声地大叫:“小的说出来,万求大老爷饶我不死。我们俩奉大王王左挂的密令,私下串通原来的举义弟兄……”

“串通为何事?”

“小的说出来,万求大老爷饶命。大王叫我们暗暗抱成一团,单等时机成熟,伺机举义,再谋大事。万求大人饶我……”

洪承畴心中一惊,啊!贼寇竟在自己身边窜动,险些……

他立即当时嘉奖哨长及巡逻的士兵,并让他们继续提高警惕,发现异情,立刻亲来回报。

同时,又让亲兵把这两个被捉的士兵严加看守,一不准逃走,二不准与外界通风。

去年春天,王左挂被洪承畴围困在云阳时,侥幸趁雷雨之夜逃跑。后来,在槐里河遇明军杜文焕,又被打得落花流水,手下只剩下几百人。今年春天,逃奔无路,只好带人向总兵杜文焕乞降。杜文焕把他收下后,并让他带领原队人马,随部下征剿。

没出一个月,手下一个汉子首先站出来反对。

此人姓李名自成,是延绥府米脂县双泉堡李继迁寨人。因家贫如洗,自幼便给人放羊,后又扛长活,性格豪放,勇悍过人,因经常听艺人传唱《三国》、《水浒》,尤其喜爱那些杀富济贫而又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同时,酷爱武术,故拜延绥经略府武师罗君彦学了几套武艺。因此,被驿站招为驿卒,后因驿站马匹死了两匹,他被卒头诬告,走投无路,便投奔到王左挂部下为头目,历次走南闯北,征杀冲战一直奔在最前面,很受农民军里的弟兄拥戴,征途漫漫,风雪雨霜,忍饥挨饿,他不嫌苦;拼杀打斗,冲前护后,流血流汗,他不怕难;怕就怕、烦就烦、恼就恼在官军面前屈膝奴颜,怕死乞降。可自己的头头王左挂偏偏就自作主张选择这样一条路。

一天夜里,他先行找到酒气熏天的王左挂,开门见山地说:“大王,这条路我不能走下去了。咱们举旗兴业,为的就是专打皇帝老儿的。今天跟着明官兵,专杀我们自己的弟兄,这是向谁害谁?”

王左挂摇头吐着真言:“举旗兴业就是为的吃穿,眼下有个窝儿趴着,无忧无虑,不也照样混日子吗?跟着我混吧,有我吃的就饿不着你;有我穿的就冻不着你,碰巧还能捞个油水,足啦。”

“不。在这儿呆着我就跟坐牢似的。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那,咱就两便吧,两便。日后刀兵相见,你我心中有数就行。”

一个夜黑如漆的晚上,李自成悄悄约好平日关爱的几十个弟兄,潜在沟洼里聚义:

“我跟皇帝老儿是死对头,在这儿干,我的心比滴血还难熬。”

“这碗饭我也难咽难吞,跟着官兵当看守狗,羞死我的先人。”

“看着狗官的脸色讨饭吃,没出息。”

人群激昂,举义的兴头立时被激起。

“李大哥,你说咋办,我们跟着你,只要你开口,刀山火海,孬种才怕!”

“行。今夜里就走,告诉所有弟兄,想走的,带上;不愿走的,留下,咱不强求。”

一直在一旁不声不语的“飞刀王”,默默来到李自成身边,悄悄说:“大王呢,咱不能落下他不管不问。”

“听你的话音是不想走。行。你想留下也行。人各有志,咱不强求,这样大王日后也有人照应。”

黎明前,三百多人又携刀枪,跨战马,义无反顾地跟着李自成冲出营门,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旷野的黑暗中。

李自成弃暗投明重举义旗,使杜文焕十分恼怒。他立时把王左挂喊来,狠狠训了一通,随之,又把他的部下剩余的人重新划分到各营中,以防再次发生私奔倒戈的事件。

王左挂的心中更是十分悲凉。眼看着自己手下的弟兄弃他而去,失去势力的心情比刀搅还难熬。直到这时,李自成的话终日在他耳边回响。最后,他惟恐变成一只单翅鹰,便决心走李自成的路,带上所有归降的士兵重操旧业。于是他暗中与“飞刀王”协商后,并秘密通知洪承畴营中的归降弟兄,不料竟走漏风声。

第二天,洪承畴兵营中与往常一样,无任何异样动静。为了庆贺征杀王嘉胤的胜利,洪大人吩咐手下亲兵,带上酒、肉贺礼赶到杜文焕总兵营中庆贺。来而不往非礼也,杜总兵同样带人给洪大人营中送礼,回营时,一位亲兵带给杜文焕总兵一封密信:“速来议事。”

当洪承畴把事情的因果向杜文焕陈述一遍,杜总兵一时几乎惊呆了,心里直出凉气。他自己又慢慢寻思一遍,嘴里喃喃自语:“怪不得上次追赶王嘉胤时,他的兵跑在最前面,而又没杀得一个流寇。呸!贼性难改哟。”

“你回营后,还要与以前一样,并对王左挂略有好感,把他暂时稳住。我,自有办法。”

王嘉胤一伙被赶到山谷里,一时大伤元气,只得潜下休整。

陕北一带军事暂停一月。

随着第一场秋风掠过,转眼进入八月。

洪承畴在与陕西巡抚李应期联系后,让他带兵赶来,并与杜文焕一番密谋之后:让李应期的兵士在外围巡卫,以防王嘉胤带兵突然赶到,洪承畴即与杜文焕一起,早把归顺的农民军人数及人员盘查一清二楚,以操练演习为名,将军队带到旷野上。

机警的“飞刀王”发现场上的气味有异,悄悄叮嘱王左挂:“大王,我看今儿场上人神色不对劲,恐怕……”

“别多心,杜总兵对我一直关照,不会有变。”

操练在紧张地进行时,洪承畴一声叫喊:

“将逆贼统统拿下!”

身在队列中的农民军早被两旁和前后的兵士擒住。王左挂被几人紧紧绑缚住,口里大叫:

“杜总兵,冤枉呀,我真心归降,何如这样对我?”

杜文焕自不言语,只管指挥兵士把抓到的农民军一一带到一块儿。

“飞刀王”见势不妙,早从队列中抽身而走。洪承畴把手中令旗一摆,几十个弓箭手一起发箭。“飞刀王”全身如刺猬,临死前,悲叹自语:“悔不该不随李自成早走……”

洪承畴高坐台上,面对被捆绑成一团的王左挂厉声呵问:“王贼知罪否?”

“下官诚心归顺,尽力待命,不知何罪?”

洪承畴立即命亲兵把那两个深夜窜营的农民军带到他面前,冷笑说:“逆贼,问他二人你的罪是什么?”

王左挂仰天自叹:“悔我鼠目寸光,死有应得。快动手吧!”

这一次,洪承畴就杀掉王左挂等九十八人。

那两名窜营被抓获的义军同样被砍了头。

事后,洪承畴即刻将此事飞报皇上。崇祯帝看到奏疏后,异常得意地说:“贼势猖獗,招抚为非,杀之良是。”

王左挂被杀之事传到农民军中,人人气愤,个个叹息,受抚之心全无,立志要跟官军决战到底。

已经归顺的士兵在军营中更是惴惴不安,时时提心吊胆,惟恐自己遭到同样的厄运。

崇祯四年(1631)四月,洪承畴暗中听说呆在守备贺人龙军营中的归顺的农民军时有怨言,心中甚为担忧,深怕农民军闹起来,毁坏了官兵的阵营,更怕皇上的怒斥。

于是,他立即带上曹文诏、曹变蛟,和一班亲信,即刻赶到贺人龙军营,先是询问此事,并谴责贺人龙没有警惕。随后决定,设酒宴招待在营中的归降来的农民军。

刚开始入宴,农民军皆不明白为何受到如此丰盛的款待,怕有意外。有警惕性高的人又怕官军在酒内放毒,皆假装狂饮,把酒泼洒地上。待他们看到同行的人喝到肚里后仍完好如初,便完全放心。又有人假装小便,跑到帐外窥看是否有埋伏。但发现四周并无异常情况,回帐后更是一意猛喝。

酒酣之时,一个农民军头目执刀抓住一名专在酒宴上侍候的官兵,厉声问:“今日不年不节,贺守备为何如此招待我等归降的人?”

那官兵甜甜一笑:“贺守备说,自你们归顺后,鞍前马后,忠心杀贼,终没有犒劳,今日战事稍停,正是机会,故用酒宴招待。”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担心的呢?从中午一直畅饮至日偏西山,一个个入宴就席的农民军全醉卧在地面上,无一人离席出走。

日落西山,三百多名农民军在醉梦中被砍杀后倒卧在迷漫酒气的血水中。

五月,阵阵细雨浸润光秃荒凉的黄土高原,崖畔、梁峁、沟坎,一朵朵山丹丹,慢慢伸展腰枝,露出娇涩的容颜。

忽一日,洪承畴接到兵部急文:立刻带兵东渡黄河,与山西官兵一起剿杀流寇王嘉胤。

原来,王嘉胤部得到迅速收整后,从官兵剿围的缝隙中,转战东去。因为陕地连年大旱,兵粮尤其紧缺。他们决定渡过黄河,翻过太行山,直插山西东南,强掠富豪劣绅,打击贪官污吏,气焰日渐炽烈。

洪承畴带兵进至山西东南的沁水时,正遇上王嘉胤的农民军。刚一交战,农民军十分怯阵,因为上次被洪承畴追杀惨烈,至今不忘。可是洪部官兵只有五千人,王嘉胤的农民军就有八九千,再加上安塞的高迎祥、延安人张献忠所带的农民军,俱听王嘉胤的指挥调遣。此次厮杀时,高迎祥、张献忠都一齐奔来助战,一左一右,大有包围之势。

但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洪部官兵,人员虽少,但没有一个胆怯逃跑,而是越战越勇,阵势严整,官兵一致,终于击败农民军,从沁阳直向南追杀。

看到天色尚晚,洪承畴立时鸣金收兵,就地扎营。

曹文诏早早参拜洪承畴,并不解地询问:

“大人为何收兵,如趁机追赶,准能大获全胜。”

“贼寇人员众多,天色已晚,我怕追下去,遭其埋伏。今天曹将军阵前顽强善战,直杀得贼寇胆颤心寒,真大大壮我军威,可喜可贺。”

洪承畴当面奖励曹文诏并将其送出营帐后,独自垂首踱步,反复思虑战事。眼看着农民军声势浩大,自己兵力单薄,虽能与之对阵,但长此下去,必不会有好结果。目前山西的兵力难以聚合,且将无勇气,兵无斗志,与农民军交战,必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到那时,退后无路,前进无门,刚刚建起的军队岂不毁于一旦?

唐士杰轻步走到洪承畴背后,小声细语:“老爷,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请老爷……”

没等他说完,洪承畴轻轻摆手:“我无心吃饭,只想喝茶。”

“是,老爷,那就给泡一碗乌龙茶来。”

唐士杰刚要急慌下去泡茶,只听老爷又一声吩咐:“不要乌龙茶,给我泡陕青即可。”

原来,洪承畴历来有饮茶的习惯,而每次又是单单品茗家乡的乌龙茶。那茶甘冽沁心,香郁怡人。其实,洪承畴品茗为的是时时牢记家乡高堂,以此谨心贡献朝廷。今儿一听说要饮陕青,唐士杰甚为不解,惟恐侍候不周,复又多言一句:“老爷,陕青茶味儿太苦。你……”

“战事艰辛,我就是要用苦味攻心败火去毒,食苦而心甜。去吧。”

鼓交三更。下弦月斜弯东天。

洪承畴踱步走出营帐,昂首巡天清爽静谧的夜空,下意识地接连吸了几口凉爽夜气,苦闷的心境随之振奋。不觉抬起轻步,向军士营帐走去。

行走间,突然一丝悲凄的抽泣声钻入耳门。洪承畴急忙紧走几步,在一座营帐边停下脚步,细听营中动静。

“张大哥,你就别难受了,军令如山,来到山西离家又不远……”

“张老弟,谁家没有父母……”

洪承畴不觉心里一惊:兵士离家,自有一番留恋故地之情,但不至于悲哭,其中必有一段隐情。

平日,洪承畴不但严格训练阵法,操演打斗之技,还时时关注兵士的心情。只要发现有人因爹亡娘病,马上叫来面前,一边悉心安慰,一边以小钱抚心。兵士对他备加尊崇,有的人还主动与他谈话解虑。带兵爱兵,爱兵必要交心,心之坚固,何愁无斗志?

当下,他急返帐内,唤唐士杰去将那张姓兵士喊来,并要他务必不去惊动其他士兵安寝。

那张姓士兵来到帐前,刚要下跪,却被洪承畴急急阻止,情真意切地说:“听你深夜叹泣,想必有伤心之处,请当面如实讲来,本大人定为你做主料理。”

那张姓士兵,被深深的感动,复又泪流双行,娓娓叙说:“小的姓张名叫立位。家住在距离贼寇王嘉胤家三十五里的小沟峁里。今年春天,王贼带兵路过那里,把我姐姐掠去,强娶为妻。家中高堂、慈母痛苦欲死。为此,我曾回家看望一次,并安慰他们。今天,离开家门千里,不知他们死活,深夜想来,备感伤心,不觉哭出声来,违反军规,望请大人体谅小的心情,宽饶小的一回吧。小的决心在阵前奋力杀贼,为姐姐报仇。”

张立位的一番话,如清风入心,使洪承畴心窍顿开。他根本无心问罪,而是满怀悻悻之情,急急追问:“张立位,你说这话当真?”

“若有一字谎言,请老爷军法处置。”

张立位看到洪大老爷不但没有加罪惩罪之意,反而格外怀有兴趣之情。便把抢走的经过和未入晋时,还有人看到姐姐在王嘉胤营中走动的消息又原原本本叙说一遍。

“时间不久,想必你姐姐现在仍然活着。这你就不必担心。本大人只是问你有没有杀贼报仇之心?”

“有!抓到王贼我必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

“好!”洪承畴随之来到张立位面前,悄声吩咐,“那本官就命你前去归降王嘉胤。”

张立位大惊失色,急忙跪地叩头:“大老爷,小的对天起誓,我从没有归附贼人之心。”

洪承畴随手拉起他,郑重其事地说:“本官是要你依此姐姐的关系,前去贼营诈降,瞅准时机,杀掉王贼,里应外合,共破贼寇。”

张立位恍然大悟,即刻挺胸昂首:“大人,小的永不忘大人恩典,只要大人吩咐,小的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本官绝不望你以死相报,而要你入贼营,眼耳并用,观四路,听八方,灵活机动。对贼人追问本营的事,你则自作主张,该实言则实说,该虚张则妄语,有实有虚,虚实相间,方能瞒贼欺心。以此,取得贼人的任用不疑,并见机行事,杀死王贼。事成后,你在营中燃火为号,我等大兵准时杀去。此事须半月内完成。短则贼人有疑心无法下手;长则恐生意外。”

张立位满怀信心,当下请命:“小人何时离营奔贼人处?”

“立时就走。赤手空拳,扯烂服饰,披散头发。本官叮嘱你的事,要尽记心中。时时留神,稍一不慎,定有杀身之祸。事成之后,本官定有重奖。”

第二天早晨,伍长、哨长、营官逐级禀报士兵张立位弃械逃走的事,各人则表示愿受军法惩罚。洪承畴随之下令:各级官长,带罪立功,并明令,凡有妄敢私逃者,斩勿论。

遵照洪大人的私人密令,张立位在第二天上午赶到农民军王嘉胤的军营。在大门前被盘问一通之后,马上被带到王嘉胤面前。正要苦打讯问,突然,从帐外传来一声凄哭悲嚎,一个俊俏丽人冲过士兵的阻拦,扑地抱住被捆成一团的张立位:“弟弟呀,我的苦命弟弟,姐姐我今生今世还能再看你一眼。”

嚎啕大哭把王嘉胤的疑心驱赶干净。但他命士兵给松绑以后,仍厉声讯问究竟:“你在狗官营中为何能跑来这里,莫不是为的诈降?”

张立位故作憨态,并把自己早早编造的话叙说一遍:“报大王。只因狗官知道你与姐姐成为夫妻,就在暗地里对我严加监视。昨天夜里,来了几个亲兵,把我从梦中喊醒,带到狗官面前,非要我当说客,来劝大王归降,如若不肯,就把我给活埋了。夜里,乘守卫疏忽,我才拼死跑来。眼下,我只有跟大王冲锋陷阵,杀掉狗官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听了张立位合情合理的叙说,看在他姐姐的份上,王嘉胤亲手给小舅子解开绳索,并摆酒压惊。

席面上,王嘉胤手下的几个头目,名为敬酒祝贺,实为试探讯问:

“洪狗官营内有多少兵马?”

“虚数五千,实数一万。”

众头目既疑惑又惊讶。因为从来都是虚数多,实数少,而这为啥倒桩?

“他的兵士有明有暗,有忙有闲。所以许多人不敢去偷袭他的营。”

“洪狗官的兵士是如何编排的?”

“五十为一伍,二百为一哨,三百为一营。”

“兵士的战法是如何用的?”

“矛护刀,刀护箭,箭护矛刀,互为掩存,排列向前。”

“好。”王嘉胤听了张立位的话,确信无疑,“从今后,你就留在我的身边,多给我提些狗官营内的事,使我有所防备。”

酒席散后,高迎祥单独把王嘉胤请到一旁,用心叮嘱:“大王,这人你暂不能引为心腹。”

“咋的?小舅子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吗?”

“大王,他的姐姐可是被你掠来的呀,强扭的瓜不甜,若要……”

“好了,好了,闲话少说,一旦发现他有异心,咱再动手不迟。”

高迎祥回营后,又私下派一名亲兵前往王嘉胤营中,暗中盯住张立位。

张立位在王嘉胤营中扎下根以后,平日殷勤诚恳,王嘉胤所吩咐的事儿,他声叫声应,并及时办好。与一班亲兵相处融洽,谦恭相让,从不贪财,不占小便宜。与姐姐见面时,也是只谈家常理短,并一边安慰姐姐,说家中父母身体一切均好,无需挂心;一边要她极力侍候好大王,其余话儿并没多言。王嘉胤的亲兵把这些所见所闻都一一告诉他,王嘉胤心中的疑虑更无一星半点,连高迎祥派去的监视人也都尽说张立位的好话。

六月,天气日渐炎热。

恰好在张立位离营半个月的这一天上午,王嘉胤派出一部分农民军到五十里外的富豪家去掠夺钱粮。张立位听说之后,愿与他们一同前往,并表示立功报答大王。

“你不要去。这些小动作不需要你。你只需在我身边走动即可。”

中午,张立位要姐姐多炒几样时鲜菜,供大王饮酒解热。

在厨房里,张立位悄悄把自己负命的事和决心为她报仇的事细说一遍。姐姐特别兴奋。酒宴上,姐姐也走上席面,尽给王嘉胤劝酒,王嘉胤欢快异常,几个亲兵也一同畅饮。待红日偏西,出外抢掠钱粮的人马满载而归。

王嘉胤听了很是欢心,复又接着痛饮。直到明月临空时,才酒酣大醉而卧。

三更时分,大营里外,风平浪静。

张立位像往常一样,大模大样从外走进王嘉胤的帐房。几个亲兵也早早醉得不省人事。

“大王,大王。”

“谁呀,深更半夜里,大王正睡得甜着呐。”

张立位听见姐姐的话音,随即走进后帐。王嘉胤鼾声雷动。姐姐忙在一旁示意,要弟弟赶快下手。

张立位又向前迈两步,轻轻呼喊几声,王嘉胤仍如死人一般。

张立位立即从床头边,操起王嘉胤的佩剑,正要下手行刺,只听门外急步走来一个小头目,“大王!大王!”

张立位弓身钻进床下。他姐姐操着慵懒的语气问:“谁呀,什么事?”

来人立止内帐外,隔着布帐说:“大王,我带兵巡营,似听北方有人马走动,请大王明示。”

“大王正醉得厉害。无法答理。那怕是咱自己的人的动静吧,狗官军夜里是不敢袭营的。”

“也是。待大王一俟醒来我再报。”

张立位听到脚步声渐远,立即从床下出来,手执宝剑,照准王嘉胤胸腔猛地一刺。姐姐把早早准备好的布单紧紧捂住。随之,张立位把火燃着大帐,烟火中,他又连连砍死几个亲兵。他与姐姐牵来早早备好的马匹,用力跃上马背,在营中来回奔跑喊叫:“着火了!快救火!”同时,姐弟俩,一人手执一把利刃,见人就杀,杀了就跑。整个大营顿时哗然混乱。睡梦中的兵士,惊慌中,匆忙执器乱奔,互相残杀,愈加暴乱异常。

曹文诏在三里外的地方,望见王嘉胤营中突然着火,又听见火中呼叫,知道张立位已在营中动手,立即带兵马向王嘉胤营中冲击而去。

整个战斗进行得神速快捷,农民军死伤大半,粮食器械全部燃烧,剩下的全被曹文诏缴获。乱战之中,高迎祥、张献忠带兵迎战厮杀,见大势已去,急急带部下匆匆逃走。

战争胜利结束。洪承畴异常高兴。他亲自把张立位姐弟俩请到帐前,当面奖给重金,并把张立位提官升级。姐姐则带着金银,在亲兵护送下,回到陕北老家。

当天,洪承畴为庆贺胜利地铲除了陕西农民军一个大头目,在全营大摆酒宴,为将士祝贺。

此刻,忽有探马来报:贼寇头目“点灯子”赵胜,听说洪承畴远在山西,正在陕北带群寇作乱。

当天,洪承畴便带兵折回陕北,剿杀“点灯子”赵胜。

听说“洪军”追来,“点灯子”焦急万分。王嘉胤势众兵广,现今已被“洪军”杀得人仰马翻,自己势单力薄,如何能敌得了。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立时带人马又连夜东渡黄河,向晋东南逃奔。

洪承畴接报后,立即尾随追来。

在追杀途中,洪承畴传令三军:每天少走二十里。曹文诏不解,当晚来到大营帐中询问:“古语说:兵贵神速。今天追杀赵胜,正该夜以继日,快速追杀,方能取胜。大人为何下令要兵士慢慢腾腾?”

“贼首‘点灯子’,诡计多端,知我军士每天丢下长长一截路,必认为我等只因天热,人困马乏,又知我连连征战,士气低落,必不为警惕,我等以此来麻痹贼子,然后瞅准时机,突袭之,我等必胜无疑。”

曹文诏随即解疑,心中大喜。

以后数日,均照此速前进,行进中战马兵士的疲劳也日渐得到恢复。

“点灯子”渡过黄河,每天听探马得知洪承畴的人马,行走慢缓。开始不信,后几日仍是如此,而且,距离自己也越来越远,心中大悦:“狗官也是人,也有疲劳懒散的时候。”

于是慢慢放松警惕,不为“洪军”而急忧。

这天夜里,“点灯子”带手下人马,赶到晋西石楼县境内,遂扎营歇息。正当人们酣睡之时,忽有探子来报:“西北有兵马赶来。”

“点灯子”大惊,但心中可疑的是:“洪军”远离这儿几百里地,岂能一夜赶至?

此刻,又一探子来到面前:“报大王,来的人马是张献忠的人,张大王说要来会你。”

“请,请。……”

一句话没说完,营内杀声大起,“点灯子”正要带亲兵跨马奔走,早被一彪人马围在中间。为首的一员大将在马上大吼:“贼子赵胜还不快快伏降!”

“来者何人?”“点灯子”抖胆喝问。

“总兵曹文诏,今特来取汝首级!”

亲兵急忙冲杀护卫“点灯子”,但是寡不敌众,一阵冲杀,亲兵全被斩杀,“点灯子”慌了手脚,正待瞅空溜走,曹文诏从背后追至,这时一位年轻小将早挥刀凌空劈去,“点灯子”惨叫一声,身首分离而亡。曹文诏回首一望,正是自己的侄儿曹变蛟。

延绥巡抚洪承畴,一举歼灭王嘉胤、“点灯子”两支贼寇,立时军威大振,“洪军”的名字随之传遍各地。富豪见之,愿纳银粮,农民军听到,望风披靡。

连胜的奏疏报到朝廷,崇祯帝大喜,连声赞扬:“好个洪承畴,真是我大明之栋梁!”

随之下令:擢升洪承畴为陕西三边总督,总理军务。

同时,下令:将原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杨鹤的三边总督之职着革干净。并下令锦衣卫的当旗官,飞马赶到陕西,把杨鹤扭解来京究问治罪。

擢升为三边总督的洪承畴,直正正跪在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赶来的宣读圣旨的太监面前,荣耀感布在脸面上,内心里却掠过一道悲凉:杨鹤大人的命运如何?实在不敢再往深处想。以至太监传完圣旨后,洪承畴还怔怔呆了一时,之后,猛然醒悟,方才急忙起身,郑重接过圣谕和印信,着人将太监请到丰盛的筵席上。

席上,杯盏交错,欢笑致贺,笙歌丝舞,令每一位莅临的官员口酣心醉,怡情尽兴。

洪承畴偏偏独让主座,太监不明,忙问:

“洪大人为谁谦让此座?”

“下官为前总督大人杨老前辈让座。”

“哈哈,这个糟老头子,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落坐正席了。”

“升迁离调,本是做官人的常事。杨大人为宦一任,勤勉清廉,谦心宽胸,被当地人称道。我一直尊为先人楷模。”

“哈哈……”

那太监又是一阵狂笑,阵阵笑声,令洪承畴不寒而栗。

此刻,差人御役速来禀报:

“禀告洪大老爷,今有京师赶来的锦衣卫当旗官来办公事交差。”

“快,两厢奏乐,请。”

锦衣卫本是当今皇上的亲兵,专司阴谋叛乱、贪赃枉法的朝臣大员。今天来,莫非杨大人他被皇上……

洪承畴心坎上的巨石越来越重。

当旗官落座后,先行交出文书,洪承畴随即打开一看,几行刺目大字赫然显现:

“杨鹤昏聩无能,主抚无绩,招致贼寇滋生蔓延,祸国殃民,今速解京究问。”

“杨大人此次被押解进京,必死无疑。”洪承畴独自默语。

“请问将官,何时解杨鹤进京复旨?”

“皇上旨令,不得耽延。我等即刻回京。”

“今天刚是本官上任之时,督府正在庆贺,若此事,稍有不吉。再者各位将官,千里来到,奔波劳累,也该稍有歇息。因此本官以为,明天回京如何?”

洪承畴的恳请即被允应。他自己心中非常明白,无论是来宣旨擢升自己的太监还是来押解杨鹤的锦衣卫当旗官,当地官员必须要给他们打点表示。

当天夜晚,洪承畴捧着重金,先后拜见太监和当旗官。他们一个个惊喜万分,理所当然地收下奉送的银两,回答的全是福相已至、前途无量的可心的大熟套话儿。

匆匆应酬结束以后,复又急急带着唐士杰,深夜再访过去的总督、今日的罪人杨鹤。

没想到此次前来,仍吃闭门羹。

“我家老爷有话:任何人均不接见。请总督大人不要见怪。”

“望你再去禀报,就说杨大人不接见,我洪承畴就在这里候到天亮也不回府。”

庄重、威严的府门终于大开,杨鹤在客厅门前直立迎候。两人同时拱手施礼后落座。

灯光下,杨鹤依然是严神肃穆,凌傲万物的神态不减分毫。他首先开口询问:

“洪大人喜庆荣升,罪人晦气在身,不敢前去祝贺。洪大人宴后来寒舍,想必是想在老夫面前夸官炫耀,借以戏弄嘲讽我这个罪人吧?”

“杨大人休再多戏言,今天自京城赶来四名锦衣卫当旗官,专解大人回京究问。我特为此事前来告诉大人,望大人心中有备。”

“哈哈,”朗声笑语中充溢着万分嘲弄和无奈,“这是我早早料定的事。老夫自会舒怀坦荡,无丝毫畏缩怯懦之意。”

杨鹤的铿锵之语,强烈地震撼着洪承畴的六腑五脏,坦陈相言更使洪承畴尽表心意:

“杨大人,时过两载,你我之间,虽属依命听令的关系,但我一直违反大人的指令,在对待贼寇的处置上,你抚我剿,我行我素。此事当于我,即我为朝廷官员,尽食皇上俸禄,必当为朝廷皇上尽职尽责,事无二心。但我在行剿军务中,绝无上奏你招抚的无能之行为。”

“洪大人不必表露心地,老夫我自当清楚。陕地灾荒数年不断,人相食惨景随处可见,民为活命,铤而走险,自在情理之中。此法必当是釜底抽薪,与民以生路,安民以心定,依此必当招抚。旁无良策。没想到,世道如病入膏肓,愚民不恩安抚,这,也是天意。”杨鹤言毕,重重哀叹一声。

“杨大人之意,下官自当领会。但实施良谋时,则破绽百出。‘旋抚旋叛’、‘煽官兵同叛’的事愈演愈烈,下官依实事而行,奋力剿灭,才是良策。故初获胜事。”

夺了功勋,升任官职后,洪承畴才敢与这位执拗的下台官人论辩,心中不乏得胜者的沾沾自喜。

“嘿嘿”一声寒心的冷笑使洪承畴内心犯怵。

“然良策胜事不可久矣。可悲可叹。”

“杨大人为何言此话,下官愿洗耳恭听。”

洪承畴急忙直身拱手。

杨大人也离席在厅内缓慢踱步,一边轻抚须发,一边忧心忡忡:“天下土地多为少数人兼并,多者竟达万顷。民无土地,何以为生?田赋朝朝加额,民无钱,何以为赋?贪官朋比为奸,民冤无处申诉,民何以为服气?辽东战事经年不息,徭役剧增不减,民何以为安?官污民穷,社稷何以为稳?老夫这番心声言语,实为叛逆行为,但因我以为自己将被解京问罪,罪该当斩,所以才敢把话与你叙说。嗨!大厦将倾,可惜无巨人擎之。”

杨鹤坦诚直言,针砭时弊的锋利话语,实让洪承畴五体投地,亲眼看到一心为政的人,今天竟落到如此下场,心中油然而生不平。时下,自己虽然擢升,但今后是否会落到杨大人的这般惨烈下场,心中骤升几分悲凉。

“杨大人,在下年幼无知,目光短浅,仕途官场之事,无能深察,时下分手之际,实心请大人给详加指点,不知能否如愿以偿?”

“老夫愚目钝光,无先知先觉之灵感。但有一点,请洪大人细细品味: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生有死,循环往复,以无穷期。惟新生潮流,迅猛有加,不可阻挡。大凡新生者,必顺天意,合民心,虽初小时势力单薄,但日后必然日渐升辉,壮大光耀。试问,太祖兴兵举事时,兵不满千人,将不满三十,南征北战,平南扫北,方建起如此伟基,洪大人不会不晓。”

杨大人的博学宏才,加上无可辩驳的事例再次把洪承畴说得心悦诚服。

“杨大人,下官无比钦佩,只恨失去聆听教诲的良机。但愿苍天保佑,托皇上洪恩,从轻发落,日后还能再次晤面亲听教诲。”

“洪大人年轻有为,仕途坦荡,日后必为朝中栋梁。看汝情真意谦,才敢吐妄言。但洪大人要切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为君子者,磊落清白,虽死无悔;是小人者,官高爵赫,家产万贯,也必是粪土一堆。”

崇敬,激动,逼着洪承畴流下泪水。

“时辰已晚,明早……”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话。

转身后,急命唐士杰奉上白银五百两。

“区区薄意,望大人笑纳。”

杨鹤真的哈哈大笑:“我在位时,未接你的钱银,今日成罪人,洪大人却敢真情与我,实令我老夫钦服感激为怀。但这笔钱老夫还是不纳。”

洪承畴一怔:“为啥如此?”

“为官清廉,其一;今日我成罪人,日后朝廷还要来抄家典籍,这么多银钱,既是罪证,我家下又分文不能落得,这不就变得后悔加可惜了吗?”

“大人所言极是。但容下官一说:明日锦衣卫当旗官前来,你家下必得用银钱打点,以求沿途少遭折磨,余下的钱,家中花销也是紧急。若能看得起下官,我再次请大人笑纳。”

回府后,洪承畴立时在书房展笺挥毫,向皇上亲谏:先叙杨鹤为官清正,万民敬仰;又叙招抚之策失败的原因不在杨鹤,而在悍民背信弃义,刁赖无常;最后,仰望皇恩,万万宽恕为怀。

写毕,当晚即以八百里快报送往京城。

接着,他又批示各地呈上的奏文,不知不觉东方已白。

一番洗漱完毕,带上唐士杰,先去拜见宣旨的太监,并送上一笔丰厚的银钱,而后,又去锦衣卫当旗官处,谦卑寒暄,并也送上每人可观的一笔银钱。

秋日的阳光在人体上拂着凉气,晨间刮起的凉风,掀起阵阵沙尘,把日光遮蔽得昏黄阴沉。一辆囚车在黄土路上颠簸而行,四名锦衣卫当旗官,前引后拥,横眉冷颜,尽使沿途行人退避不及。

来至十里长亭,唐士杰早早在路上向当旗官行礼劝止,禀告三边总督洪大人在此恭候。

当旗官立即下马回礼,只见洪大人纶巾便服,拱手相迎。当旗官疑惑不解,忙询问:

“洪大人为何着这般服饰在此恭候?”

“诸位官人谅解。本官早晨已经与你们辞行,尽地主之谊。时下,本官单为杨大人送行。因他是皇上钦命拿解进京的罪人,我特置便装,以私人礼仪送行,请诸位官人宽许。”

随即将四位当旗官让在一座,他与准许走下囚车的杨鹤单成一桌。

由于银钱赂贿,当旗官并没有使杨鹤多为受罪。神情木讷的杨鹤看到洪承畴摆此排场,双眼潮红。

“洪大人何必如此多情?老夫今为罪人,与你一桌饮酒,有碍观瞻。”

“杨大人虽为囚徒,但毕竟是下官过时的上司,今日去京城,路远漫漫,不知何日再见,特与大人相饮薄酒,以示离别。虽说我是朝廷的命官,但与杨大人并无丝毫沾连,纯属个人私事,观瞻无妨。”

杨鹤便抖去心上的沉闷,举杯连饮三樽,忙拱手说:“谢洪大人恩意,老夫至死不忘。”

洪承畴又至当旗官席上,为四人逐一敬酒。

此时,唐士杰又送给每人五十两银子。

当旗官个个惊喜接纳:“洪大人为何如此客气?”

“杨大人曾为当朝钦官,虽在此地招抚不力,但已尽职尽责。皇上降罪,他理应诚服。今去京城迢迢长途,还望诸位多多关照他那年迈力衰的身骨。”

四个人顺当地接过银两,满口应允。

囚车再次启动,木轮轧轧,沙尘蒙面,北风愈劲,寒鸦乱空……

崇祯帝早早接到洪承畴为杨鹤求情、摆功的奏疏,嘴里轻轻自语:“洪承畴真乃义理之官。”

杨鹤被解入京,朝廷百官人心不定,有人说他招抚有功,只因贼寇刁悍,不为所感动;有的说他耽误了时间,至使贼寇蔓延。

正在此时,远在辽东任山海关兵备道的杨嗣昌,连连上疏四道,请求皇上,准许为其父受过。终于,打动了崇祯帝的心,于是传旨刑部,免去杨鹤死刑,发配贵州戍边。

二、西边一柱独擎天

崇祯皇帝心旷神怡,搂住田贵妃狠狠亲了一口:“你个小狐媚子就是精明无比、未卜先知。洪承畴在西边为朕撑起一片天,朕可安心睡上一个囫囵觉了!”

十一月,严寒笼罩荒芜凄凉的黄土高原。塞外的朔风怒吼,天空阴霾。经连年干旱的田野上更加荒惨寂寥。饿狼嗥叫,饥人啼寒,本就缺衣无食的灾民,受寒冷无情摧残,更是雪上加霜。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饥民,更是踊跃走上造反的道路,为活命,为生存举矛呐喊。

陕西的农民军声势有增无减,日渐浩大。

刚刚上任的洪承畴,踌躇满志,决心不负浩荡皇恩,力争倾心竭力,歼灭贼寇。

首先,他命新任延绥巡抚张福臻,招兵买马,训练新兵。绥靖地方,并时刻准备,一旦接到危情飞报,立即赴前线。同时,他又命宁夏总兵贺虎臣,在近日来,整顿军队,把兵带到陕中候命。曹文诏在自己身边,更是耳提面命,督师整训。

被称为“洪军”的兵士,经过这两场战役,人人精神振奋,个个力争上前,洪承畴赏罚分明的招数,令每一个兵将心头发痒。第一个被提拔为守备的就是曹文诏的侄子曹变蛟。上任的当天,就受命督训兵士。

兵营里,旌旗猎猎,杀声震耳,刀矛相见,对阵拼命。骑兵更显得威武雄壮,单马战回合,齐队争夺阵,刚刚从塞外购买来的烈马,在兵士胯下,趵蹄扬鬃,仰首啸天,凭添振人心弦的雄风。

此时,辕门前的守卫,一阵吵嚷,只见一条大汉竟敢独闯军营,守卫不让,前呼后拥,一下跑来十几军士相堵,无奈,全不是那大汉的对手,一个个被摔倒在地。

接到守卫的禀报,曹变蛟拍马而至。只见辕门前矗立一座巨石般身材的汉子,钢针似的硬须布满两颊,一双豹眼横吊粗暴的眉下,布衣麻鞋,腰间横束一条花豹皮。

“敢问壮士大名,为何妄闯军营?”

那汉子把手一拱:“在下姓葛名广,人称‘小翼德’。家住安塞东峁小瓦房,自听说‘洪军’威名,亲来投奔,不料这几个守门的小子硬是不愿给我禀报,不得已,我才敢造次闯进。”

刚刚上任的曹变蛟,更是盛气不减,大声斥喊:“国有国法,军有军纪,军营重地岂能容你放肆,出去!”

“哈哈,你这个毛头小伙子还敢与我吆五喝六的,请你下马,与我战上两合,若胜了我这一对拳头,处死我绝无怨言!”

“好一个胆大妄为的贼子,看拳!”

早早翻身下马的曹变蛟,气得粉面红涨,一个腾空虎跃,拳脚相加,齐齐砸向葛广脸面。葛广只是冷笑一声,侧身一闪,避其虎势,单腿弹出,铁拳扫顶。一个使“金童拜佛”,一个用“罗汉参禅”;一个使“玉女临江”,一个用“黑猿攀升”。你来我往,拳拳相接,步步紧逼,翻上覆下,腾空扫地。围观的兵士只管观看,无人敢上前。

早早接到兵士报告的曹文诏,急急赶来,站在圈外观看一阵,实为那大汉的武功惊叹,一股爱慕之心油然而升,惟恐二人战久必伤其一,于是急忙大呼:“侄儿休得无理。”

听到呼喊,二人几乎同时跳出圈外,迷漫在空中的尘埃随寒风飞走。葛广面朝曹文诏拱手致礼,被带至营帐。“请问壮士为何来投军?”

“葛广自幼跟云游的禅师学艺。去庙堂出家,不想僧人说我面有杀机,不宜出家,无法,便在大户中看家护院,因贪酒失手打人,被东家赶出。只好与人结伙去塞外贩马。一个月前,所贩的马匹皆被贼人掠去,回到家中,家舍也遭贼寇洗劫,妹妹被抢走,父母饮恨身亡。为报这口仇气,特赶来投奔“洪军”。”

曹文诏大喜,说:“你既有杀贼之心,就留在我手下听命。从今后,不许狂饮,不许胡乱走动,违命者,军法从严!”

葛广心事已成,自然高兴从命。

“洪军”一边严训,一边招兵,前后半个月,已扩大到万人。

这些天最为繁忙的还是新上任的洪承畴。

送走杨鹤的囚车,洪承畴的内心分外惆怅,杨鹤的心声隐情,一次次在耳边、眼前闪现。心正义道的杨大人何尝不是为了大明的江山日夜操劳?招抚的计谋何尝不是维系民生、维护社稷大明的良策?但最后呢?而最让他感到惊颤的是:招抚策略上报朝廷后,最先也是得到皇上朱批而定的,即使招抚此策失败,也不能完全降罪在杨大人一人肩上。杨大人所言所断的民心、军心、世道人情,洪承畴心中当然清楚,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身为朝廷的官员,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当然要挺身而出,为朝廷担力,为社稷献身。绝不能只一味的观望感叹,束手无策。杨鹤坏就坏在以守为计,酿成大祸。自己必须趁年轻时光,力展雄风,彻底扫平逆乱,也不失朝廷的期望、皇上的洪恩。

事已至此,退后是绝无出路的,只有再接再厉,方能夺取殊荣。

洪承畴把几路军马定下后,又令地方一面把赈灾的钱粮迅速发到灾民手中,止住民情汹焰再起。一面又加紧摧征军饷,以保住军队的稳定。同时,又派出御史出巡各地,肃贪整饬,发现有胆敢侵吞赈灾粮款,克扣军中饷粮的污吏,一律严惩。

另外,他又在规划一个庞大的军队——令各地村寨富豪乡绅,自组乡勇,自行训练,费用自己出,人员自己调配,平日不离乡土,紧急时,拉出来配合官军一同扫逆。这样可从根本上减轻官方粮饷的重压,又能使逆贼在各地受打击,无存身之地。

当各县因征饷征粮无着,纷纷上奏时,洪承畴当即批示:饥民本无炊饮,何来饷粮。各地大户富家,要即刻交纳,逾期者,以抗粮逆贼论处。这一着,立即奏效,粮草、银饷源源汇集,军心大振,斗志更旺。

十一月底,农民军首领谭雄带兵,两次攻入安塞,出入如入无人之境。

“谭雄如此猖獗,直敢跟本官较量。这是我任总督后第一个敢跟我发难作对的贼子,我要带兵亲往,提拿谭贼祭我帅旗!”

随即带五千精兵,由曹变蛟打先锋,自己与曹文诏带兵直奔陕北安塞。

横山人谭雄,因给地主扛活,年终不给分文,一气之下,夜里一把火焚了地主的家院,杀了地主全家,自带二百人从横山一路杀向南来,沿途多有饥民响应,纷纷入伙。至安塞时,起义军已达两千人。攻打安塞时,守兵敌不过,仓皇逃窜,谭雄带兵入城,掠杀一气,遂带兵出城,深怕被围。官军知道谭雄带兵已走,复返回,谭雄得知后,烦恼已极,拍着宝刀叹息说:“前次攻城,没遇对手,没杀狗官,此次进城,必让我宝刀饮血振威!”

当夜带兵杀入城中,把守城的官员从梦中抓起,一劈为二,又掠走官家小妾,再一次抢劫城中粮钱,狂欢而归。

由于两次轻易攻下安塞城,谭雄视官军如草芥,不堪一击。故洪承畴带兵至,谭雄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洪承畴在安塞城南扎下大营,先派细作深入城中打探,又着兵士扮成散民流丁,到谭雄营中打探。两方面的人先后归至,一一言说谭雄及其几个头目,根本不把官军放在眼里。

洪承畴随即决定在城西南的沟壑中埋下伏兵,遂又派一人出阵诱战。

“在下愿出战,不斩谭雄首级誓不为人!”

洪承畴一看,忙询问曹文诏:“此是何人?”

曹文诏便把葛广投军的事细说一遍。

洪承畴大喜,说:“你葛壮士若想立功不难,只需依本官的计谋行事。此次出战,只许败逃,不准前进一步。”

葛广不解。曹文诏说:“你只需把谭贼引到埋伏圈即立大功。”

葛广回身只带二百名士兵,来到谭雄营前,奋力叫战。谭雄手下一个头目立即带五百名壮士厮杀。葛广指着这个头目说:“你要是谭雄,我就跟你斗上二百回合,你要是无名小卒,我自不与你战。”

“小小的狗官,看我不把你劈为三截!”挺矛直刺,葛广知道这个不是谭雄,一股烦恼火喷上心头。看着矛头迎胸,他抓住枪杆只轻轻一扯,那贼头目便被拉到马下,手起刀落,一命归天。

农民军急忙奔回营中一叙,谭雄怒火冲顶,拍马冲杀过来,嘴里大喊:“看我谭爷把你送去阴曹地府!为我兄弟报仇!”

葛广知道此人是谭雄,在马上迎上去招架,两个回合后,嘴里连喊谭大人饶命,便回马奔西南逃跑。

没想到谭雄的马快,几次几乎追至跟前,葛广贩马出身,打马狠毒,身下的坐骑在他摧打下,只管撒开蹄子狂奔。眼看着谭雄又一次追上葛广,葛广真想返身拼杀,惟恐违令,只得喊叫救命。

这时,只听一阵战鼓鸣响,四周沟壑下刹时跃出埋伏的官军。

只顾拼命追赶葛广的谭雄和几个头目,早早被团团围住。谭雄毫不惧怕,拍马迎战。葛广知道大计已成,遂精神百倍,回身杀向谭雄,两人照面后,尽杀在一起。

这谭雄也非寻常之辈,自己被围在重兵之中,毫不怯阵,左杀右砍,上遮下拦,边战边退,葛广性急,惟恐杀谭贼的功劳被别人抢去,于是在与谭雄并肩时,狂呼大喊一声:“老贼看刀!”随着身子从马背上跃起,从空中舞刀,向谭雄的脖颈劈去,声起刀落,谭雄被杀于马下,几个头目大惊,有的被杀,有的被擒。埋伏的兵士在曹文诏带领下,直奔谭营杀去,腿快的,急慌逃走;腿慢的,全被杀死。至此,谭雄部全军覆没。

洪承畴带兵入安塞,临时指派地方乡勇维持,安抚城民以后,速又返回。

班师回府后,洪承畴立即提曹变蛟、杨嘉谟、葛广为副将,对战斗中英勇善战的士兵多给奖赏,同时下令,将得奖的兵士家中的粮饷一一免去。这一举措大大激发了士兵服役苦战的决心。

刚入腊月,西北环县知县报急:“不沾泥”张存孟带兵围县城。

洪承畴急令宁夏总兵贺虎臣带兵解围。

兵未到,城已破。知县把家人早早赶走逃命后,自己把印、信及冠、服一一放在大堂案上,然后,一条白绫自缢身亡。

洪承畴看到奏报,气愤已极,连连在奏报上写着:“胆小如鼠的庸官,死有余辜。”

实际他哪里知道,地方的富绅乡勇,只是为自己一家着想,小事则讹诈贫民,大事则自顾个人逃命。地方的小兵根本无法抵挡汹如洪水的农民军,死,只求个人洁身自好罢了。

贺虎臣总兵解了环县之围,即刻回去北上。

“不沾泥”张存孟带着掠来的钱粮立时藏匿在深山之中,无声无息。直到第二年的二月,又突然带兵攻打庆阳府城。

洪承畴接报后,马上命曹文诏带葛广令兵前去相救。

临行前,洪承畴与曹文诏密议:若此次不能杀掉贼首“不沾泥”,你可派精明强干的兵士,化装成逆贼,尾随而逃,一俟有消息,即刻上报。

庆阳城的知府守城意坚,一方面带兵在城上巡逻把守;一方面与城内居民共炊同寝。城内百姓看到知府大人身先士卒,纷纷响应。年轻人操刀上城护卫,老弱妇女送茶送饭,上下一心,凭着坚固的城墙,昼夜死守,单等援兵相救。

“不沾泥”张存孟,矮小精壮,自幼练成一双铁脚板,登山跨涧,步履矫健,快步如飞。所领的一支农民军,多年来皆神出鬼没,官军最为头痛,内心又深感惧怕。杨鹤当年招抚时,“不沾泥”头一个归顺,但得到银钱粮食后,立刻远走高飞,又在一地兴风作浪。由于他的名气大,部下发展较快。可是,时下围攻庆阳府却碰上一个软钉子。

“大王,眼看城坚难破,咱可不能长此呆在这儿。”

“像环县多自在,走一趟,吃喝自能够半年。”

几天里,“不沾泥”心中也有忧虑:破不下城,弟兄们的士气就降低。想破城,又无良策。最后,下了决心:今夜,命几百个弟兄,各带长竹竿及绳索、火器,趁夜色攻城。攻克即连夜入城;攻不下,连夜走开,绝不能在这儿耽搁。

三更,二百名农民军手扶竹竿,脚蹬城墙,艰难攀援而上。

早早在城上加倍警惕巡逻把守的百姓,发现动静,立即鸣锣呐喊,滚木、雷石从天而降,打斗十分激烈。

农民军登墙的第一拨人被打退以后,随又跃出第二拨人强攻,眼看城墙上的人支撑不住。

只听一阵战鼓急奏,山崩地裂的呼喊从四周围上来。葛广带着一彪人马,最先冲在前阵,奋勇异常,无人抵挡。眼看要爬到城墙上的农民军也从高空跌到地面摔死。

“不沾泥”知道是援兵已到,急忙带兵逃走。没想到刚刚走出三里地,又被一彪人马截杀,农民军根本没力迎战,只能拿出自己的绝招——快速逃走。

原来,曹文诏带兵赶到庆阳城外时,天刚正午,他立刻命令士兵就地休息,单等夜间攻杀。他命葛广杀头阵,奔城门杀去;命侄儿曹变蛟在城东三里地埋伏。在贼寇奋力攻城时,“洪军”突然出击,彻底打败“不沾泥”。前后共杀千余人,剩下的千余人急急奔东北窜去。

黎明,曹文诏率部入城。知府大人带城内百姓夹道欢迎。曹文诏一面安抚百姓,一面奖掖守城的官兵。之后,稍稍休整,便带兵回到督府。

“不沾泥”自举义起,从来没遭到如此惨重的损失。他越想越痛心,几次欲举刀自刎,均被手下人强夺横拦过去。

“以前,只听说‘洪军’强悍,不料竟如此强大,手下的弟兄未及还手,均被刺杀身亡。今后若再遇此军,均不要战,速速走开为上计。”

一个月后,正是青黄不接的春荒当口,眼看手中的钱财用光,“不沾泥”决定攻打米脂。

潜随农民军“不沾泥”军中的士兵,急忙把这个消息日夜兼程传给总督洪大人。

洪承畴接报后,马上命令延绥巡抚张福臻,率兵从东、北堵截。自己亲率曹文诏及五千精兵,日夜北上,决心这次全歼“不沾泥”。

事先,手下的头目曾多次向“不沾泥”进言:“大王,咱们来这里虽也招到不少弟兄,但还不足两千人,何不与“可天飞”、“一座城”他们连手打,人多势众,不会吃亏。”

“不沾泥”根本不听:“你没听说过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饽饽的话吗?与他们联合,必与他们分红,到时候,你连米脂的婆娘也捞不到手喽。”

“不沾泥”素来独来独往,单枪匹马,不与别的农民军结伙。他一是怕别人侵吞到手的财物,更怕他们把自己的人员拉走,使自己变成光杆司令。此次攻占米脂,为的是抢到财物钱粮,再抓上几个俊俏的婆娘后,东渡黄河,到晋地横行穿走,以避开“洪军”的矛头。

攻打米脂的头一天夜晚,他独自一人在房里焚香膜拜,之后,把手中的一枚铜币抛向头顶,落到地面上一看,却是背时的一面。“不沾泥”暴跳如雷,举刀把铜钱整整劈为两半。

“我带众弟兄举义,就是违天违地违皇帝狗儿,我就是要独来独往横闯天下,你天神想用背时来吓唬我,我偏不信,我偏要攻打米脂。谁敢与我作对,我就叫他碎尸万断!”

他大步跨出占卜的房屋,横刀竖目,面对手下的头目下令:今晚上,三更造饭,四更攻城,入城后,尽掠财物,万勿刃血。“不沾泥”也想此方法,减轻身上的罪孽,以求神灵保护。

“大王,若,若碰上官兵呢?”

“天不绝我:‘洪军’远在千里外,近处的小股狗官兵不够你我收拾的,到时候,你自己会做出打算的。”

夜半,繁星闪烁,吹面不生寒的夜风给人尽添几份力量。

“不沾泥”带着弟兄们正要动身,突然有人来报:东、北方面,有官军抄路围上。

“向西,绕向东边,能进城则进,不能进城就奔向黄河东渡!”

“不沾泥”带着众人刚来到西门,只听背后三声炮响,一支硫硝火箭像飞蝗一样直射人群中。本来就万分沮丧的“不沾泥”顿时感到彻骨寒凉,随即转身,面向众人嘶喊:“成败在此一举,只要众兄弟齐力奋杀,定有出路!”言罢,带人冲杀向前,如一只只恶狼忙食,不顾一切。但是冲上一拨,立即倒地,又一拨冲上去,仍是如此下场。

“不沾泥”早早看出自己已经被死死围困,于是在乱战中,自带一伙亲兵,于杀声震耳的人群中退出,另辟小径,照黑暗空中扎去,妄图潜逃出网。

正当他带人急步速行时,突然一声吼叫直震耳膜:“葛广在此恭候狗儿多时了!”

“不沾泥”双眼一亮,前面一排火把齐明,火光中,一面“洪”字军旗在夜风中摆动。排列齐整的兵士齐声喊叫:“不要放走‘不沾泥’!活捉刀斩‘不沾泥’!”一声喊叫,一排火箭飞过,亲兵在身边纷纷倒卧。“不沾泥”眼明腿快,把身子骨一拧,顺地十八滚,来到一道沟坎边,顺地一滑,溜到坎底,提刀弓身向前飞行,心中侥幸自语:“天不灭我!日后必东山再起!”正当他暗自庆幸间,突然间,脚下轻浮,重重跌进一个大坑中。“不沾泥”嘿嘿冷笑:“这难不倒我。”随手执钢刀,在陡壁上掘小洞,攀扶直升。刚爬出坑口,早被几个军汉牢牢摁在地上,紧紧绑捆,强拖到灯火灿烂之处,被抓发强仰头颅,看到灯光下一肃然朝官坐骑在白马上,正用马鞭指面:“贼寇认得我否?”

“不沾泥”毫无惧色:“你小子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洪承畴。”

“好!有种!今天被我擒住,知罪否?”

“抢大户、掠富豪,为嘴为身,有何罪?”

“贼胆包天!你聚众杀人越货,敛财淫乱,扰乱世道,罪该万死!”

“杨大人以德感人,死在他刀下我无怨憾。落在你的手中,我亏。天要灭我,无法逃离!”

当天夜里,“不沾泥”及其手下一千多人全部被杀。

余下的几百人也被洪承畴率众顺迹追踪不舍,最后在甘泉县被围堵,擒后一个不留,斩杀干净。

盛夏三伏,甘泉城边,尸体陈横,奇臭恶心,熏人眼目,一只只肥大的红头绿翅苍蝇汇成漫天的彩云,在尸血上乍起乍落,遗下遍地的蛆虫,继尔又招来遮天鸣叫的各色鸟群,沿城郭鸣唱,在城上徘徊。因沾受死尸毒气而染病死亡的人,也相继被抬出,抛入郊野荒冢。

总督府里佳气盎然。没有盛大的筵席,没有庆功的喜氛,然而,管家、佣人、守卫们的眼里个个洋溢着喜悦的情致。胜仗,为每个附庸在英明的首领下的人增添一份心灵上的欣慰。

惟独总督大人洪承畴,依然故我。

一日三餐,仍素菜斋饭。有时,唐士杰令厨师加上红烧肉、清蒸燕窝,佣人都是随唐士杰的身后端送给洪大人。

“这是谁的主意,改动我的饭谱?”

“老爷,是我自作主张的。”

“饥民啼嚎,果腹无着,我食这等饭菜岂不招天下人辱骂?”

“老爷,陕地的贼寇正日见被灭,有功可喜可庆……”

“胡说!小小的几个胜仗就把你给熏得如此轻妄,怎能为皇上分担忧愁?把这菜端下撤回下房。”

“老爷,天热气闷,这等菜肴只能随做随吃,撤下去就枉费了。”

“让家人一同尝尝。”

唐士杰知道洪大人的秉性,素来说话不准下人违意。只好命佣人把没动筷的好菜撤走。

洪承畴的心中并没有丝毫的轻狂傲气。他正在心中细细深思如何把“一座城”、“可天飞”、“一字王”的一伙人给彻底消灭。他心中明白,以上的几场胜仗,除去兵强马壮、将士勇猛等原因外,利用奸细深入贼寇营中活动自是不可忽视的大事。眼下破获这三个贼首,必不可少了此计。

经过几年间与贼寇较量,他知道这些草莽多是凶焰外露,鼠目寸光,心豁肠直,见财起义。表面上,义表云天,内心中个个则都想争王争位。这些,正是奸细存身、活动的好遮拦。但是,这些人也个个杀人如儿戏,心狠意猾,贼眼尖尖,贼心难卜。如派去的奸细稍有疏忽,不但枉送性命,大计必将落空。但他一想到大计不成,贼寇逍遥逞凶时,心中不免掠过一道阴影:杨鹤披枷坐囚车的惨相一直死死在眼前映现。到那时,不但以前的奋苦艰辛化为泡影,连家下三亲九族也在劫难逃。

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洪承畴终于决定从自己的亲兵中选出十名精干,由肖龙、胡胜带领,组成一支小贼寇,伺机潜入贼营,邀功取宠,站住脚跟,刺探贼营意图,见机行事。这样,自己就可直视贼人心胸,调兵遣将,鼓而攻之,一举歼灭。

“可天飞”、“一字王”、“一座城”三人终日缩在山中营盘,聊饮闷酒,心忧万分。

自从听到“不沾泥”手下两千多人马被洪承畴围剿斩杀,全军覆没,心焚胆寒。他们三个人心中都明白:起事时,“不沾泥”的军马人数最少,只能跟着他们喝个二汤水。这些大王根本就不曾把他放在眼里。但几年下来,他的手下扩大数十倍,兵强马壮,势大赫人,不但与他们坐起平分,而时时还要兼并自己的人马。每次合伙攻下一个寨子,掠来金银粮草,他都自强多要几成。因势力不强,只好自认。眼下听说“不沾泥”一伙彻底灭亡,他们一方面暗自庆幸;一方面又忧心忡忡,时时惧怕自己也面临他那同样的下场。在风声日紧的情况下,他们一边蛰伏,一边派人四处打探。

第一场秋风刚刚掠过黄土高原,缩在山寨中的“一字王”心中有如春意入心,出击闯荡的意念日益增强。正在这时,一连几处探马飞报:“又一支几十人的弟兄,来到咱们的地盘上作横。”

“一座城”、“一字王”、“可天飞”本都是流寇,但就在自己按兵不动的营盘四周,竟出现这样的小王,也着实令人讨厌。

“几十人?看清楚了吗?”“一字王”问。

“这几十人的胆子也够硬的。”“一座城”说。

“大王,这些人艺高手狠,多是夜晚出来。抢些银钱,马上跑开。无人敢拦挡。”

当几个探马都是这般口气,三个大王的心不免又有些活动。

“去几十个弟兄,把他们的财路断了,把人给灭了。”“一字王”说。显得很是不耐烦。

“不。”“一座城”沉思半晌,终于开口,“不能这般草率行事。他们人少,但心狠手毒,几十个弟兄何能成事,不妨多去些人,把他们给带上山来,探个究竟。心地服贴,咱们就收留他;若有二意,再灭了他们也不迟。”

“可天飞”把大掌一拍:“成事,就照你说的办。去二百个弟兄,我带着。”

一连等了两天。在第三天夜里,距营寨东三十里的一座村寨,在这几十人刚从一家富豪家院掠米银钱离开时,被“可天飞”带人堵前截后围个严实,没想到,这几十个人竟放下钱财,交出刀械,不打不拼,乖乖地跟着“可天飞”回到山寨。更为可喜的是:刚上山入伙,这伙人的小头目肖龙、胡胜,就把自己以前掠来的金银细软一个不留地全部交上来,作为入伙归顺的见面礼。

“可天飞”、“一座城”高兴得立即大摆筵席庆贺。素来多个心眼的“一字王”则在酒席上一边细心观察肖龙的动静、心态,一边用极不信任的口吻连连询问胡胜:“洪狗官剿洗甚紧,你们何敢再造次?”

“俺这伙人都是谭雄、‘不沾泥’的手下弟兄,漏网之鱼自有再生的才能。”

“不妨说出来听听。”

“官兵势大人多,我们人少力薄。但我们藏匿一方,必保住一方,兔儿不吃窝边草,俺依靠当地的百姓做耳目,狗官的兵来了,我们就躲藏;狗官走了,我们就出来行事。抢来的钱粮,绝不独吞,还要给当地的百姓分一杯羹,有他们当挡箭牌,俺才敢行事。”

“好哇!有你这一套,咱的弟兄就不怕洪狗官了!来,全干!”“一座城”首先一饮而尽。

入伙后,对他们仍存有戒意的“一字王”,时时观察、盯听。每次下山行事,还派上自己的心腹刘二娃带兵随从,并暗暗吩咐:若有不测,立即砍下首级。

没料到这刘二娃,一个月下来,竟跟肖龙、胡胜打得火热。所分的银两,当面背后,都给刘二娃送上。

一次,下山后,在一家偏僻小店饮酒,肖龙当面又付给刘二娃十两银子。

“小弟,你如何对我这般殷勤照料?”

酒酣面热之际,刘二娃接过银两,感动得几乎哭了。

“我知道刘大哥起事早,家中担子重,老母妻小,都需银两照料,没钱,办不到。”

“嗨,我这个心腹之人,一年也没有得到这么多银钱。”

“笑话。这么说,‘一字王’还是拿你当外人。”

“不。他把我置于心腹,遇事都叫我单独去。他这人疑心大,见财眼开,得了银钱,从不肯多给弟兄们一钱。他说:鹰,只有叫它久饿不饱,才肯给主人逮兔儿,喂肥了,这就飞不动了。平日,抓了婆娘也不许弟兄偎身,只管他自己逍遥自在。今天,见了你们二位,这才是真正的好兄弟。”

“不喝了。从今后咱再也不喝酒了。”肖龙故作怒形,忿忿不语。

刘二娃的酒意立时醒过来:“兄弟,当大哥的是那儿对不住你了。”

“背后不准议论大王的不是,这是不仁不义。传到大王耳里,岂不要了我俩人的命!”

“哈哈!原来如此,行。”刘二娃嗖地拔出插在腿脚上的匕首,照准左臂一扎,匕首在胳膊上微颤:“往后,咱们弟兄的话儿若从我嘴里流出,就以匕首相见,别无二言。”

“你的心地我俩心里清楚,只是大王知道后,必对你起疑,那不照样连累了你。”

“放心。我随二位兄弟下山,就是大王派来监视二位的。但我看二位弟兄为人坦荡,绝不是戚戚小人,于是我每每回大王话时,都是褒扬有加,丝毫没提二位弟兄的心地。”

刘二娃咋也没想到,回到营寨村,被“一字王”单独叫去,二话没说,着亲兵立即搜索全身,一锭十两纹银的元宝被送到“一字王”面前。

“说吧,这是谁送给你的?是不是肖龙给的?”

“不。是我从老财家里掠来的。”

“好哇,私自匿藏财物该当何罪?”

刘二娃竟毫不胆怯,仰首大笑,反唇相讥:“大王,你私藏银钱,养婆娘又当何罪?”

“一字王”怒不可遏,拔刀就要向刘二娃砍去。早被身旁的“一座城”、“可天飞”阻止,忙把“一字王”拉到内里,小声密语:“不能因小失大,要杀,也要避开大众的脸面,夜间行事不迟。”

可惜这些话全被刘二娃的一个亲友所闻。待刘二娃被打了五十军棍以后,独自伏在草铺上,咬牙切齿地咒骂时,肖龙派胡胜悄悄走进来,一边悉心安慰,一边又偷偷送上二十两纹银:“大哥,没想到我们送给你十两银子就遭来杀身之祸,这是弟弟的不是。为了给大哥养伤,我把身上仅有的这几两银子再奉送给大哥。”

刘二娃流泪了,哭得双肩直颤。

肖龙跟胡胜会意点点头,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早知大王是这等脾气,我们也不敢攀附。”

胡胜却反对:“你说的不对。受千辛万难,咱能认识刘大哥,也算是你我咱今生的缘分。早知刘大哥为十两纹银受这苦,我去替他受难。”

刘二娃折身咬牙爬起来:“二位弟兄不要再多言语,我一定要叫他们三个大王死在我手里。”

肖龙、胡胜大惊失色:“大哥,你千万不能胡言乱语,这可是杀头的罪呀!”

“嘿嘿,我不杀他们的头,他们可就要杀我的头了。”

“此话从何说起。”

于是刘二娃就把自己的伙伴听到的话又重新学说一遍给肖龙、胡胜二人听,此后,仿佛照天起誓:“我刘二娃随‘一字王’起事,时时、处处相护、相卫,不是我,他十个命也早没有了。没想到他今日得了一个草头王位,竟不顾旧义,嘿嘿,这就别怪我刘二娃无情无义了!”

说罢,从草铺上奋力挣扎站起来。肖龙、胡胜连忙扶住他:“大哥,你是想方便?我们扶你去。”

“谢二位弟兄。你俩如真想扶持我,就作我的后盾,待我去杀‘一字王’时,有个闪失,你们就在后面冲上去救我!”

“你,你千万别莽撞!”

“哈哈,我莽撞?不是我刘二娃,他‘一字王’哪有今日?”说着就朝外走。

刚刚送走“一座城”、“可天飞”,“一字王”回到内帐里刚要提刀出门,只听刘二娃哭着走进营帐:

“大王,我刘二娃对不起你。没有你大王的提携,就没有我刘二娃,为了真正向你交心,我把以前藏匿的银两全交给你,要死也死个堂堂正正。”

刘二娃说着,望着“一字王”那疑惑不定的脸面,蹒跚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二十两纹银,双手高高举起,自己的身子慢慢下跪。

“一字王”丢下手中的腰刀,快步走上前,看见那白花花的纹银,又细品刘二娃那肺腑之言,愈加满意,毫不迟疑地接过二十两银子。一手拉起下跪的刘二娃,他刚要说“何必呢,我们是亲如骨肉的弟兄”。一句话没吐净,刘二娃早从腿上拔出匕首,照准“一字王”的肋间刺去。“一字王”疼痛万分,嘴巴张不开。在刘二娃的匕首没拔出来之前,被刘二娃扶着走进内帐,猛地拔出匕首,一头栽倒床上。

二更时分,“可天飞”径直走进“一字王”帐室,揭开被子一看,大吃一惊,刚要转身喊人,刘二娃早带着几个弟兄将他堵在房内。

“快来人,大王被刺身亡!”

“嘿嘿,你‘可天飞’一人进房,不是你刺死大王又是何人?”

“可天飞”正要争辩,早被乱刀剁死。

听见帐外有人大喊,“一座城”急忙出帐房,刚到门前,一左一右两把钢刀直刺胸间。

至此,刘二娃仰天长叹:“天助我也!”

待热混膨胀的脑瓜略一清醒时,内心一阵发怵:“几个大王均被我杀,这几百个弟兄咋办?”他急忙找到肖龙和胡胜。其实肖龙早早盯住刘二娃的行踪。当他看到刘二娃杀死“一字王”时,就私下命令身边的一个弟兄,连夜禀报洪大人:快带兵来迎。

看到刘二娃懵无头绪的神色,肖龙则私下怂恿:“强者为王。大哥,我们尊你,若有人敢对你反目,我等誓死护卫!”

“我……”刘二娃这时才感到王位不易坐。他一怕内部起哄,无法镇住;二怕与大王友好的邻军带人来问罪;三怕官兵前来镇压,无力抵挡。

“嗨,无能的人为王,难呀!”

肖龙看火候已到,忙把刘二娃拉到一旁,私语:“时至今日,你不想当王就可当官。”

“当官?狗官与我是对头,能容下我们弟兄?”

“你当官有功。亲手杀了三个贼王,洪大人要重重赏你哩!”

“真的?”刘二娃的心雾被肖龙的一句话扫得干干净净,心中不免飘然神往。

“大哥,洪大人专事剿贼,打一仗要死不少官兵才能取胜,你一次杀死三个贼首,这是多大的功劳呀,咋能不受奖呢?”说到这里,肖龙故意欲言又止。

“你说呀,有我当王,你就是我的军师,我对你的话,句句照办,不必吞吞吐吐。”

“不过,你要先把弟兄们的心给稳住,就说我们要带兵南下,待遇上官军时,才说出真意来。不然,有人闹内讧,谋取你的王位,你的大功就无保障了。”

遵照肖龙的计谋,刘二娃带着兵丁,先把三个大王的亲兵一一捉拿缚之,严加看管。第二天一早,集合大队人马,掌令旗自立王位。并拔营起寨,南下投奔洪承畴。半路上,早被前来纳降的曹变蛟与葛广带来的官兵围纳,并全部缴去刀枪,赤手空拳随之赶到总督府城。

洪承畴首先听完肖龙、胡胜等十位亲兵的禀报后,立刻奖给每人五十两纹银,并把肖龙、胡胜擢升两级。嗣后,又带着刘二娃到大堂跪在洪承畴的面前,尽表归顺投明心情。

洪承畴听了刘二娃的叙说,锐目观察其人,身高膀阔,明目利齿,自有一番收留之意。于是故意试探询问:“‘一字王’待你宽厚如亲兄弟,你焉能对他下此毒手?”

“回大人,‘一字王’嗜财贪色,不能成大事,他私心贪婪不顾弟兄,无法容人,不得人心,杀之正合天意。”

“你为了几十两银子,蝇头小利,对旧主施此毒招,是仁是义?”

“大人……”

刘二娃一时语塞无言,瞠目呆望洪承畴的那一张肃然冷冰的脸面,心下惊寒不已。

“来人:把他绑出去砍了!”

“大人,我反水有功,归顺有绩,为何要杀我?”

“你这等蝇营狗苟的小人,只知为钱疲命,留下来在我身边终究是个祸害!”

刘二娃像一只被缚的凶豹,六个亲兵方才死命降住。他被死死拖出之时,喷口大骂:

“洪狗官知恩不报!洪狗官滥杀无辜!天理不容!洪狗官!到阴曹地府我要把你截尸万断!大王呀!我对不住你!我当初悔不该听信谗言!大王呀!我来生当牛做马也要侍候你!”

嚎哭喊叫声被砭骨的秋风掠得无影无踪。

洪承畴听到这惨叫,心中不免泛起阵阵寒意,不禁起到那被带来的几百个降兵,他们……

于是立即下令:要曹变蛟、葛广带领一千士兵,从降来的农民军中强行拉出四百名身强力壮的兵丁,个个缚得紧紧的,三十个一行,挨个砍杀头颅。

余下的老弱病残者,全被兵士押解送回原籍。

当天夜里,洪承畴亲启奏疏,向皇上尽表剿杀谭雄、“不沾泥”、“一字王”、“一座城”、“可天飞”等贼寇的胜利战况。着八百里快骑连夜送报京城。

接着,他又根据陕地的实况和剿贼的战况详写一份奏表,请皇上恩准,留下二十万两饷银,一为剿费资用;一为赈济灾民。有剿有抚,以剿为主,以抚为辅,两手共进,目的都是为了加紧军事镇压,以靖陕地的贼寇。

“老爷,这份奏疏也是即刻报京?”

唐士杰接过奏疏细心请示。

“不。后天准时上奏,不得有误。”

养心殿,烛光煌煌。

太监王承恩手捧一碗参汤,悄悄走到龙案边,轻轻放下,细细禀告:“皇上,请你用汤。”

正在埋头龙案上的奏疏中,专心致志细阅的崇祯帝,不动声色,似乎没有听见。他手中的朱笔,一时迅疾飞驰,一时圈点顿挫,清白稍瘦的脸面,愁容密布,一双欲泄无门的眼睛,愤慨、踌躇、忧郁、无奈交相搀杂,速变速现。

“万岁爷,参汤凉了。”王承恩又是细细禀报一声。

崇祯帝仍无丝毫察觉。此刻,一份奏疏正紧紧抓住他的双眼:“后金国皇太极攻下大凌河,正调集重兵,欲突入关内。”

崇祯帝大惊失色,双眼直直瞪住那两行字,仿佛在字里行间,跃出金戈铁马,一个个勇悍异常的后金兵士在皇太极的率领下,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杀向山海关……

而明军将领,个个望风披靡,仓皇奔逃,山河、百姓、银钱、米粮,全为皇太极所获。

“嗨,堂堂天国朝廷,偏偏没有御敌守疆的良臣武将!”

他气愤地放下朱笔,起身离开龙案,在厅前烛影中慢步轻踱,忧忿之极的心中不免产生对袁崇焕的绺绺怀念之情。

前年,当后金军绕道古北口入长城,进围北京,袁崇焕受诏,星夜入援京师。皇太极自知袁崇焕的厉害,又清楚崇祯帝的猜忌疑心,最后苦思冥想出一条反间计,假说后金与袁崇焕私下有密约。崇祯帝自然惊恐恼怒,一气之下,不问青红皂白,残酷处死一代名将袁崇焕。

当袁崇焕刚刚死后,崇祯帝方猛醒,自知中了皇太极的奸计。但孤傲自负的他,从不让后悔的悲情露在脸面上,寡人之道,欲行欲止,为心所欲,绝不掩面戚戚。但就在今日,大敌行将压境之时,那股无名的悔意在心间越发不可抑制。愁苦的脸面被深深的悔意牢牢笼罩。

“万岁爷,你……”

一声极轻的呼唤,像霹雳在耳边响起。

崇祯帝这才发现王承恩正远远站在灯光下,他惟恐自己的神色被手下人发现,猛地一仰头,深沉的咳一声,轻松自如的怡情,迅速驱散万般愁意。

“参汤端来了吗?”

“回皇上,参汤早凉了,我这就端回去,再换上新汤。”

“不必了”。端回去热一热就行了。

王承恩端玉碗刚要转身,崇祯帝一声“慢”字,又叫他停住双脚。

“陕西洪承畴有奏折报上吗?”

“回万岁爷,陕西洪承畴有一道八百里急奏,我看万岁爷心劳甚苦……”

“不要再说了,立即给我呈上来!”

崇祯帝打开洪承畴的奏疏,眼前猛地灿然亮,剿贼的战役、灭寇的功绩,历历在目。他越看越兴奋,嘴里竟由不住高声诵读,朗朗之声把王承恩的身心也给深深打动。

“好!要杀就杀个痛快,洪承畴实不愧为朝廷的栋梁。”他猛一回头,看到呆立一旁的王承恩,略有不耐烦地说,“还站在那儿干什么?快拿酒来,我要为洪承畴的连战连捷饮上一杯!”

王承恩脸泛难色:“万岁爷,深夜饮酒,恐伤龙体。还怕你睡不好觉。”

“睡觉?有洪承畴这样的忠良之臣,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快去!”

第二天早朝,崇祯帝又着太监在百官朝臣面前高声朗诵三边总督洪承畴的奏折,空前的战果捷报令死气沉沉的朝堂充盈喜庆氛围。

百官争相出班,先是颂扬皇上恩德无限,后又颂扬四海靖安、歌舞升平的景象。

崇祯帝一扫往日的威严冷面,耳酣心热之时,再三鼓励百官精诚团结,齐力御外,绥靖八方的心旨。

罢朝以后,他又亲临田贵妃宫中。

多日来,一直仰坐在启祥宫卧榻上的田贵妃,久久苦思冥想万岁爷为什么一段时间没有临驾。

突然耳畔响起王公公的话语:“皇上驾到!”

田贵妃来不及重施脂粉,急忙略整衣冠,迈动金莲,微微迈上前,跪拜在满面春风的崇祯帝面前:“万岁爷万福齐圣,奴才没有远迎,望万岁爷赐罪。”

崇祯帝早早一把挽起田贵妃,兴致盎然:“朕今日高兴,随便在后宫走走,无妨、无妨。”

智慧伶俐的田贵妃,看到崇祯帝异常高兴的脸面,心中已猜到八九:“万岁爷,恕奴才多嘴,莫不是三边剿贼又传来捷报?”

崇祯帝更是心旷神怡,他搂住田贵妃狠狠地吻了一口:“你这个小狐狸精就是精明无比,未卜先知。三边的贼寇被洪承畴大败几尽,朕心中岂能不乐哉!”

田贵妃立即施展身手,一面要王承恩马上置酒菜果珍,一面临案抚琴,一心要把崇祯帝的愉情乐意推向峰巅。

舒广袖伸兰指轻抚琴弦,放心声引歌喉玲脆蜚音,章良能的《小重山》一曲令崇祯帝心花怒放:

“柳暗花明春事深。

小阑红芍药,

已抽簪。

雨余风软碎鸣禽。

迟迟日,

犹带一分阴。

往事莫沉吟。

身闲时序好,

且登临。

日游无处不堪寻。

无寻处,

惟有少年心。”

“好!听到你的吟唱,朕身心舒畅。”

正在高兴之际,王承恩上前叩拜:“万岁爷,今有洪承畴又一奏疏来到。”

“快呈上来,朕要先睹为快!”

洪承畴的心思没有白费。在先呈上战功累累的奏疏之后,在皇上欢心舒体的时刻,索要银饷的奏疏恰到好处地报来万岁爷手中。

“行。有洪承畴这样的忠良栋才,有远见卓识的良策,有剿有抚,以剿为主,兼赈粮食,安抚百姓,不事二心,这是良策。王公公,洪承畴的二十万饷银,朕准了。”

王承恩领命复旨。

丝竹笙乐再起,启祥宫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氛围之中。

洪承畴在山西阳城杀了王嘉胤,大破农民军之后,乘胜追杀,又接连灭了几股小营。地方富豪绅士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纷纷出钱出粮,供给官兵,同时,各自组成乡团义勇,保家护寨。一村有难,八方救助。农民军节节败退,整日疲于奔命。其中,有畏难者,私自离队回家;有二心者,自拉上几个心腹,拉杆子单闯独战。更有居心叵测者,纷纷投奔官兵,叛降归顺。

烈焰万丈的起义怒火,正处在将息将灭的时刻。

初冬,寒风夹冷雨,日夜浇灌在每个农民军的心头。不足千人的农民起义军正处在饥寒交迫之中。

“大哥,常言说得好: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自从大王遭毒手,咱们的日子就走了下坡路。人心乱,力不齐,别说打胜仗,就连地主老财的粮食咱也不易得到手。”

“可不是,去了头瓜有头瓜,咱们再也不能这样乱马刀枪的混事了,咱们要正经推个新首领,要重整旗鼓,再跟狗官拼着干!”

着单衣床片,啃地瓜喝清水的农民军,缩在深山营地,围着湿木浓烟取暖,个个说出血的教训,纷纷议着令人向往的憧憬。

被大家伙尊为大哥的紫金梁,原是王嘉胤手下的干将,五短身材,阔口浓眉,紫面黑须。在王嘉胤手下,从不狂言乱语,对待手下弟兄,关爱备至。兵败后,一直各方维系,时时处处宽慰大伙的心地。今天,大伙儿推他为王,他迟迟不敢答允。一拃长的短烟杆终日不离嘴巴。

“大哥,你总不能眼看着咱们的队伍散稔吧!”

“大哥,你总不能眼看着弟兄们一个个成为狗官的刀下鬼吧?”

“大哥……”

紫金梁拿出噙在嘴里的烟袋,双眼溢出大滴的泪花:“各位弟兄能看得起我紫金梁,我感激不尽。我紫金梁是个粗人,不会识文断字,胸无半点文墨,但我认准一条:穷苦人要活路,必须跟狗官干到底,决不叛降。要跟狗官斗,只有我们这些人不行,还要联合各路人马,心齐力量大!跟狗官斗还要多长几个心眼儿,不贪财,不恋色,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当王是你们举的,我有事要找你们商量。大伙若答应我这些条件我就干!”

“好!”

密匝的冷雨中,几百人齐声呐喊,如万钧雷霆,撼人心肺!

地火又将运行!灰烬又在复燃!

当晚,紫金梁命亲信,各处联络农民军。

闯王高迎祥率领闯将李自成及部下前来会合。

号称八大王的张献忠心甘情愿前来入伙。

还有前次散伙单干的小股人马,也纷纷归来。前后一个月时间,紫金梁共联合三十六营起义军,声势日渐壮大。

人马壮齐之日,紫金梁首先招集各头领会商大议。闯王高迎祥首先发话:“今后,大战统一打,小仗分散打。一营有难,各营齐帮,决不能只顾个人单挑!”

闯将李自成说:“色相是万恶之本,王总领不是为了一个婆娘咋会身败名裂?”

八大王张献忠说:“对来投奔的兵丁,要知情摸梢,严防狗官派来的奸细入营,若有人带来奸细,斩杀不赦!”

紧接着,各营首领对自己的部下进行一次细细摸底,诸一盘查,对起事早、互相谙熟的人,互为担保,对半路归来,口音、家乡、地点述说不清,吱吱唔唔的人,先行抓起,详细查问,疑点横生者,一律拉出去杀掉。

同时,对立功的老弱病残,发给银钱,劝其回乡。

腊鼓鸣,春草生,农民军正蓄势待发。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紫金梁的带领下,农民军一鼓作气,连连在晋东南攻下十八座寨子,银钱粮米,马匹器械得到极大的补充。士兵斗志,空前高涨。此后,三十六营齐力奋战,一举攻下古县,杀了狗县官,烧了县衙,又大开牢门,放出几百位因地租田赋压得抬不起头、无钱交纳的农民,并把县城里粮库的粮食分给贫民,豪绅的钱财尽掠干净。事成后,他们并不贪占县城,而是主动撤出,又如鱼归海,重新遨游在山川田原之中。

三边总督府一天之内连接八封求急文告,洪承畴深知事体重大,丝毫不敢怠慢,立即整顿兵马,亲自督师,奔晋东南而去。

出师之前,洪承畴仍选派数名亲兵,乔装打扮,妄想潜入农民军中,刺探军情。但派出去的人迟不见归来。最后,才探知道:奸细均被农民军抓到杀死。

先锋官曹变蛟带兵杀进古县城,不见半个农民军影子。他随即派出探马打探农民军的行踪。派出的三个人,几乎同时回来禀报:东、西、南三方均有贼寇。

曹变蛟并不惊慌。当下与副将葛广言定:“我带兵攻其一处,其余两处的贼寇准会救援,你只需带兵在暗道埋伏,当援兵一到,立时冲杀,那时贼寇必当首尾不顾,我当奋杀准能取胜。”

葛广遵命,立即带兵分头行动。

曹变蛟领兵径自向南方一路贼寇杀去,正遇上农民军首领紫金梁。两军对阵,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紫金梁并不答话,拍马挥刀,直奔曹变蛟杀来。曹变蛟并不迎战,只是把手一挥,阵中弓箭齐发,冲在前面的农民军先后应声倒下。此刻,曹变蛟方挺枪拍马,掩杀向前。枪刀相迎,战马嘶鸣,刀砍枪架,枪刺刀挡,二人越战越勇,两边士兵,呼声如雷,助威鼓气。

正当此时,西路的农民军急急赶来救援助力,领兵的正是八大王张献忠。他带着弟兄刚刚拐过一道山岗,身旁树林中猛地连发一阵飞箭。突然遭袭击,使张献忠心地愈加发慌,他深知洪承畴用兵的计谋多,心中怕中埋伏,立即带兵拨头退后而跑。

葛广见贼寇惊慌逃窜,也不追赶,立时带兵奔战场杀来。

紫金梁在两路官兵的夹击下,力敌不住,虚晃一刀,带兵回走。曹变蛟与葛广共同领兵穷追不舍。紫金梁毫不怯懦,独自掩护士兵,且战且退,正当心力不济之时,只听有人大喝一声:“闯将李自成来也!”

随着喊声,一匹白马横空跃过,从中挡住曹变蛟和葛广的追杀,力敌二将,毫不气馁。

夕阳下,白、青、黑三色骏马腾空闪耀奔走,刀、枪、斧寒光刺目击撞火星。正在此时,曹变蛟猛地一惊大叫,拖枪勒马回阵,葛广忙上前掩杀护卫。

“葛将军闪开!”

随着曹变蛟一声吼叫,一道飞翎直朝李自成头上飞去。

“闯将有暗箭!”

紫金梁大叫时,李自成早听翎音嘶鸣,头一偏,飞翎划空而过。

曹变蛟暗箭未中,忙鸣金收兵。

紫金梁恐官兵有诈,也不追赶。

当天夜里,紫金梁带兵前来摸营。当时,闯王高迎祥与闯将李自成都不让他走这一步棋:“官兵是‘洪军’,素有训练,行军、扎寨、进击、撤退都有一套让人捉摸不透的机行。大王还是早早安息,明天,自有恶战。”

紫金梁心中咽不下白日的那口气:“明明说清:一营有难,八方支援,张献忠他竟然迟迟不到。若不是李自成,自己早成了狗官的刀下鬼了。白日不能取胜,夜里战,非要杀他一个狗官的首级,为咱弟兄壮威不可。”

于是,紫金梁面对高迎祥和李自成把手一拱,谦谦说:“二位请歇休,我听信你们的良言。”

夜至三更,紫金梁独自带上自家的五百名弟兄,个个轻束短装,悄悄摸到曹变蛟的大营边,暗暗观察动静。

朦胧的月光下,“洪军”大营一片昏暗、死寂,溜溜的寒风中,传来忽轻忽重的鼾声。

紫金梁心中有底,他率先领着弟兄们,冲进大营,用燃火工具,烧起一座营帐,他要用火烧连营的法儿行事。

谁知此时,营中号角齐吹,骤然杀声四起。紫金梁心中大惊,知道上了狗官军的当了,于是马上带人急急避回。刚来到大营门前,又被一彪人马拦住,映天的火把下,挺立的战将正是曹变蛟。他与葛广前后夹击,农民军几百个弟兄神色大乱,各人急急择路而逃,慌乱中,农民军死伤大半。

紫金梁无心再与曹变蛟交战,急急带身边的人夺路而逃。

曹变蛟偏偏穷追不舍。紫金梁丢下大道,转向山岗隐身,曹变蛟丢下马匹,执剑奋追,正在这时,闯王高迎祥与闯将李自成带兵赶到,一阵砍杀数十个官军,方才救下紫金梁。

回到营地,紫金梁悔恨莫及,心痛万分,眼看着亲如手足的弟兄,因自己无智无能,加上固执己见,白白死在官兵手中。沉重的罪孽感,逼得他几次要拔刀自刎。经过苦苦思索,他在天将黎明时,命亲信将自己反绑上,并用刀枪押至闯王高迎祥营中,双膝直直跪在闯王面前。高迎祥大惊,急切问道:“大王,你这般作为为何?”

“我有德无才,有艺无智,心地固执,方才落得这样的下场,使弟兄们性命轻易抛失。今天,我特来请你治罪,以服弟兄们的心境,也为死去的弟兄们消去魂中的怨气。”

“大王,胜败是兵家常事。我等自起事举义至今,不知吃过多少次败仗,伤了多少弟兄,你这仅仅一次,就用此法加恨自己,今后如何成大业?”

紫金梁仍然不起:“成大业者,必是有德有才之人,我的德才不及人,故有今天的败仗,你如果不忍杀我,行。必须依我一件事。”

“请大王讲。”

“自今天起,你行大王之事,联合各营,总管战事。我愿在你手下,鞍前马后,冲杀奋战,绝无二心。”

闯王高迎祥只好依了紫金梁的心愿,双手扶起他,亲手解去绳索,并郑重下跪三拜。

从此后,三十六营属高迎祥率领。

面对洪承畴的大军压境进剿,闯王高迎祥内心沉重。他知道“洪军”阵容严整,装备精良,士兵训练有素,且特别善用弓箭,不待近身便遭伤害。最令人堪忧的是,洪承畴足智多谋,手段狠毒,谋划方略又往往出常人意外。紫金梁昨天带兵一战,就吃了败仗,这绝不是好兆头。

闯将李自成则不以为然:“大王,洪贼是新官气盛,多用诡计,才钻了我们的空子。今天,咱们还是用这个法儿:避开锋芒,小股作战,一方有难,八方救援,围住一个,死力奋战,非要叫洪贼尝尝咱的口味不可。”

“万一败下来呢?”

“咱们又没有拖家带眷的人。打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大路朝天,一人半边,五湖四海任我行,凭着咱们的双腿钻山沟,谅他洪贼也是无能为力。”

洪承畴恰恰想出制农民军于死地的一套方略。

他带着中军赶到古县,未及用茶饭,先行招来曹变蛟和葛广,细听贼军的状况。罢后,他大力表扬二位先锋,并给褒奖。又传令各营,时刻准备,严阵以待,随时出击进剿。

摆在桌子上的饭菜早早凉了。但洪承畴没有丝毫食欲。长途跋涉的劳累,早被先锋官的胜利而冲得干干净净。他独坐帐中,沉吟良久,心中苦苦思索剿贼的谋略。

他心中十分清楚,陕地剿贼有功,受到皇上的褒扬,并得到二十万两饷银,足以看到皇上的恩情。但这次出征晋地剿贼,他似乎预感困难重重。一是这些贼寇多是被剿时漏网逃出来的,虽有害怕官军一面,亦有垂死作对的一面;再者,晋地民富,贼寇掠一地即可捞到粮食、钱饷;三则,晋地的豪富之家,没有陕地那样训练有素,多使贼寇得逞。最为沉积心中的难情是:在陕地灭贼有功,受皇上恩典,在这儿无功受累呢?热心袭来冷意,痛苦异常。如果贼人在这儿把自己的兵马给牢牢粘住,那后果则更令人担忧。

洪承畴轻轻长吁一口胸中的闷气,起身离座,缓步来到帐外。

初冬天短,无风就暖。日头转到略偏西,丝丝暖气,有如春回大地之感,只暖中偶带冷气,砭骨侵髓。湛蓝的天如水洗似的明华洁净,山岭岗坡,黄土露胸,岗地坦怀,刚钻出地皮的麦苗芽儿像一层绿茸茸的嫩毛,使黄土地备感亲切、温馨。

洪承畴信步走出大营,择田间小道向西漫步。唐士杰见主人中午饭没动碗筷,心中颇为挂心。今又见总督大人一人出营独行,立即抱上一件斗篷披风,与亲兵说上几句,便急急追上洪大人。二人信步翻过一道土岗,看前面一座山上苍松冠顶,华木其间,群群飞鸟如祥云伏卧松间,脆声迷人。一座寺庙的飞檐在林间显现,静处怡然,十分引人,洪承畴便径直走过去。横穿一道南北通衢的大道,便拾级而上,随着扑面而来的山风,香火味儿愈来愈浓烈。来到寺门前,洪承畴抬头一望,“广觉寺”三个大字映入眼帘,推开铜钉大门,虎衔环的脆声早惊来一位小和尚,他上前打拱,轻声问福:

“施主无恙。请到禅房饮茶。”

洪承畴躬身回礼,随小和尚穿过两道廊庭,在“大雄宝殿”厅下,先行叩拜,复起身从侧门入后院,立时闻到一股异香,原来在两棵合抱粗的银杏树旁有一座百菊园,残秋盛开的菊花至今依然闪烁,赤橙黄绿青蓝紫墨,应有尽有,千姿百态的花朵被黄蜂缠绕,被暖阳高照,尽展窈窕艳姿,齐放清冽浓香。枝繁叶茂的银杏更有一番诱人华姿:被寒霜蒸洗浸染的折扇形叶片,变成烁烁耀眼的金黄,在蓝天下,青松旁,愈加璀璨艳丽,烁烁辉辉。洪承畴慢弯腰身,拣起悠然飘落地面上的银杏树叶,放到鼻孔前,深深吸闻,清香尽钻心间。

“此地竟是人间仙境、冬日春晖。”

“施主驾到,贫僧来迟,请多多包涵。”一声悠慢徐长的话音从洪承畴身后传过,他忙转身一望,一位面目清癯、眉须银亮、双眼慈悲的中等身材的长者,身披大红袈纱,单手执胸,虔诚问候。

洪承畴忙拱手还礼:“大师安祥,烦扰大师请多谅解。”

“寺庙禅地本应接纳天下有缘人,二位来此,庙堂寺院顿感生辉。请。”

在方丈的邀请下,洪承畴进入小小的禅房。一床一被,一桌两椅,紫漆发黑,黑中放光,靠墙壁一溜书架高比檐墙,地面纤尘不染,桌椅尘粉不沾,人入其内,身心仿佛被洗涤洁爽。

宾主落座后,小和尚早早端上两杯盖碗茶。洪承畴接过手中,微微掀开碗盖,清香扑进干喉,轻轻呷了一口,直觉得口爽齿甘,心暖神旺,胸旷盎然。

“敢问施主是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有缘来此荒野古寺?”

洪承畴复又呷了一口,微笑着答非所问:“大师高寿,历经沧桑,又是灵目慧眼,不妨猜一猜我等身世如何?”

方丈嫣然一笑,微闭双目,轻手梳理一下胸前银须,娓娓细叙:“看施主服饰华丽,似富商大贾,但无刁滑图利之神色;看似学士,又无迂腐呆酸之气;像幕僚,又无假意装腔作势的身手。施主,你目光犀利,能洞察世间变幻莫测的风云;你神色庄重,能镇三军、督义师,胜不骄,败不馁,行拂乱其所为。施主,如不是老衲错认,你就是三边总督洪大人吧?”

洪承畴起身拱手,以表谢意:“大师灵惠融通,洞悉真切,下官深感钦佩。”

方丈仍是微微含笑:“洪总督千里挺进,抚乱靖边,培育出一支英勇善战之师,民间早有口皆碑。”

洪承畴却不以为然,面露难色:“此次入晋剿贼灭逆,颇有些不测预感,心地不顺,还望大师略加指点迷津。”

“身为朝廷命官,浮沉升降,本是常理,然天时地利人和皆杂陈其间,稍有不甚,当会带来灭顶之灾。遇上多事之秋,犹为如此。陕地流寇入晋,本是迫于无奈,大人剿歼如能握住一个‘赶’字,方能自如,若苦一个‘灭’字,则会事倍功半,前途未卜。”

无论是佛心慈悲,还是圣者名言,方丈一席话,足使洪承畴心头微感灵悟,事有所从。随即拜谢方丈,下山回营。路上,方丈的话语,还有被解京问罪的杨鹤大人的话,不断在心中重现。除恶务尽,本是自己的职责,而剿贼的方略岂能只用一个“赶”了得?

接下来,三天交战三次,只算打个平手,闯王高迎祥骁勇善战,闯将李自成勇谋有加,八大王张献忠狡悍凶顽,这使洪承畴煞费苦心。最后决定,在交战时,“洪军”也分成小股,攻退灵便,回旋自如。如围住小股贼寇,要尽力灭除,若自己再被贼寇援军包围,要再派兵外围,三围三搅,内翻外扰,中层开花。此计谋刚一实施,立见成效,头一仗就把八大王张献忠打得败下阵来,丢下二百多具尸体,仓皇逃窜,外围的贼寇更是先跑为快,急不择路。

洪承畴带兵迂回对垒,吃小吞大,不给农民军丝毫喘息之机。正在这时,崇祯帝又调来大批军马入晋围剿,农民军力渐不支,逐步退却,先是由晋入豫,后又北上入河北,最后又退入河南。

其间,又有动摇者,离队逃走,更有的去投奔“洪军”,以求升官发财。洪承畴就把这些人单为组成一支小队,令葛广督之,逢动战事之先,命他们组阵冲上前,回头的,立斩不赦。同时,乘战乱之机,又把这些赶回农民军中,以摇唇鼓舌,造谣生事,动摇军心,以招收更多的逃兵前来归附。

战败的农民军,私自逃跑后,三五成伙,打家劫舍,均先后被地方的团勇抓去砍头,有的因武功出众,屈膝投降当地的富豪,变成他们的看家护院的兵丁。

洪承畴此次出军入晋剿贼,虽未取得特大胜利,但认准一个“赶”字,终于把农民军赶出晋地,在追赶中,使农民军终日疲于奔命。

但是,最后在闯王高迎祥的率领下,南渡黄河,像一股汹涌澎湃的激流,漫卷豫中大平原,形势立即改观。

河南接连二年遭洪水、蝗虫之灾,农民无衣无食,赤地黄埃,村敝户凋,人烟断尽,白骨青磷,举目可见。饥饿的啼嚎,如鬼如怪,惊悸人心。尚有一息,不为盗便为贼,为了能活下去,结伙成群,抢夺富人之家,争大户食粮,被杀被关的事亦是寻常。

当闯王带兵而来,饥民如见救星,争相入伍,夹道欢迎,攻城夺地,杀富济贫,如天道行地。整个豫地骤然旋起风暴。凶猛异常,无人可挡。

官文告急,富豪绅士的请求,像雪片一样飞行京城,传入朝廷百官耳中,传入崇祯帝的御案之上。

过去的一段岁月,陕地刚算平静下来,晋地虽未能彻底消灭贼寇,但也把他们打得东奔西逃。崇祯帝在即位的第六年,刚算能过上一次安稳舒心的日子,使他能每日在各宫临幸走动。没想到,被击溃的贼寇竟变成出山的猛虎,势力愈来愈强,眼看就要闯到自己的身旁。他十分气恼,终日心情烦躁不安。

周皇后知道后,心中无限牵挂,这位身居正宫皇太后的后宫娘娘,是崇祯帝的结发夫妻。她出生于平民之家,性情端庄娴淑,对皇上的爱是心中的本能,绝不像田贵妃那样凭色相争宠。虽然进入后宫,身居正位,仍以糟糠之妻自居。遇到皇上有不顺心之事,总要上前慰藉。中午,她带着秋瞳款款来到养心殿,看到崇祯帝正坐在御案前,时而发呆,时而哀叹,心中不免万分疼痛。

“皇上……”

崇祯帝猛回首,看到周皇后,心中诧异:

“你,莫非有什么大事?”

“皇上,我看你近日心事重重,我的心绪也不得安宁,特来劝你到后宫歇息一下。”

“胡说!国事繁急,贼逆遍起,我恨不得一人分作几个,那有歇息的话儿。”

“皇上,龙体安康方为国民社稷的万福。你就是日夜不息,也处理不完天下大事。你也应该放手让手下的大臣为你奋力效劳才是。”

崇祯帝此时正在为谁去河南带兵剿贼的事而绞尽脑汁。

翻看手中的奏折,无论是朝廷的百官,还是河南的地方大员和富绅,送来的奏折都百人一口,要洪承畴来河南剿贼。他心中不免又多生几道疑虑:洪承畴这后起之秀,自任三边总督,带兵剿贼,功勋卓著,朝官赞扬,民间称颂,时时灌入双耳,这使他高兴,也使他渐生忌妒。今天早朝,兵部尚书奏疏:要洪承畴总督兼管山西、河南军务,坐镇潼关,统率河南、山西巡抚,以及总兵曹文诏、邓玘、张应昌等,秦、晋、豫三省大局终可安全无虞。

崇祯帝听了,没有回答,心中不免顾虑:“你洪承畴升了三边总督刚刚两年,还嫌官职位小吗,你又用多少银两来京师活动,使朝廷的卿官众口一词为你升官奏本,再者还有一点让他看了着实心中不舒服,奏疏上多人都提到洪承畴带兵有方,并称他的部下为“洪军”。”是何道理?天下者我的天下,军队者我的军队,只有称为“大明”圣军才是,为何能喊出“洪军”?莫非他……

敢于力排众议,奖掖人才,自是崇祯帝的一大高明。但是,对被用之人的疑虑,常常使他心不安稳,防人不测,更使他头脑昏重。

崇祯帝对周皇后摆摆手,显得十分不耐烦地说:“朝廷用人之事,自有我安排,你一个后宫娘娘只要把你宫里的事处理恰当就行了,朝政的事不用你多言费心。”

周皇后自讨没趣,只好轻声叹息,带着秋瞳转身离开。

洪承畴从山西班师回府时,当地的官员、民间的绅士、富豪百般挽留,夹道欢送。争先送“万民伞”、“贺词”,更多的是送来银钱,他当面婉言谢绝,背后一律收受。他用这些钱,一面犒劳三军,奖给功高卓著的将士,又差唐士杰带着银两,在亲兵的护送下,抵达京师,送给当朝的太师周延儒和秉笔太监王承恩。此后,他又回送给地方官员:“晋地虽然未遭荒年,但农民经战事,田园急待恢复,这些钱微不足道,聊作万民休养生息之用。”消息传出去,更使当地权贵感激不尽。赞颂之声,随处可听。

唐士杰从京师连夜折回,带来令洪承畴振奋不已的好消息:“大人,朝廷百官齐声保荐大人升任五省总督。”

“不得胡言乱语,这话传出去,于我不利。”

“真的。据说皇上已接纳群臣的奏疏,正等着下诏书。”

此次来山西剿贼,虽然没有陕地战果煌著,但也终于把贼寇赶出晋地。这使洪承畴打心里感谢广觉寺的方丈大师。于是,他特命唐士杰带上五百两白银和自己的亲笔书信送往广觉寺。

没想方丈大师只留下书信,银两分文不受。

唐士杰代大人诚实奉送,一再说:“这是大人的一点心意,为的是修葺寺庙,重塑金身,以使寺院香火更隆盛,别无他意。”

方丈大人仍是微微轻笑:“请你代我万谢大人的恩典。寺庙修葺,自有田地聚财,我等出家人,云游四方,自有行善积德的人供财塑金身。这般重财,还望你转交洪大人,让他带回秦地,赈灾难民,保一方平安,这也是我等心愿。”

万般无奈,唐士杰只好回来复命。

洪承畴听后,心中暗暗感激。

“他还说了什么?”

洪承畴自从那天从广觉寺归来,心中老有一种预感,他感到这位点化的方丈大师似乎尽知自己的心事。因此,不免又追问。

“他说:苍生灵性本是佛祖普度的众生,只能关爱,而不得滥杀无辜。”

这些话是每个出家人的口头禅,无须多念。

“还有呢?”

“他说:官场如浮云,做官之人自要一身清廉,耽于财气色相的,必不能终保全身。无论升迁降迫,都要自心中和,浮躁之情不可取。”

洪承畴重重点头。众人的贺声和杨鹤的枷锁,交替在眼前显现明灭。

“大师最后说:秦地京兆府万年县是大人的先祖居住之地,在此做官,既要承先祖荫德,又要为今人多谋利益,使黎民百姓得安生。”

“真的?此话真是大师所言?”洪承畴大惊,连声追问唐士杰。

“回大人,所言大师的话,若有半句谎言,当死无悔。”

“走,备马去广觉寺!”

当洪承畴带着一班亲兵赶到广觉寺,却扑了一个空。小和尚把他请进寺院客堂,如实禀报:“大师昨天出寺云游去了。”

“大师出寺院,朝何方向走去?”

“大师走时说:天下千条路,云流水转,行无定时,走无定向。小的无从相告。”

“大师何时能回还?”

“少则一年三月,多则五年六载。”

洪承畴万分惆怅的长叹一声:“大师真神人矣。”随带人悻悻而归。

原来,洪承畴先祖本姓陈,盛唐时期,居陕西京兆府万年县。唐玄宗时,先祖官至太子太傅。因看朝纲糜腐,奸人当道,便忠言直谏皇上,因此得罪了当朝的权臣,宰相李林甫格外恼怒,上奏皇上,言先祖无视朝纲,并谪贬南闽。先祖随带眷属南迁。直到死后,才被朝廷追封为国公,谥忠顺。从此以后,祖先便在福建英都落户,繁衍生息。后来,传至十四世陈进时,正是北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先祖仕途复有进展,被朝廷封为岐国公,赠南康郡王,谥恭顺。后来,当传至温斋公时,家道中落,后入赘于洪姓人家,遂改姓洪。

洪承畴的曾祖父洪以诜,字德谦,为明朝中期的庠生,赠中宪大夫,累赠太傅兼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

洪承畴的祖父洪有秩,字懋唐,选贡生,以文章自命,和同里的李文节、黄文简齐名于世。他们都为当地人所推重。

“大师岂能清楚我家祖先为陕西万年县人呢?”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心中苦苦思索,然不得而解,随又陷入繁杂缛重的公务之中。

班师回府时,洪承畴故意在晋地多待了半个月,这并不是为的享誉赞颂,多得钱财,而是在暗暗候着朝廷的新的封官喜报。他在默默地等待中,自信功高一筹,官位必然上升。在当今朝廷,还没有那一个当官的能有自己的功高显赫,没有自己这样对朝廷忠心耿耿。但最终等来的却是令他十分纳罕。

崇祯七年正月的一天,随着日渐东升的太阳,一行快骑奔到洪承畴营帐外。

一声“三边总督洪承畴接旨”的叫喊声,洪承畴急忙整官着服,带领各位将士,亲至辕门,在三声威严的隆隆炮声下,他恭恭敬敬迎来降旨的太监。

匍伏在地上的洪承畴的一颗诚惶诚恐的心在急速跳动,当他听到太监那副公鸭式的嗓门读到:“……洪承畴剿贼有功,仍任三边总督,严戡陕地逆贼,以免死灰复燃,为表皇恩,钦差太监陈大奎在三省军中任内中军。钦此。”

洪承畴头脑轰鸣,心绪万端,但他强忍情绪丝毫不予外露,忙连声呼喊:“谢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后慢慢起身,双手接过重似千斤的诏书,面对太监陈大奎深深叩拜:“臣全仰仗陈大人栽培。”

又瘦又矮的陈大奎,漠然傲慢,只轻轻答一句:“洪大人是有功之臣,带领千军南征北战,为朝廷增光,今后你只管尽忠皇上,请功的事不用你烦心。”

崇祯帝在朝野一片荐举洪承畴的颂扬声中,独独反其道而行之。对洪承畴的官职不升,仍坐镇陕西。他怕洪承畴手中的兵权过重,到时候无法调遣,于是又派出太监陈大奎任内中军,既监视洪承畴的行动,又分洪承畴手中的大权。同时,牵制曹文诏、贺虎臣、邓玘等人的兵权。

当日,洪承畴设盛宴款待宣旨的太监和随行的锦衣卫,同时为陈大奎上任接风。罢后,用重金赏赐来京的使者,并用亲兵护行欢送。

三天后,大营鸣炮,班师回府。前来欢送的人,洪承畴都让陈大奎前去领受贺颂的礼品,自己只管随军中与将士同伴而行。

回到西安后,洪承畴率先把总督府中一座宽敞大院精心修缮,吃、住、玩、耍,单派人侍候,使搬进来的陈大奎无比惊喜,他一个太监,虽然在宫中走动,但并不能时时被人供奉,每日朝拜。不但吃、住舒心,特别是殷勤的侍候,更令他神魂倾倒。最令他感激涕零的是,洪承畴单单为他选来几位姿色淑娴的靓女,终日侍候。这陈大奎虽说是个阉人,但色迷女人的劲头仍不减。这在宫中是根本不准许的,皇上知道后,定要杀头。在这儿,他算真真一步登上天堂。每次洪承畴去请安问事禀报时,他都早早把手一摆:“洪大人,一切一切的事儿,你定夺,千万别来再跟我说,你对我,你对皇上的一片忠心,我领了,我领了,你给了我这一片天堂,还不该叫我好好享受享受吗?别来打搅我了。”

洪承畴并没有被他的美言说动了心。相反,倍加小心侍候。一面隔三差五上去问安,一边送上钱财,满足他的吃喝花销。暗地里,派出心腹,时时听候各种动静和皇上的消息。

自回府后,洪承畴搬进一座偏院,房小屋窄,但他喜的是这儿有青竹、枫叶,有松杉、兰草、梅花。每日里除去处理公文,便来这里静心读书。一日三餐,以豆腐豆芽为主,半个月吃一次荤肉,还只是少许两块。

看到日渐消瘦的大人,唐士杰便在他身旁小声叽咕:“隔墙有酒有肉,咱们尽食豆芽豆腐,不公呀不公。”

“胡说!”洪承畴严厉谴责唐士杰,“陈大人来此帮我行事,我当尽心尽力侍候,他终日花销巨大,此钱财只有我等尽力节约省出来才行,绝不能额外开销。”

洪承畴对自己竭力克俭,对部下则从不克扣。兵士的饷钱按月发送,兵士的口粮不许贪挪。他令曹文诏督各营士兵,每日操练,每月一比,对其中突出的士兵,着实给奖,奖金直发到士兵家中。在军营中,立出严法:不许赌博,不许淫娼,每日操练闲暇,令军中立簿把翻印的启蒙文章,发下吟诵。军士上街时,不准擅自拿百姓东西,买物品不许扣钱,更不许聚众酗酒打架,危及百姓,违反者,轻则打棍,重则斩首。对夜里偷偷溜出营房、狎妓、调戏、奸宿良民家中的,抓后一律砍头。有敢求情者,一样同罪。

对三边各县,按时赈济灾粮,并派人下到各地,明查暗访,发现有私吞赈灾粮款的,立即押来总督府问罪。各地逃难的乡民,纷纷回乡,垦田纺耕,民间像一重病将死的人,又慢慢缓过一口气来。

此间,洪承畴早早赶到京兆府万年县,访到陈姓氏族,发现偌大的寨子,人丁死亡大半,房屋坍塌,田园荒芜,伶仃精瘦的人群刚刚接到赈灾的粮款。洪承畴找到陈姓的族长,亲手付给五十两纹银,让他把祠堂立起,召集族人,续上家谱,重振家园。当时有人不解,私下问族长,洪大人为何对陈姓关爱?族长只是如心所语:“大人待小民如弟子,而陈姓有功于朝廷,大人当然不会遗忘。”

季春三月,艳阳高照。又逢到军营训练大典之日。清晨,三声炮响,洪承畴率亲兵莅临军营。陈大奎经几番邀请,方才坐着绿呢大轿姗姗来迟。拖着干瘦病态似的身躯,在两人搀扶下,端坐在演武厅的堂上。他刚刚坐下,接连三声响亮的喷嚏,泪涕横流,筛糠不已。

“洪大人,我是……”一句话没说完,又是三声。

洪承畴急忙令亲兵把他护送回府。

正待传令之时,只见副将葛广走上亲启:“禀大人,末将昨夜巡营查哨,发现一个私离大营的兵士,遂带人跟踪,在一偏僻小巷的女人家抓获,亲自绑来,待大人明查。”

洪承畴正为陈大奎的事暗伤脑筋,听到禀报后,立时令人押去辕门外,午时候斩。

紧张的操练比武至午时前刚刚结束,一位散披乱发的女人,手拉一个孩童,凄哭奔到辕门边,高声大喊:“冤枉!”

围观的人群正好堵住洪承畴的去路,亲兵用刀枪威严开路,并要架那女人离开。洪承畴马上示意手下人放下那女人,并厉声问:“军营重地为何敢来喊冤叫屈?”

那女人连接着给洪承畴拼命磕头不止:“昨夜我家郎君被大人的兵将抓去,小奴才特来喊冤求情。”

洪承畴一听这话,心中感到蹊跷,于是命葛广先把那兵士押在军营中,听候审查发落,同时命亲兵把那妇人带到府上亲自问审。

跪在大堂上的青年妇女,一边暗暗涕哭,一边诉说情由:“小奴家姓常,米脂城外下堡村人。自幼由父母做主,嫁给离家十里外的后峁村人丁三娃为妻。婚后不到半年,三娃从军随大人剿贼,一过三年无信音,大灾之年,家中的公婆先后饿死,小奴家勉强生下来这个一把骨头的小孩娃,就东躲西藏,讨饭寻夫。先是听说洪大人的兵到了庆阳府,后又听说打到山西古县,小奴家又拖着孩娃,磕头求船夫把俺渡过黄河。可怜俺娘儿俩,白天躲在山荒野岭,夜晚抱着饿肚娃赶路,一双脚板的皮全磨掉了。好不容易又来到西安城,每日守在辕门前,老天有眼,终于让俺见了丁三娃。他没死,他还活着,见了俺娘俩,三口人抱头痛哭。罢后,他把自己的饷银交给俺,要俺在城里租一间小房遮身,再买来针线,凭着奴家的手艺,专做鞋袜在市上卖,以求活口度日。没想到一天夜里,小奴家听见门声,打开一看,是一位军汉。他说丁三娃来我这歇夜犯了王法,定要砍头,并说,只要我依着他,就能瞒过此事,饶三娃不死。此后,隔三差五,那军汉乘夜来欺侮奴家,为了让三娃有条活命,小奴家只好忍气吞声。昨天夜晚,一阵急急敲门声,我打开一看,竟是我的郎三娃,我正要跟他叙说详情,那军汉带兵丁正好赶来,把三娃绑捆拉走,并说今天午时,在辕门外斩首。为了,为了三娃,也为了三娃这条根,我拼死也要上辕门喊冤,大人,只要你能保住三娃和他不满三岁的儿子,就把我给杀了吧……”

嗨,多亏了陈大奎三个响亮的喷嚏,要不这般丑事岂不名扬朝廷?

曾经在江西、云南、贵州等地的刑部,先后任职六年的洪承畴,对这事心中自有主张。

于是他先把那妇女和孩子领到后院,吃上一顿饱饭,而后叫到单间,让奴婢给她换上一身半旧的衣服,并叮嘱她:你仍回城里房屋去住,夜里那军汉再去,许啥条件你都答应。

那媳妇走后,洪承畴传葛广来,如此吩咐一遍。

第三天夜里,那媳妇的家门又被喊开,进门的却是另一位陌生人。那媳妇先是一愣,随即用双手把那男子拼命向外推:“快走!走!不走我就喊人来!”

被推出门的汉子走后一顿饭功夫,门又被喊开,进门来的正是那个军汉:“好,你这婆娘有情意。你带上孩子先走,给你十两银子作路费,到三边后,先住下,我随后赶去。到那时咱就要做长远的夫妻了。”

“我,我的郎他……”

“他早被活埋了,你就死了那个心吧,往后你只管跟着我,没有罪你受。”说着他一口吹灭灯……

正当此时,又一阵擂门声响起,那军汉赤身钻进床下,女人披衣下床,开了门,灯笼火把一片明,灯火下,刀明枪亮,几十个军校正把屋子团团围住。领头来的正是副将葛广,他二话没说,手一挥:“搜!”两个军校立即从床下扯出一个赤身露体的汉子,一看,原来是哨长姬福。

第二天午时,姬福在辕门外被斩,丁三娃与自己的婆娘团圆了。

洪承畴从严治军的佳话不胫而走。

留在陕西的洪承畴,由于治军、治政有方,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陕西局面较为平静。

民心稳定,民意祥和,沉寂荒凉的山沟峁梁上不时又传来粗犷嘹亮的信天游歌声。

就在人们刚能喝上一口野菜汤时,洪承畴这时想到又一件急需办的事:办学。

他先在西安城大兴学馆,又在州府县城广贴文告:入学馆的青年,可免去征兵的壮丁,在乡村开办私塾的学究,可减去一人的税银,所种的田地,也由入学儿童的家长代耕种。一时间,陕北兴学的风气与农田耕种田园复兴一起兴旺起来。

眼看着洪承畴日夜操劳,唐士杰每餐给他暗暗加上一道鸡蛋羹。为了不被大人发现,他就要厨子把鸡蛋打碎,拌在豆腐中,然而头一次就被洪承畴发觉了。

“老爷,你错怪了小人。那是豆腐菜。”唐士杰还在狡赖。

“好你个唐士杰,要说豆腐,你更瞒不住我的眼睛,也瞒不住我的嘴巴。”

洪承畴的父亲名洪启熙,字尔朝,是遗腹子。庠生,本人性格庄重,以孝子闻名乡里。洪承畴的母亲傅氏,是傅员外家的女儿。洪承畴出生时,因家境贫寒,父亲外出谋生。外祖父因心疼女儿,就把傅氏接回家中居住。

那时闽南一带有一种风俗:房子宁肯借人死,不肯借人生。为的是怕把风水龙脉夺走。洪承畴出生在外祖父家,因外祖父、外祖母知书达礼,根本不在乎这种风俗。但是舅舅、舅母却很不高兴。于是,就在洪承畴刚刚满月时,傅氏就抱着他回到山川秀丽的家——英都霞美村。

傅氏自幼读过书,聪颖贤慧,教子极严。承畴从小就在母亲的亲切教导下,攻读诗书。由于他自己聪明勤学,七岁时即在本村的溪溢学馆受启蒙教育,学习刻苦、认真,很受老师的喜爱、同学的尊崇。八岁时,外祖父去世,母亲带他去为外祖父送葬。当时,主持丧事的人问傅氏有没有祭文,因为父亲不在家,来时又颇急慌,母亲只好惭愧摇头。站在母亲身旁的洪承畴,立即站出来,满怀信心地说:“有。在这儿。”他说着拍拍头脑。

马上随主丧人走进灵堂。他先在外公灵位前恭敬地大跪拜行礼,随之张开稚嫩的嘴巴,振振有词地念诵:

“神风呼请上大人,子孙跪拜孔乙己;

金银纸钱化三千,猪头礼品乃小生。”

如此幼小年纪,如此敏捷的头脑,随即赢来奔丧亲人朋友的一片赞誉。

由于家境苦寒,十一岁时,洪承畴就辍学回家,终日帮助母亲做豆腐干,每天早晨挑着竹担,走村串户、入乡上门吆喝卖豆腐干。

“我自幼就是吃豆腐长大,卖豆腐求生,通往仕途的苦学之路就是用豆腐干铺成的。”

洪承畴自言自语,深有感慨。

“大人,眼下正是闲暇之日,要不要我去福建英都走趟。”唐士杰不必明说,洪承畴内心自明晓。

“不必了。家中安定,粗馍淡饭有的吃,田地山场的收入又够平日穿衣零用钱,比起陕地的百姓,那儿已经算是天堂的日子了。”

此时此刻,洪承畴的满门心思都在牵挂着河南的战事,双眼紧紧盯住京师的动静。

三、天下兵马掌握中

洪承畴万万没想到李自成会使出这一高招。凤阳府失陷,皇家祖坟被焚,这种事情如果被万岁追查下来,第一个掉脑袋的肯定是自己这个五省总督、兵部尚书!可怜他空有天下兵马在手,却挡不住一个米脂的田舍郎!

崇祯七年,河南已是连旱两年,民大饥,人相食,日行百里不闻人烟,夜黑空旷常闻鬼哭狼嗥。为生存活命,饥民流离,并纷纷入草为寇。各地官兵,不予赈灾,反滥杀灾民冒功请赏,百姓则畏官军甚于贼寇。闻官军风声,四散逃避,见义军所至,多上前讨吃,并自报情报,予以带路。难怪朝廷多言:贼寇遍生,匪民不分。

闯王高迎祥所带的三十六营农民军,在山西、河北、河南边界接壤处几经迂回周旋,终因敌不过洪承畴的追赶,最后于隆冬时节,率部踏冰渡过黄河,杀向中原。这无疑是腊月响雷,震动朝廷,崇祯帝急忙招群臣会商剿灭大计。

前一时,无论是河南的官、绅和朝廷的百官多是举荐三边总督洪承畴带理山西、河南军务,坐镇潼关,八方指挥,即可破贼。然崇祯皇帝终因恐怕洪承畴兵权过大,最后留下隐患,不如早作遏制。他非但不让洪承畴任这一职,反而又派太监陈大奎作内中军,前往洪承畴处作监军,以牵制其兵权。但是当河南兵乱贼猖之时,他又感到急不可待,束手无策。

正当其时,工部尚书侯恂站出来进言:

“启禀万岁,延绥巡抚陈奇瑜可担剿贼大任。”

崇祯皇帝略一点头,问:“陈奇瑜他……”

崇祯皇帝历来都是这般做法,当他对某一件事略感疑虑不定时,总是只说半句话,把余下的意思和含义全抛给各位大臣,让他们站出来各抒己见,最后方才定夺。

听到皇上的话,兵部尚书张凤翼站出来详情禀告:“陈奇瑜山西人氏,万历四十四年中进士,先为洛阳知县,后擢升陕西布政使,前年又升为右佥都御使兼延绥巡抚。”

听到张凤翼的话音刚落,崇祯帝即追问:

“让陈奇瑜担此大任,统领大军,任豫、晋、陕、川、湖五省总督你以为如何?”

“臣以为陈奇瑜虽年轻但有为,在延绥巡抚之职时,曾擒斩贼寇截山虎,获斩贼首钻天哨、关山斧及部下千余人,使贼寇望风丧胆。”

崇祯帝此时心中已有大半同意的意思,但是为了手下辅臣的脸面,他又转目对着首辅温体仁道:“温爱卿,卿以为……”

温体仁急忙拱手:“臣以为陈奇瑜可担当此大任。”

于是崇祯帝即刻下令:“朕专设一豫、晋、陕、川、湖总督,着陈奇瑜上任,并要他兼兵部侍郎之职。”

平步青云,连升几级的陈奇瑜接旨后,踌躇满志。在他从政的仕途上,短短十几年来,一直是官运亨通,只升不降。今又擢此重任,更是春风满面,气足意满。

然而他的掌印夫人白氏,却在房中枕边暗暗叮嘱:“官人,今天你担此大任,光宗耀祖,妾自是喜不胜收,只是军事无常规,变幻莫测,稍有疏忽,便会酿成大祸。”

“今升此大任,你正当为我高兴才是,如何出此扫兴话语?”

“今天下哗乱,贼寇遍起,此乃天意。顺天意者昌,逆之者亡,何去何从,只有小心行事,万不可粗心大意。”

“皇上对我宠爱有加,朝廷有难,自当奋不顾身,贼寇乃秋后蝗虫,势大力薄,不要被一时现象所惑。今后所言,不要说败兴的话,要多给我鼓励才是。”

当下,衡量全局,布置会剿:

他本人率师先程赶至均州,并发出羽檄,命各地巡抚率兵会剿:

陕西巡抚练国事严守商雒,专守西北方;

河南巡抚玄默驻军卢氏,专司东北;

郧阳巡抚卢象升守房县、竹溪,监视西部;

湖广巡抚唐晖兵驻南漳,严守东南。

五路大军形成大的包围圈,并各部紧紧逼前,越加缩小围势,决心把农民兵一网灭尽。

此次会剿大计,偏偏把洪承畴搁置一旁。得此消息后,曹文诏叔侄俩和葛广,心中多有不服:“莫不是嫌我等是等闲之辈。”

洪承畴仅仅一笑置之:“各位千万不可发此议论。人世间一切事情,均有天时,故事不可强求,切不可妄为。我等平日只管严加训练,在三边严于戡防,使我辖之地,无贼寇出没即是大功。”

对陈奇瑜此人,洪承畴略知一二。他们俩人年龄相差无几,同一年中进士。但陈奇瑜多会迎合上司的心意,并多方走动,仕途升得较为满意。但自幼受过苦难的洪承畴,却认为官职的升降不是衡量人才品格的惟一,根本是个人修身养性,以静待动,以不变应万变,守住自己的方寸,不能行拂乱世有所为。

眼下,他最关心的是陈奇瑜的各方调度包围能不能奏效。当他听过各方的探马及所收的捷报后,综合所观,此次包围贼寇,确实是一良策,方略布置的也算万无一失。只要各方要口据守严实,诸将敢为上前,灭贼之事十有八九可成功。

但古往今来,无数的战例都说明一点,战事的起乘转合,绝不在一个良好计划,也不在天时、地利的良机,将士兵丁的人心,世间人心的背向,却能起着异常巨大的决定作用。

战事论的是人,故战事必须处处时时关注人,稍一疏忽,满盘皆输,这已经是无数例子足以证明的事。

观眼下,贼寇刁猾狡悍,百姓生死难熬,官兵贪得无厌,你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有回天之力啊!

“望上苍保佑,但愿陈大人此时马到成功,这不惟是陈大人的雄才大略,总也算大明江山的福分吧。”

洪承畴默默说出言不由衷的话儿。

洪承畴内心所虑之事偏偏被后来的战事所应验。

农民军在闯王高迎祥的率领下,南渡黄河之后,先是分头行动,所到之处,先杀贪官,又灭豪富,所得银粮,先满足自己之用,全部分给当地饥民,受到各地百姓的热烈欢迎。后因官军会剿,小股力量难以承受巨大打击,亦会师后大举向西南进军。

但是马上被新任郧阳巡抚卢象升率重兵挡压回去。

高迎祥立即挥师转向湖广,然巡抚唐晖带兵从南漳北上,与农民军一场大杀,使高迎祥部损失千人。于是虚晃一枪又转头来。

东、南、北三面皆有重兵,此时,闯王高迎祥方知农民军已处在四面包围之中。

“大王,事已至此,切不可心急神乱,要稳住阵脚,以利再战。”

闯将李自成自知事态严重,惟恐发展恶劣,更不堪设想,故用好言相劝。

“此则受围,是我等意想不到的事。以前说‘洪军’厉害,今天陈奇瑜这个狗官的手头更狠毒,真真想置我等弟兄于死地而后快。”

“大王,想把我等置死地何止陈狗官一人?自我等举义起事之日,哪一个狗官不都是这般想法,但是,最终呢,一道道难关终究被我们闯过,非但没死还有发展,至今,活得还满有滋味咧。”

闯将李自成风趣幽默的言语终将高迎祥逗得苦笑。

“事已至此,咱们要有出路才是。”高迎祥面对诸位将士说,“我看只有向西,陕地是我等家乡,山形地理、风物人情咱都熟稔,在那里,我们如鱼得水,闯荡自由,谁敢奈我何?”

“向西是条好路,只是驻在商雒的练国事有重点防御,再者,还有洪承畴在三边封关,这都是难闯的关口哟。”八大王张献忠,不无顾虑地说出心里话。

李自成却不以为然:“洪狗官军粮良兵干练,把守严密,咱不去碰他。练国事则无名小卒,徒有虚名,只要弟兄们努把力,此关定能夺下。”

当天深夜,农民军则悄悄拔营起寨,飞快向西挺进。

听探马报得农民军西逃,陈奇瑜一边命练国事严守关口,一边率大军尾随而追。

闯王高迎祥和部下,西行后,先入洵阳、白河、平利,见前面有重兵,又突向兴安、汉阴、石泉,进而至西乡、洋县,当得知此地不可久留时,更向西进至沔县、宁羌及略阳等地。

陈奇瑜听探马飞报后,大喜,遂得意忘形地说:“贼寇已逃奔瓮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死无疑。哈哈,此真乃天助我也。”

随后命各路大军星夜追赶,并大大缩小包围圈,执意围住各个隘口,绝不许任意放走一人。

原来,这一地区都是楚蜀接壤之地,山接山,岭接岭,林木茂密,人烟稀少,山路崎岖,易进难出。真真一个死瓮。

春寒料峭,阵阵北风砭骨侵髓,绵绵细雨终日不止,灰白阴霾的天空如沉沉铅块,积压在每个农民军的心头。高迎祥带着李自成、张献忠等将领,在山坳中寻到一户人家:“老人家,这是何县所管?”

“我自小活到这么大把年岁,从来未见过官兵,生人不来,熟人不访,终日只能伴着山兽野物度日。”

“老人家,这叫什么地名?”

“车厢峡。”

高迎祥仰天长叹一声:“车厢峡、车厢峡,难道这儿就是我等好汉的葬身之地吗?”

山外,陈奇瑜率大军已至,得知闯王高迎祥已被围此,立即令唐通守汉中;命贺大龙、刘选、夏镐据略阳、沔县;命杨正芳、余世任扼褒城。陈奇瑜自带副将杨化麟坚守洋县。

车厢峡四周驻满官兵,死死围困,日夜扼守,无一人敢轻意疏忽。

车厢峡内,巨石下,树林间,沟坎边,到处密布农民兵的兵营,灰白天空,阴沉的面孔,丝丝雨水浇在每个人的心上,如油煎火燎。粮食早被食净,马草也无着落,杀马匹以食肉,遍地无干柴,湿得流水的木柴,尽在滚滚黑烟中任燃,入夜后,天地间一片漆黑,对面看不清人影,山野间,虎啸狼嗥,野鹿哀鸣,倍给人添心头愁感。

终日里,闯王高迎祥径自独坐沉思不语。

李自成几次近前,不声不响又悄然退出。

“报大王,昨夜我营又有几个弟兄不辞而别,偷偷跑开了。”

高迎祥听了,身不动,头不抬,默默回话:

“走就走吧,但愿老天保佑,保佑他们走出这块死地,也好逃生。”

“大王,他们没有跑开,早被围在四周的官兵捉拿。最前哨兵来报:官兵把他们捉住后就砍了头,高高悬在竹杆上,并鸣锣喊话,说说……”

“说什么?快说!”高迎祥突然大声逼问。

“说贼寇们,这几个砍头鬼就是你们的下场。”

高迎祥猛地抽出宝剑,照面前的一个水瓮狠狠劈下去,哗啦一声,惊得在不远处走动的李自成急跑过来,看到面前的景况,他一边支走那小头目,一边轻声安慰:“大王,事已至此绝不能只生闷气,要想办法冲出去才是。”

“冲出去?岂能容易?”

说话间,张献忠等一班头领先后走进来,先是一片沉寂死闷,人人只管垂首埋头,不言不语。刚刚息止的细雨,又随一阵穿谷进山的寒风,又急急落下来。营帐又被一层黑幕严严蒙住。

“大王,与其坐着等死,不如带弟兄们冲出。”

“对,拼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不。”李自成首先反对,“这样干,不但弟兄白白送死,日后连一个火种也没有了。”

“日后、日后,明天都不知怎么过去了,还讲日后,真是笑话。”

“天下没有凿不透的木,没有打不开的锁。众人是圣人,只要咱们都动脑筋想,不会没有办法。”

正在这时,突然闯来一个弟兄:“报大王,又一个奴婢饿昏了。”

“埋掉算了,多一张嘴,多争一口食,要这些屌(鸟)婆娘又不能打仗,全是累赘货。”

还是在河南攻打贪官富绅家,掠来的女人带在军中,平日有食物充饥,眼下已到绝地,苦命的女人又是先死掉。

“诸位大王,听我来说一句。”

说话人名叫顾君恩,在李自成手下任军师,胸有墨书,自然计谋也非一般。

“说到女人,我就想到。我等征程万里,得了不少金银细软和女人,咱们就用这些先去贿赂官兵,看他们喜不喜收,不喜则已,若喜欢收下,咱们就请求他们转告陈奇瑜,表示我们愿降。他们如果不纳降则已,如果愿意纳降,大事则成功了,咱们也就死里逃生了。”

李自成手下的高杰听罢,倏地挺立,拔出腰刀,准准指着顾君恩的鼻子,嘿嘿冷笑:“好你个狗头军师出的馊主意,说一千道一万,你拐弯抹角是要我等向狗官投降?看我先杀了你再说!”

李自成一把紧紧握住高杰的手腕,严声怒斥:“放肆!我等都在寻求良谋计策,能用则用,不能用也要讲出来,那能良莠不分,鲁莽行事!”而后,又转头面向顾君恩,“你尽管把话说完,如果狗官愿意纳降怎么办?”

“只要纳降,就不会杀我等性命,走出车厢峡,我等才是猛虎归山,蛟龙入海,再举义旗,狗官到那时奈我如何?”

“好!”李自成第一个击掌赞成。

顾君恩自信十分:“这就是兵不厌诈,咱们就来个假降真诈!”

“对,只要狗官认卯,放我等出了这鬼地方,天下照任我等闯荡!”

“放心,狗官个个贪财好色,这计谋准成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高迎祥,此刻身上陡然长劲,坚定地从人群中站起来,声音宏亮地说:

“顾军师这个计谋好!我等愿意照此办理。只是谁去跟狗官牵头搭话为好?”

“还是我去。”顾君恩又一次揽过话头,“凭我的三寸之舌,加上手中的金银细软、女人,我有九分把握。”

“你去时,要几个得力的干将当随从,以防不测。”

“啥时动身?”

“今儿就去,时不我待。”

众位头领的劲头都被鼓起来了。一个个明眉净目,劲头倍增。

“各位先不要动。此事事关重大,任何人出去后,要守口如瓶,若有人漏出半个字,刀斩万段!”

“得令!”

众口一词齐声喊出一个声音。

雨悄无声息地停了,风行已止,头上乌云向南方疾飞,闷闭十数日的日头终于从云缝中探出头来。

三边总督洪承畴连日来时时密切注视陈奇瑜的军情。当探马报知,贼首高迎祥及其所部数万人被死死围在车厢峡之中时,他的心咔噔一下,冷住了。

在这片崇山险岭之中,车厢峡长不过四十里,两边尽出入云高耸的山峰,无论用弓箭、石头、火烧都能置贼寇于死地。就是不攻不战,光凭着死死围困,也会将贼寇全部饿死其中。

陈奇瑜必获剿贼大功。

吉人自有天助。这真是天时地利全都被陈奇瑜一人所得。

自己带兵剿贼,千里征战,四方转战,克己奉公,勤勉朝廷,几年来的功绩倒不如他三个月的战绩,心中遂生一股不平。但是,这股妒忌之心,只是一掠而过,马上又复平静。

功不可求的名言又在耳畔响起,一切随意进展,更不要嫉贤妒能,心绪遂又平静下来。顺手展笺飞笔,向陈奇瑜写下一封信,探其口气,是否要领兵前去相援。

哨马很快回来,带来的信中使洪承畴不止心灰且还有气愤。原来陈奇瑜丝毫没有对洪承畴的行为领情,同时,还要他严守三边,以防当地的贼寇再行举义起事。口气严肃,实有律己部下之意。

洪承畴的心地更凉了。

这时,最高兴的是皇上崇祯。自陈奇瑜出任五省总督后,几乎日有捷报,小自斩杀贼寇几十人,大到获斩千几百人。而每报又必言在自己的亲自指挥下,如何亲临军事,废寝忘食,如何日夜征程、披星戴月。最好的是,他都言明是皇上万福,是万岁圣明。同时,首辅大人温体仁也在一旁尽情祝贺夸奖。因为私下里,他已早早收到陈奇瑜上任后给他的一万两白银。

这些天,崇祯皇帝一直被后金国的满鞑子进犯之事搅得心脑俱焚。连连在床上躺了几日。当接到陈奇瑜的飞报:“贼寇俱已被死困车厢峡,现已放下武器,弃暗投明,悉数归降。望皇上明旨。”崇祯皇帝的心地陡然轻松万分。只要能全部把内地的贼寇了结完,便可专门对付一个满鞑子了。崇祯帝立即让王承恩降旨,准许把投降的兵士押送原籍。

没料想,当崇祯帝的满腹高兴事儿还没有散尽,接着又收到陈奇瑜上奏疏李嘉彦和练国事的奏折:因李、练二人没有严格执行他的命命,破坏了安抚大计,终使贼寇再次哗动叛乱举义起兵。

逮入笼内的鸟儿又扑扑飞入云天,崇祯帝一时又气又恼,跌倒在龙床上。

而洪承畴一当接到探马报来陈奇瑜决定招抚贼寇的消息时,刚要取笔磨墨写信劝告陈总督不要轻易上了贼寇的当时,手握着笔,眼望院里的红花绿叶,沉思良久,马上收住笔,起身长出一口气:“陈大总督的官运做到头了!”随即令各地州县,严加守城,并令部下将领即刻做出征的准备。在他的意念中,似乎又有一场恶战来临。

当天下午,顾君恩带着四位随从和四位女奴,手挑着一竿白旗,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来到车厢峡山口,暮色中,即刻被官兵团团围住。其中一位军头模样的人走上来审查,当从他们身上没有搜出刀械,立时放心,并细细盘问。顾君恩先从袖里摸出一锭元宝,顺手塞到军头手中,又递上一封信:“这是我们大王送给陈大总督的亲笔信,请放行,若不放心,就请官人派兵押去。”

那军头偷偷收过银子,口气马上变得柔和许多。看罢信的封面后,便与三位兵士一起,连夜赶往陈大总督的驻地。并先后找到两位幕僚和两位将领,见面时,给每人一包五百两白银,每个被求见的人,看到如此重金,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连一句官冕堂皇的训斥的话语也没有说出口,就满面堆笑,像异乡遇故知似的,亲切攀谈,当得知顾君恩来的意图之后,个个说好,并大包承揽,要在陈大总督面前力促事成。

第二天上午,顾君恩在陈大总督的堂前,双手递上请降的书信,陈奇瑜一边看着,一边傲慢地冷笑:“你是专程为此事来的吗?”

“回大人,小的专为送降书而来。”

“信上写得情真意切,心恳诚服,不是要诈降的鬼把戏吧?”

“回大人,草寇群氓,本无心机,只知打家劫舍,攻城夺地,获得钱粮,胡乱靡费一通,今被正义之师围困,本是天意,然大人抛弃前嫌,不予杀害,顾及苍生,我等从头领到步卒,忠心感激大人的宽宏大量和不杀之恩情,特派小的前来送书信,以表投降归顺之心。望大人准降。”顾君恩说时,语言真切动人,并有感激的泪水伴着话语从眼里溢出。

陈奇瑜被顾君恩一番颂扬,心头着实感到滋润,他转身把信递给身旁的幕僚和将士们观看,脸上时时掩不住胜利者的骄情淫笑。

幕僚们先是极力奉承陈奇瑜的功绩卓著,接着表示:不动干戈,招抚几万人,将与国与家都会带来垂世之功。

其实陈奇瑜本人早有招抚之心,只是时候不到。在他接旨出京督师时,崇祯帝也曾表示,对贼寇剿抚并举。眼下,几万贼寇,不动刀枪,不伤兵卒,不靡费银饷就可完全彻底解决了,这不是天大的功劳吗?曾记否,为了剿贼,多少将领抛尸沙场,多少官人被贬职充军,而国家又耗费无数钱财,都不曾奏效,弄得满朝文武终日心地不畅,皇上更是寝食不安。自己上任仅几个月,围追堵截,征战数千里,终于降服贼寇,这不正是天意吗?

他竟然想到在自己被任命为五省大总督时,自己的妻子竟杞人忧天,在耳边还唠叨,真是妇人之见。

招抚归顺的事宜竟出乎顾君恩的意料,十分便当的被陈大人当场定下:准降。

当时就约定后天派来谈判,说出归降的条件及要求。

顾君恩带着惊天动地的大喜讯回到了车厢峡。高迎祥马上又让他再带上几个小头目,组成谈判小队,并交待了要求的要点:一、上到首领,下至士卒,一个不杀。二、放武器后,把农民早早统统送回原籍。三、沿路各关隘不能无故阻拦。四、发给回家的路费,回到家后不能再予以追究以前的事。

又是一场大惊喜:官军在陈奇瑜的指示下,对农民军所提的几项要求全部答应,并于即日内立即办理归降事务。

此时,陈奇瑜命幕僚起草一份给崇祯皇帝的奏疏,言明招抚农民军的这一重要策略。同时,对其放下武器,老老实实走出车厢峡的农民军,逐一登记造册,悉数发给归家的路费。让人不解的是,临行前,官军还对农民军来一次慰劳,汤食饭菜一饱饥腹。而后,官军把农民军每一百人组成一小队,每小队由一名官兵带领,充任安抚官,沿山路走出峡谷归回原籍。同时,住食沿途各州府县城准备食物给他们接应,特别命令各地守军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拦、捕杀,违令者斩。

往日里威猛如虎的农民军,个个变得如十分温顺的羔羊,饮食起居,令行禁止。他们翻峻岭,登高峰,越激流,过栈道,相互帮携,尽表亲情。

当行至太阳境内,天色已晚。李自成认为时间已到,于当夜,着手下人密召各营头领:

“今天夜里,把押送的官兵一律绑捆!”

黎明,五十个招抚押送农民军的官兵,一个个成了祭帅旗的殉葬品。再揭竿而起的农民军,士气更加旺盛,人人摩拳擦掌,决心大干一场。

为了迅速扩充实力,得到财物,李自成与高迎祥暂时分手,自带一队,连夜奔袭凤翔城。时至半夜,赶到城下的农民军,妄图以安抚官的身份,诱惑守城的兵士打开城门。但是,守城的军官深怕有诈,于是先让农民军攀绳索爬上城头,凡登攀城墙的农民军,个个被捆绑,严打后才招供实情。于是全被杀死。李自成又带人攻打宝鸡,又被宝鸡知县李嘉彦击退。

当探马把农民军重新起事举义的确凿消息报给洪承畴时,他内心又喜又忧。喜的是陈奇瑜骄横傲气终于得到报应;忧的是如洪水猛兽一样的农民军又要他搅神费力。

就在农民军合伙拼命攻打陇州时,洪承畴亲自督师讨伐。由于他以逸待劳,闲时严格练兵,此次出击,旗开得胜,把刚聚在一起的三十六大队人马,打得落花流水。

昏昏然的陈奇瑜刚刚听说农民军反叛的消息,半信半疑,没有立即做出追剿事宜,白白错过了大好战机。无法,他只好把安抚的罪名放在李嘉彦和练国事二人的头上,妄图以此推掉身上的责任。说他们破坏安抚大计,使农民军被逼又反叛。

这些鬼话根本无法挡住崇祯皇帝的双眼。

此后,当他听说三边总督洪承畴带兵解了陇州之围,遂把这事上了奏疏,贪洪承畴之功为己有。为了防备此事被崇祯皇帝觉察识破,他又专报温大人和兵部尚书张凤翼,妄图依靠二人为他在皇上面前美言遮丑,以图蒙混过关,减轻自身的罪过。

没料到,同样接过洪承畴的银钱的温大人和张凤翼,看到陈奇瑜大势已去,不但在崇祯皇上面前没有极力美言,反而要皇上派人去陇州亲往考察实情,以至陈奇瑜原形毕露。

几番危情,几番罪过,把五省大总督陈奇瑜活活逼到死路上。

崇祯皇帝一道手谕,着锦衣卫立即提拿陈奇瑜,解京问罪。

披枷带铐落坐在囚车之中的陈奇瑜此时方悟出娇妻的良言。一切都迟了。

崇祯帝命刑部对陈奇瑜立斩不赦,后经温大人、张凤翼等大臣多方保奏,才免去死罪,流放戍边。

此时,五省大总督应由何人接替?

崇祯皇帝心中自然格外明晓,前此,当朝大臣和河南的官员、富绅都曾力荐洪承畴,而他偏偏不允,竟独出心裁,任命了陈奇瑜。而这位才高八斗、意骄气盛的陈奇瑜偏偏坏了大事,完全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绕了整整一个大圆圈以后,还应让洪承畴担当最为恰当。

可崇祯皇帝却不出口,一任让手下的官员再行举荐。

首辅大臣温体仁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首先开口保荐:“以臣之见,还应该让洪承畴担当此大任。洪承畴有勇有谋,治军有方,自他担任三边总督以来,陕地贼寇一一被剿灭,一年多战功显赫,而陕地靖安无虞,这样的人应当重用。”

兵部尚书张凤翼操着同样的口吻说:“温大人所言极是,如让洪承畴担此大任,剿灭贼寇指日可待。”

朝中百官无人质疑,一切均水到渠成。

崇祯帝遂任命洪承畴为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省总督,并晋升兵部尚书,赐“上方宝剑”,特旨准洪承畴“便宜行事”。

另将原内中军陈大奎调回京师。

接旨后,洪承畴为陈大奎设宴送行。临别时,陈大奎望着洪承畴亲送的重金礼品,感动得几乎流出泪来:“跟随洪大人任职,我过的是天堂日子,至今,我的福算享到头了。”

洪承畴上任后,首先责令唐士杰,要把实大门,严禁任何人贺庆来访。

他静静面壁而坐,长长吁出胸气。

擢升三边总督时,杨鹤披枷戍边。

今荣升五省总督,陈奇瑜又是披枷戍边。

天意吗?不。是自己顺从天意,克己复礼,严以律己,躬行朝政而得来的。

正当他不免三分得意时,回首注目大堂上供奉的那柄“上方宝剑”时,心中不免泛起一股砭骨的寒意,似乎那把宝剑是皇上专司对着自己而来的,它比贪财好色的陈大奎更威严百倍,同时也伴随着万分神圣。这,就看你洪承畴自己如何摆布了。

于是他展纸挥笔,神色庄严地写下八个大字:

“律己谦躬,谨言慎行。”

他十分清醒地认识到:皇上旨准自己可以“便宜行事”,显然是要自己尽力收拾残局。他更认识到:只有自己才有能力收拾这个残局。

正当他踌躇满志,身心躬行时,一道急奏送来五省大总督府上:青海西宁发生兵变,守城将领被杀掉。

这个突发事件完全打乱了洪承畴的剿贼大计。他原想趁这股刚刚死而复生的贼寇脚跟尚未站稳,人力尚不多,财力尚不足,更重要是活动的范围很小,又深入陷在自己多年经营的地盘之内时,抓紧调兵遣将,四方围攻,大可鼓而讨之,一举歼灭。

眼下,偏偏横生出这一令人料想不到的枝杈,无法,洪承畴只好立即带兵西进,自己坐镇西宁,把叛乱的明军镇压下去。

此时,农民军趁陕西空虚之机,进攻关陇,威胁周边十余个县,把洪承畴刚刚亲手组建的防御体系打得七零八落。洪承畴得此奏折后,立即率兵返回陕西。而农民军早早闯出潼关,又如滚滚黄河水,再次荡涤豫中平原。

一路闯荡。

一路拼杀。

一路发展壮大。

进入河南后,农民军已迅速发展为大小七十二营,人丁达二十三万之多。

官兵只守不攻,只管孤战,不予联合,更不去帮助邻近濒于死亡的兵营。从根本上,使起义的农民军任其发展壮大再现辉煌。

洪承畴急急亲率大军随后追杀而止。为防止农民军北上,他一边命官兵在黄河沿线阻挡,又命湖广各巡抚督师北上,一心三面合击,把农民军阻杀在河南。

崇祯八年,正月。

饥饿的啼嚎取代新春的欢庆,迷漫的风雪使荒芜的田园更加冷落、萧条。

农民军攻下上蔡,占领固始后,七十二营立即驻守不前,一场争辩后的重大部署正在这儿发生。

在李自成的召集下,农民军高迎祥,八大王张献忠、顺天王、横天王、混十万、过天星等十三家、七十二营的头领全部到齐。

平日,能与闯王高迎祥比肩平起平坐的只有张献忠,这个性格粗暴、独断专行的八大王在会议刚刚开始时就与老回回争执不休,为此,整个会场一片混乱:有人要回山西,有人要过江打向东南。正在此时,闯将李自成似乎早有觉察,他自带手下的战将高杰、刘宗敏、李过,还有军师顾君恩,大步踏进会场。

高迎祥平日十分器重李自成,眼下更想让他亲自发表自己的见解。但是,张献忠对李自成十分蔑视,根本不放在眼里。会上,不论谁说的什么建议,他都一概否认,大有刻意争王之势。

没想到带着战将涌进会场的李自成被高迎祥亲自招到他自己身边,坐在正位上,心中更是不舒服,他刚要起身反对,早被刘宗敏和高杰用力按着双肩,强迫坐下。

“怎么,不许我张献忠开口?”

高杰与刘宗敏并不出声,只是一脸的肃穆更冷煞心胆。张献忠抬头一看,帐外早被李自成的兵将围个水泄不通,自知情况突变,单身一人不能强求,只好咽下一口气,端座静观事态。此时,闯王高迎祥也被这不祥的气氛所镇慑,他知道自己在诸王中的威望已今非昔比,莫非你李自成想取而代之,为了顾全大局,他宁愿把闯王的名位让给李自成。不然,一场内讧拼杀岂不更乱了方寸,无法收拾。

于是,他先行向众人叙说李自成在车厢峡的战功,又主动情愿把自己的王位让给李自成。

十三王见状,无人反对。

李自成威严一笑:“我本无心争夺王位,只想把各位大王团结得更亲密,面对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紧急关头,我们必须齐心协力。”

为了顺从天意,他用拈阄的方式确定了各路人马的任务之后,他决定自带中军杀向凤阳府,掘开朱家王朝的祖坟陵墓,斩断龙根,以示彻底推翻崇祯皇帝的宝座。

他这一决定,立即得到各王的赞成,李自成上台后的第一炮打响了。

凤阳,为皖之中,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故乡,至今,他的父母、哥哥的陵墓全修建在这里。历代皇帝对凤阳都十分重视,并加设中都留守司等官员,以图至力护卫这个龙潜之地。

进军路线既定,李自成立即率师东进。

正月十一日,农民军占领正阳镇。焚掠之后,又继续进军。

正月十四日,大军围攻寿州,守城的兵将不堪一击,城隧被攻陷。

此时,早早被派进凤阳城的农民军,趁元霄节的热闹盛况,杀死守卫指挥侯定国,大开城门,李自成率军如洪水决堤,倾泻而入。

元霄节的凤阳城还沉浸在一派欢乐喜庆之中。楼台馆榭,灯火辉煌,朱门府院,笙歌盈耳,凤阳花鼓的韵律此起彼伏,灯火中,达官显贵、富商大贾正杯盏相碰,醉梦九州。当农民军冲进来时,如梦方醒,鲜血飞溅绫罗,烈火焚烧雕梁。

守陵的太监杨泽正茫然不知所措时,早有大队人马冲过皇陵大院,一阵砍杀,六十位太监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辉煌壮观的皇陵楼和庄严肃穆的龙兴寺,早早被农民军放火焚烧。刹时,浓烟遮住暗蓝天幕上的明净玉兔,跃空飞舞的火焰使闪烁的银星暗然无光。火吞天幕,风神助威,噼噼叭叭的燃烧,旋即吞下皇陵上一棵棵龙爪古柏。烈火凶焰,辉映百里。

火光中,李自成率众兵掘开皇陵,真正把龙潜之地的龙板给拔出,抛洒荒野。

农民军在凤阳庆贺战功,大摆筵席。

李自成着竖起一面旌旗,上书六个饱满雄浑的大字:“古元真龙皇帝”。

三天后,农民军自动弃城撤走。

崇祯帝闻知这个消息后,立即昏厥倒在御座上。许久,才慢慢苏醒过来,青黄的脸面上,冷汗淋漓,嘴里气喘吁吁,嘴巴费了十二万分的力气才微微张开,像刚刚咿呀学语的孩子似的吐出一句:“不肖子孙……”

立时,又昏闭双目。

连着三天,瞑瞑中,崇祯帝看见太祖手执宝剑自空而降,用利剑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不止:“无能之辈,我亲手开创的宏大基业活活葬送在你的手中,要你何用!”遂举剑砍来,崇祯帝惊惶大叫,睁开眼睛,呆呆看着垂手呆立的群臣和唯唯诺诺的太监,周皇后与贵妃们俯在床四周怏怏而泣,憋闷的死气氛围令他万分恼恨,心头一急,又闭上双眼。

正在尾随农民军向东拼命追赶的洪承畴也没有料到李自成会来这一高招。当他听到凤阳府陷落,皇陵被焚,陵基被掘的报告后,头脑瞬时轰鸣欲炸,呆呆坐在营帐中,半晌无言无语,双眼死死盯住“上方宝剑”,一眨也不眨。似乎他要眼看着这柄宝剑自动出鞘,飞向自己的脖子。同时,他的眼前也现出杨鹤老朽的身影和陈奇瑜灰气无力的脸神。

难道今天我洪承畴真要步他们的后尘披枷解京吗?

正当他六神无主、束手待惩之时,皇上正下圣旨:命他急速调兵遣将,围剿贼寇,并限期“六个月灭贼”,并增拨军费,加强装备,刻日进剿。

洪承畴立时意气风发,率兵日夜兼程赶到河南,并以河南为中心,做了全面部署:

遣副总兵来胤冒以千二百人往戍西安。

总兵秦翼明、余来朝道向山东,趋徐州,捍江北逆寇。

侍郎米大典总督漕运,巡抚凤阳,同公协剿。

四川抚镇俱移夔门、达州,进援襄汉;

湖广抚镇分驻承天、襄阳;

郧阳抚移驻郧襄;

漕督移驻颖亳,进援汝宁、归德;

山东抚臣移驻曹濮,进援江北、江南;

山西抚臣移驻蒲州,进援灵陕;

陕西抚臣移驻商州,调度兴安、汉中;

河南抚臣移驻汝阳、南阳;

保定抚镇移驻邯郸、磁州,可南北策应从之。

待把各路人马安置以后,遂又向皇上去一奏疏,说明自己的部署,以求皇上对这事满意,八百里马报走后,洪承畴才深深吐一口气,心中略感稍许轻松。

他慢慢呷了一口茶,苦味在嘴里回旋。

“贼寇若再有鬼点子也逃不出我划下的圈圈。”他又把自己的部署前后细细过虑一遍,确认为万无一失了,才从嘴里轻快地咳一声。

可是,当他的部署刚刚传下,各地还未来得及实施时,农民军就在李自成的带领下,日夜兼程,从偏僻处大股进入陕西。这一个回马枪又把洪承畴的整个部署给打乱。于是,他连夜赶到河南汝州,召开军事会议,重新进行部署。他知道,陕西是关中重地,又是自己数年经营的老巢,更是自己发迹的地方,此地若被贼寇虏杀拼搅,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咬牙切齿,在营帐中来回踱步,一颗心紧紧提在喉咙口。把握战机的主动性像一只飞鸟,从他手指间飞走,一切的战事将如何发展,实难预料。

当下,他把左良王、汤九州、尤世威、徐来朝、邓玘、张应昌等一班将领逐一交待并分派相关的注意事宜之后,单单把自己的得力悍将曹文诏引进密室,面授机宜:

“入陕后,你带兵自雒南移到商州,以抄贼兵的后路,万不能让贼寇向南逃窜。”

“大人放心。末将受命,决不让一个贼子从我手下漏去。”

“曹将军,贼寇兴起数年,几经覆灭,又几经兴起,而贼焰日炽,这不能不让我等心中多费几多心思。”

“大人,不是我当面恭维,朝中又有几人像你这样,苦心劳力,执意拼搏,誓死征战的?”

“曹将军,万不要这样讲。我等都是朝廷命官,食国家俸禄,为社稷尽心,这才是正道之事。我将誓死不移!”

“大人,我必依你的话为准绳,指到哪里,打到那里,万死不辞!”

“好!你领兵先行,我随后自带贺人龙、刘成功入陕,把贼寇压在鄠县交界处。此地南有秦岭,北有渭水,中间三十余里,是入秦、出秦之要口,如能四面严守,前堵后截,贼寇皆无能为力。”

殊不知,尽管洪承畴决心之大,计谋之周全,用兵之良苦,但一连两次与贼寇交战,均不能获胜。

当时,洪承畴亲自督战,居高临下,遮阳远望,但见贼寇兵马浩大,阵势严整,远射弓箭,近挥刀矛,全然没有畏惧之色。而拼战中,一拨倒下,一拨又起,呼喊嚎叫,愈战愈勇。

而自带的明军,兵员远远少于贼寇,战之力竭,围之无兵,其势自减三分。

洪承畴的心凉了。

他似乎深深悟出:贼寇已不是当年初兴之时,草寇乱盗,畏官兵如虎狼。今天,其势甚烈,纵横南北,闯荡东西,从众者数十万,根本不把官兵看在眼里。当其时,再不能取胜,往后则更难收拾。

阵阵西南风,如沸水煮心。洪承畴不思茶饭,只顾埋头思计。

夜晚,他乘着习习凉风,踏着朦胧月色,简装轻骑,与曹文诏、葛广、贺人龙、刘成功及一班亲兵,缓缓出营,沿平川向南,见一斜长壑涧,两旁荆棘丛生,洪承畴不觉心动,若在此设下埋伏,尚可杀贼取胜。

今天刚刚从商州赶来的曹文诏,知道战事不利,心中更是急如星火,狠不得立时拍马入贼营杀个痛快。

洪承畴苦笑笑:“今非昔比。贼强我弱,只有用计行事。”眼下看到这个好战场,众人一致称好,并当下定下用火箭攻之。并要刘成功先行出战,以引诱贼寇到此。

是夜,正当各营将士连夜准备战事时,飞马忽来大营报急:八大王张献忠,经商洛进抵西安;高迎祥自富平进逼西安。

又一飞马报知:交战的贼寇正连夜强行撤走。不用说,贼人这是要齐力攻打西安,端下洪总督的老巢。

不得有任何犹豫。洪承畴连夜带兵,杀向西安。

火烧皇陵,血洗凤阳城之后,农民军势力大振。他们自认为,断了龙根,捣了龙潜,明朝的江山自此可以灭亡。造反的心劲更加高涨。自从得知洪承畴奉命来剿杀时,他们离开凤阳城后,一忽儿合股掩杀奋进,一忽儿分股潜行,当巧妙地钻出洪承畴布置的包围圈之后,更是侥幸万分。与洪承畴交兵连战两胜,士气旺盛,人人不畏死伤,前仆后继,终于尝到战胜官兵的滋味。

正当他们也要与洪承畴决一雌雄时,李自成又棋高一筹,讲出自己的见解:“尽管咱们现在势大力雄,但是若执意与狗官长期拼杀,不算上策。咱们还要攻城敛财,捞到本钱,不然,无法与官兵较量。”

当下就决定合力攻打西安。这儿有粮有钱又是洪承畴的老巢,待能拿下西安之后,朝廷自要加罪洪承畴。

然而,毕竟西安城坚固易守难攻,而农民兵又多是攻寨子打县城,对西安这样的城郭,虽守城的兵丁不多,但在副总兵来胤昌的率领下,与城内的百姓紧紧联在一起,凭着坚固的城墙,把农民军一次次打退。眼看着洪承畴带兵又追上来,农民军只好连夜撤离西安城,分头进攻凤翔、平凉。

洪承畴得知这一消息,马不停蹄,紧紧向北追杀。

六月当暑,酷热难当。人人头上似乎顶着烧红的烙铁,脚下像踏在烈火中,无风,人人似蹲蒸笼,无雨,个个像被焰火熏烤。

古语说:六、腊月里不出兵。可是,洪承畴偏要借此良机与农民军鏖战。

看到洪承畴追杀甚紧,李自成决定在宁州城外,与官兵决一死战。

当先锋官副总兵艾万年、刘成功、柳国镇三将带兵追到宁州时,李自成早早摆开阵势,趁官兵立足未稳之时,李自成手下的高杰,自带兵杀过来,艾万年拍马迎战。高杰本是一名勇将,几年来屡屡败在官兵手中,今又被追杀之极,心中早就憋足一口气,见艾万年出马时,他在营中大叫一声:“不杀艾贼我誓不回营!”说话时,早俯在马背上像箭一般冲上去。艾万年挥刀迎上,两人气盛之极,奋勇不相上下,当其时,高杰虚晃一枪,回身就走,艾万年穷追不舍,高杰忽返身飞射一箭,正中艾万年左臂,当时,失刀从马上跌下来被农民军擒住。

柳国镇看到艾万年被擒,急忙挺枪追上去相救,这时,李自成一挥手,李过早带着一支人马从侧面直刺过去,带兵把柳国镇团团围在中间,人来马往,刀剑扑面,柳国镇被前后左右的刀枪绕花了眼,渐渐力衰气虚,正在夺路逃走时,被李过一枪剌中后心,倒地而死。

连折两员大将,明军士兵心慌意乱,急忙后退。李自成早早率大军一阵追杀,明军死者愈千人。

刘成功带败兵回逃的路上遇到洪承畴,忙从马上滚下来,伏地诉说,并请赐罪。

洪承畴淡然一笑:“胜败乃兵家常事,只可惜艾、柳二将死在贼寇手中实不该、实不该呀!”实则他心中万分难受,深知自己轻敌,更为灭贼之事深感忧虑。

连失两员副将,这是洪承畴自带兵之日起,从未有过的惨事。他表面在安慰部将,实则是泪往心中流。如果说这次他是暗暗悲痛,那么大将曹文诏的死,则令他痛哭不止。

刚刚听说艾万年和柳国镇被贼寇杀死,兵败又折损千人,曹文诏从马上跳下来,气得圆瞪豹眼,嘴里连声大叫:“贼胆包天!天理难容!天公为何专向着贼子?!”遂打腰间拔出宝刀,从地上直跃空中,挥刀猛砍黄土地:“杀贼!杀贼!杀贼!不杀贼寇我无脸面在世为人!”

侄子曹变蛟和葛广忙上前劝阻,被他一手一个,推到丈余远。拨开亲兵,跪在面露痛色的洪承畴面前:“大人,请给我五百人马,让我杀入贼营,尽取贼首李自成首级!”

曹文诏的勇猛气概,实实慰藉了洪承畴的痛苦之心。但是,绝不肯让曹文诏再轻率从事。

“此次追杀,非将军不足办此贼。但是,贼寇非但兵马众多,且诡计多端,将军请战,五百人马岂能成事?”

“大人,你不该灭自家威风,长贼子志气,我曹某讨贼数年,无一次亏败,凡贼子闻我名声者,无不心颤胆寒,此次不斩狂贼,枉坏我半世英名!”

“曹将军杀贼上阵之心可嘉,但吾兵已分,无人策应你。”

“哀兵必胜,我兵少却精,量贼子无力阻挡。”

气可鼓而不可泄。洪承畴怀着一腔矛盾的心情,令曹文诏和他侄儿曹变蛟,带领三千人马,追击李自成。自己带兵由泾川赴淳化,作曹文诏的后盾。临别时,洪承畴特备酒为曹文诏送程壮威。

曹文诏连饮三杯烈酒,大口吐出气壮山河的豪语:“当年,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我曹某人要在马上取李自成首级!大人,静候我的佳音。”

曹文诏带兵尾随农民军紧紧追赶,在甘肃真宁县东终于和农民军撕杀起来。

李自成带兵连杀洪承畴手下两员大将,令军士气高昂,自己心当然振奋不已。看到今天手下的精兵良将,看到今天可与官兵大战并取得胜利,仰天大笑:“天助我也!”

同时他十分清楚,洪承畴决不会善罢甘休,官军将会以十倍的疯狂报仇解恨。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先避其锋芒,待日后寻其时机,再战也不迟。

当他得知洪承畴派兵紧追不舍时,便立脚布阵,迎战向前。

曹文诏率兵追杀上农民军时,顿时,心中怒火万丈,拍马冲进贼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如烈火燃草原,被杀的农民兵哀嚎哭叫。李过、高杰一左一右同时杀来,曹文诏毫无惧色,大叫:“狗贼子来吧,今天不把你等杀净斩光誓不为人!”李过、高杰实不是他的对手,险些被杀下马来。二人只好且战且退。曹文诏复仇心切,穷追不舍。待拐过一道土岗,农民军呼地返身杀回,把他团团围在刀枪剑戟之中,他此时方才醒悟:自己已经误中贼人的引诱之计。再回首,侄儿曹变蛟在土岗上也被重兵团团围住,不得来前助战。

曹文诏嘿嘿冷笑一声:“就凭这些狗儿虾兵蟹将就能把你曹爷爷围住,妄想!”于是,愈杀愈勇,他一边挥刀,一边用力撕去身上的战袍,赤膊于马上,血水溅满全身,掺和如暴雨般的汗水,使他变成一个赤红血人。而农民军却像振翅逐人的黄蜂,团团绕在他前后左右,杀倒一拨,又一拨围上。

这时,农民军阵中突然有人大喊:“被围的这个狗官就是曹文诏!”

李自成正在指挥围攻,猛听此话,拍马上至高坡:“曹文诏杀我无数弟兄,血债累累,众兄弟奋力向前,杀死曹文诏,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农民军阵中齐声呐喊:“杀死曹文诏!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先前刚刚有人被曹文诏的勇猛所震慑,正要退回,听此呼喊,人人勇气倍增,个个争相向前,无一人后退!

这时,过天星张五舞动双刀从正面杀来,闯王李自成从左边杀近,乱世王蔺养成从右边助战,三匹战马流星般飞旋在曹文诏身边,刀砍枪刺,剑劈斧斫,曹文诏毫无怯懦,他一边拨刀闪枪,避剑挡斧,一边连战三雄,企图杀开一条血路,飞出重围。突然,过天星张五的刀刺中曹文诏的左臂,乱世王蔺养成又刺中曹文诏的右臂,刀口血如泉涌,曹文诏渐感伤痛如刀割,力不从心。又闻贼阵中有人大喊:“活捉曹文诏!活捉曹文诏!”心中悲痛无比,自知一人难杀出重围,随大吼一声:“天灭我也!”回手用刀自刎而死。

曹变蛟闻听叔叔死时的悲壮吼叫,忿恨已极,挺枪奋力杀开一道血路,逃回淳化。

三千官兵,死的死,伤的伤,尽行溃散,损失十分惨重。农民军又一次大获全胜。

踏着落日残阳,裹住漫天尘埃,曹变蛟逃回洪承畴帐前,滚身下马,哀痛禀报惨败实况:

“叔父被贼子重围不得脱身,身负重伤,不甘凌辱,拔刀自刎身亡!”

洪承畴再也无法遮掩内心的悲痛,仰天大哭:“曹将军,你死得好惨呀!曹将军……”一声痛哭,倒在地上,亲兵急忙扶他进内帐,待徐徐醒来之后,吩咐主簿:在营中搭建灵堂,为曹将军英魂守灵,并命全军官兵,人人戒斋食素,以表对曹将军的哀思之情。

同时,展笺挥毫,向皇上禀报失败战况,和痛失三位将军的悲愤心情,最后,请皇上给予严惩。奏疏写成后,立刻命八百里快骑飞报京城。

接到洪承畴的奏疏,崇祯帝大惊失色,一是为逆贼的凶焰而震惊,二是为失去曹文诏心感苦痛。双目死死望着宫院的红墙呆愣,似乎墙壁上的红光正是曹文诏流出的鲜血染成。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嘴里不住哀叹。原以为只要洪承畴总督剿贼,不日即可请安,事实上贼寇不但势力未减,反而威胁日甚。看来让洪承畴总督五省未免奢望过高,一个陕西三边的贼寇就让他自顾不暇,何以能总督五省呢?若再这样下去,岂不顾此失彼,贻误大事?

于是,崇祯帝立即下旨:令洪承畴固守三边,另派湖广巡抚卢象升为河南、河北、山西、山东、湖广、四川总督军务。明确指出他们的各自职能:洪承畴督剿西北,卢象升督剿东南。各尽职守,不得有误。

接到皇上的圣旨,洪承畴那颗悬浮的心才总算落到实地。他从心中感谢崇祯帝的宽厚之恩,并实实为自己的无能而满腹羞愧。自认为完全辜负了皇上的恩典期望,上任后不到一年,未建丝毫功劳反而连折几将,连吃败仗。这连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是怪自己恃功自傲吗,没有。上任后,一切照常,勤躬有加,俭勉更甚。诸事都是反复思虑数遍后才身体力行,从来不敢有半点差池。各将士对自己也从来没有阳奉阴违和恃才傲物之举;士兵呢,薪水从未亏空,粮饷更无人敢克扣毫厘;地方团勇、豪绅富贾对“洪军”一直崇敬、支持,更无人以暗通贼寇而亡我?

再说这次皇上圣旨对自己的宽容实令自己心惊不已。这是皇上的本意呢,还是温大人和张大人从中为自己袒护的结果呢?

如果真是个剿贼有功,谁也不能在皇上面前攻击我;如果我无功而有罪,别人不攻自倒。

剿贼,眼下必须振奋起来,从内心找出个人的不慎之处,以利再战。

胜不傲,败不馁,眼下刚刚有败的困境,为啥又心灰意冷呢?将为三军之统帅,我心不乱则军心稳,我心不馁则军心振,我要重新振作,练兵,训勇,以利再笼人心。

营中为曹文诏等三位将士哀悼招魂以后,又大大鼓励所有出战而归的败兵,出两倍的金钱发饷。对曹变蛟、刘成功兵败逃回营之事非但不惩,反而给予奖励。从将领到士兵,无不被洪承畴的举动所感激,各营加紧练兵,又在临近各县征集新兵,使死亡的人数很快得到补充,使因败仗受伤的心灵很快受到医治,“洪军”的威望又在人们心中悄然竖起。

其实,洪承畴能有喘息之机,这完全是农民军的几位首领赏给的。

当李自成等部在击败艾万年、柳国镇、曹文诏之后,全军士气空前高涨,财产资源也迅速得到补充,从士兵到各王首领,一致认为:原来不可一世的“洪军”也可以被打败。但高涨的士气没有很好利用,更没有使各部很快很好地密切配合,主动出击作战,至使洪承畴得以很快的恢复。又加上陕西数年饥荒,征战不断,粮食、物资十分缺乏,大批农民军不得不再次离开陕西,在高迎祥、张献忠的带领下,出潼关,入河南,流向中原。而留在陕西的农民军只有过天星、李自成、满天星、老张飞、章功王等,合计十三营,兵力大大减少。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洪承畴正在悄悄寻找战机。

崇祯九年二月,刚刚被春风吹醒的宁夏,又被西北山口掠来的寒流击退,沙尘架着一阵紧一阵的寒风,像一道道黄色幕帐,跨山越岭,习习覆盖在田野上,光柔绵软,细波纹浪一直翻排到遥远的天际。沙尘侵吞良田,遮盖遗骸冻骨,隐去又一页悲惨的历史。

留在陕西的李自成、过天星、满天星等约数万人的农民军在韩城驻扎,由于缺少粮食,他们计划带兵向东南游击。洪承畴早早看出这势头,决定起兵合围李自成。他自率本部两万人,又调集总兵左光先和柳绍宗,三面出击。李自成看势头不妙,带兵转头向宁夏方向奔去,在干盐池被洪承畴围住。

“洪大人,看,那个就是逆贼首领李自成。”

洪承畴顺着曹变蛟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个骑着一匹白马的大汉,咬牙切齿:“变蛟,他就是杀你叔父的仇人,今天要力擒贼子,为你叔父报仇。”

曹变蛟热血沸腾,双眼火红,不待洪承畴发令,早拍马领兵冲杀向前。

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过挥迎上前,两人胶和血战。李自成恐怕李过有失,令刘宗敏上前助战,这边葛广早等得不耐烦,大吼一声,飞马迎战,四人四马往来飞驰,飞动的身驱带起阵阵旋风。两旁的兵士齐声呐喊助威,声浪此起彼伏。

洪承畴看时机已成熟,挥令旗催兵掩杀,东边的左光先、北面的柳绍宗一起奋杀。一支支带火药的弓箭如飞蝗,在农民军阵中扎落。李自成自知官兵势强,不敢久战,忙带兵向西奔跑。没想到迎面又有一员大将引兵杀来,此人正是贺人龙。李自成一看势头危机,忙叫手下的兵士向追到身边的官兵撒出碎银,官兵一见,都急慌抢拾。复连三次,农民军终于突出重围。

此次共歼灭农民军两千余人,损失银两无数。在急逃中,李自成的坐骑还中了一箭,险些把李自成颠在地上。“可惜呀可惜。”洪承畴遗憾地连声自语。

原来,昨天夜里,洪承畴及部下探知李自成的去向后,决定在干盐池布一口袋,四面合击,擒拿李自成,为确保万一,又在西面的山口处,挖下几口陷阱,待李自成经过时,必被浮沙迷惑,待落入陷阱后,一齐拿下。万万没想到贼寇竟用金银作诱饵,阻挠大军的杀敌情绪,而突围的农民军又是四分五裂状,故陷阱没用上。

回营后,洪承畴立令各营营、哨、伍长,严查临阵抢拿碎银的士兵,勒令收回银两,又将这些人的月饷一概扣除。

逃出包围圈的李自成收拢部下,绕了一个大圈之后,连夜带兵潜回家乡米脂、绥德一带。并令亲信去河南,招回高迎祥、张献忠,妄图用大军与洪承畴作一死战。

洪承畴收兵后,心中仍忿忿不平,随即把抓来的农民军二百多人一次屠杀,以告慰曹文诏、艾万年、柳国镇三人的在天之灵。同时,借以警示那些临阵贪财的士兵。

七月初,接到李自成密信的高迎祥决定带兵入陕。在其时,张献忠已带领本部人马南下湖广,绕道向西,执意不愿与高迎祥同行。

早在二月间,崇祯帝接到洪承畴击败农民军李自成部,并杀死两千人的奏疏时,心中虽然高兴,但不甚欢喜。因擒贼擒王,自古常理,只杀手下的毛贼,战绩平平。但在崇祯帝的心中,他知道洪承畴在三边剿贼并没有松懈,更没有因免去五省总督而心怀不平。当听下面的奏疏言贼首高迎祥自汉中入陕时,马上要洪承畴尽力迎战,并下绝命,力擒贼首。因为,兵科官员常自裕在奏疏中早早明奏:“贼渠九十人,高迎祥为最强,其下多降丁,甲仗精整,步伍不乱,非他鼠窃比。宜合天下之力,悬重赏必得其首。”

洪承畴接到皇旨,心中慎重百倍。自语:我是专剿西北贼寇,如果高迎祥入陕后,与李自成合伙,如虎添翼,贼势更凶,那将更难收拾。眼下皇上旨令,若有懈怠,杨鹤、陈奇瑜的下场就是我的镜子。但是又一想,自己手中的兵力不足,除去在米脂、绥德剿杀李自成的兵将外,只有两万人。于是,他一面亲自督兵沿宝鸡城南下迎战高迎祥,一面连夜修书,派亲信快骑去求五省总督卢象升出兵援战。

卢象升接信后,总算没有拒洪承畴的脸面,立即令部将总兵祖宽带兵从河南出发,入陕助剿。

半个月后,祖宽率兵入陕。洪承畴立即亲自前往营中犒赏兵丁。

当亲兵手捧白花花的银子送到祖宽面前时,祖宽惊讶不已:“总督大人,末将无功受赏,实在惭愧,不敢当,不敢当。”

“祖总兵剿匪远征,风尘仆仆,区区微薄之物,何足挂齿,万请笑纳。”

祖宽早闻人言:洪承畴带兵严肃,恩威并重,而事事以朝廷大义为重,勤行俭德,而腹中诗书万卷,待人谦和。今初次相见,容貌举止令人肃然起敬。

于是,推辞再三,只好收下。

当下,在酒宴上,洪承畴勉词有加,令祖宽愈感亲和无比。自己心下暗忖:跟随这样的大人拼战沙场,心甘情愿。

“祖将军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来陕助剿,实令我感激异常。”

“洪大人,剿贼乃我应尽之责,在下听从卢总督调遣,是正常之事,何必如此夸奖?”

“贼首高迎祥,骁勇异常,带寇闯南掠北,为害四方,今自汉中北窜,欲与李自成合并一起。今我等必下大力,死战贼首,为朝廷除一心腹大患。你来助剿,我怎能不高兴呢?”

对自己的部下,可以颐指命令,而对前来助剿的将军,必以对客人之心方能取得信任并与之下力气,这点道理洪承畴心里比谁都明白。

受到尊崇的祖宽当即表示:“洪大人,末将为朝廷命官,本应为皇上效犬马之劳。今大敌当前,我奉命来此,万请洪大人把我与诸位将领一视看待,有违令之事,甘愿受惩。”

“好。”洪承畴十分高兴地与祖宽同饮一杯酒后,直言不讳,“本官意会此次剿贼,事关重大,同贼寇交战中,更应有严明的法纪,不然,不能获胜,故本官令部下将士,临阵不许割级、不许掠财,擒获贼首高迎祥者,重授上赏。不知这些话祖将军同意否?”

祖宽忙拱手说:“末将对大人所颁各条例严格遵循,如有违犯者,严惩不贷!”

洪承畴当然十分高兴。酒罢,他又亲自部署祖宽的进军路线,并细细交待贼人惯用的各种伎俩。

直至三更时分,洪承畴才带着亲兵,踏着明洁的月色,快马回营。

而令人万万意想不到的是:在这兵戎相见之时,大战在即前,祖宽竟亲自来到洪承畴面前,递上刚刚接到的卢象升传来的军令:要他带领本部人马,连夜赶回河南受命。

这对满怀胜利心情的洪承畴,无疑是打下一记闷棍。

卢象升呀卢象升,你才算刚刚荣升五省总督,为何在我面前耍出这样一个回马枪?

早知有今日急令返兵,何必当初你要答应我的请求呢?

你是怕我洪承畴此次苦战后擒住贼首立功?

你是嫌我立功后,跃居你官位之上?

以老诚厚道著称的卢总督为何在这件事上如何刻薄得不近人情呢?

这是卢象升故意做的手脚吗?

这是他卢象升受朝廷中名人指使而故意刁难我洪承畴吗?

洪承畴手握盖着朱红印缄的官令,急得热汗满面,他不顾祖宽在面前,只管在堂前快步绕行,低首沉思。

受之重赏,并作为上宾的祖宽,时下真如坐熊熊炉火旁,双颊炽热,内心深感愧疚,几次想站起来说话,欲宽洪大人心,但话来到嘴头又吞回去。自己是卢大人的部下,只有听命的权力,无违反的胆魄。十分矛盾的心情,真比洪承畴的心急火焚还难熬。

以严谨著称的洪承畴,早早看出祖宽的动态。其实,自己的行动,仅仅是做作一番,全为祖宽一人观望而已,他内心深处十分明白:为此事,向京城送报,请皇上发令,这可使不得。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伤了卢大人的和气,今后官场上则无法厮混。

坚决拒绝卢大人的官令,这也使不得,这样只能使祖宽早以官令为托词,早带兵回豫。

惟一的上策就是要深深打动祖宽一人的内心,使他们自愿留下助剿。

“洪大人,你……”

“祖将军,自古来,军令如山,卢大人急令你回豫,定有军急重情,我决不拦挡。只是,嗨,多年来,朝廷靡费金钱,调兵遣将良心万苦,眼见就要入笼的鸟儿又要飞走,上钩的鱼儿白白吞下诱饵,这太可惜了,真是坐失天机喽。”

祖宽一脸的犹豫之情,喃喃而言:“洪大人,我……”

“祖将军,我决不会错怪于你。来人!”

一声呼唤,唐士杰快步走进:“老爷,你……”

“从库中再取五百两白银,送祖将军以备路上花销。”

“洪大人,你可千万使不得呀使不得。”祖宽急忙起身,一边给洪承畴拱手称谢,一边伸手扯住唐士杰的手臂,死不放松,“洪大人,我祖宽也是朝廷命官,今大敌当前,战死沙场,无怨无悔,我决定推迟回豫日期,誓与洪大人同仇敌忾,拼杀沙场,争立战功,报效大人对我的恩典。”

“祖将军既然有此决心,请受本官一拜。”

祖宽双手紧紧扶住洪承畴,自己的双膝早早落地:“洪大人千万别折煞小将。”

“好,为了朝廷,为了百姓,让我们携手一搏,致贼于死地。”

此时,探马飞报:贼寇高迎祥带兵赶到黑水峪山里,距省城西安不过一百五十里地。

“洪大人,军机重如山。我即刻回营带兵,飞赴前线。”

“好,祖将军千里赴戎急,望马到成功。”

黑水峪,山陡坡滑,险象丛生。

高迎祥带兵赶到这里,早被洪承畴部署的官兵严严堵住出路。

“大王,拼死也要冲过去,绝不能被堵在此处。”

“大王,绝境讨生勇者胜,我们要不惜力量冲过去。”

看到层层官兵把守关隘,高迎祥心中不免忧虑;但是,他对自己的部下,对自己的勇谋深信不疑。难关只有闯,要不咋叫“闯王”?

第一场开战,洪承畴吃了败仗。

闯王高迎祥亲自督战,农民军奋勇冲杀,官军参将李遇春被农民军弓箭手射伤,败下阵来,官军如退潮的海水,随参将败下阵去逃走。堵住关隘的官兵兵力骤减,眼看就要被农民军攻下,正在此时,祖宽带兵从左边杀过来,高迎祥只好领兵退下。

当日深夜,洪承畴心绪不宁,苦思难眠。官兵守住关隘,贼寇扼守山口,对峙终不是办法,只有用最快最有效的计策把贼寇攻破,反则,贼寇会脱身而逃。

此时,贼寇军心必不稳定,而乘其时用“离间计”,使其内部分裂,削其左右臂,高迎祥即可被擒。

当下,洪承畴在亲兵中找出一名勇谋兼备、伶牙利齿的人,唤到帐前,命他换装,并带上银两,绫绢,走小道奔黑水峪。

行走不到十里地,在一个小山口,被农民军抓到,立时押到高迎祥的部将黄龙面前审问:

“审什么?不问,先给我打八十大棍。”

“老爷,你饶了小的一命吧,我是生意人,在西安城刚刚讨了账回汉中,不想走到老爷的宝地,请老爷饶命,我把金银、绫绢全奉给老爷。”

“胡说,你是什么生意人?你是奸细?给我打。”

手下的兵丁刚刚打了十棍,那商人就快咽了气。

“老爷,他不像个官兵,要不,咋连十棍也不能撑下来?”

“用冷水浇醒,再问。”

那商人睁开双眼,苦苦哀求:“老爷,你要是把我打死了,你就听不到一个发财升官的消息了。你饶了我吧。”

“什么?你说什么?好,住手不打。快说。”

“老爷,让这些弟兄都出去,我跟你单说。”

“放屁,这几个弟兄比一个娘的兄弟还亲,不必回避,有话快说。”

“老爷,我是汉中的药材店的二掌柜的,这次从西安讨账回来,被官兵抓住。”

“谁抓的?是洪狗官吗?”

“老爷,不是洪狗官的兵丁,是新上任的陕西巡抚孙传庭的手下人抓的。他们说我是老爷你派来的奸细,收去了我的金银、布匹,还要把我杀死。他们把我捆绑在外面,几个人偷偷在房里吃酒,先是谋划着把我活埋以后,几个把银两、绫绢分掉。后又听一个人小声说:‘咱分这些银两算啥,太少了。我若要是贼首高迎祥的手下人,这次就发了大财了,还要升官。’”

“咋说的?”

“老爷,他们说,这次黑水峪被围困,一个蚊蝇也别想飞出来。贼兵投降的,放走;能捉住贼首高迎祥的,官职封参将,赏纹银两千。”

“还说什么?”

“老爷,我那时只是等死的人了,世上的啥事我也不想问。心中只想着八十岁的老母亲和我的妻子、孩子。”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他们先是说着,喝着,后来就没有一丁儿声响了。我偷偷的磨断绳索,走进里面一看,都一个个醉得如烂泥。我又麻着胆子,把我的银钱、绫绢拾起来,顺着沟坎跑出来。刚刚想松一口气儿,又被一个暗哨给抓住,我一边磕头求饶,一边又送给他两锭大银子,他才把我给放了。想不到来这儿又被你们给抓住了。老爷,你若能饶我一命不死,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奉送给老爷,你若不能饶我,只求老爷给汉中我的老母捎个口信,就说孩子我……我……我在外得急症死了。”说完,呜呜痛哭不止。

一班农民军听后,为首的那位“老爷”立时沉默不语,呆了一阵,他把一班弟兄都招到营外的黑影中,唧唧咕咕好半天之后,又折回帐内,那个“老爷”的口气显然平稳缓和多了:

“你说的都是实话?”

“老爷,若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

“你想活还是想死?”

“老爷,你若能饶我不死,我认你为再生的父亲。”

“好。今天饶你不死。但有一条,你必须带我去见孙传庭。”

“呀,我的好老爷,你这不又是把我朝死人坑里推吗?”

“不。只要你带路即可。到了那边,我们自去见孙传庭,你不要露面。”

无法。那商人只好又折回头,在黑夜星光下,在崎岖的山道上,磕磕绊绊,一直又摸到官军的大营。

商人把这两位农民军头领带到军营前,死活不肯再走一步。他俩只好在哨兵的带领下来到被称为“孙传庭”的洪承畴面前。

第二天,如注的暴雨落了一整天。夜里,雨势减弱后仍不住点地下。天刚朦朦亮,官兵就开始攻营。

高迎祥半夜时已经醒来。他一直无法入睡,双眼发涩,四肢无力,疟疾病把他缠得昏天黑地,一时发冷,数床被子捂在身上还冷得发抖,一时起热,恨不得跳到冷水里去解闷。双眼一合,就看见黑白无常,手持枷锁,前来捉拿他。睁眼后,四周雾气严严裹住山石树木,对面看不清面孔。发鸣的双耳被厮杀声震得昏愦轰响,他强撑着身子,在亲兵的扶持下,跨上马身,手提大砍刀,沿着山道向雾中逃去。

山陡路滑,几次,高迎祥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他在亲兵的护卫下,专拣静僻处行走。他们想趁着弥天大雾,逃出官兵的重重包围。

正当此时,部将黄龙、张二带着一队人马急慌慌奔到跟前。

“大王,山下的弟兄们都战死了。”

黄龙异常悲切地说。

“只要咱们还活着,就不愁没有兵丁。”

高迎祥尽心安慰部将,其实,他的心中比任何人都疼痛难忍。几万人马,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逃的逃,兵败如山倒,你纵有回天之力也难逃败局。但他心中仍有一条坚强的信念,只要这次能逃出官兵的魔掌,造反的大旗一准还能再次竖起,兵强马壮的辉煌前景一准会再次变为现实。

此刻,迎面的水雾中突然冒出一队官军,高迎祥立即从战马上滚下来,伸手打腰间拔出强弓,抽出一支利箭搭上弓弦,静静伏在一丛深草中。他悄悄回过头来,顿时大吃一惊:原来身边的部将、亲兵都一起在水雾中迅速消失,连自己的坐骑也无影无踪。突发的事儿,如五雷击顶。心想:完了,完了,众叛亲离已成现实,人呀,太残酷了!

此处不可久留,必须马上离开。

高迎祥手提宝刀,在树丛中悄悄行走,在浓雾中时隐时现,最后摸到一座仅能站下十几个人的山洞中。

他在洞中刚想喘口气,定定神,身上突然泛起一阵冷意,随着阵阵骨酥皮麻。坏哉,疟疾病又开始在身上作怪行凶了。

发狂的冷颤令他浑身哆嗦,双臂紧紧团抱,缩成一堆肉团。

冷后,全身尽朝外发热气,他平躺在平板上,尽让石块上阴凉的气息抚抹周身的热烫。

昏沉中,他一忽儿与李自成拥抱狂欢,一忽儿驰骋沙场,旌旗猎猎,杀声震耳,闯荡天下的雄姿令心中十分快慰。

昏睡醒来后,徐徐睁开双眼,看到大帐上方端坐着一位白面官员,威严面孔,冷峻的双目,给大帐撒下凛然不可侵犯的霸气。

高迎祥想伸手拍拍脑袋,双手动弹不得,想转动头颅,脖子有千斤重。原来自己已经被官兵活捉,披枷捆绑。身旁站立的黄龙、张二完全没有往日那种俯首贴耳的神色,他们已经投降了狗官。

高迎祥完全没有那种奴颜卑膝,他朝着黄龙、张二狠狠啐了一口:“无耻之徒,往日我举义时,待你二位不薄,为何有脸投降狗官!”

在高迎祥大义威凛的双目中,二位部将双颊发烫,羞惭低头。

“哼,无耻之徒记住,你俩也绝没有好下场。”

当崇祯帝接到洪承畴的八百里快马飞报的捷报时,欢喜得心花怒放。立即传旨,火速把高迎祥押解来京。

洪承畴在黑水峪取得全面胜利之后,重重犒赏了祖宽及其部下,并把他送出十里长亭方才分手。

对自己的部下,一一论功行赏,全营上下一片欢腾。

“老爷,下官传来话,对高迎祥的部将黄龙、张二该如何赏银?”亲兵进营帐禀报。

“传曹变蛟、葛广。速带兵把那两个叛将捆上带来。”

“孙大人,我俩人有功不赏,为何捆绑?”

“我是三边总督洪承畴。擒贼擒王,你等跟随高迎祥沆瀣一气,为非作歹,立斩不赦,拉出去。”

早在高迎祥大骂他二人时,洪承畴就在一旁窥看出二人的脸色,心中早早定下:这样的降将决不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