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御弟风采
一、榻前遗诏定君臣
病榻上的道光皇帝强挣余力,睁开浑浊暗淡的双眼,枯瘦冰冷的手指向四阿哥奕詝:“尔太子之位乃尔六弟奕訢所让,尔今后视之当异于诸弟……”未来的咸丰皇帝吃了一惊,正待细问,父皇的手臂已颓然垂下……
道光三十年正月十三。
新年刚过,整个北京城仍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中。沿街大大小小的门上均贴着大红的春联。朱门大户的门两侧悬着大红的彩灯,在微微寒风中摇摆着,像大宅院里欢呼的孩子在跳舞。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混和着香炉里飘散的香火味,偶尔,不远处传来几声炮竹炸响后孩子们的惊叫声和笑声。
西郊的圆明园却笼罩在一层肃穆的气氛之中,宫门口两盏大红宫纱灯在空中轻轻晃动,宫门上的春联十分醒目、鲜艳。八名带刀侍卫分立两侧,门前停着几乘轿子,宫里死一般的沉寂。
不一会儿,从内城方向的大街上,又有几顶轿子匆匆而来,至近处才见是几顶绿呢轿子,方知来的是朝中重臣大员。
轿至宫门口,全停了下来,早有跟班随从挑起轿帘,五位身着朝服的官员走了下来,他们下轿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满脸堆笑相互寒暄,而是相互看了看,点了点头,目光中意味深长。而后把一位年龄较长者让到前面,其他四人尾随其后,鱼贯而入,守门的侍卫对这几人十分熟悉,他们是军机大臣:大学士祁寯藻;大学士、上书房师傅杜受田;尚书何汝霖、季昌芝;侍郎陈孚恩。五人来至宫门,侍卫们早已跪地施礼,大臣们置之不理,低垂着头,快步向宫里走去。
刚至奉三无私殿外,忽听殿下有御前执事太监高声传旨:
“皇上有旨,召军机大臣们至慎德堂晋见!”
五位军机只好转身,随着太监直奔慎德堂……
时至晌午,一名太监急匆匆从慎德堂而出,直奔后园而去,来至后园正宫,对宫门口的太监道:
“快传,慎德堂执事有事见静贵妃。”
那小太监应了一声,马上跑回宫内,不多时,便听人高喊:
“传郑公公进宫!”
那太监快步跑至后宫,低垂着头,伏在地上,高声道:
“皇上有旨,传静贵妃侍膳。”
“知道了,”一个女人带着几分威严应道,“你们都下去,哀家问郑公公一句话。”
几名宫女、太监静静退下,最后一位宫女出门时,把门随手关上。
“郑公公,快快请起!”座上的女人声音已变得很亲切。
郑公公忙起身,抬头看了看座上的那位当朝贵妃、总摄六宫的静妃娘娘,二人面带微笑。
这位娘娘身着绿色旗袍,面如满月,端庄典雅,坐在龙座上,微微笑道:
“郑公公,慎德堂有何情况?”
那太监忙道:
“回娘娘的话,今日上午,皇上召军机处五大臣入见,谈了两个时辰。”
静妃见郑公公说到这儿,不再往下说,知道他此次来并非仅仅传旨,定有其他重要事情相告,于是轻轻从右手褪下一只玛瑙玉镯,笑着起身来至郑公公面前,递与他道:
“郑公公,哀家听说你最近与那张奶姆对食,这只镯子就送给她,聊表哀家的一点心意。”
郑公公偷偷看一眼那只玉镯,吓得忙磕头道:
“娘娘恕罪,奴才不敢收,娘娘对奴才天高地厚,恩同再造,奴才怎敢收娘娘的东西。只是奴才在问季大人时,季大人语焉不详,奴才不敢妄说。”
这郑公公名叫郑小猫,人名叫小猫,可饭量不像小猫,一顿饭能吃九个馒头,人称“郑馍篓”。这郑小猫因家里贫寒,靠乞讨又无法吃饱,听人说,宫中的太监每日都可吃到白面馒头,便自己主动跑到专为宫中送太监的一位市井泼皮那儿,净了身,入了宫。
到了宫中,郑小猫被分到令妃宫中挑水,这郑小猫力气倒是有,可饭量也大,每顿饭只能吃个大半饱,有时不免偷吃膳房里的东西。有次不巧被人发现,呈报了令妃,这令妃正与静妃拉家常,听了汇报,不假思索,随便说了声:
“脊杖二十,赶出宫去!”
静妃天生淳厚,听后忙道:
“姐姐,太监们都是苦孩子出身,进了宫就没了出去的路,把他赶出去,会送了他的命,有点错,稍稍警示一下就行了。我们姐妹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全靠这些太监、宫女帮衬,就饶了他吧。”
令妃听了这话,笑道:
“还是妹妹心眼儿好,得了,今天姐姐高兴,看在妹妹的面子上,就饶了那厮,传本宫旨意,让他自掌嘴二十,以后不准再犯。”
外面的郑小猫原本以为这次大难临头了,不料娘娘只传命让自掌嘴二十,忙跪地磕头,大声哭道: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一旁的太监用力踢了他一脚,低声道:
“算你小子造化好,碰巧今日静妃娘娘在宫中,是她替你求的情,不然的话,早把你扔到宫外的河里去了。”
郑小猫听了这话,心中十分感激静妃娘娘,视她如救命恩人。
后来,四阿哥与六阿哥都得道光皇帝的喜爱,立太子一事迟迟不能解决。四阿哥是长子,又是最宠爱的令妃所生,令妃已位至皇后,理当立四子,但六阿哥聪慧过人,文武双全,乃大器之才,为祖宗基业着想,应立为太子。
也不知听谁说的,皇后娘娘听说六阿哥被立为皇太子,心中不服,便偷偷在膳中下毒,请六阿哥来宫中玩,伺机下手,此事被膳房的郑小猫无意中探知,忙冒生命危险报知了静妃娘娘,静妃苦无证据,若直告于道光帝,怕弄巧成拙,被皇后反咬一口,到时候,说不清,讲不明,白白授人以柄。后来,她想到孝和皇太后,也就是道光帝的继母,便告诉了皇太后,这位皇太后视孙子如命根子,听了这话,十分生气,便用计毒死了皇后,道光后来也知道了这里面的来龙去脉,但他是个孝子,对皇太后所为没说一个不字。但对皇后之死多少有些悯怜,所以对四阿哥多了一层疼爱,对静妃多少也有些不悦。
静妃虽没有得到皇后之位,但她保住了儿子,又除掉了对手,对郑小猫很是感激。后来,道光令她总摄六宫,她便令内务府把郑小猫从后宫的膳房调至御前任执事太监。郑小猫现在已成了道光在慎德堂的执事太监,负责皇上的饮食起居。一则也算投桃报李,了了自己一桩心愿,再则,又安插了一个耳目在皇上身边,可为儿子争储多了解一些信息。所以静妃与郑小猫之间的关系自非一般人所能比。今日静妃见郑小猫传旨后仍不离去,知其有事密奏,便摒退左右,以玉镯贿之。
静妃听了郑小猫的话,忙佯装怒道:
“郑公公,今日是不是嫌哀家的礼太轻,你看不上?”
郑小猫听了这话,吓得磕头如捣蒜:
“娘娘恕罪,奴才不敢。奴才收下便是了。”
说罢,伸出手接过玉镯,揣在怀里。静妃便道:
“郑公公,快快平身回话。”
“谢娘娘。”郑小猫站起身,立在一旁,等着娘娘问话。
“季大人是如何说的?”静妃忙关切地问道,目光中流露出焦急。
郑小猫忙道:
“回娘娘的话。皇上在召见军机们时,奴才只能在殿外候着。季大人在出慎德堂时,只偷偷向奴才伸出四个指头。奴才暗想,怕是皇上已立了四阿哥为太子,所以忙跑来送信。”
静妃红润的粉脸立刻变白,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双目露出失望的神色。郑小猫大气也不敢出,低头垂手,小心立着。
突然,静妃有些激动,低声道:
“郑公公,哀家在以前听你说过,是你站在殿外台阶下,看见皇上在写遗诏,见人名末笔写得甚长,定为‘訢’字,可今日怎会是四阿哥呢?”
郑小猫万分小心地回道:
“回娘娘的话,当时奴才见皇上书诏时,第五个字的末笔写得非常长。但奴才离得很远,并未亲眼所见。另外,皇上对立嗣之事十分为难,颇费周折,并不排除中途改变的可能。前不久,皇上令四阿哥在上书房看奏折,便有立嗣之意,这一点娘娘应比奴才明白才是啊。”
静妃的心已平静了下来,她暗暗点头,突然又问道:
“公公以为皇上的病怎样?”
“这……”郑小猫满脸的惊恐,不敢说一个字。只要皇上有一口气,奴才怎敢妄测皇上病情?
静妃叹了口气,似怒似怨道:
“郑公公,哀家与你并非一朝一夕,难道你对哀家还有提防吗?六阿哥若能有出头之日,哀家能亏了你吗?”
郑小猫忙伏地而泣,哽咽道:
“娘娘言重了,奴才不过是一个废人,怎敢期望娘娘施恩。依奴才看,皇上大去之期不远了。多至三日,少至两日。”
静妃听后一惊,顿时感到心中空荡荡的,自己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总是命不逢时,凭自己在宫中的威望和资历,理应封后,但皇上已封三后,按制不再封后,自己只能站在皇后御座前,虽只有半步之遥,但无命坐在上面。原本希望替皇上抚育爱子四阿哥和自己的亲生儿六阿哥,以博圣上欢心,封立自己的儿子为皇太子,以后也能封个皇太后,了却未能封后之憾。可眼下圣上偏偏选择四阿哥,自己的一片苦心化成东流春水。
静妃越想越伤心,不禁双目流泪,唏嘘不已。郑小猫也不敢劝,让她哭了一会儿,便小心奏道:
“娘娘,奴才来得太久了,怕皇上生疑,这边便告辞了。”
静妃这才回过神来,厉声道:
“郑公公,依你之见,眼下局势能否挽回?”
郑小猫大惊失色,忙小声道:
“娘娘,眼下之势已是箭在弦上,木板钉钉,如何挽回?”
静妃冷笑了一声:
“哼,只要正大光明的锦匣没打开前,谁也不知哪位阿哥是皇太子。”
郑小猫闻言只觉得头发竖起,偷偷看了一眼静妃,那双平素十分温柔的眼睛中射出凶狠的光芒。
“郑公公,请你悄悄向季大人传本宫旨意,让诸臣在皇上临终前不要接那锦匣,只要不打开,一切事都有回旋余地。”
“娘娘,这……”郑小猫满脸惊恐。
“怎么,你怕了?”静妃十分威严地望着他,镇定地道,“一旦四阿哥即位,能有你的好处?本宫总摄六宫,又是他的养母,犹感自己是别人案上之肉,你一个执事又能如何?”
郑小猫沉思良久,暗暗道:这话不假,朝中都知我是静妃娘娘的人,若四阿哥登基,对我准没好处,于是低声道:
“娘娘,奴才遵命便是,至于事情成败,季大人能否应允,奴才并无把握。”
“唉——”静妃长叹一声,摆摆手道,“一切都听天命吧!哀家是尽力了。”
静妃并没给道光侍膳,此时的道光早已病入膏肓,已有几日没进膳了。召见大臣后,还有一些小事想嘱静妃,所以传旨召见静妃,可等静妃来至慎德堂时,他又昏迷过去了。所以当值太监拦住了静妃,说皇上已安睡了。静妃远远看了一眼蜷卧于病榻上的道光,怀着复杂的心情,转身回宫去了。
午膳吃了什么,静妃也不知道,她没吃出饭味来。午后心烦意乱,但又不能发泄出来,以免引起下人们的猜疑,只好强压着烦躁,坐在宫中闭目养神,脑子里乱七八糟,头像炸了一样。
“额娘!”
“额娘!”
宫外传来两声亲切的呼喊,静妃心中一惊,忙强忍心中的烦躁,尽量装作平静和慈祥,她早已听出,两个儿子从上书房回来了。
宫外走来两人,个子、模样差不多,均是眉清目秀,面如满月。前面的那位行走稍瘸,后面的那位龙行虎步。
“皇儿给皇额娘请安。”两人一同跪在地上施礼。
静妃早已是满面含笑,看看四阿哥,又看看六阿哥,一手扶一个,慈祥地笑道:
“儿啊,快快起来,今日为何散学这么早?上书房的师傅们偷懒了吗?”
四阿哥奕詝忙道:
“回额娘的话,上书房的师傅们很敬业,只是近日皇阿玛龙体欠安,上书房的师傅们常常要去朝廷商讨大事,所以这几日有些松弛。今日上午,杜大人没去,下午杜大人和翁大人又被臣工们请去商讨政事,所以儿臣早回来一步,给额娘请安。”
静妃看着奕詝,见他满脸的真诚,心中一动,这孩子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但他也很是孝顺,跟自己已有十年,母子感情甚深。现在他已长大成人,年至二十了。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不觉长成大人,真是时光如流水啊。
今日静妃不知为何,对这四阿哥有种别样的心情,不由双目紧紧盯着他,看了又看。
“皇额娘,”一声低低的呼唤,把静妃从迷糊中叫醒,转脸看看,自己的儿子正用别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一惊,才觉失态。再仔细看看奕訢,也早已长成大人了,和他皇阿玛长得一模一样,比自己还高,还是自己的儿子好啊。
静妃一手拉一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道:
“儿啊,你们都是额娘的心尖上的肉,四阿哥,你虽不是哀家所生,但哀家与你母后情同姐妹,才应你皇阿玛之请,抚育你,你是兄长,六阿哥是你弟弟,你们要像从前一样,千万不可闹别扭。”
四阿哥忙笑道:
“皇额娘抚养儿臣十年,恩重如山,古人云:生身不如养身重。儿臣早已把额娘视为亲生母亲,把六弟视为同胞手足。不知额娘今日之言何意?”
奕訢见母亲今日有些失态,也不知为何,但他从心里爱自己的母亲,马上出来打圆场:
“皇额娘,近日皇阿玛龙体欠安,把额娘急得语无伦次、心慌意乱了。”
静妃听了儿子的话,这才醒悟,忙掩饰道:
“是呀,你们的皇阿玛这病已有数月,为娘急得心如火焚,对儿子都说胡话了。快快坐下,陪额娘说说话。”
奕詝在右,奕訢在左,分别坐在静妃身旁,静妃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一时无话可说。
正在母子对坐无语之时,宫外一名太监低声道:
“皇上口谕,召四阿哥入见。”
三人闻言俱惊,奕詝忽地站起身,看了看静妃和奕訢,略略迟疑,便笑道:
“皇额娘,儿臣不能陪您说话了。”
静妃强装欢颜,不自然地笑道:
“皇儿快去,别让你皇阿玛等急了。”
奕詝施礼而走,传旨太监忙随其后。望着四阿哥远去的背影,静妃心情十分沉重,这正验证了郑公公送来的情报,皇太子可能是四阿哥了,不然的话,皇上病这么重,不会独召四阿哥入见的。
奕訢见母亲心情沉重,再回想刚才的失态,不由疑道:
“皇额娘今天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静妃瞪了奕訢一眼,又不忍心责备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沉默了良久,静妃幽幽地道:
“儿啊,你与四阿哥一块儿长大,都由为娘抚育,但从心底里说,还是你最让为娘操心,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忍着,与你的哥哥、弟弟们和平相处,大丈夫能伸能屈,万不可争强好胜啊!”
奕訢听了母亲这番话,一时摸不着头脑,惊讶地说:
“皇额娘到底要说什么?儿臣心中不明白。”
静妃无限爱怜地望着儿子,欲言又止,良久,静妃突然愤愤道:
“儿啊,你说你哪一点比不上四阿哥,论学识,论骑射,你是上书房最优秀的,就是论长相,也比四阿哥更健美,为什么你皇阿玛偏偏会选四阿哥,这不公平啊!”
奕訢大惊,渐渐地,他听明白了母亲的话,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坐在椅上,但想想平素皇阿玛对自己也不薄啊,并不比四哥差,为什么立四哥而不立自己呢?
静妃看儿子失望的神色,不由愤然道:
“儿呀,这只是传言,在锦匣没打开之前,一切都是传言。”
奕訢听了母亲的话,心中已是咬牙切齿,马上回过神来,讪讪地笑道:
“额娘,立储之事乃军机大事,皇阿玛自会斟酌,额娘和儿臣不必操心,选谁为太子,自由圣断,我们只有认命。四哥为长子,选他为太子,也在情理之中,额娘万不可流露一丝不满。”
“我大清自入关之始就未沿袭汉人择长而袭的旧制,世祖顺治爷不是长子,康熙爷、乾隆爷、先皇及你皇阿玛没一个是长子继位的。今日为何会择长而袭呢?依为娘看,还是四阿哥的师傅杜受田善揣圣意,在历次召对中,授给四阿哥不少的机密,这也难怪,这杜受田久在上书房,又入军机处多年,常年在皇上身边,自然能揣明圣意。”
听了母亲的话,奕訢心里也是空落落的,但他在上书房随贾桢师傅读书时,早已熟读《孝经》,对孝道人伦早已铭记于心,所以,虽心有不甘,但对这一切也只能顺从命运安排,同时,他心里多少还有点侥幸心理:毕竟只是传言,锦匣还没打开呢。
“请额娘不必操心,一切听天由命吧。”奕訢既是安慰母亲,也是安慰自己。
母子俩正在说话,忽见一名内侍太监匆匆而来,至殿下施礼道:
“传皇上口谕,召六阿哥进见!”
母子俩又惊又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刚刚召见四阿哥,现在又召六阿哥,可见皇上对这两位阿哥十分偏爱,也说不出更偏向谁。
“这位公公,皇上今日还召见了哪位阿哥?”静妃已不顾自己的身份,向一个传谕小太监打听消息。
那太监自然明白这位代理皇后的心思,但他更明白宫里的规矩,所以,他低垂着头不敢明言:
“这……”
静妃的脸微微有些发热,她知道自己失态了,身为总摄六宫的皇贵妃,怎可过问朝政?但她又心有不甘,所以,也不说让那太监平身。那太监最终还是怕得罪这位准皇后和六皇子,只得低声道:
“今日圣上只召四阿哥和六阿哥。”
母子心中释然,静妃面有笑意,催促道:
“儿呀,快随公公去吧,皇上在等你呢。”
天已是黄昏,慎德堂里早已点上灯,远远望去,淡淡的黄昏余光与殿内昏黄的灯火相映,十分暗淡、凄凉。
奕訢走进寝宫,太监、宫女们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喘:龙榻前一盏昏暗的烛灯把龙榻照得十分阴冷。道光帝微闭双眼躺在黄缎被中,脸色又白又黄,满脸的胡须已有数日没理,更添了几分苍老。
奕訢不由一阵心酸,往日神采奕奕的皇阿玛,今日竟成如此模样,原本伟岸的身躯现已蜷作一团,一双大眼睛已经深陷,嘴唇干裂,微微嚅动着。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祝皇阿玛龙体早日康复。”奕訢极力克制心中的悲伤,强装欢颜,跪在榻前施礼。
道光吃力地转了一下头,微微睁了一下眼,浑浊的目光看了看床前,又闭上眼,枯瘦的脸上泛起痛苦的表情,嘴角抽动了良久,终于没说出一句话,只是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病榻。
奕訢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以膝代步跪到病榻前。道光帝那只纤细、消瘦,如同枯竹一般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轻轻抚摸了一会儿又轻轻拍了两下,以示爱意。奕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不敢放任自流,怕引起皇阿玛的伤心,只有双手去握那只手,那手已没有什么温暖,如石头般冰冷。奕訢再也忍不住了,不由抽泣起来。
走在回宫的路上,奕訢仍在想着皇阿玛刚才的召见。一句话没说,为什么呢?是他病得没力气说,还是他有话无法说呢?凭刚才他的表情、动作,对自己仍有无限的爱意,仅仅是为了看看自己?奕訢的心里很乱,他理不出头绪来。
夜深了,周围一片寂静,整个圆明园灯火通明,盏盏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像困极了的人想睡又不敢,只好东倒西歪地硬撑着,挨过这漫漫的长夜。
直庐里的几个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也有的正在踱着步,一个个阴沉着脸,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到火炉里发出“啪啪”的燃烧声。
“金匣已取下来了吗?”问话的是一位年长者,正在踱步,好像十分着急。他是军机大臣、大学士,四阿哥的恩师杜受田。
没有人说话,只有旁边的陈孚恩微微点了头。
杜受田很激动,自言道:
“皇上到底是何意,今日召见军机,一再问我们四阿哥如何,并再三说四阿哥敦厚仁慈,有帝王风仪,为何下午又召见六阿哥?”
坐在一旁的另一位老者,约有六十岁,马上道:
“杜大人,立储之事自有皇上圣裁,我们做臣子的岂能妄揣圣意?金匣没打开,谁也不知圣上的心思。你说是不是?祁大人。”
说话的正是季昌芝,他转过脸来,对一旁的祁寯藻说道。
祁寯藻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季昌芝素日与静贵妃有交往,对六阿哥奕訢很偏爱,而杜受田是四阿哥的老师,自然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出人头地,做老师的也可以风光风光。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不可妄出一言,否则,会一言不慎,悔恨终生。最后,只有做一个和事佬,毫无表情地说道:
“此时还是少说为佳,静观事变,以免引火烧身,参与争储乃为臣之大忌。吾等身列军机,蒙圣上厚爱,万不可多言。”
“祁大人所言极是,吾等只有一心侍奉皇上,其他的事暂且不提。”说话的是尚书何汝霖。
五位军机大臣早已接旨:日夜在园中守候,随时准备召见,不准散朝,所以,才在直庐内静候。
天亮了,园子里又恢复了生机,宫女、太监们开始忙活起来。几位军机大臣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揉揉酸涩的双眼,立在外面的台阶上,让清风解解乏意。
风不大,但很刺骨,虽已立春,但北京仍是冰天雪地,寒气逼人。早晨的风像刀子一样,刮人的脸。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天已大亮,园子里也已是阳光灿烂了,那轮红日已爬上了宫墙,正微笑着看着园子里的一切。
一名太监急匆匆地跑来,离有五步便跪地施礼,急切地叫道:
“皇上有旨,速召军机们入见!”
一阵微风吹来,众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定定神,紧跟太监而去。
慎德堂内一片安详,宫女、太监们静立一旁,整个殿内无人走动,也没有一点儿声响,静得让人害怕。
进了寝宫,几位军机们低着头,偷偷扫视了一下,发现道光正端坐在榻上,身着冠服,身旁跪着两个宫女在扶着他。地上跪着几位大臣正在请安。
军机们忙跪地齐声道:
“叩见陛下,臣等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众人十分吃惊,今日皇上的声音很洪亮,看来精神好多了。季昌芝不由偷看了一眼,心中大惊,道光面色红润,目有神采,不像大病数月之人。他心中明白皇上大去之期就在今日,这是“回光返照”。
众人站定,这才发现,皇上今日召见,并非仅有军机,前面已来了定郡王载铨、御前大臣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尚书文庆五人。
道光扫视了一下众臣,这十位都是自己的亲信,跟随自己多年,现在自己将要把大清的江山托付给他们,自己是放心的。
看了一会儿,道光示意宫女,那宫女忙把金匣捧出交给道光,道光接匣在手,轻放床沿,轻声道:
“各位大臣,朕已久病,即将远行,尔等均为朕之信臣,今日召来,是为立储之事,请诸位把金匣接去打开,按旨行事吧。”
众臣一听,纷纷伏地而泣,同声道:
“皇上龙体健在,万不可有此言。吾皇虽久病,但上天定会眷怜我大清亿万臣民,皇上一定会龙体大安的。”
道光微微摆摆手,示意众人平身。可没有一个人起身,道光有些吃惊,他虽已病有数月,行将大去,但此刻头脑非常清醒,发现众人不起,没人前来接匣,难道他们要抗旨不遵吗?道光一气,竟说不出一句话,浑身颤抖,最后,只好用一只手,狠狠地拍打榻沿,以泄愤怒。
众人低头相互看看,仍逡巡不前,最终还是杜受田以膝代步,来至榻前,双手捧匣在手,朗声道:
“臣遵旨。”
众臣这才随声应道:
“臣等遵旨。”
经过这一气,道光再也坐不住了,只好半躺在榻上,一名宫女在他的身后扶着他,另一位宫女急忙抱来毡子垫在他的后面,又扯过被子盖上。
“传……传四阿哥。”
道光嘴巴微张,气喘吁吁地道。
不多时,四阿哥奕詝从外面进来,一看眼前这阵势,马上明白过来,心中又惊又喜,声泪俱下,伏地答道: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道光看一眼杜受田,厉声道:
“开匣!”
杜受田抖动双手,接过道光递过的钥匙,打开了金匣,里面有一朱谕,杜受田双手捧出,捧给定郡王载铨,老郡王展开一看,大吃一惊,忙去看道光,此时的道光早已闭上眼睛养神,并不理会群臣。
朱谕在众人手中传示,人人看了朱谕都是惊讶,当朱谕传至季昌芝手中时,他也大吃一惊,只见黄绢上用朱笔写了三行字:先用满文写了一行字,后面又用汉文写道:
“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皇六子奕訢封为亲王。”
原来是一匣两谕!怪不得众人大惊,这是有清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恐怕在历史上也是罕见的。
看来皇上对这两位皇子都很宠爱,但皇太子只能有一个,这是多么痛苦、艰难的选择啊!皇上一定是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经过无数次比较、选择,最终才做出这个两全而又两难的决定。
朱谕传至奕訢,皇太子泣不成声,伏在地上叩首不已,道光又睁开眼,扫视群臣,把刚才的不满压在心底,谆谆道:
“列位臣工,自我世祖入关,大清已历近二百年,康、乾二祖开创盛世,天下同心,四夷臣服。自朕登基以来,国运不济,天朝衰落,外有洋夷寻衅乱边,开吾国门,售吾鸦片,害吾臣民,内有邪教扰民惑众,乱吾朝纲,可谓内忧外患,朕欲力挽国势,然年事已高,无力回天。尔等皆吾大清重臣,世受国恩,在此之际,定会同心协力,扶助幼皇,匡救时弊,重振祖业,保我大清万古流芳,千秋永固,朕在此代列祖列宗先谢谢各位臣工了。”
道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早已气喘吁吁,只好闭上眼,张开嘴大喘起来。
众臣闻言,早已涕泪横流,杜受田泣道:
“请陛下放心,臣等身为大清重臣,世受皇恩,尽忠报国乃臣等职分,今又受陛下厚爱,恩受顾命,定会尽全力保我大清永垂千古。”
其他几位也纷纷道:
“臣等一定尽力辅佐太子,不辜负陛下之托。”
奕訢闻言忙伏地泣道:
“皇阿玛,儿臣不愿做皇太子,儿臣要皇阿玛龙体常健,享国百年。”
道光已无力再说什么,只是用无限留恋的目光再一次看了看众臣,最后把目光停在奕詝身上,注视良久,而后闭上双眼,两颗硕大、浑浊的泪水从那深陷的眼窝中流了出来,在干枯的面颊上艰难爬行。随后,他轻轻挥挥手示意众人离去。
众人不敢久留,纷纷低首退出,皇太子奕詝最后退出,见众臣并未离去,便满脸庄严,正色道:
“各位大人,既然皇阿玛把大清托付给吾等,希望诸位要不负圣命,不遗余力,共保大清千古基业。”
杜受田此时又激动又兴奋,但又不敢过于张扬,于是道:
“太子爷请放心,现在大局已定,君臣定会同心协力,共渡危局。”
奕詝看了一眼自己的恩师,心中充满了感激,自己能有今天,全赖这位老师的鼎力相助。论才学、论武略自己均不及六弟,能被立为太子,那几次成功的应对是关键。今后对老师一定要知恩图报。
怡亲王载垣笑道:
“太子,皇上对殿下宠眷有加,臣等岂敢怠慢!”
郑亲王忙附和道:
“臣等均为顾命之臣,俗套之言不必多说,皇上卧榻数月,国事松懈,太子爷还是多多关心国家大事,细末小事不足挂齿。”
“正是,正是。”众人齐声附和,点头如啄米。
“既然如此,就请各位大人一同去直庐批阅奏章吧。”奕詝也不想再啰唆,对众人道。
怡亲王载垣忙道:
“殿下,此言不妥,批阅奏章一直是军机们的职分,臣等号为近室,但非军机,不能干政。”
奕訢自知失言,脸上讪讪的。一时激动竟违了祖制。好在郑亲王出来圆场:
“太子殿下涉政不久,但臣等尚知祖制,你们几个军机大人还不随太子爷去阅奏章?”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五位军机们怀着不同的心情随奕詝而去。
至直庐,奕詝与五位军机刚阅了几本奏折,有一太监急急而来,跪地道:
“传皇上口谕,宣皇太子入寝宫。”
奕詝心中一惊,自己刚从寝宫来,现在又宣,可能皇阿玛已不行了。他不知是惊是喜还是伤心,随着太监快步向慎德堂而去。
来至寝门,刚想跪地请安,忽闻宫内皇上的声音:
“来人,快宣六阿哥入宫!”
“嗻。”一个小太监应声道,门外的奕訢心中一愣,皇阿玛这是什么意思,先宣自己入宫,为何又要宣六阿哥?自己是皇太子,皇上临终前有话要嘱托,六弟算什么?
正在他疑惑之际,一个小太监从里面出来,迎面碰到皇太子那冷峻、严厉的目光,那太监先是一愣,继而低垂着头,跪地道:
“奴才给太子爷请安。”
奕詝压低声音,悄声喝道:
“一刻钟后再传圣命!”
那小太监似乎吃了一惊,身子抖动了一下,从嗓子眼里吐出一个“嗻”字。
奕詝快步进宫,来至榻前,跪地道: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榻上的道光听到请安声,微微睁开眼,见是皇太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
“六阿哥到否?”
“回皇阿玛,圣命已传出,六弟马上就到。”奕詝伏地答道。
稍等片刻,道光再次睁开浑浊的双眼,望了望榻前跪着的皇太子,又向门口望了望,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来,奕詝忙用手迎上去,握住那只冰冷的手。
道光的嘴嚅动了良久,才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来:
“尔位乃六弟所让,尔视之当异诸弟。”
奕詝大惊,他万万没想到皇阿玛此时会说这句话,惊恐之际,忽觉那只冰冷的手猛地一抖,从他手中脱落,垂在榻沿前。
“皇阿玛——!皇阿玛——”
一名太监忽对外面高喊:
“皇上龙驭上宾了——”
寝宫中立刻忙乱了起来,宫女、太监出出进进,也不知忙些什么,奕詝头脑中一片空白,跪在榻前一动不动,太监们见太子爷这般表情,也没有人敢劝他。
后宫一片沉寂,静妃与儿子静静坐着,二人的脸上均罩上一层灰色。静妃阴着脸,低头去抚那只乖巧的花猫。六阿哥坐在旁边,面带冰霜,目光中充满了失望、哀怨、无奈的神色,不时端起茶杯呷一口茶,然后又轻轻放回原处,偌大的宫殿只能听到六阿哥喝茶和放杯的声音。慎德堂的一切情况早有小太监来送信。母子俩跌入了万丈深渊。
“娘娘、六阿哥,皇上急宣,内务府急请六阿哥、娘娘马上入见。”一个小太监跪在阶下奏道。
娘俩一愣,马上大惊起来,方才的沉闷变成了惊恐,此时皇上急宣,情况不妙,定是皇上病危了。
“儿呀,你快快去,额娘马上就到。”静妃早已从沉思中醒来,生怕殿前发生什么意外,急促儿子快去。
奕訢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不知所措,忽听母亲此言,这才起身与那太监向慎德堂走去。
远远的就可听到慎德堂方向有哭声,奕訢的头一下子就大了,难道……他不敢想,两脚打软,迈不动步。
跟班的太监见六阿哥东倒西歪,迈不开步,忙上前扶住他,往前走去。
刚至慎德堂,就见殿内太监、宫女出出进进,乱成一团,大殿之上,哭声震天,奕訢头脑中一片空白,像个呆子似的怔怔地站着,一位太监跑过来,跪地泣道:
“六阿哥,皇上已龙驭上宾了。”
“啊——”奕訢感到天旋地转,一会儿便不省人事……
冥冥中,只见皇阿玛正端坐在一怪兽背上,飘在半空,微笑着向他招手,奕訢感觉两条腿被人绑着,想去追却一步也走不动,想喊一声,但嗓子眼被什么堵住,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奕訢心急如焚,捶胸顿足,拼命挣扎,眼看皇阿玛已升入云端,奕訢终于哭出声来:
“皇阿玛!皇阿玛!别抛下儿臣啊!”
奕訢终于抓住了皇阿玛的手,那手已没了往日的温暖,只有一丝余温,皇阿玛的脸上也不是笑容满面,而是一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的脸,神色很安详,像是一位劳累太久而酣然入梦的老人。但他再也不能笑,不能怒,不能用手爱抚自己了。
满腔的悲伤夹杂着怨恨、凄苦和难以名状的情绪像决堤的黄河,一股脑儿倾泻出来。正在泪如泉涌,号啕悲声之时,忽听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
“六弟,皇阿玛太累了,让他老人家清静一会儿吧,别再打扰他了。”奕訢愣了愣,睡眼矇眬中看见皇阿玛的榻前,有一人正端跪在那儿,声音像从那儿传来的。
拭去泪水,只见四哥正侧脸而视,面色威严,旁边几位军机大臣和御前大臣跪在那儿。
奕訢不敢哭了,他心里明白:现在皇阿玛已不在了,从现在起,大清国的每一个人都要听那人的,包括自己和母亲。
奕詝见奕訢停住了哭声,面有难言之色,微微舒展一下脸色,和言道:
“六弟,皇阿玛大行,你很伤心,大家理解,我也很伤心。但人之生老病死,乃天地造化,不可违背。我们要节哀、息痛,化悲痛为力量,共保大清江山永不变色,这才是真正的孝子。再说,六弟老是在那哭,不但伤自己的身体,也伤额娘的身体,额娘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怎可如此折腾?”
奕訢顺着四哥的手势望去,只见母亲正在殿旁悲声大哭,痛不欲生,旁边几位嫔妃规劝,但母亲仍大哭不已,嫔妃们见贵妃娘娘如此,也都放声哭起来。这哭声一起,又惹得榻前几位小皇子哭叫起来,大殿上又是哭声震天。
奕詝不经意地看了奕訢一眼,奕訢心中一惊,不由打个寒战,那张脸上仍带着微笑,但目光中却射出冷冷的光,他明白,这是让自己去劝劝母亲。
奕訢爬起身,来至母亲身边跪地道:
“皇额娘,先皇大行,天命使然,儿臣乞求额娘节哀,保重龙体。”
静妃不听便罢,听到儿子的规劝声,心中更是伤心,抱着儿子大哭,声音比原来还大。
奕訢明白母亲此时的心情,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岂是发泄的时候,若惹恼了皇太子,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想到此,奕訢强忍悲痛,附在母亲耳旁低声道:
“额娘,阿玛上宾,皇太子急着行君臣之礼,不要再哭了。”
静妃并不糊涂,听了儿子这句话,她心中虽很伤心,但也不敢过分。马上降低了哭声。
奕詝见这边哭声低了下去,忙起身向这边走来,行至静妃面前,跪地道:
“额娘,先皇大行,儿臣知道额娘伤心,不过额娘应注意保重身体,不可过度悲伤,请额娘回宫休息。”
静妃此时的心情无法言表,只好用手拍了拍四阿哥的肩,表达一下无法表达的心情,奕詝一使眼色,后宫嫔妃忙搀起静妃,悄然退下。
大殿上安静了下来,奕詝跪在道光遗体前叩首。奕訢紧随其后,七阿哥奕譞、八阿哥奕詥、九阿哥奕譓,已十一岁、七岁、六岁,也很懂事地跪在两位大哥哥的后面,给先皇叩首。五阿哥奕誴虽然也是皇子,但早已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过继给和硕璘恪亲王绵璘为嗣子,已失去皇子的身份,只能和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并排跪在皇子们的后排,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步军统领尚书文庆、军机大臣等也跪在皇室的后面。
三跪九叩之后,皇太子代表众皇子为先皇上香、化钱。而后,众人起身,皇子们仍跪在灵前守灵,众大臣退立一旁。
“各位臣工退入偏殿休息吧!”皇太子吩咐道。
“启奏皇太子,国不可一日无主,按祖制,先皇大行,皇太子应于灵前继位,受众臣叩拜,以明君臣身份。”杜受田忙道。
奕詝闻言伏地泣道:
“先皇刚崩,举国哀痛,怎可谈继位之事?”
谁知近旁一位小太监不知是想邀幸,还是入宫不久,不知规矩,竟然俯下身子,在奕詝耳旁低声道:
“太子爷,别推辞了,这是规矩,早行君臣大礼,以免惹出事端。”
“啪”的一声,那小太监的左脸上已留下五个指头印。俗话说:热脸贴上冷屁股,这位的热脸却碰上大巴掌。
“放肆!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奕詝十分生气,看也不看那太监,“滚下去!”
“嗻。”那小太监并不敢捂脸,忙跪地应声而去。
众人暗暗吃惊,想不到往日笑口常开、满面慈容的四阿哥,今日竟在先皇灵前发威,真是令人吃惊。
“太子殿下,杜大人所言极是。国不可一日无主,请太子早继大位。”怡亲王载垣道。
“请太子早继大位!”众人齐声请求。
奕詝仍在踌躇之际,早有太监搬张龙椅放于先皇灵前,众人再次请求:
“请太子入御座,受臣等叩拜。”
奕詝侧眼看了看身后的众皇弟,个个伏地不起,他面有得意之色,扭捏起身,早有太监上前搀扶,奕詝半推半就,坐在了龙椅上。
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尚书文庆高声道:
“请宣先皇遗诏。”
话音刚落,早有内侍捧来金匣,文庆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匣子,取出黄诏,向下面看了看,众皇子及诸臣均跪地,奕詝也离座而起跪在前面,文庆高声道:
“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皇六子奕訢封为亲王!”
宣读完毕,奕詝泪流满面,伏地泣道:
“儿臣领旨。”
奕訢跪在地下,耳边听着先帝遗诏,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虽然这遗诏的内容早有人通报,但现在听宣仍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皇阿玛,皇阿玛,儿臣哪一点比四哥差呢?是文韬?是武略?可阿玛为何偏爱四哥呢?他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耳旁有人高声道:
“请众皇子为新皇行礼!”
奕訢忙爬起来,向后看了看,三位小弟弟正用惊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突然感到自己已长大了,能为小弟弟们做表率了。他不但没有一丝自豪感,反而有点失落,偷偷地瞟一眼坐在上面的四哥,四哥正漠然地注视着下面,早已摆出皇上的威风了。
奕訢忙低下头,行三叩九拜大礼,当最后伏地时,他的心也像一块巨石,沉沉地落在地上,声音颤抖中带着辛酸,高声道:
“臣叩见吾皇,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奕訢强忍住,泪水才没流出来,这场面万不可造次,稍有差错,性命不保。
奕訢看了一眼六弟,嘴角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而后满面春风,温和道:
“诸位皇弟,朕蒙先皇厚爱,把大清托付给朕。朕心不安,怕治国有失,以伤先帝明察。好在朕有四位皇弟,还有众位臣工,日后还要请各位皇弟多多支持朕。六弟,先皇已封你为亲王,这是先皇对你的厚爱。眼下其他三位皇弟太小,你应尽全力帮朕做事,光复我大清基业,做一个优秀的爱新觉罗氏的子孙。至于你封王之事,朕会命军机处草拟王号,册文颁诏。”
这番话绵中藏针,既是劝勉又是警告,奕訢早已听出话中的意思,他知道,从今后自己少了一位四哥,多了一位新皇帝,这就是命运。昨日还手挽手,肩并肩,情同手足,有说有笑,今日便成了一君一臣,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谢皇上教诲,臣弟一定铭记在心,不负圣意。”
奕訢十分恭敬的回答,使奕詝很满意,他知道这位六弟才高学深,对先皇的安排不一定服气,但他也知道,这六弟还是很有忠孝之义的。至于服不服,只有待日后观察再说。
随后是众顾命大臣拜见新君,而后又是内宫嫔妃叩拜。至此,罩在奕詝头上数年之久的迷云终于烟消云散,长达数年的储位之争,终以奕訢的败北落下了帷幕。
奉三无私殿的东暖阁灯火辉煌,一次小型的御前会议正在举行。刚刚继位的奕詝身着龙袍,外罩孝服,正端坐于上席,下首坐着几位身着孝袍的大臣。
奕詝看看面前这几位亲信,问道:
“诸位臣工以为朕当前最应办哪些事?”
杜受田忙道:
“皇上,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定局面,安抚人心。”
“嗯?此话怎讲?”奕詝看着恩师,不解地问道。
杜受田略略沉思,慷慨道:
“皇上今日继位,虽由大行皇帝遗诏所立,然六阿哥同时被封亲王,一匣两谕,自有清以来所没有,可见先帝对六阿哥也很宠爱,今日若不能妥善安排好六阿哥,怕日后他会恃先帝遗命,恃才傲物,不利吾皇施令。”
“杜大人过虑了。”坐在下首末位的一人不以为然。奕詝望去,原来是自己的舅舅赛尚阿,现为理藩院尚书,外甥做了皇上,他也跟着沾了光,被召来议事。
赛尚阿见新皇正望着自己,马上道:
“六阿哥虽被先帝封为亲王,不过是先帝给他的一点安慰,同时,也是对他的警劝,言明他只能为亲王,而不能有其他想法,这不是要求他一生只能老老实实地食亲王之俸吗?若他六阿哥心有异志,就是违背先帝之遗命,此乃大逆不道,依臣下思虑,六阿哥绝不会恃遗命自傲,反而会因遗命而自省,安分守己,对皇上恭顺有加。”
怡亲王载垣道: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为大行皇帝办好丧礼。此乃国之大事,其他事不足虑。”
尚书文庆奏道:
“皇上,臣以为刚才几位大人所言均有道理,今日急务既要办好大行皇帝的丧礼,又要稳定局势,安抚人心。臣请皇上立刻分封诸皇子,改组军机处。”
奕詝并未认真听众臣进言,而是正皱着眉头想自己的事,文庆刚说完,他突然道:
“先帝为何要封六阿哥为亲王呢?”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大学士祁寯藻道:
“皇上不必为一匣两谕之事多虑,老臣以为这是先帝怕皇上与六阿哥不和,故有一匣两谕之事,一则提醒皇上不可手足反目,自相猜忌;二则,也安慰六阿哥,让他明白自己的位置,不要再有非分之想,臣以为先帝之举乃千古第一明君所能为。”
经过众人反复的解释,奕詝似乎明白了,稍稍点点头,而后道:
“众卿以为应封六阿哥什么王号?”
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由军机处的大学士们或者由宗人府上奏,撰一些嘉字美号分封诸王。可这六阿哥特殊,亲王爵乃先帝所赐,自然马虎不得,稍有不慎,就会授人以柄,应慎重处理。
“臣以为可用一‘忠’字,明白告诉他要尽忠于皇上,不可有异志。”赛尚阿很得意地想在新皇面前邀功。
“不妥,不妥。朕与六阿哥虽有争位之心,但昔日仍朝夕共处,一母所育,情同一胞,怎可过分?”奕詝摇摇头,他不愿让人看出他对六弟有戒心,被群臣所轻。
“皇上,在先帝授匣之时,群臣逡巡不前,其中定有隐情。今六阿哥由先帝遗命为亲王,其母又总摄六宫,不可不防啊!”怡亲王为了得新君欢心,仍在一旁提醒。
“臣微闻尚书季昌芝与静妃关系密切,此事可问季昌芝。”祁寯藻为推卸责任,表明心迹,只好供出真情。
“此事万不可张扬,新皇继位之初应以稳定为先,不可操之过急,再说,刚才所言之事无凭无据,一时也难说清,若轻率质问只能搅乱局势,不利于皇上。”杜受田见众人又要挑事,忙劝道。
“杜大人,六阿哥母子争位,决非捕风捉影,空穴来风。”赛尚阿愤然道。
“行了,对此事不可穿凿,朕当今只想请众卿为六阿哥拟个封号,其他的事以后再议。”奕詝听了众人的话,感到自己老师的话最中肯,所以及时制止了无谓的争论。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郑亲王见众人不再争论,便奏道:
“皇上,依臣所见,不如封六阿哥为‘恭亲王’,这一‘恭’字,既可有告诫之意,说明圣上希望六王爷能恭慎行事,敬重皇权,又可理解为圣上为恭顺先帝遗命,并表达对六王爷的恭敬之意。”
杜受田拍手叫绝:
“好,这‘恭’字好,各人可做各人的理解,寓意丰富。”
奕詝微微点头,他对这个名号很满意,几位顾命之臣见圣颜大喜,也很高兴,又忙着为其他几位皇子想封号。
就在新君挖空心思为奕訢想封号时,在奉三无私殿的不远处,有一座大殿内也是灯光辉煌。此处乃一园中之园,共三层大殿,园门口两盏宫灯罩着白纱,正门上有一匾额,上有三个镏金大字“澄怀园”。园内三重大殿结构相仿,每殿下均有宫灯照明,可清晰地看见每层殿下均有题额:第一重为“前垂天贶”,第二重为“中天景物”,第三重为“后天不老”。这三重殿宇乃“上斋三天”,是皇上及皇子、王公们在圆明园的读书之处。
“后天”旁的偏殿灯火通明,殿门上有一题匾,上书“乐道书屋”。殿内四壁皆为藏书,中间有一书案,文房四宝齐全。案前端坐一人,面前放着一本书,旁边堆着几本书,最上面的书封面上写有“资治通鉴”的四个大字。
读书之人正是奕訢。先皇西游,新皇继位,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想待在阿玛的梓宫旁,到了乐道堂,母亲也是愁眉苦脸,无言以对,偌大个圆明园竟无可去之处,自然想起这个僻静之处来。
但到了这儿,他才知道此地也不安静,看着皇阿玛亲手书写的“乐道书屋”的题额,看着那一架架图书,皇阿玛教自己读书、写字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一阵心酸泛起,双眼早已蒙眬。他翻了翻《资治通鉴》,没看几页,便心灰意冷,这书是司马光为了帮皇上考察历代行政得失而编纂的,只有皇上和大臣们看了才有用,自己虽贵为皇子,但日后不过是一闲散亲王,按祖制,亲王、郡王不能干政,再看此书何益呢?想到此,他合上书,放在一旁,又拿起一本手抄书来,打开一看,一行行漂亮的馆阁体端楷映入眼帘。看着这行行小字,眼前立刻浮现出恩师的笑容,耳旁响起老师的谆谆教导声。
“六阿哥,大丧之期,为何在书房闷坐?”
奕訢一惊,忙向门口望去,只见一六旬老者身穿孝服,手捧几卷书,立在门内。他急忙起身施礼:
“晚生奕訢这厢有礼了。”
那老者连连向旁边躲闪,口中急道:
“六阿哥,使不得,使不得,阿哥乃先皇遗命的亲王,老朽不过只授阿哥一年之业,怎敢称师?”
奕訢见状忙道:
“翁大人,此言不妥,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大人虽授晚生一年之业,然师生之名永世长存。”
来人乃上书房师傅翁心存,现为八阿哥的授业老师。但他也是奕訢的第一任老师。
翁心存,江苏常熟人,道光二年(1822)进士,九年(1829)任上书房师傅,为惠郡王绵愉授读,任翰林院侍讲。道光十一年(1831)主考顺天、四川乡试,提督江西学政,十三年(1833)回京任右春坊左右庶子、国子监祭酒,十六年(1836)补授大理寺少卿。到了十八年(1838)时,道光帝亲自选这位皇宫名师为奕訢开蒙,可见道光对奕訢的厚爱,只可惜,翁心存仅授业一年,因老母年迈多病,乞回籍尽孝,丁忧毕,才于去年重回上书房,授八阿哥的学业。
奕訢起身把翁心存让到首席坐好,自己在旁陪着。
“翁大人年高体弱,为何在这寒冷深夜前来书房?”奕訢不解地问道。
翁心存微微一笑:
“六阿哥,先帝大丧,百官守孝,老朽实感无事,不免想到书斋弄几本书看,不想遇上六阿哥。”
翁心存见奕訢面有愁容,似有意回避敏感话题,望着案上的书道:
“六阿哥在读哪本书?”
“噢,《孝经》。”奕訢应道。
翁心存随意翻着那本书,口中啧啧称赞:
“好字,好字。书好,字也好,不愧一代才子。”
听了翁心存的夸奖,奕訢更加思念自己的恩师贾桢了。
奕訢看的那本《孝经》是他的老师贾桢亲自手书的。这位贾桢是对奕訢影响最大的老师,也是奕訢最崇敬的师傅。
翁心存回籍后,道光经过反复思考、观察,又为奕訢选了贾桢做他的老师。这贾桢乃直隶黄县人,道光六年的榜眼,论科考名次,不仅比翁心存高,而且也比早两年入直上书房为四皇子奕詝授读的杜受田的等第也高,杜不过是二甲第一,可贾乃一甲第二,由此可透露出道光对奕訢的偏爱。
这贾桢不但才学高,而且很有教育方法。奕訢非常调皮,但对贾桢却十分恭顺,师生感情融洽。贾桢对授业十分认真、负责,治经读史之外,还教奕訢粗习声律,而且诵读之余,间习试帖及古近诸体,每于花朝月夕,令序嘉辰,景之所遇,无不诗者。
奕訢在良师教导下,学业猛进。贾桢又授《资治通鉴》三遍,并教他研习书法,且亲自手录了《孝经》赠予奕訢,奕訢把这份手抄读本装裱成册,日夕展诵把玩,书法日见功力。其字之圆润流转,成熟老到,端雅大方,早已在四阿哥之上,不让道光,亦不在嘉庆之下。只是后来,贾桢外放江南,主考两江,现丁母忧在家。
“不知贾大人目前如何?”奕訢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六阿哥不必担心,贾大人母忧将毕,不久便可回朝,六阿哥与恩师相见有期了。”翁心存小心安慰着他。
奕訢两眼茫然,长长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无意地低头用手翻着那书,十分消沉。
“六阿哥,生老病去乃造化之事,人人皆有,先帝大行,阿哥要节哀,保重身体。”翁心存看着心爱的学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想安慰他几句。
“翁大人,皇阿玛为何会这样?”奕訢突然问道。
翁心存一愣,他明白奕訢想问什么,十分真诚地说:
“这是先帝对六阿哥的厚爱。”
“厚爱?”
奕訢瞪了翁心存一眼,见老师满脸的真诚,便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神色十分的无奈和凄凉。
“六阿哥和当今皇上均为文武双全,深得先皇偏爱,立储之事确实费尽了先皇的心机,历时数年才定下来,以老朽之见,六阿哥未被立储,不在阿哥,而在师傅。几次召对失策,使人得利,杜学士久在先帝身旁,自然了解圣意,才教今皇藏才示孝,得帝欢心。加之孝全皇后深得帝宠,后遭暴卒,势必爱乌及屋,泽及其子,才有今日的局面,不过先帝对六阿哥仍很偏爱,才有一匣两谕之事。”
奕訢听了翁心存的话,暗暗称许,但对他说先帝偏爱自己之语,不以为然,既然偏爱自己,为何立四哥为太子?
翁心存看出了奕訢的心思,仍耐心地劝道:
“六阿哥,先帝一匣两谕,实出无奈,想要保护阿哥。争储之事乃公开的秘密,若新皇登基后,计起前嫌,怕兄弟反目,重蹈旧辙,昔日曹子建之事怕要重演,先帝无奈,怕阿哥遭罪,这才出此下策:遗命亲王。既保全了阿哥的亲王之爵,又警示新皇:六阿哥绝非等闲之人,应以礼遇而待。这不是先帝对阿哥的偏爱吗?太子只能立一个,六阿哥要理解先帝的苦心。”
奕訢苦笑着摇摇头,凄然道:
“事已至此,没有什么话好说。”
翁心存怕奕訢过度伤心,便想岔开话题,随手翻开案上的《资治通鉴》,只见书内圈圈点点,阅读得甚为仔细,不由赞道:
“六阿哥不愧为上书房的高才生,这《资治通鉴》一书研习日久,颇有所得。”
奕訢淡淡一笑:
“那又有何用,日后本王不过是一闲散亲王而已,根本用不着,本王准备明天把这书扔了,多读一些诗帖呢。”
翁心存忙劝道:
“六阿哥,此事万万行不得,新皇初御,四方多事,国家正处危亡之秋,急需人才,以六阿哥之才学,定有为国效力之日。”
奕訢明白这是老师在安慰自己,并不十分在意:
“亲王不许涉政,这是祖制,本王可不愿违祖制,落个不忠不孝之名。”
“六阿哥熟读《孝经》,自然知道何为‘孝’?”
“孝,乃天之经,地之义,民之当行者。不仅如此,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辨算差上下,胥在于此,人能明于孝敬之道,则修齐治平之道,不外乎是也。”
翁心存点头道:
“为人之道,以忠、孝为先,庶民之孝在于敬父母,天子之孝在于敬天下,人臣之孝在于为国效力。古人云:忠孝不能两全。其实,忠本身就是孝。今日大清国凋民敝,外夷偷窥。凭阿哥之才学,定有大显身手之时。先帝能破祖制遗命亲王,今皇也可破祖制,重用亲王。”
一声鸡鸣打破了夜的幽静,师徒两人一惊,这才知道天将拂晓,只好离开书房,各自回去。
三日后,大行皇帝入殓,王公宗室及大臣们入朝哭临,在京命妇也奉旨入宫哭临,一时间,慎德堂内外哭声震天,阴云密布,松柏肃穆。
入殓仪式完毕,皇上传旨:诸皇子及亲王在梓宫前哭临,三品以上大臣、王公在慎德堂外哭临,四品以上京官在午门外哭临,各部、院、府大臣一律在衙内守制,不得回府。百姓禁乐七日,官家禁乐一个月。
随后,新皇便在军机们的簇拥下去了奉三无私殿,只留下奕訢带着三位小弟弟在这里为先皇守灵。
正在奕訢为先皇化纸钱时,一名太监急急忙忙跑来,低声道:
“皇上有旨,宣众阿哥入见!”
奕訢不敢怠慢,忙起身带着弟弟们随太监去奉三无私殿。
到了殿前,只见四皇兄奕詝正端坐在御座上,两边站立着顾命大臣及各部大臣。奕訢没回过神来,就听耳旁有人高喊:
“宣众皇子上殿——”
奕訢猛地一愣,这才想起现在是要去见皇上,马上低下头,快走几步,跑进殿内,伏地叩首,朗声道:
“臣奕訢叩见皇上。”
“平身吧,六弟。”奕詝的语气很平和。
三位小弟弟也效仿着六哥的样子拜见了皇上。奕訢这才道:
“宣旨。”
内务府总管大臣文庆忙从前列走出,手展圣旨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六子奕訢文武双全,深得先帝厚爱,临终遗命其为亲王,朕体察先皇圣意,封奕訢为恭亲王,准许戴用红绒结顶冠,朝服穿用蟒袍,许可使用金黄颜色。钦此!”
奕訢跪在殿下,听完圣旨,忙朗声道:
“臣谢主龙恩。”
“平身吧!”新皇平静地说道。奕訢忙起身退立一旁。他好像还在等什么,可没有人向他送东西,那文庆又高声宣另一道圣旨:
“封皇七子奕譞为醇郡王;封皇八子奕詥为钟郡王;封皇九子奕譓为孚郡王,所用衣冠与恭亲王同。”
三位小皇子也齐声谢恩,而后退立恭亲王的旁边。
新皇分封完诸皇弟,又扫视了一下群臣,威严地道:
“朕初御天下,千头万绪,大行皇帝丧事未毕,望各位臣工,勤奋努力,共同与朕处理好眼下的诸事。怡亲王。”
“臣在。”
“朕命你与定郡王、郑亲王一道负责大行皇帝的丧礼,由内务府总管文庆协助。”
“嗻。”四人同时出列,跪地领旨。
“军机大学士祁寯藻、尚书何汝霖。”
“臣在。”
“朕命尔等筹办大行皇帝丧礼,为大行皇帝上庙号、写祭文。”
“嗻。”二人领旨。
“大学士杜受田听旨。”
“臣在。”
“朕命尔与翰林院一道筹备朕的登基大典,撰写朕的年号,侍郎陈孚恩协助。”
“嗻。”
“科尔沁郡王。”
“臣在。”
“朕命尔马上统兵护卫京师,加强京都防卫,保卫大行皇帝的梓宫安全和朕的登基大典顺利进行。”
“臣遵旨。请皇上放心,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保证先帝梓宫安全和皇上的大典顺利进行。”
僧格林沁为表忠心,信誓旦旦,新皇也很高兴,面带微笑。不由间,他瞥到了阶下的一个人,脸上的微笑渐渐退去,最后只剩下一丝冷笑。
季昌芝站在阶下,不知是站立太久,还是天气寒冷,浑身微微颤抖,脸如土色。他心中暗暗盘算:难道拒匣之事新皇知道了?今日各顾命均安排了差使,唯独自己被冷落,此事不妙,一定是杜受田那老东西向皇上漏了风声,看他现在的得意样,真是枯木逢春。唉,谁让自己生不逢时呢?想到此,不由瞥一眼恭亲王,见他正低首垂立,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
众臣散去,奕詝一阵轻松,连喝了两杯热茶,便起驾去慎德堂守灵。
来至院内,两旁的太监、宫女齐跪地上,个个身着重孝。奕詝突然在一名小太监的面前停了下来,那太监吓得抖作一团,连磕了几个响头,不敢出一声。
皇上不由得笑了,一指地上的人道:
“平身回话。”
“奴才不敢。”跪在地上的太监早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颤抖。
皇上用手指了指小太监的头,随行的太监、宫女这才发现皇上为何对这人有兴趣,原来那小太监的太阳穴上贴着两片膏药,配着一身重孝,十分滑稽可笑。
皇上突然停下笑,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马上道:
“你不是在慎德堂当差吗,为何又到了这里?”
皇上看看那膏药,突然想起在慎德堂里打过的那个多嘴的太监,当时,那太监的太阳穴上也贴着膏药。
地上的太监更是恐惧,几乎语不成声:
“回……回皇上的话,奴才多……多嘴,被罚到这里当差。”
噢,还真是那个多嘴的小太监。皇上有点惊奇,便道:
“你叫什么名字?”
“安德海,别人都叫俺‘小安子’。”
“小安子,名字很好听。明日起,还到你原来的地方当差吧!”皇上今儿心情特别高兴,这安德海也就得以沐浴皇恩了。
安德海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清醒过来时,欣喜若狂,马上如鸡啄米似的磕头谢恩:
“奴才多谢皇上!奴才多谢皇上!”
此时的皇上早已远去,只留下安德海在那儿发呆。
十日后,正阳门外大街上尘土飞扬,车水马龙,往日宽阔的大街上显得十分拥挤,一队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御林军过后,是无数面色彩各异的旌旗,后面是各色伞、扇,各有一人执着,数百名宫女、太监手执各种宫廷器皿紧随其后,再往后有十位引领大臣身穿朝服,神色肃穆,几十名身穿黄马褂的大内侍卫环拱着御辇,辇旁有四名宫女、太监扶辇而行。辇后是军机大臣和众亲王、郡王及贝勒、贝子,有的骑马、有的坐轿。紧随其后的,便是文武百官。前面的仪仗已入正阳门良久,最后面的五百健锐营的兵马才走过来。
街两旁站满了百姓,他们远远地站在两旁的店铺门前,有的站在店铺内,屏住呼吸,默默望着天子的仪仗。谁不想一睹当今皇上的风采呢?
仪仗回到午门,纷纷退立两旁。御辇径直来到武英殿前,早有成群的太监、宫女跪迎于殿外。
“皇上驾到——”随着执事太监的一声高喊,御辇停在武英殿前,一名小太监急忙上前打帘,扶出皇上,向武英殿走去。
尾随其后的文武百官并没到武英殿来,他们的轿、马径直到了太和殿外,众人下马落轿,进入太和殿外的偏房内休息。
片刻后,百官陆续到太和殿外的台阶前,等待新皇的召见。排在最前面的是五位军机大臣,稍后是众亲王、郡王及王公大臣、贝勒、贝子等皇室宗族,恭亲王奕訢就混杂在人群之中,排在军机们和怡亲王、郑亲王之后。
就在众人站得有些累时,太和殿内走出一名执事太监,立于殿外台阶上高声道:
“新皇御朝,宣百官晋见。”
众官接序鱼贯而入,进了大殿分当左右垂手而立,奕訢立在大殿右侧的御阶前,偷偷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御榻,心中泛起丝丝酸意,但他不敢有丝毫表示,忙低垂头,把满脸的心酸和失望掩盖在顶子下面。
“皇上驾到——”内侍一声高喊,奕詝在两名太监的搀扶下,健步登上御阶,来至御榻前,定定神,坐了下来,面带微笑,扫视了一下群臣。
众人纷纷跪地,叩首呼道:
“叩见皇上,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吧!”
“谢皇上。”
众人纷纷爬起,退立两侧,刚站稳,就见内务府总管大臣文庆出列,接过内侍奉上的圣旨,朗声道:
“百官听旨。”
刚刚起身的众人又急急忙忙地出列,跪在地上接旨。
“承天恩赐,众神福佑,乃有我大清千古基业。吾列祖列宗励精图志,开创伟业,世祖以冲龄之年,率兵入关,定都燕京,底定中原。康熙帝内除权奸,外平三藩,疏漕运、收台湾、战沙俄、平葛尔丹,奠盛世之基,开万古之兆。以至乾隆,国运昌盛,四夷归服,创天下第一大国。嘉庆帝挥先世之余烈,振长鞭而御宇内。及大行皇帝,洋夷启衅,邪教丛生,国运日衰,然大行皇帝仁孝备至,守成先祖之业。朕自幼深受先帝的恩宠,今又受先帝遗托,以承千古之业。今乃多事之秋,朕当躬行勤政,焚膏继晷,望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勇之士忘身于外,以期中兴。今上大行皇帝庙号为‘宣宗’,明年元旦改元‘咸丰’,举国同庆三日,大赦天下。钦此!”
众人伏地高呼:
“臣谨记圣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祝我大清万古长青!”
众人起身,文庆高声道:
“新皇登基,宣军机大臣贺拜!”
五位军机大臣出列,伏地叩首,行三跪九叩之礼,恭贺皇上。
“宣诸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贺拜!”
奕訢闻言急忙出列,随众宗室一起跪地行叩拜大礼。
随后是各部、府、院大臣贺拜,最后是百官入殿朝拜,偌大的太和殿一时站满了人,场面之大,声势之宏,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国的排场。
“皇上有旨,留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在武英殿,其他人等散朝。”内侍在御座旁高声道。
众人知道,按祖制,新皇登基,不但要接受朝廷百官朝贺,还要接受后宫嫔妃的朝贺,下面该轮到后宫朝拜了,百官自然要回避。
武英殿立刻热闹起来,经过去天坛祭祀,又经过太和殿上的朝拜,这些皇室贵族平日里哪受过这么长时间的拘束,早已是又累又急。现在坐在殿上,没了拘束,又有茶喝,自然高兴,相互谈笑着。只有奕訢端坐在椅上不言不语,偶尔应付着别人的问候。
等了很长时间,才听到有人高喊:
“皇上驾到——”
众人忙起身恭迎,远远看见皇上扶着静贵妃向这边走来。恭亲王看见母亲来了,心中又惊又喜,刚想迎上去,突然看到皇上那深邃的目光,似笑非笑,他忙收起了微笑,垂首而立。
“给皇上请安!给皇贵太妃请安!”众人早已跪地。奕訢听到“皇贵太妃”的喊声心中更是泛酸。母亲抚育了皇上十年,现在只得个“贵太妃”的封号。母亲的皇后梦已做了很长时间,但先帝因守旧制,打碎了她的梦,现在,新皇又打碎了她“皇太后”的梦。
“恭王爷,朕看你脸色不太好。”皇上面带微笑地说。
奕訢这才发现母亲和四哥已到了面前,他看了母亲一眼,母子的目光中流露出同样的表情,奕訢忙低头请安:
“臣恭亲王给皇上、额娘请安。”
皇上点点头,算作答礼,便扶着贵太妃走向御榻。
接下来的说话是轻松的,家庭式的,新皇要的也正是这些,这是一个装饰,也是一种必做的工作。但两位最亲近的兄弟却没有说几句亲热的话,是他们太熟了,太亲近了,不需要俗套,还是有其他原因呢?只有奕訢知道:自己与四哥,已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了,因为他们现在是兄弟,但更是君臣。
三月的北京已有了春天的气象,天更蓝、风更柔。北海的垂柳已是绿油油的,柔软的枝条上正凸出一个个嫩嫩的黄芽,池边的杏花已经盛开,粉白色的花朵挂满枝头,而旁边的桃树枝上已长出许多许多含苞待放的花蕾,间杂着一些绿绿的嫩芽。白天,风和日丽,暖风习习,可到了晚上,那暖暖的风仍有一丝凉意,使人不得不把白天脱下的棉衣再套在身上。
乾清宫的暖阁里热气腾腾,黄色的帷幕后有一只大缸,此时已盛满了热水,缕缕热气从缸里升起来,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在正殿上,新皇咸丰身着重孝服,端坐在御榻上闭目养神,他已在这宫中斋戒百日,今日又去了天坛斋宫焚香。先皇的大丧暂告一段落。明日就要去服上朝,亲理政事,今晚要洗个痛快澡。
“启禀皇上,热水已备好,请皇上沐浴。”安德海身穿蓝色夹衣,跪在地上施礼。
咸丰并不说话,从御榻上站起身,安德海忙爬起来,上前搀扶着皇上,向浴室而去。
真舒服啊!咸丰泡在热水里,他闭上眼,嗅着热水里那片片花瓣的香气,十分惬意。已有几个月没沐浴了,身上早已奇痒无比,可先帝大丧,重孝在身,怎可随意去服洗澡呢?
“安德海。”咸丰闭着眼,懒懒地喊道。
“奴才在。”安德海就立在浴缸旁边,一手拿着香水,一手拿着布巾。另有几名宫女手捧新衣立在近旁,等候皇上的传唤。
“快,给朕搓搓背,痒得很。”
“嗻。”安德海像一只忠实的狗突然得到主人的号令,马上兴高采烈地冲上去,十分小心地揉搓起来。
半个时辰后,咸丰像换了一个人,脸色红润,容光焕发,身着崭新的龙袍,走出了浴室,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马上沁人心脾,他伸了伸腰,心中暗道:“爽!真爽!”
刚坐上御榻,安德海又跑了来,把一摞奏折放在案上,轻轻退立一旁候命。
咸丰随手拿起一本奏折,是两广总督叶名琛对五口通商的奏请。折内对外夷开关通商深表忧愁。咸丰看后,用拳擂了擂御案,叹了口气。是啊,堂堂天朝大国,被一小国打败,割地赔款,开关通商,这是多大的耻辱,但此约乃先帝所订,又能奈何,只能养精蓄锐,富国强兵,一旦国势稍起,兵饷稍盈,再与其较量,闭关废约。想到这儿,咸丰提起御笔,在奏中批道:
“卿志朕感欣慰,然此约乃昔日所订,朕初御天下,国势衰微,对夷只可坚持定约,杜其妄念,折其虚骄之气,杜其诡辩之端,万不可轻有允许,以致别生枝节。成约之外稍有迁就,不独民心不服,即夷商亦有后患。卿其永励斯志,忍待军务悉平,彼时饷裕气复,朕断不任其狡狯尝试,时存窥测。”
咸丰边批边气,不由钢牙咬断。如此局面均怪那帮大臣,个个浑浑噩噩,拖拖沓沓,特别是办理洋务的大学士穆彰阿,凭着先帝的宠信,对洋务不闻不问,任其属下妄为,还有那个耆英,见了洋人就稣骨,对洋人所有的要求都点头,不敢说一句硬气的话。这些人居然还能升为大学士。皇阿玛,这是什么用人之道?
咸丰正在气头上,突然看见第二本奏折正是穆彰阿的。咸丰想把奏折扔在地上,忽又一想,朕倒要看看你奏些什么。打开一看,咸丰不由怒火中烧,把奏折扔到地上,大声骂道:
“穆彰阿,朕明日要当面问问,上此奏折意欲如何?”
旁边的安德海忙跑过来,把奏折从地上拾起来。小心地看着咸丰,低声道:
“皇上息怒,别伤着龙体。”
咸丰一甩衣袖,径直向寝宫走去,安德海忙跟在后面小心道:
“皇上,是否要宫女伺寝?”
咸丰哪还有那个心情,冷冷道:
“朕要清静清静。”
养心殿上正在举行去服大典。文武群臣个个庄严肃穆,赔着一万个小心,他们从新皇的脸上早已读出了危险,那张脸一直绷着,今天不知谁要倒霉。
百官的孝服刚刚脱去,咸丰就厉声道:
“穆大人,先帝在遗诏中早已明谕,不在太庙立功德碑,尔为何还要上奏为先帝立功德碑?”
穆彰阿,乃满洲镶黄旗人,姓郭佳氏。因多次主试乡举和会试,学友、门生满天下,渐渐显名,后渐得先帝宠信。此人十分平庸,并无多大的才学,咸丰把怨恨撒在他头上,实在是冤枉,可杀鸡能儆猴。
穆彰阿闻言,忙出列施礼:
“奴才以为我大清历代祖宗均立功德碑,先帝虽有遗诏,不立此碑,奴才以为有失先帝的英明。故才上奏请立此碑。”
咸丰不由怒道:
“穆彰阿,先帝因受夷人之辱,耿耿于怀,崩前一直以为愧对祖宗,才下遗诏,不立功德碑,其心痛何极,尔为办夷务之大学士,不但不能秉承圣意办事,先帝崩后,仍违圣意,陷先帝于不忠,陷朕于不孝,此心何其毒哉,着令穆彰阿吏部尚书开缺,永不叙用。”
圣谕一下,整个大殿仿佛都颤抖了起来。几十颗心突突直跳,几十个脑袋都像霜打似的耷拉着,穆彰阿浑身发抖,伏在地上泣道:
“奴才谢主龙恩。”
罢黜了穆彰阿,朝中顿时人心惶惶,古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此言不爽,新皇刚刚登基,就把前朝权臣罢免,不知第二个遭免的是谁。
就在众臣在惶恐中度日如年时,有人却不避帝威,冒死上奏,朝中又是一阵骚动。
咸丰帝捧着一份奏折,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这一遍没看内容,而是看上奏的人名:曾国藩。
曾国藩,他听说过,是个汉人,道光年间的进士,在翰林院颇有文名,与穆彰阿有师生之谊,是穆的得意门生。原为七品编修,五年内连升五级,先署刑部左侍郎,现为吏部左侍郎,乃二品大员。再看他为老师辩护的奏折,不愧是穆的好学生。那奏上道:
臣闻穆彰阿因上奏为先帝立碑获罪,以为不妥,穆彰阿久在朝中,门生遍布,乃国之重臣,素日既无朋比结党之嫌,又无欺君罔上之过,为先帝上奏立碑,纯出一片忠心。虽有先帝遗诏,若仅因此过获罪,朝廷难服众官之心。臣不避师生之嫌,冒死上奏,恳请皇上圣裁。
咸丰把曾国藩的奏折扔到案上,脸上泛起一丝冷笑,立刻传谕军机,对曾国藩此奏,着吏部议处。
此谕刚传至军机。杜受田便急匆匆地来到乾清宫请见。
咸丰见恩师急急而来,忙道:
“杜师傅,有何事急成这样?”
杜受田忙施礼道:
“皇上,恕老臣直言,传谕议处曾国藩不妥,请皇上收回上谕。”
“为什么?”咸丰一脸的惊讶。
“皇上刚刚登基应内抚百官,外攘四夷,今日对穆彰阿严惩,因小事而降重罪,已有不妥,不过皇上想杀一儆百,重整朝纲,群臣能理解。穆彰阿昏庸无能,素食尸位,情有可原,然曾国藩乃京城名士,士林颇有口碑,又是朝中大员,虽与穆有师生之谊,然其奏言之有理。不能再降重罪于他,否则,百官心寒,皇上又依靠谁呢?开局之初,应以平稳为重。请皇上三思。”
咸丰对老师最信任,今听师傅如此一说,不由点头,但仍疑惑道:
“依师傅之见,应如何处理此事?”
杜受田胸有成竹,马上道:
“要冷处理。孟子云:防民之口胜于防川。有些事不能不让别人说。皇上可将此奏压下来,留中不发,静观其变,若朝臣沸然,纷纷为穆鸣不平,再惩一个曾国藩也没有用,而应对穆彰阿有所提携,以掩众口,若群臣漠然,则曾国藩见上奏留中,并未降罪,一定心生感激,日后能为皇上所用,自然不会再鼓噪,这样岂不一举两得?”
对呀,朕为何想不到这一点呢。对这群迂臣,一味重压,于事无益,不如安抚与重压并用,于是笑道:
“一切听从师傅之言,收回上谕。”
众臣见曾氏所奏留中不发,也没下旨议处,便知皇上罢穆之心已定,而对其他诸臣并无废黜之意,便稍觉宽慰,也不敢上奏了。
过了数日,群臣已趋于平静,咸丰的心里也轻松了许多。这一日,他正在暖阁里与军机们商讨如何对付夷人一再突破五口之限,到各地传教之事,一名内侍忙来奏道:
“启奏皇上,理藩院转奏文渊阁大学士耆英的奏折,请皇上过目。”
“耆英的奏折?他还在广州吗?”咸丰望了一眼祁寯藻和杜受田。
“耆大人仍在广州,西夷侵占香港,又要在广州设关通商,耆大人奉先帝之命,已去广州办理洋务有一年多了,至今仍未回朝。”杜受田忙应道。
咸丰面有鄙夷之色,从内侍手中取过奏折,展开一看,上写道:
臣蒙先帝厚恩,久办洋务。今皇上对臣仍恩重如山,臣不敢稍有松懈。臣知圣上素有废约闭关之志,昔日臣与西夷所签之约,不过是权宜之计。当时战败,臣也无力回天,只好与夷人周旋;对其所请点头,并不明确答应,所签之约也是缓兵之计。一俟国力强盛,粮饷丰盈,便可毁约闭关。西洋之人均为荒野之蛮,并不善深思,遇事多凭感情用事。臣与其虚与委蛇,并无真心待之。一旦圣命闭关,臣定当撕毁和约。
咸丰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知道耆英此奏是为了讨好自己,也许耆英已从叶名琛处看到了朝廷的批复,知道皇上有毁约之心,这才掉转船头,一味迎合皇上的心理。看来此人不但无能,而且无耻,专以阿谀奉承为能事。对这样的人,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不知道什么是为臣之道。
耆英,满洲正蓝旗人,爱新觉罗氏。道光朝历任副都统、侍郎、内务府大臣,前后任过礼、工、户部尚书,热河都统,盛京将军等职。道光二十年(1841),英、法海犯,调广州将军,署杭州将军,他到处散布夷情可畏,多次上奏乞请向洋人求和。道光随着他和伊里布同为全权代表,到南京与英国代表璞鼎查谈判,完全接受英国提出的条件,签订了《南京条约》,后又任钦差大臣专门在广州办洋务,又与美、法签订《望厦条约》、《黄浦条约》,在广州推行抑民奉外的方针。后因功着升文渊阁大学士。去年赴粤处理夷务,已有数月未回。新皇登基,他又上奏迎合新皇心理。
“啪”,咸丰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愤怒,把奏折扔到地上,一拍御案,厉声喝道:
“这耆英自恃宗室近亲,胆大妄为,私揣圣意,昔日受先帝宠信,办理洋务,然其畏夷如虎,视民如草,抑民奉外,屡签丧权辱国之约,今日竟大言不惭,高谈废约之阔论,真乃无能!无耻!着吏部降职五级,令军机处向广州及内阁发布上谕。”
咸丰一口气降了耆英五级,这在大清国史上是罕见的。可见新皇已对他愤恨至极。
杜受田怕学生刚登基,再做出不妥的事,忙出列道:
“皇上,臣以为耆英枉揣圣意,崇洋媚外应予降级,应立刻把耆英之奏连同上谕,迁寄广州,由广督叶名琛宣谕。至于朝中,仅发各王公大臣即可。不必再扩大,以防惊扰群臣。”
咸丰心中暗暗道:朕就是要让群臣知道,卖国投降没好处,办事拖沓也没好处。但他又知道老师说得对,所以点了点头。
罢黜穆彰阿、降职耆英的上谕传到奕訢耳中,他对着上谕发了半天的呆。没想到平日不太爱说话,看起来很忠厚、文弱的皇兄,竟如此果敢,刚刚登基便连连出手,把前朝两位大学士全踩在脚下。看来自己今后应小心些。前朝重臣,弃之如敝屣,而自己仅为遗命亲王,王号虽封,但并不颁册文和宝典,说不定哪天惹恼了他,这王号也就没了。
想到这儿,再想想皇兄近来阴沉的脸,奕訢心中一凉,他不知今后会有什么事发生……
二、寄情诗酒闲亲王
奕訢一盏愁酒入怀,喟然叹道:“大清祖制,亲王不许干政。小婿空有报国之心,又怎能尽展才能为天子分忧?只能寄情诗酒,做一个闲散王爷罢了!”岳丈桂良微笑道:“何必如此沮丧!不出三年,定可大展宏图、吐气扬眉……”
天还没亮,四周黑沉沉的,整个京城沉睡在梦中,天空中有许多星星在眨眼,东方的地平线上微微泛起灰白色,不远的胡同里传来几声鸡鸣。
广安门内大街上有一队人马从城中走来,前面是十几匹快马,马背上是手持火把、腰佩长刀的禁军,中间的枣红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黄袍的青年人,身旁是四位大内一等侍卫,身穿黄马褂,一位家仆在马前挑一宫灯,上有一个大大的“恭”字。
“咣当当”一声巨响划破寂静的夜空。城门大开,守城的士兵跪地施礼:“王爷吉祥!”
恭亲王神色恍然,一磕马镫,跃过城门,来到城外,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由打了个寒颤,仰面看看黑黑的四野,喟然长叹,胸中无限的悲哀又有谁人知晓呢?
又是一阵冷风,马上的恭王爷不由又打了一个寒战,远远望去,原野一片苍茫,浅浅的麦苗上沾满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远处的山坡上哀草连天,枯木稀疏。
一轮红红的太阳从山坡上升起,顿时大地光亮了许多,整个天空和大地万物一片微红。阳光照在众人脸上,给寒冷的行人带来丝丝温暖。
“王爷,俗话说‘冬天天短,有日就暖’,一点儿不错,这太阳刚出来,就暖和多了。”一位随从脸上堆着笑,在旁边寒暄道。
说话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满人,中等个头,浓眉阔目,可用“状貌魁梧,眉目耸拔”形容,胳腮胡须刮得铁青。此人乃内阁学士肃顺。
恭亲王知道肃顺的底细,虽对他的献媚有些反感,但也不便冷落,只得含笑点头,以示应允。毕竟论辈分,自己应称他皇叔。
说起这肃顺,还真真有本领,短短几年便由一闲散宗室迁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即享受从二品的待遇,拿侍郎的俸禄,近日又得新皇宠幸。
肃顺,清太祖努尔哈赤侄济尔哈朗七世孙,郑亲王端华的异母兄弟。年轻的时候,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整日斗鸡遛狗,浪迹街头,每至冬日,在京城繁花大街上总可见一满族青年,头上盘着大辫子,身上反披一件羊皮褂,袒露着胸,左手牵着狗,右手提着鸟笼,横冲直撞,耀武扬威。时不时,就会有无赖、痞子对他点头哈腰,含笑道:
“六爷吉祥!”
此时,那青年也会拱手还礼,哈哈大笑,与小厮们说上几句不冷不热的话。这青年就是肃顺。
这一日,肃顺正在街上遛狗,迎面碰上一队官兵,百姓见状,四散而逃,唯有肃顺牵着狗在街上,照样走他的路,视若无人,官兵自然认识这位肃六爷,哪敢招惹,只好躲着他而去。
未走几步,肃顺迎面碰上一骑马的官员,身着朝服。那人见肃顺那吊儿郎当的样子,颇有不满,皱着眉头问道:
“肃六爷,你看看自己像个什么人?”
肃顺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马上的官员,他认识,此人乃九门提督府的副将,名叫墨裕,深受道光帝的信任。这位副将与自己的哥哥郑亲王关系也不错,所以,才敢说这话。
肃顺毫无愧色,朗声道:
“像个无赖。”
墨裕哭笑不得,只得好言相劝:
“六爷,做无赖光荣吗?”
肃顺也不生气,坦然笑道:
“正因为没有什么可依赖的,所以才成了无赖。”
墨裕正色道:
“六爷,在下愿举一事,让六爷有事可依赖,怎么样?”
肃顺以为这位副将会给自己几两银子,打发自己去酒馆猫着,免得有碍观瞻,妨碍他执行公务,忙拱手施礼道:
“大人所举何事?”
“做官。”
肃顺的下巴差点儿闪掉了,继而一想:不对,他这是在戏弄自己,凭自己这副德行,能做什么官呢?立刻大怒,瞪了墨裕一眼,甩了甩膀子,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肃顺生气了,可墨裕却是真心的。回去后,他便向步军统领、九门提督额恒倭言明此事。这额恒倭在昔日曾随老郑亲王多年,受老王爷恩泽不少,今听说肃六爷如此,便出面向皇上举荐,为肃顺谋了个东城司的官。
这东城司官品不高,仅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分局的局长,但权力不小。在皇城内,天子脚下,做一方治安官吏,也挺有面子的。更重要的是这个差使正合肃顺的口味,他为人豪放不羁,很有游侠气概,喜结天下豪士,本来,他就喝遍京师所有的酒坊,听遍京城所有的戏院,结交了不少狂傲不羁之士。现在做了官,每日上街巡逻,更有机会结交江湖人士。而他又非常好客,家里虽没什么钱,但只要有客人来,常常倾其所有,请客吃饭,遇有他敬佩的侠士,常常会恭请侠士坐上席,一醉方休。一时间,他府上是车水马龙,高朋满座,杯中之酒,常年不空。有了这些人帮忙,他管辖的东城,治安良好,小偷小摸之流或敬其为人,或惧其名声,无人敢去东城作乱。这肃顺因此而很得上司赏识。
肃顺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他机敏勤快,有惊人的记忆力。只要他与某一人见上一面,几十年后仍能说出那人的相貌。他经手办的案子,多年后仍能背出状子里的语句,再加上,他有一大批狐朋狗友帮忙,几年里连破了几起大案、奇案,一时名噪,额恒倭屡屡向皇上推荐其才,道光皇帝亲授肃顺三等辅国将军,委散秩大臣。道光二十九年(1849),授奉宸苑卿。三十年,迁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咸丰帝即位后,额恒倭再次向新君荐才,咸丰帝亲自召见了肃顺。那肃顺在新皇面前大谈韩非子,请严禁令、重法纪、出重典、除奸佞,这些正合新皇的心意,咸丰对肃顺大加赞赏。此次大行皇帝驾崩后,马上派肃顺去恭勘慕陵工程,所以,这次大行皇帝周年忌,咸丰派恭亲王去慕陵祭祀,同时派肃顺跟随。一则他是工程负责人,理应随从,再则,他也是新皇的眼线。
何顺见主子对肃六爷不冷不热,忙过来搭讪,以解肃顺尴尬困境,二人并马前行。
京城越来越远,山却越来越近。北京虽是元、明、清三代古都,但在宋以前,只不过是边陲重镇而已。战国时燕国的首都曾设于此,但燕、赵乃小国,留给北京的只有古战场的遗址,而没留下繁华和盛名。
北京的东、北有一山系,名为燕山,如一道屏障拱卫着北京,故北京古时称为燕京。这座山系就成了中原保卫北京,抵御东北部蒙、满诸民族入侵的阵地。所以,在这崇山峻岭之中上演了一幕幕悲壮的历史剧,涌现了许许多多气吞山河的名人壮士。
“王爷,那座最高的山叫什云山,为何在这严冬中仍有绿树?”何顺见众人都不说话,场面太冷,只好在中间欢欢场。
恭亲王抬头看了看,见那山顶上真有苍松翠柏,生机勃勃,这在北方真乃奇观,仔细一看,那是荆轲山。松柏下掩映着荆轲墓。
望着荆轲山,恭亲王一阵心动,心中泛起丝丝酸意,笑笑道:
“那是荆轲山。”
“荆轲山?奴才为何听这个名字耳熟?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个人名?”何顺有些不解,边说边想,努力在他那贫瘠的大脑记忆中找出这个信息。
肃顺哈哈大笑:
“何顺哪,你说得不错,这山名就是个人名,荆轲是古时的一个人名,他为了救国,不怕死去刺杀秦王,结果没成功,被秦王杀了。千古英雄啊!”
何顺点了点头。笑道:
“还是主子们聪明,读过书,知道的就多,奴才们只知道吃饭、睡觉、侍奉主子。”
旁边的恭亲王并不理会这些,他已陷入了沉思,坐在马背上,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眉头舒展,顺口吟道:
村野起炊烟,苍茫万壑连。
一鞭扬广陌,几曲听寒泉。
旭日辉银勤,轻风送锦鞯。
荆轲山远望,慷慨笑当年。
“好诗!好诗!”何顺马上叫道。
肃顺闻言,也频频点头,心中暗道:怪不得外间传言,说这恭亲王文武双全,深得先帝宠爱,今日看来一点儿不假,论文采,他绝不比皇上差。
“好,王爷的文采确实出众。”肃顺忙真诚地赞道。
恭亲王微微一笑:
“哪有文采可谈,胡诌一气,让肃皇叔见笑了。”
肃顺忙道:
“恭王爷过谦,早闻王爷才华出众,文武双全,尚在上书房读书时已崭露才华,今日与王爷同行,才真正领略王爷的风采,王爷不仅是皇室贵胄,也是性情中人。既然前面有千古英雄的归宿之地,王爷何不稍驻半日,凭吊英烈,抒英雄豪气。”
恭亲王闻言不由一愣,他在思考这个肃顺此言何意。仔细一想,自己与皇兄虽有争位之隔阂,但这一年多来,处处小心,时时恭顺,兄弟之间已恢复了手足之情。近日来皇上待自己也不薄,只要不太出格,绝不会被别人的谗言所挑拨。再说,要是把这个有胆无心的蠢货哄高兴了,反而能在皇上面前美言。想到此,便道:
“既然肃皇叔有凭吊英烈的雅兴,本王也愿成人之美,本王虽护先帝多次路过此地,但一直无暇凭吊英雄,今日到房山驿就小憩半日,陪皇叔上山。”
肃顺闻言,十分高兴,连声道谢。恭亲王一扬马鞭,坐骑一声长嘶,四蹄腾空,直奔房山驿而去。
山上很静,夕阳映红了西天,一阵微风吹来,脚下的松柏瑟瑟,耳畔悠悠作响。
在半山腰,一行数人立在一小坡上,凝望着那轮夕阳,默默无语。良久,恭亲王轻轻吟道: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旁边的肃顺忙附和道:
“王维此句确实不愧千古绝唱,对仗工整,又意味深远。怪不得那些羁旅骚客都喜欢写夕阳,这夕阳真让人愁思绵绵。”
肃顺没出过远门,很少有贫士之悲。今日登临眺望夕阳,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王爷,天快黑了,还是上山去看荆轲墓吧?”何顺在旁催促道。
恭亲王回头淡然一笑,不发一言,向山上而去,众人尾随。
夕阳渐渐向山下靠拢,行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映在土坡的荒草上,旁边的松树林里已昏暗了下来。
穿过一片松林,在一片不大的山坡上有一片空地。远远望去有一个不大的土丘,四周有人用碎砖堆砌了一个圈,丘上长满了杂草,虽已枯黄但仍未倒下,在晚风中迎风而立。走近土丘,迎面有一小块石碑,上书四个大字“荆轲之墓”。碑四周既没有什么装饰,碑后也没有铭文,只是一块极普通的石块稍事修理而成,十分荒凉、冷清。
恭亲王立在这堆黄土面前,心潮翻滚,思绪万千。肃顺望了望,竟双膝跪地,双眼含泪,连磕了三个头,起身而立,连连摇头,唏嘘不已。
何顺见二人如此,不解其意。再望望这荒丘,不禁道:
“这就是千古英雄的葬身之地?也太寒碜了吧?就是山野村夫也胜过如此。”
肃顺自言道:
“大丈夫就应像荆轲,做个顶天立地英雄,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不成功则成仁,岂能苟且。”
恭王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是笑肃顺,还是笑自己,谁也不知道。
“何顺,把这丘上的荒草拔去。”
何顺应道:
“嗻。”
他条件反射似的应后,有一丝不解,愣了愣,立了一瞬,马上挥手示意,不远处立着的几名大内侍卫跑过来,和何顺一道,把荒丘上杂草除去。
过了有一刻钟,那荒丘已焕然一新,杂草带起块块冻土,使坟丘虽然新,可有些千疮百孔。
恭王无奈地摇摇头,又拿出自己的手巾擦拭着那块石碑,肃顺见状,也忙上前,用手巾擦拭。
望着拭去尘土的石碑和那堆黄土,恭亲王默默立在碑前,良久,深深鞠了三个躬,转身而去。肃顺也效仿恭王,对荆轲墓鞠躬,尾随恭王下山。
夜已深了,山脚下的驿站早已静了下来,只有上层右间的窗口射出明亮的灯光。
恭亲王坐在炕上,面前放一书案,正挥笔写着什么,门帘内立着何顺,门外还有几名侍卫身着厚厚的皮衣站岗。
何顺轻轻走过来,向炕前的木炭炉添了几块炭,又把王爷膝上的狗皮褥子理了理,口中低声道:
“主子爷,已经是三更天了,外面冷,注意身子骨。万一身体欠安,回京后,奴才如何向福晋交差?”
恭王并不理他,仍紧皱眉头,手中的笔龙走蛇行,旁边有写好的一张纸。
片刻,恭亲王舒了一口气,手中的笔也放了下来,轻轻吟了一遍,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抬头看了看身旁的何顺,得意地道:
“何顺,看看本王写得如何?”
何顺边笑着向前凑边道:
“主子爷,奴才能识几个字?让奴才看王爷的诗,不怕污了王爷的诗稿?”
恭王爷并不在意何顺说什么,他仍沉浸在创作的兴奋中。
何顺口中这么说,实际上他是读过几年书的,又在恭亲王身边过了几年,耳濡目染,也能读懂一些诗词,只不过他在亲王面前不敢造次,常常藏才示拙。
望着那苍劲有力的诗句,嗅着那飘来的墨香,何顺不由轻轻吟道:
荆客轻生辞故国,
就车慷慨向秦宫。
咸阳设险三关上,
督亢全抛半幅中。
酒市高歌空侠士,
花源避世说渔翁。
未能拔剑如曹刿,
胜负兴亡一梦同。
何顺并无多少文才,没有多高的欣赏能力,而恭亲王的诗也没李商隐的诗那样的隐晦,所以,他读着这诗,虽说不出好在何处,但隐隐约约可体味到主子心中有一股不平之气,主子不敢明说,当奴才的更不敢乱说,所以,只有啧啧咂嘴。
刚要放下,见案上还有一首,何顺仔细望去,行行娟秀小楷映入眼帘,上写道:
绪风一路送行鞍,
春暖犹疑易水寒;
淡沱云光环树杪,
曈昽日影上林端;
时和岁稔休征协,
峰秀泉清图画难;
却笑当年歌慷慨,
定教侠士负燕丹。
这首诗比上一首表达的心情更痛苦,那种空怀壮志、报国无门的心绪写得十分清楚。何顺知道:自己的主子并不满足做个闲散亲王,凭着他的才干,完全可以成为国家栋梁,但祖制不可违,贫苦人家的孩子常常埋怨出身卑微而不易得志,生在帝王之家的亲王也会为身世所累,怀才不遇。人生在世,多么的不幸啊!
“何顺,本王写得如何?”恭亲王已从兴奋中渐渐醒悟,见何顺仍对着诗发呆,不由问道。
“王爷,恕奴才直言,凭王爷的才学,一定能治国安邦,造福天下,只可惜祖制难违,使王爷壮志难酬。”
恭王爷原本以为何顺不过是个包衣奴才大字识不了几个,没想到他能看懂自己的诗,心中惊骇,忙道:
“何顺,不许胡说,算了,算了,别再看了。”
说着,恭王爷就过去夺那诗稿,何顺忙笑道:
“看把王爷吓的得,奴才不过说说而已,王爷不至于如此惊恐,搞得草木皆兵。”
恭亲王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低声道:
“何顺哪,主子现在不比从前了,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稍有不慎,便会惹祸,少说为妙吧。”
何顺自然理解主子的苦衷,马上打趣道:
“得了,主子,睡觉吧,睡着了便不再想,也不再说,总不会惹祸吧,就是睡不着也在床上猫着。”
恭亲王会心地笑了笑,大声道:
“得了,睡觉!”
又是一个清晨,火红的朝霞洒满大地。驿道上,十几匹战马正缓缓前行,长长的影子在道上慢慢移动。
四周群山环抱,山坡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些薄雪,好像戴着一朵白花,整棵树像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小护士,远处高山的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还露着草色,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山像穿了一件带花纹的衣服。微红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儿薄雪像是害了羞,还微微泛起一层粉色。
不远处,有一村落,青山环抱,绿树掩映,缕缕炊烟袅袅而升,隐隐可闻鸡犬之声,十分静谧。
“六叔,陶渊明的桃花源会不会是真的?”恭亲王望着那群山中的村落,无限神往地说。
肃顺见恭亲王正陷入无限的遐思,轻轻笑道:
“恭王,陶氏乃归隐之人,思想消极遁世,所以才有桃花源之幻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哪有桃花源?此不过陶氏一厢之愿耳。”
恭亲王微微点了点头,眉头微皱,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行人马继续前行,迎面耸起两座大山,驿道从两山中穿行。众人正向前走,忽见山中奔出两匹马,马上的人一身官兵装束,来至众人队前,翻身下马,跪地道:
“奴才奉房山县令张大人之命,在此恭候王爷多日。因近日天气寒冷,拒马河封河,舟楫无法渡河,奴才已在河西搭建了住房,并派乡民破冰,送王爷过河,请王爷到临时候地休息。”
恭王在马上一愣:
“大行皇帝的周年忌日已近,怎能在路上耽搁,误了致祭,本王拿尔等问罪!”
地上的小吏忙道:
“王爷息怒,奴才虽接命在此恭候王爷,但不知具体日期,所以想派人破冰,又怕河冰破后又重新封上。今日王爷已到,奴才派人连夜破冰,保证明日送王爷过河。”
恭王爷也不便过分责怪,只好点头应允。众人继续前行。
这山真高,向上望,必须仰着身子。驿道正从两山夹谷中穿过,南面的高山遮住了阳光,驿道上的冰雪仍残留在路面上,十分难走,何顺及众人早已下马步行。何顺一手牵着恭王的马缰,一手随时准备保护马背上的主子。
恭亲王自幼习武,骑射之术不逊于武将,对这点儿险途还是不惧的,所以,他双腿夹紧马肋,身子挺直,正用双眼去观看两边的奇景呢。
在阴凉地里,马上能感觉到冬天的寒气。风不大,但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的疼,南面的山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北面的山坡,有的地方能照到阳光,雪已化去,但岩石上仍挂着长长的冰凌,下面的山坡被南面的山遮住,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偶有几株矮松挺立在岩石缝中,像倔强的孩子站在那儿与人怄气。天地间阴沉沉,被寒气包裹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地间突然明亮了起来,一缕阳光射了出来,给大地送来了一股暖流,众人终于走出了山谷。
迎面是一片开阔的峡谷,南北走向,恭亲王知道,这就是拒马河了。过去,在山峡中就能听到奔腾的河水声,但现在已听不到任何声音。
来到河边,恭亲王在马背上眺望拒马河,往日奔腾的河水早已失去滔滔之势,河面上是厚厚的冰,只有中间有一条冰缝,河水在冰缝间静静地流淌。拒马河像一位恬静的少女,安静地躺在这山谷中。
随着驿站沿河岸向北,不出二里,只见河岸有一片建筑,静静卧在拒马河旁,河里有许多人正在用锤破冰,冰很厚,大锤连砸数次,河冰只是飞溅起一些冰沫。
这处建筑是荒废的驿站。原来这儿曾是拒马河驿的驿站,但这几年暖冬,拒马河很少封河,过往的人员谁也不愿在这荒山野岭过夜,过河便离开了,驿站冷落了下来。近年由于国力衰落,驿站人员一减再减,最后只留两人在此照料破房子了。
到了破驿前,众人下马。这是一处四合院,和京中胡同里的四合院一样,正房是四间,东、西厢房也是四间,门面房四间,最东端是大门过道,门上依稀可见“拒马河驿”四个字。
穿过大门,迎面是一堵墙,绕过墙去,院子里一片破败之象,院子里东西乱七八糟地堆着,只有通道处打扫得干干净净。上房和东、西厢房已收拾干净,勉强可住人。
驿吏把恭亲王请到上房落座,跪地请罪道:
“敝驿荒废多年,无人居住,所用器具大多毁坏,今逢王爷经过此地,只能请王爷将就一下了。”
恭亲王扫视了一下房间,东西是破了一点,收拾得还算干净。想想几年前,自己还曾随先皇路经此地,虽没在此驻跸,但曾在这里小憩,那时这驿站还是窗明几净,内外崭新,短短几年,这里竟变得如此惨淡。想到此,不免有些心寒。
肃顺对这里的一切不满,望了恭亲王一眼,见他毫无反应,便转身对驿吏道:
“快找人去通报房山县令,这拒马河驿破烂不堪,已几年没有人住,今日怎可接待恭亲王?快征百姓上河破冰,速送王爷过河!”
驿吏面有难色,恭亲王一摆手:
“算了,本王就不强人所难了。此处尚有几处名胜可去,不妨在此住半日。”
见王爷发话,肃顺也不好再说什么,驿吏忙谢恩,刚想离去,恭亲王道:
“本王想到外面走走,民工破冰的事就由肃大人去督办吧?”
肃顺听了这话,一愣,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也不想到外面挨冻,督促什么,一旦你走,我就在屋里睡觉。
吃罢午饭,奕訢带着何顺和四名大内侍卫出了驿站而去。
午后的太阳照在河冰上,泛起粼粼波光,偶尔有些耀眼。恭亲王与何顺并马行走在河边,观赏着冬日的景色。
走了不多远,恭亲王勒住马,注视着静静的河面,轻轻问道:
“何顺,你知道这河为何叫拒马河吗?”
何顺忙笑道:
“主子爷拿奴才开心了不是?奴才能知道什么呢?”
恭亲王微微一笑:
“据说在南北朝时期,中华大地以长江为界,南北各自有许多的诸侯争战,在这北方有位英雄叫石勒,他北击匈奴至此,见河水滔滔奔流,战马无法过河,遂长叹一声:此河拒吾马,不得杀敌耳。于是在此勒功于石碑,立于河边,而后班师而还,建后赵政权。但也有人说,在此刻石勒功的并非石勒而是东汉的一名大将追北单于,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
何顺听着主子的介绍,感到十分新鲜,瞪着眼听着,不解地问:
“主子,到底是谁在此勒石记功?”
恭亲王惨然一笑:
“历史上的事,现已过去千年,有谁能说清呢?不论是谁,总之,他们都是英雄,都建立了一番惊天的伟业,可谓不虚度一生。”
何顺似乎明白了主子的意思,默默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想不到这荒山野岭,还有这么多故事,跟主子爷出门真长见识。”
恭亲王目视远方,轻声道:
“这有何奇,这儿本来就是古战场,你看,那山上还有一个黄金台呢?”
何顺顺着主子的马鞭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京师北面的那座山又高又大,十分陡峭,并不能看见有何“金台”。
“主子爷,那山如此陡峭,人马几不可攀,何有‘金台’之说?”
恭亲王目视远方,慷慨道:
“那山上确有一个很大的平台,据传是战国时燕昭王筑黄金台以延揽天下贤士之所。昭王此举使天下翘楚之才挟良策而荟萃,一时,燕称雄于此,良将乐毅竟连下七十二城。可见当时燕之国威,而且,直到秦灭六国时,燕与秦王多次交战,小国而后亡,皆昭王之功也。后因乐毅多疑,功败垂成,太子丹意气用事,荆轲赴秦,才使燕国遭到灭顶之灾。用人不妥。”
何顺听着主子的分析,心悦诚服,在旁不住地点头,恭亲王见奴才听得似痴似迷,只是点头,便不再说话,眺望远方,陷入了沉思。
良久,恭亲王不禁轻吟起来:
远村隐隐起晨炊,
展谒心殷觉马迟。
去岁今朝承色笑,
春风触目不胜悲。
转瞬风光一岁更,
四周山色近相迎;
年来易水经行熟,
何似今年信怜情。
何顺见主子正陷入沉思,他不敢打搅主子,只好陪在旁边,静听主子吟诗。
不知是什么触动了恭亲王脆弱的神经,他立在那儿,竟双目含泪,口中大声吟诵道:
曙色分林表,迷离隐远村。
泉流溪口合,鸟语陌头喧。
石勒碑何在?荆卿墓尚存。
当年曾扈跸,今日泪双痕。
何顺心里明白,主子心里苦哇,昔日先帝在世,膝下承欢,备受宠爱,那是何等的风光,吐气扬眉,而现在只能忍气吞声,空怀壮志而不得施展。
“主子爷不必难过。今日天下太平,皇上又勤于政事,励精图治,主子爷可放心地做清闲的亲王,享享清福。”何顺不想让主子过度伤心,在旁边赔着小心劝道。
恭亲王长叹了一声,沉思良久,根本不理睬家奴,继续吟道:
黄金台畔足伤悲,
盛礼当年此事师;
市骏按图来异种,
翘材挟策萃同时。
卑身厚币殷勤致,
雪耻亲贤夙夜思;
一陷临淄城七十,
垂成功业误多疑。
恭亲王不愧是上书房里的尖子生,一口气吟出了三首诗。
何顺不愿让主子长时间陷入这种痛苦中,故意道:
“主子爷放心,皇上不会用错人,奴才离京时,曾听说,广西民情不稳,皇上已急召林则徐大人为钦差大臣前往广西弹压,一代御侮名臣被起用,足见皇上用人之明,王爷就不必担心了。”
恭亲王微微点头,自言道:
“国家不稳啊!”
何顺偷看了一眼奕訢,见他面有忧色,笑道:
“主子爷,形势不稳,主子爷就有出头之日了,俗话说:乱世出英雄,太平年代,怎显英雄本色?”
“嗯?”恭亲王瞪了何顺一眼,一扬马鞭,向前奔去,何顺自知失言,早吓得不敢出声,见主子已去,也打马追了上去。
早春二月,天气已渐渐暖和了,地上的积雪、冰冻早已化去,空气中飘荡着湿润的气息,隐隐有些春意,只有微风吹来,刮起阵阵酸痛,才让人想起冬天仍没离去。
十几匹快马驶入了阜成门,直奔紫禁城而去。
到了午门,众人下马,守门的侍卫见恭亲王回朝,忙施礼相见。恭亲王理也不理,径直向宫中走去。
进了乾清门,恭亲王回头对何顺道:
“何顺,你快回宫吧,给福晋说本王回来了。本王急着要见皇上复命。”
“嗻。”何顺和几名侍卫应声而去。
此时在乾清宫内,咸丰皇帝正在召见众臣,咸丰坐在御榻上,阶下众臣分立两侧,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刑部尚书陈孚恩、首席军机大臣赛尚阿、协办大学士杜受田等人,垂手而立,吏部尚书、军机大臣大学士祁寯藻出列御前,正在奏事。
“皇上,臣近日接广东奏报,钦差大臣林则徐前往广西途中,病逝于潮州,今广西民情不稳,邪教横行,请圣上速派得力重臣,前往弹压。”
没等皇上说话,大学士杜受田道:
“皇上,老臣听说广西邪教已聚众闹事,其头目韦昌辉创办什么‘拜上帝教’,盅惑民众,图谋不轨,请朝廷速派大臣前往广西,以查虚实。”
咸丰望着自己的恩师,不由点点头道:
“杜大人,依你之见,应派何人前往?”
杜受田知道自己的高足对老师皇恩浩荡,言听计从,不由升起一股自豪,故作镇静道:
“带兵剿匪,乃兵部之责,臣以为兵部侍郎李星沅较为合适。”
“皇上,臣以为广西有乱民不是空穴来风,应早做提防。”赛尚阿得到外甥的重用,自然一心想在外甥面前立功。
郑亲王端华忙出列道:
“皇上,臣以为广西之事不必大惊小怪,我大清天下承平二百多年,自康熙爷平定三藩后,广西始终稳如磐石,此次风言有叛贼造反,不过是地方官吏想向朝廷多讨几个钱,不必听他们瞎吹乱嘘。”
杜受田闻言不满,争辩道:
“郑亲王此言差矣。如此关乎国家根本的大事,地方官又怎敢乱说呢?朝廷已收到边关急奏,依臣之见,皇上,还是早做防备为好。”
咸丰早已接到边报,广西有人造反,但他以为区区几个教民,难成什么气候,但见众臣们对此事挺重视,便道:
“众位不要争论了。朕这就传旨:命李星沅为钦差大臣,周天爵为广西巡抚,向荣为广西提督,调两广、湖南、云南、贵州、福建六省一万多兵力赶赴广西,凡不驯之民统统处斩。”
祁寯藻稍稍顿了顿又奏道:
“启奏皇上,福建总督季昌芝近日上奏恳请病休。”
咸丰听到“季昌芝”三个字,眉头稍稍皱了皱,面有厌恶之色,冷冷地道:
“既然季大人身体不好,就允他所请,放回原籍养病吧。”
季昌芝原为先帝顾命大臣之一,新皇即位后,季昌芝即被外放为闽督,虽级别没变,但权力已被削夺。名为一品大员,封疆之臣,但福建巡抚、将军等人均是皇上刚刚提拔的官吏,对这位老臣落魄,心知肚明,不仅不伸手相援,反而听从朝廷,暗中处处与总督对着干,那季昌芝自然明白个中缘由,故以病请休。
君臣又议了其他诸事,这时,从外边进来一小太监跪地奏道:
“启奏皇上,恭亲王已从慕陵致祭回宫,正在宫外候旨。”
咸丰忙道:
“请恭亲王先在暖阁休息。”
小太监领旨而去,君臣又议了片刻,方才散去,咸丰对身边的小太监道:
“宣恭亲王晋见。”
随着太监的一声高喊,不多时,恭亲王来至御前,与肃顺一道双双跪地,叩首道:
“臣等奉旨祭陵,今日回京复旨。”
咸丰离开御座,来到恭亲王面前,亲手扶起他,说道:
“六弟,辛苦你了。朕的脚有些痛,只有劳六弟代朕尽孝了。”
恭亲王见皇上亲自来搀自己,有些受宠若惊。昔日这兄弟俩同屋而居,亲如手足,但自争储事起,各自心有介蒂,自四皇兄登基以来,奕訢处处小心,极力恭顺,新皇虽没降罪,但已比昔日疏远了许多。没想到今日皇上能亲自来搀扶,一时感激,忙道:
“祭拜先帝乃臣弟应尽之职,皇上让臣弟尽孝道,是对臣弟的器重和厚爱,弟受宠若惊,岂敢言劳。”
咸丰帝携着恭亲王的手,站立良久,才传旨道:
“给恭亲王赐坐!”
“谢皇上。”奕訢又是一阵感激,他不明白皇兄今日为何如此热情。
两兄弟落座后,咸丰才发现地上还跪着肃顺,忙道:
“肃大人平身吧,此次随恭亲王祭陵,受了不少劳苦。”
肃顺忙起身应道:
“多谢圣上挂念,臣乃宗室,能亲至陵寝拜祖祭宗,乃天大的幸事,臣不胜感激之至,岂能有劳苦之嫌。”
咸丰又给肃顺赐了座,三人说了一会儿话,咸丰详细询问了祭陵情况,恭亲王把整个过程详细汇报,皇上十分满意,赐宴招待二人。
御宴就设在乾清宫的西暖阁,三人执杯共饮,直至日西,恭亲王才醉醺醺地离席,由太监、宫女们护送,回到了启祥宫的乐道堂。
刚至堂前,福晋率众宫女已迎了上来,见恭亲王已有醉意,也不敢多言,施礼道:
“臣妾见过王爷。”
恭王见福晋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不由心动,笑嘻嘻地道:
“福晋,本王离家多日,有没有想过本王?”
恭王此时不过十八九岁,福晋也不过十七八岁,正是少年夫妻,小别胜新婚,在自家院里,说些闺房中的话并无妨碍。福晋粉面通红,伸玉手挡住恭王探过来的热烘烘的脸,低声道:
“王爷,阿玛在此恭候王爷多时了。”
恭亲王正想与福晋亲热一下,忽听说岳丈在宫中,马上清醒了许多,定神向宫中望去,只见堂下的门外,岳丈桂良正低首垂立。
恭王只好强压欲火,扔下众妃,向岳丈走去。
桂良虽是长辈,但在宫中也不敢失君臣之礼,忙拱手施礼:
“见过恭亲王。”
奕訢忙道:
“不必多礼,请大人进殿说话。”
说罢,奕訢上前搀扶着岳丈,并肩走进乐道堂。待桂良落座,奕訢又行了家礼相见,随后才分宾主坐好。
桂良稍坐片刻,望了望女儿,低声道:
“王妃,臣与王爷还有些话要说,请王妃回宫吧。”
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但也不敢造次,仍称官称,但说话可以直接些。
恭亲王明白岳父一定有话要对自己说,这才在启祥宫恭候的。便向福晋望了望,只见福晋已起身,款款施礼而去。
桂良见堂内只剩恭亲王和自己,正色道:
“王爷近日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恭亲王不知所云,满脸茫然。他不知岳丈想问什么。
桂良微微一笑,低声道:
“王爷这一年来藏才示恭,皇上对王爷的态度是否有变化?”
恭亲王这才知道岳丈是关心自己的政治命运。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不想让自己的女婿有个好的前程,不但女儿有个好的归宿,就是自己也可以沾沾光。何况这个女婿是个亲王,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只要皇上高兴,亲王虽无实权,但也绝非一般王公宗室可比。不过,正因为如此,危险和荣耀一样的多。稍有不慎,便会身陷圄囹,终生冷清。
恭亲王有些得意,笑道:
“岳丈大人放心,本王与皇上乃手足兄弟,皇额娘又抚育皇上十年。皇上绝非寡恩薄情之人。今日,皇上见本王祭陵辛苦,刚刚回京,便赐御宴。”
桂良点了点头,良久没出一声。恭亲王见岳丈面有难言之色,忙收敛了笑容道:
“岳丈是否听到什么风声?”
桂良见恭王有惊恐之色,忙笑道:
“王爷不必多虑,朝中并无什么风声,只是依老朽之见,皇上对王爷的提防并没有完全消失,王爷万不可大意。”
恭亲王点了点头,他完全相信岳父的话。因为岳父并非等闲之辈,而是有着丰富的政治经验,身居高位数年的大臣,对政治权术及官场上的一切十分熟悉了解。
桂良乃满洲正红旗人,姓瓜尔佳氏,此姓与钮祜禄氏、舒穆禄氏、那拉氏、董鄂氏、马佳氏、伊尔根觉罗氏、辉发氏并为满洲八大姓,而瓜尔佳氏又是第一大姓。桂良之父曾任闽浙总督。这桂良早于道光十四年(1834)便护任江西巡抚。后又授河南巡抚,十九年调任闽浙总督,又任云贵总督,兼理云南巡抚。桂良每到一任,总是勤政爱民,躬于政事,有很好的口碑,道光帝对之十分器重,连日召见,并留桂良于京,署理蒙古镶黄旗都统,兵部尚书,又授正白旗汉军都统,又调热河都统。面对这么一位官位赫赫的岳父,恭亲爷自然不敢小视他的见解。
桂良见爱婿不语,又语重心长地说道:
“王爷,自古圣心难测。王爷与皇上是亲兄弟,老夫万不敢搬弄是非,但老夫与王爷乃同舟之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日,依老夫之见,皇上与王爷之隔阂仍在,王爷一定要小心。”
恭王脸上露出了灰色,酒也醒了大半,不解道:
“本王这一年来处处小心,时时陪笑,皇兄不会再和本王过不去吧?”
桂良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道:
“新皇最忌讳什么?王爷饱读诗书不会不知吧?新皇最恨的就是与他争位之人,昔日三国时的曹氏兄弟不是明证吗?就在大清历史上,这样的事也是屡见不鲜。雍正爷继位,八、九、十、十四,四位王爷被囚。乾隆爷在位,也有王爷被囚的记载,今王爷没被囚禁,实赖先帝之遗命。但先帝遗诏,封王爷为亲王,今皇上只是口头册封,却迟迟不颁册文和官宝,其意何在?再说静皇贵太妃,昔日总摄六宫,只因先帝遵循旧制,才没被封后。贵太妃总摄六宫多年,又抚育皇上十年,今日皇上登基,理应册封为皇太后才是,可这并没有,只是册封为皇贵太妃。十年的养育之恩何在?”
这一番话说得恭王无地自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泪就要掉下来了。这正说在恭王的痛处。外人看来,这遗命亲王风光无限,可其实是在刀尖上过日子。母子在新皇面前都是不得宠,处处受提防,其中的滋味非言语可表。
良久,恭亲王长叹一声,幽幽道:
“这是命啊!我们就认了吧!古人说过‘自古圣贤皆寂寞’,本王并非圣贤,但也只好借此聊以自慰。看来本王的一生只能如此了。”
这话说得悲酸至极,让人不能不动容。桂良心中不安,他原本是想提醒一下自己的爱婿不要随便显露神色,不料这番话对恭王打击太大。他忙笑道:
“王爷,依老夫之见,王爷定有出头之日。”
恭亲王苦笑了笑,摇了摇头,没说话。桂良道:
“老夫此言绝非是安慰。今日大清可谓内忧外患。朝内诸臣因循委卸,麻木不仁,广西民众造反的急奏已到数日,朝中君臣仍无动于衷。如此反应迟钝,日后必为大患。再说西夷窥视数年,前朝已有边衅,现换约之期渐临,朝中对此无人理会。新皇对先朝之约不满,继位之初便严惩办涉之臣穆彰阿,此举必激起外夷不满。依老夫之见,这些都是大清后患。”
恭王闻言大惊,忙道:
“如此说来,我大清国已是危机四伏,不知皇上能否明察此事?可否向圣上言明?”
桂良微微一笑:
“王爷为何如此糊涂?王爷今日如此不得皇上信任,若再上奏言事,岂不是无事生非,引火烧身吗?再说朝中诸臣懒散日久,积习难改,皇上虽然勤于政事,励精图治,但无俊才良将可用,徒劳时日。王爷文武双全,韬略过人,乃治国良才,今应韬光养晦,藏才示拙,只要是金子,总有放光之时,一旦国运不济,皇上自然会想到王爷,那时候,王爷就可大展宏图,吐气扬眉了。但现在一切为时过早,万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事与愿违。”
恭王听了这话,不住地点头,内心十分佩服。自己的这位岳父的确是难得之材,日后真有出头之日,他可是自己的好参谋。
二人还想谈谈,何顺却在殿下道:
“王爷,福晋传话说,宫门马上要关,请桂老爷快回府。”
两人向外一望,已是夕阳西下,翁婿俩不觉间说了大半天的体己话。
桂良闻言笑了笑,双手在衣襟下摸索了起来,不多时,从衣下掏出一个大烟斗来,笑道:
“好,好,容老夫点上烟。”
恭王望着岳父那个大烟斗,不由也笑了起来,那烟斗比拳头小不到哪儿去,由纯铜所造,那长长的杆,由银子铸成,烟嘴是青玉,杆下吊着个大烟包。恭王早就知道岳父烟瘾很大。桂良特意铸了个大烟锅,忙的时候来不及抽,一旦有闲,便抽一大斗过过烟瘾,所以,这桂良是有名的瘾君子,人送外号“桂大烟壶”。
桂良装上烟,何顺早已跑到面前,为老爷点上,桂良猛抽几口,慢慢闭上眼,悠悠吐出一股清烟,飘成一个大烟圈。
“老爷,该回去了。”何顺在老主子耳边低声道。
桂良这才睁开眼,看了恭王一眼,道:
“老夫这就回府,何顺哪,好生伺候王爷和福晋。”
“老爷,您就放心吧,奴才蒙老爷举荐皇上开恩,能在宫中当一名侍卫,乃前世修来的福分,王爷、福晋又待奴才这么好,奴才能对王爷、福晋有半点儿大意吗?”
桂良用大烟锅点了点何顺,笑着对恭王说道:
“这小子,就是机灵、嘴甜,得了,我走了。”
“请岳丈慢走。”恭王起身相送,桂良忙笑道:
“王爷留步,此乃大内禁宫,王爷万不可失了身份。让别人看到,老夫吃罪不起。”
恭王闻言点头,忙道:
“何顺,送送老爷。”
“!”何顺朗声应道,随即过去搀着桂良出了乐道堂,向宫门而去。
吃罢晚膳,福晋一再催促恭王早早休息,以解近日旅途劳顿。恭王自然明白福晋的心思,但他此时已毫无兴致了。老岳丈与他谈了一个下午,使他刚刚燃起的兴奋,又熄了下去。皇兄热情的背后,有没有其他原因,他一时说不清。此时,他只想看看自己的额娘。
“来人,去寿康宫。”
“嗻!”一个小太监应道。
外面已经黑了,一弯新月斜挂在西天,在淡淡的月光的照射下,宫廷内显得更加冷清。二名太监手执宫灯在前引路,那灯上贴有“启祥宫”的字样,身后有几名侍卫随行。
来至寿康宫前,守宫内侍跪地请安:
“奴才给恭亲王请安,王爷吉祥!”
“罢了。快禀告贵太妃,本王请见。”
“嗻!”小太监忙向宫内跑去。不多时,宫内传出喊声:
“宣恭亲王。”
奕訢快步走进宫内,道两旁宫女、太监们跪地迎接。正殿内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侍立一边,康慈皇太贵妃端坐殿上,几名宫女在身旁伺候着。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
恭亲王来至殿内,跪地施礼,声音里带着哭声。
太妃看了一眼亲生儿子,也是又激动又心酸,忙道:
“平身吧,快为王爷赐座。”
恭亲王起身,坐在太妃的旁边,抬头去看母亲,此时的母亲虽过着优裕的生活,但气色并不好看,神情有些忧郁,目光中流露出凄怨。
这位静太妃就是恭亲王奕訢的生母,道光帝的静妃。静妃姓博尔济吉特氏,入宫时仅仅赐号为静贵人。按宫内规制,皇后以下,嫔妃共有七级,为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静妃入宫即在第五级,比其他宫女等级较高。道光六年(1826),因生皇二子晋升为嫔,此时年仅十五岁,年轻貌美,很得长她三十岁的道光宠爱,于道光七年再升为静妃,后又生了皇三子、皇六女,名号为妃,在后宫十二名妃子中位居第五,除皇后外,仅次于令贵妃、和妃、祥妃,后又为道光生下皇六子,也就是恭亲王奕訢,使中年道光连得三子,十分高兴,于道光十四年(1834)又超越了和妃、祥妃,晋为贵妃。在宫中的地位,仅次于四皇子奕詝的母亲令皇后,位居第二,不久,令皇后暴亡,道光连封三后,均未能长命,遵祖制不再封后,而晋静妃为静皇贵妃,总摄六宫,并把四皇子奕詝托付她抚育,所以,在道光朝的最后十年,静妃已是实际上的皇后了,只是缺一个名分。
新皇登基,静皇贵妃的亲生子虽没得位,但她抚养的儿子是皇上,也算居“抚圣”之功。按理说,也该封个“皇太后”的名号,以了却她几十年的心愿,但新皇却以旧制不可破为由,只给她上了个“皇考康慈皇贵太妃”的号,不过,咸丰帝不愿做得太过分,仍按道光帝所为,迁养母居寿康宫。这儿正是当年道光奉养老母孝和皇太后的地方。同时,指定了圆明园的绮春园为她的园居之地。绮春园呢,也是当年道光皇帝颐养母亲孝和皇太后的地方。两地所有饮食用具,俱与前朝同,咸丰帝也经常来问安祝膳,一如道光间礼。咸丰完全按父亲的礼仪待养母,静妃也享受到了皇太后的待遇,只是缺一个“皇太后”的封号。
太妃望一眼儿子,短短的一年,儿子比以前沉稳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仿佛这一年抵得上十年。挫折可以磨炼人,只有经过磨炼的人,才能很快地成熟起来。
“皇儿,你皇阿玛的陵墓进展如何?”太妃知道儿子刚从陵地祭祀回来,关切地问道。
“回皇额娘,皇阿玛的陵墓进展很快,再用几个月就可完工,不会耽搁皇阿玛陵寝安奉。请皇额娘放心。”
提起先帝,母子俩心中都泛起了一阵酸楚,虽然道光帝没立奕訢为皇太子,但道光帝在的时候,母子都受宠爱,日子过得很舒心,不像现在,虽锦衣玉食,但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皇儿,额娘风闻季昌芝外放闽浙,受人肘制,已请辞回家,现已卧床不起,家境惨淡,十分潦倒。皇儿能否托人给他送些银两,季大人待我们母子不薄。”太妃叹了口气,轻声道。
恭亲王略略沉吟,轻声道:
“皇额娘,儿臣也听说此事,不过送银之事万万不可。一则,季大人外放,与我们有关,这时送银,不是救他,是害他,对我们也不利。再则,深宫大内,耳目众多,又怎能送出银子?”
太妃点了点头,觉得儿子言之有理,便不再说什么。恭王道:
“皇额娘,近来饮食起居如何?”
“一切都好。额娘在这儿过着神仙般的日子。皇儿不必担心,皇上待额娘非常的孝顺,常来嘘寒问暖,请安视膳。”
恭王听了,心中稍稍宽慰,点头赞许,太妃也笑道:
“皇儿生活得如何?”
奕訢忙道:
“回皇额娘,儿臣生活得很好,每日读书写字,吟诗作对。偶尔奉皇上之命,在宫内外走走,十分清闲。正合儿臣心意。请额娘不要担心。”
这娘俩表面上都笑嘻嘻的,但内心都很苦,他们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愿让对方牵挂,其实,他们双方都明白,母子俩过得并不愉快。
少坐片刻,恭王起身告辞,回启祥宫去了。
“三月仍下桃花雪”这句农谚今年得到了验证。三月,江南早已是草长莺飞,百花争艳了,就是北京,也是杨柳冒芽,桃李吐蕊,宫中的太监们,有的已换上了夹衣。可刮了一天的东风,天又阴了下来,夜里竟飘起了雪花。
雪并不大,第二天醒来,仍是一个艳阳天,宫殿上、地下只有一层薄薄的雪,太阳光照在上面,泛着白色的光。
恭王爷没有去上书房,而是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面前放着一个小炭炉,书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
“启奏王爷,安德海求见。”
恭王看得入神,被这一声叫惊醒,不由一愣:
“谁?安德海?他是什么人?”
那小太监忙道:
“回王爷的话,这安德海原是悦得堂的内侍,皇上登基后,不知何因,安德海很得宠,现在已是皇上的红人,成了奉三无私殿的执事。”
恭王明白了,是皇上派人来了,忙道:
“快快有请!”
不多时,一位小太监走了进来,个子不高,有二十多岁,一双小眼,笑起来眯成一条缝。见了恭亲王,早已是满脸含笑,跪地施礼,用那公鸭嗓子道:
“奴才安德海给恭亲王请安,王爷吉祥!”
恭王不敢怠慢,微微笑道:
“平身吧!来人,给安公公赐座!”
“哎哟,恭王爷如此可让奴才领受不起。奴才奉皇上之命,给王爷送帖来了。”
安德海说罢,忙双手奉上一个黄缎小包,一名内侍接过来,呈给恭亲王,奕訢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本书,书名曰:“快雪时晴帖”。
恭亲王一阵欣喜,这可是无价之宝,此帖乃书法大家王羲之传世之作,已历一千多年。打开一看,满篇行书,洒脱刚劲,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好!好!”恭王不禁拍案叫绝。忽然看见安德海正站在旁边赔着笑脸,点头哈腰。见恭王看他,安德海忙笑道:
“王爷不愧是文武双全,千古俊才。对王书如此称赞,可见王爷很有眼力,奴才早已听说王爷的书法不逊昔日的乾隆、嘉庆、道光诸帝,看来此说不假。”
恭王可能感到自己有些失态,忙收敛了一些,说道:
“安公公,请坐下说话。”
安德海躬腰笑道:
“王爷,奴才哪敢坐呀!此帖乃内务府珍藏多年,不久前文庆大人差人送给皇上,皇上见这是真迹,十分喜爱,把玩了数日,今日对奴才传谕,差奴才送与恭王,并传口谕,让恭王鉴赏,在上面题诗一首。奴才这才急忙跑来传谕,请王爷鉴赏题诗。”
恭亲王闻言,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把此帖展开,逐页品读把玩,未几,诗兴大发,随手抓过一笔,在帖上一挥而就。
旁边的安德海早已讨好地站在旁边,边看恭亲王题诗,边小声吟道:
真迹多年内府藏,
钦瞻炳焕耀天章。
前人遗跋成缃帙,
臣下濡毫付绵来。
神品流传千百载,
法书珍重两三行。
疏庸蠡测惭宸鉴,
奉命赓歌荷宠光。
“好!好诗!好字!奴才今日有幸亲瞻王爷墨宝,亲睹王爷出口成章的风采,终生无憾了。”安德海在旁边击掌称赞。
恭王也很得意,斜视了安德海一眼,见他是真心称赞,更为得意。
稍等片刻,安德海面带微笑告辞:
“请王爷慢慢把玩,奴才告退,回宫复旨。”
恭亲王这才从兴奋中醒来,见安德海要走,忙道:
“安公公,皇上并未把此帖赐予本王,就请公公带回去吧。”
安德海是何等精明,他早已看出恭亲王喜欢这字帖,他怎敢带走此帖?再说这位亲王绝非等闲之人,日后必有大贵之日,又何不顺水送个人情,于是笑道:
“王爷如此喜欢这帖,就留府上把玩几日吧。皇上也没传旨立刻带回此帖。奴才只是想王爷能否把题诗誊下,交与奴才回宫交差。”
恭亲王原本就喜欢这帖子,又听安德海这么一说,便点头道:
“那好吧!”
恭亲王又展开宣纸,把题诗重抄了一遍,待墨迹稍干,便折起递与安德海,安德海接过题诗,千恩万谢,低着头,笑眯眯地去了。
三、好个天地一家春
咸丰皇帝一拍御案,大声骂道:“江南贼寇越剿越多,朕养你们又有何用?还不快滚!”众人唯唯诺诺倒行退出,又见安德海手捧一卷东西进殿来,咸丰眉头一皱:“又是八百里军情?”小安子诡笑道:“是开心的钥匙到了……”
在宫外不远处的临街上,面南背北坐落着一处大院落,院落分为中、东、西三路,均为多进四合院,庭院深深,站在门前,根本望不到院子的尽头,所谓的“侯府深如海”,大约如此。迎面中路为三开间大门,门前有石狮一对,东西各有房门三间。中间上方有一题匾,上书四个大字:恭亲王府。大门两门分别列四名挎刀侍卫。
一队人马向王府而来,前面是四匹快马,马上有四名侍卫,身着黄马褂,腰间挎刀,老远就可知是大内待卫。后面是两顶轿子,前面是八抬大轿,绿呢顶,后面是四人抬轿,也是绿呢顶子。轿后有四名步行侍卫。
一行人来至恭王府前,侍卫翻身下马,对着门卫高喊:
“快请王爷接旨!”
顿时,中门洞开,太监、宫女们拥至门内,后面走出一队人,为首一人身着黄袍虎步生风,正是恭亲王奕訢。
恭王来至门口,绿呢大轿的轿帘被一侍卫挑起,走下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身着一品朝服,须发皆白,恭亲王认识,此人正是总领内务大臣文庆。几乎同时,从小轿里走下一位三十多岁的官员,中等身材,浓眉阔目,一脸豪气,从朝服上看,像位侍郎,恭王不认识。
稍稍迟疑,恭王马上笑着拱手道:
“文大人,今日光临敝府,本王相迎来迟,恕罪!恕罪!”
文庆拱手笑道:
“王爷言重了,微臣岂敢劳王爷出迎,只是今日特来传旨,故有劳王爷,请王爷见谅。”
二人寒暄过后,恭亲王向后面望了望,文庆马上明白,笑着介绍道:
“恭王爷,这位是吏部左侍郎、内阁大学士曾大人。”
恭王爷这才知道,面前这位就是久有文名的才子曾国藩,不由点点头,那曾国藩早早上前施礼:
“下官拜见王爷。”
恭亲王忙道:
“曾大人圣命在身,不必多礼,二位大人快快有请。”
说罢,恭亲王与文庆并肩走进王府,曾国藩紧跟其后。
恭亲王从大内迁出来已有两个月了,今天,这座豪华的府邸迎来了第一批尊贵的客人。
说起这府邸还颇有一段来历,这本是乾隆宠臣和珅的住宅。和珅在乾隆朝官至户部尚书,又兼许多要职,权倾朝野。因而他的府第建得气势非凡,府中许多建筑是仿照皇宫的一些宫殿建造的,并有可与圆明圆蓬岛瑶台相媲美的庭园点缀,共有房间三千余间。在和珅未获罪时,此府便名满京师,许多王公大臣对此垂涎三尺。据说,乾隆帝十七子庆僖亲王永璘就非常喜欢这所宅院。有一次,他与信臣饮酒,有人劝他多向皇上示才,以争立储君,庆亲王笑道:“天下至重,何敢妄窥,惟冀他日将和珅邸第赐居,则愿足矣。”后来,嘉庆帝即位,查抄了和府,没收了此第,并把它赐予庆亲王,以示对他不愿争位之赏,只留下东面三间院落给乾隆帝钟爱的十公主和额驸丰绅殷德居住。后来公主死后,整个和府归于庆王,道光二十二年(1842),庆王之后,因罪夺爵,此宅遂没于内务府的账内,空闲至今。
咸丰帝登基后,恭亲王恭顺安服,数次代圣上去慕陵祭祀,检查工程进展。今年乃道光帝晏驾三年之期,恭亲王奉命随扈,随皇上赴陵寝奉安道光帝梓宫,回京后,又随扈去天坛祀天,将道光帝灵牌以“宣宗”庙号升配入殿。随后举行了拜服礼,至此,先帝的丧事才算全部结束。
办完了父亲的丧事,咸丰帝要办私事了——与诸弟分府。此时恭亲王已年满二十,且已有妻室,他没有理由再留在大内皇宫了,考虑到恭亲王的特殊地位,又念及手足之情,及近二年来他的表现,咸丰亲自下旨,把和珅的府邸赐予恭亲王。
恭亲王得此豪宅,甚感欣慰,他完全明白四皇兄的心思,这是让自己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了,安心在此享乐吧。于是,又锦上添花,在水面建了花园,取名鉴园,又从李公桥引水环之,邸外小溪清澈,水声轠然,邸内亦是小溪潺潺,清波荡漾。他便在此读书、练字,享受安逸的生活。
众人来至正殿,只见大殿有三大间,雄伟高大,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绿瓦吻兽,颇有王者气魄,入了大殿,只见殿内银光闪闪,家具器皿精美雅致。
恭王和文庆、曾国藩分宾主落座,早有宫女奉茶。文庆起身笑道:
“恭王爷,本官今日前来是为王爷送册书来了,请王爷接旨吧!”
恭王闻言,马上起身跪地,文庆从一名侍卫奉上的玉盘中取过圣旨,朗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蒙承天恩,我世祖入主中原,创后世之业,至今已历六世,先帝承列祖之余烈,挽祖业于哀势,以至天下虽弱,仍为一统。今大行皇帝不恤臣民,弃天下而西游,朕受先帝之恩,以继大统,自朕临御以来,尔恪守孝道。数次代朕亲临慕陵祭祀,检查陵墓工程甚细,仁孝之至。尔昔日得先帝遗命,得封亲王,今朕谨承先帝遗命,授尔为恭亲王,颁此册书,并授宝典,钦此!
地上的恭亲王闻旨,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了上来。这册文早在三年前就该颁布,可一直没发,一直等到今日。
“臣谢主隆恩!”恭亲王叩首于地,口中高呼道。
平身后,恭亲王重新入座,望着文庆道:
“文大人,本王出宫数月,也无暇回宫,不知圣上龙体安泰否?”
文庆心里清楚,恭亲王出宫后没被召一次,他关心皇上的身体,只是借口,实则想探听一下皇上对他的虚实。于是笑道:
“回王爷的话。近日,洪匪猖獗,江南不稳,剿匪之师逡巡不前,劳师糜饷,日久无功。圣上对此苦无良策,甚是焦虑。”
恭王闻言一愣,脸上的微笑欲去不能,讪讪的,一时无言。
是的,他又能说什么呢?继续问剿匪之事?这是朝中君臣的事,与己何干呢?不问吧,自己也是爱新觉罗氏子孙,与当今皇上是亲兄弟,面对如此危境,能无动于衷吗?
文庆见恭王有些尴尬,马上笑道:
“王爷不必担心,江南洪匪不过是一些邪教刁民,不足为惧,皇上已派首席军机大臣赛尚阿大人为饮差大臣,统率两广军士,以下官想,洪匪定会平定,不日可奏凯歌。”
恭亲王听了这话,稍稍点头,他知道赛尚阿是皇上的舅舅,久统兵马,也许会不负众望的。
坐在一旁的曾国藩一直没说话,现在见到恭王对时局很关心,也来劝道:
“王爷请放心。江南之匪不过乌合之众,不足为忧。今年江西乡举照常进行,可见江南的形势远没有传言那么严重。”
听了二人的话,恭亲王宽心了许多。点头道:
“皇上勤于政事,百官尽力辅佐,我大清中兴有望。”
文庆听了曾国藩的话,马上笑道:
“曾大人,此次江西乡试,大人得以主考,并被恩准,事罢可回乡探亲。这次江南之行,一定能得江南真实情况,回京后,向皇上如实禀报。”
“文大人所言极是,下官虽为穆彰阿的门生,但蒙恩未被牵连,仍得圣宠,可见圣上对下官皇恩浩荡,下官没齿难忘,怎敢不为朝廷分忧呢?”
恭亲王看了一眼曾国藩,见他满脸的真诚,不由点了点头。
曾国藩所说的是真心话。他本是湖南长沙府湘乡县杨坪一个小山村的农村娃,祖父中过秀才,也就算作一个读书人了。曾国藩的父亲读过十几年的书,一直没多大的进展,科举场上屡屡失意。到了曾国藩这一代,爷爷仍没放弃努力,督促孙子们好好学习。曾国藩有一姐、三妹、四弟,论男孩,他是长孙,自然受到父亲不少的教诲。学业长进很快,在科举场上一路顺风。道光十七年(1837)湖南乡试中举,第二年中进士。他乡试、会试的主考官就是穆彰阿,他们有师生之谊。
说起穆彰阿,满洲镶黄旗人,姓郭佳氏。此人年轻时颇有才气,很有文名,后来多次主考乡试的会试,借机广招门徒,大搞裙带关系,地位越来越高,他的门生在朝野为官的也越来越多,凭着这点儿关系,穆彰阿在道光末年权盛一时,此人其实并无多大的野心,也无专权的恶迹,但十分的官僚,凭借自己的老资格及众门生的势力,朋比成奸,为新皇所恶,咸丰登基不久,即对穆彰阿予以严惩,但对他的学生们并未牵连太多,曾国藩是他的得意门生,凭着与穆彰阿的关系,青云直上,二十年(1840)授翰林院检讨,二十七年(1847)攫内阁大学士兼礼部侍郎衔,二十九年升礼部右侍郎,短短数年,由一个从七品的小吏升为从一品的大员。但在这场斗争中,曾国藩丝毫没受到影响,让人费解。也许新皇立足未稳不想打击面太大;也许穆彰阿并无恶迹,无法对其集团进行重击。其中缘由只有咸丰帝心里最清楚。此次江西乡试,有人保举曾国藩主考江西,咸丰帝顺利恩准,并准其事罢回湘乡省亲,锦衣还乡,可见咸丰对曾国藩十分器重。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文庆二人起身告辞,恭亲王送至二门内,着管家何顺送客至大门外,自己反身回殿。
客人走后,王府又恢复了平静,奕訢坐在殿上,看看案上那黄缎包裹的册文和官印,心中又喜又忧。不由伸手拿起册文看了起来,当看到册文中说自己近年来如何代圣祭祀,督促修陵,嘴角上泛起一丝冷笑:是啊,代圣上祭祀,看似是无比宠幸之事,实则是别有用心。数九寒冬,寒风凛冽,雪花飞舞,皇上躲在深宫,围着火炉取暖,自己则冒风顶雪,策马出阜城门,行琉璃河,憩恩惠寺,翻雪山,过冰河,在京师和陵地来回奔波数次,这是干什么?皇阿玛是我一个人的吗?为先帝尽孝,只该是我一个人尽吗?四哥,皇阿玛活着时,你不是很仁孝吗?处处以仁孝自居,皇阿玛驾崩后,你是如何尽孝的呢?什么是让我尽孝,这是在变着法地考验我。若我稍有不满,便会因“不孝”而获罪。四哥,这就是昔日的那位与我同食同寝、同窗共读的四哥吗?人为什么一旦得势就会忘去患难之交呢?
“王爷,王爷——”
恭亲王一愣,猛然醒来,见何顺正立在面前,小心地喊着。
“什么事?”
“回王爷,忄享郡王前来贺喜,请王爷迎接。”何顺小心道。
惇郡王,那是五哥,只是过继给了和硕惇亲王了,失去了皇子的身份。虽然名分变了,但骨肉同胞之实没变,不能冷淡了他。
“郡王在哪儿?”
“正在前厅休息,郡王一直嚷嚷着要到后殿来。奴才们劝了很久才劝住。”何顺小心地说道。
恭亲王知道五哥生性直率,状貌粗拙,常常不拘小节,没有龙种贵胄的风度和气质,所以他相信何顺的话,点头道:
“快快随本王去迎接!”
来至前堂,远远见一身着紫色丝绸长衫之人,头戴圆帽,背着双手在堂内踱着步。那人见恭亲王来了,忙迎出去,那张原本粗拙丑陋的脸更加难看,他瞪了何顺一眼,气呼呼地说道:
“老六,你这是啥鸟地方?本王要进宫,那些大内侍卫也不敢拦,可到了你这鸟王府,却不让本王进,你老六是如何教训下人的?刚开府没三天,连自己亲哥哥都不让进,这算个啥?原本以为你老六开了府,我们兄弟能勤走动走动,见面说说话,可这地方和皇宫差不多,让本王空喜欢了一场。”
恭亲王了解五哥的脾气,对他的话并不生气,而是赔着笑脸道:
“五哥,你来小弟府上,当小弟的自然要去迎接,这才合规矩,也可显显你这做哥哥的威风,怎能让哥哥随便就进了呢?”
奕誴把大嘴撇了撇,朗声道:
“老六,五哥可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哥就喜欢直来直去。”
恭亲王知道自己规劝是多余的,便笑了笑,向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给五哥施礼:
“六弟给五哥请安!”
奕誴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忙摆手道:
“罢了,罢了,老六,论名分你是亲王比哥高,论身份,你是皇子,比哥尊,哥可受不起你这礼,还是罢了吧!”
奕訢起身笑道:
“五哥,这是六弟私宅,自然要行家礼了,无论怎么说,你仍是五哥嘛,请五哥到后殿说话。”
奕訢和奕誴并肩向后殿而去,来至银安殿,奕誴并不落座,而是看看这,瞧瞧那,那殿内银光闪闪,器皿精美,不由大声笑道:
“老六,你好福气,哥早听说这和府是京师里除了大内可比,其他任何府第也难比的好地,今儿一见,果然不错,这‘银安殿’比紫禁城的‘金銮殿’差不到哪儿去。”
恭亲王讪讪地笑道:
“五哥,这话可不能乱讲,六弟这一切均为前朝和珅所遗,小弟可没钱装饰,只求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放下一张书桌让小弟读读书就行了。”
奕誴见奕訢面有惶恐之色,哈哈大笑:
“六弟,你怕什么?这是四哥赐予你的,五哥只不过说说,不会去四哥那儿告状。”
奕訢也笑了笑道:
“五哥,尝尝小弟刚从江南买来的龙井茶,看看味道纯不纯。”
恭亲王故意引五哥坐下说话,不要东张西望地不说正事。他知道,五哥今天来,一定有话要说。绝不是什么贺喜。
奕誴端起一杯茶,轻轻呷了一口,闭上眼,慢慢品了品,微微点头道:
“不错,不错,正宗的龙井茶。只可惜去年阴雨多,这茶味不是太香。”
这些满人原本生于白山黑水,吃烤肉喝奶茶,刚入关时,只有几人能喝惯中原的茶。可他们的子孙竟早已不喝那充满腥膻味的奶茶,而成了品评茶叶的专家了。
“五哥真了不起,据奴才们说,这茶是因雨水多而差了些,不想被五哥一口就品出来了。”
“那是,你五哥是干什么的?每天就是以喝茶为业。对所有的茶叶,五哥只喝一口就能知道是什么茶,产在哪儿。”奕誴满脸的自豪。
喝完一杯茶,惇郡王奕誴这才想起今日前来的目的。笑道:
“老六,今日五哥听说老六的亲王册文颁下,特来道贺。”
奕訢忙道:
“小弟多谢五哥美意。”
奕誴皱了皱眉,望着奕訢道:
“老六,五哥性子直率,请不要见怪。五哥老是想不通。老六的亲王是皇阿玛遗命所赐,为何四哥等了三年才颁册文?这是什么意思?”
奕訢心中一惊,这话如何回答,难怪皇阿玛不喜欢你,五哥、五哥,有些话能说出来吗?
“五哥,有些事不可多想,皇上做事自有道理,我们这些做小弟的,只有服从的分,不能多问。”
奕誴轻蔑地一笑:
“老六,你与老四的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无人点破而已。三年才颁册文分明是老四不信任你。”
奕訢十分惊恐,正色道:
“五哥,话可不能这么说,传出去,对我们兄弟俩都不好。皇阿玛大丧之期,怎可封绶?”
奕誴认真地说道:
“大丧期内封绶之事并未停止。老四的舅舅赛尚阿原本一都统,被擢为首席军机大臣,孝全皇后不是追绶为孝全皇太后了吗?而静贵妃也是老四的养母,为何不能尊为皇太后?”
奕誴真是个有口无心的主,他只知发泄自己的不平,没想到有些话本来是想安慰别人,可说出来却会伤别人的心。
这句话正说在奕訢的痛处,母亲不能封后是他和母亲的心病。虽然母亲过着皇太后的生活,但有时物质享受并不能完全代替精神追求。这一点静贵妃虽没在儿子面前说起,但奕訢完全可以看出母后的忧郁和不安。他作为儿子又能如何呢?
奕訢脸上有些发热,立刻罩上一层灰色,但很快又有了些许笑意:
“五哥,皇上这么做也是遵循祖制呀?我们应该谅解皇上才是。”
奕誴并不理解奕訢的心思,仍道:
“遵循祖制?有何祖制?这只不过是明朝祖制,我大清朝并无此制。昔日孝和皇太后不也是皇阿玛的养母吗?皇阿玛登基后,不是尊为皇太后了吗?”
奕訢流血的伤口又被撒上一把盐,他只有苦笑着不说话,期望早点儿结束这个不愉快的话题。
奕誴似乎看出了奕訢的心思,不再说什么,端起一杯热茶喝了起来。
几口茶下肚,奕誴把茶杯重重放在案上,愤愤道:
“五哥就是看不惯当今的风气,老六,你看看,广西的教民造反,已派了三任钦差大臣,去了几万兵马去剿杀,可那区区几个匪民非但没被剿灭,反而越闹越大,已窜到湖南了。在永安分封诸王自立天下,几万大军干什么吃的?再看看朝中这些人,浑浑噩噩,无所事事,人人敷衍塞责,文恬武嬉,坐食俸禄,置祖宗大业不顾!”
奕訢见这位炮筒子郡王又议论时事,忙提醒道:
“五哥,按制你我兄弟都不能干涉政事,千万要小心,不要惹火烧身。当今皇上并非平庸之人,自有灭贼良策,无须我们多虑。”
“祖制!祖制!老是沿袭祖制,总有一天要亡国。”奕誴一气之下,竟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奕訢吓得脸色发白,奕誴说罢也觉失言不再说话,再看老六吓得面如土色,自感没趣,起身说道:
“老六,五哥去了。”
说罢,也不容奕訢起身相送,甩手而去,奕訢愣了一下,忙起身追出去,送至大门口。
回到银安殿,奕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里乱得如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索性向后一靠,闭目休息。
眼睛是闭上了,但脑子里并没有休息,一会儿想想那亲王的册文,一会儿又想想五哥的话,心烦意乱,得了,去乐道堂看书去吧,只有看书才能让浮躁的心平静下来。
掌灯时分,奕訢正在看书,忽听一位宫女轻声道:
“王爷,该用晚膳了,请王爷用膳。”
恭王头也懒得抬,吩咐道:
“把晚膳送来。”
“嗻。”那宫女应声而去。
恭王整个上午也没安下心,午膳时,几位妻妾团坐一桌吃饭,见他不高兴,个个都提心吊胆的,饭桌上空气紧张,恭亲王也没了胃口,送到嘴里的肉,吃起来像木块。整个下午都在看书,心情慢慢静了下来。现在正看在兴头上,怕去吃饭,搅了这么好的心情。
不多时,一位仆人带着两个奴仆抬着小饭桌来了,桌上有十来个盘子,还有一壶酒。后面还跟着一个提着饭篮的人。
收拾停当,恭王这才放下书,来到饭桌前,见桌上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菜,面有喜色,身旁的仆人忙道:
“王爷,这些菜都是娘娘吩咐做的。”
恭王很高兴,点点头。旁边又来了一位宫女,执壶为王爷斟酒。
这顿饭吃得舒坦。人常说,中午不动锅吃得一样多。就是说,你中午没吃饭,到了晚上肯定要多吃,一顿吃的抵得上两顿。恭王吃饱喝足了之后,已是灯火辉煌的时候了。
北京的夏夜也很热,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天气,恭王在乐道堂看了一会儿书,浑身燥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来人,去听竹斋。”
“嗻。”随着一声应答,早有两名宫女上前伺候,恭王丢下书本,扶着一位小宫女的肩站了起来,另一位宫女早已提了一盏灯,在前引路。
天还真有点儿热,恭王扶着小宫女的肩,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宫女身上的香肌很热,嗅着那处子的气息,恭王的身上冒出了汗。
来到后堂,是一院落,大门是一穿堂,两侧悬着大红宫灯,穿过厅堂,迎面是一片竹林,青青的竹叶在月光下摇曳着,枝枝青竹如亭亭玉立的少女。恭王知道,这都是福晋的心肝宝贝。
恭王的嫡福晋瓜尔佳氏,乃桂良之女,她出身于豪门望族,饱读诗书,教养极佳,可谓品行高洁、知书达礼、气质高雅,平时最喜欢莳兰养竹,居室自题为“听竹斋”,自号为“友兰女士”,大有雅士之遗风。前人东坡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说,这位娘娘也效之,在院内种了一片翠竹。
“王爷驾到——”
一声高喊,整个院子里马上骚动起来,不多时,一队宫女分列两侧,齐声道:
“奴才恭迎王爷。”
恭王并不理会,而是直奔内堂,见堂上无人,转身向东间而去,迎面走出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只见她面如满月,腮如桃花,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见了王爷款款地施礼,粉面含春,轻轻道:
“奴婢给王爷请安!”
恭王心中一怔。见那张粉面在灯光下已是绯红满天,轻轻道:
“平身吧,王妃在哪儿?”
“回王爷,娘娘已安息了。”说罢,脸更红了。
恭王见这女孩如此,不由多看几眼,心中微微一动,他知道这位女孩叫桂儿,是福庆之女,原是桂良府上的丫头,后随福晋陪嫁而来。当初来时不过十岁,尚未发育成熟,不知不觉,现在已长成婷婷少女了,凸凹的曲线在那长长的粉红的长裙下现了出来,十分匀称、流畅。
“桂儿,是王爷来了吗?”室内传来瓜尔佳氏轻柔的声音。
恭王马上惊醒,忙道:
“是本王来了。”
说罢,恭王走进了房内,室内装饰得素雅大方,一律淡青色的窗帘,纯白的墙帷,窗下的檀木案上,放着一盆兰花。靠北墙是一张大床,上罩得纱帐,外面的浅蓝色的帷幔已拉开,床上正躺着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身着白色纱裙,斜靠在床上,怀里正抱个小孩,母子面前正有两名宫女给她们扇风。
恭王望着妻子那一头如泻的青丝,像黑瀑布一样,在灯光下闪亮,再看那张娇美妩媚的粉面,更是心荡神移,急忙上前,笑道:
“来,让阿玛抱抱乖女儿。”
此时的瓜尔佳氏已做了母亲。几个月前,她为恭王生下长女,取名“翠儿”。
瓜尔佳氏望着恭王那凑过来的笑脸,她从丈夫的笑意中已读懂了他的意思,轻轻地说道:
“今儿臣妾身体不太舒服,这个小东西也不太安分,天天闹得臣妾不得安生。现正睡得香,别惊醒她,吵着王爷。”
恭王的心忽地凉了下来,他也明白妻子话中的意思,夫妻俩已生活了五年,一个细微的动作、眼神,双方都可以悟出其中之意思,他知道福晋身子不好,不能同房。不由脸上讪讪的。站了一会儿,便悻悻而去了。
走出听竹斋,奕訢的心已凉了许多,迎面一阵微风吹来,他浑身的燥热稍稍减退,斜眼望了一眼东院,仍有灯光射出,那儿是侧福晋薛佳氏的居所,奕訢站住脚,可一想到那薛佳氏扭扭捏捏的表情,便吐了一口气,径直向东道堂而去。
天真热了,虽没入伏,但已有伏天的气息,俗话说“热不过伏头,寒不过九头”,就是说,有时候夏天是入伏前几天热最热,冬天里,数九寒冬有时还没交九前几天冷。奕訢坐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身上出了一层密密的汗,黏乎乎的,十分难受。一名宫女忙端上一盆冷水来,奕訢伸手抓过手巾,正准备擦汗,忽听一位女子道:
“王爷,岂能用冷水擦身?小心受风寒。”
奕訢一愣,抬头一望,一位女子端着一盆水而来,正是桂儿。
那桂儿看了宫女一眼,没说什么,宫女忙把冷水端去,桂儿递来一条手巾,面带笑意道:
“请王爷用温水擦擦,这么热的身子,用冷水擦,当时舒服,可过后会伤身体的。”
奕訢望了她一眼,只见桂儿那粉面娇红,映着粉色长裙,也是十分娇媚可人。
“你不在后院侍候王妃,为何到前院来了?”奕訢故意板着脸问道。
桂儿不是一般的宫女,而是福晋的陪嫁丫头。福晋端庄高雅,善于治家,家人无不敬畏,就是奕訢对她也有三分敬意,她的陪嫁丫头怎敢胡来?
桂儿闻言,粉面羞得更红了。按说,她只能在后院侍奉王妃娘娘,不能随便到前院来,更何况这半夜三更的。但今天她不怕,因为她得到了允许。
“王爷,娘娘近日身子不爽,不能伺候王爷,今日特派奴才到前院伺候王爷。”说着这话,细若蚊声,满面羞红。
奕訢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心跳加快,还是自己的妻子了解丈夫的心思,自己不能尽义务,便派了贴身丫头来尽义务。这丫头并不一般,论人品、论长相,并不比大家闺秀差。
“你替本王擦擦吧。”奕訢假装严肃,故作镇静地道。
桂儿略略迟疑了一下,便把手巾缠在手上,伸到王爷的脸上,先擦擦脸。
一阵处女的气息扑来,十分诱人。那迷人的身段就站在眼前,随着她一下下地擦,浑身的香肌雪脂颤动,胸前那两个高高的山丘,像两个小兔子,活蹦乱跳。
奕訢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去抓那两只小兔,面前传来一声娇吟:
“王爷,奴才给你擦擦身子,看看你,刚擦过的头上又出汗了。”
奕訢伸手把她拉到怀里,急急地道:
“桂儿,王爷到里屋脱去衣服,让你好好擦擦。”
桂儿双目含春,丁香半吐,娇声道:
“王爷真不知羞,奴才只是奉娘娘之命来给王爷送温水,并没让奴才为王爷擦身子。”
这种挑逗更激起了奕訢的欲望,他一把夺去手巾,扔在地上,双手抱起这桂儿就向内间走去……
今年的夏天特别热。早晨太阳刚出来,地上就像下了火,让人感到不舒服。奕訢坐在乐道堂读书,可心烦意乱,一页也看不下去,身后两名宫女正为他扇风。
何顺从堂下急急而来,进了屋,大声道:
“王爷,宫里来人了。”
“快快有请!”恭王马上感不到热了,背上有丝丝寒意,他不知道又有什么事要发生。
不多时,一位太监在何顺的引领下来至正堂,那太监见了奕訢忙跪地施礼:
“奴才给王爷请安!”
“平身吧!今日公公来府上可有要事?”
那太监忙道:
“奉圣上旨意,请王爷速进宫面圣。”
恭王一愣,这大热天的不节不庆的为何召见?但他又不能问,只是点头道:
“本王马上起身。何顺,快给本王备轿。”
“嗻。”何顺马上应道。
来至前堂,何顺挑着轿帘,侍候恭王上轿,刚坐下,何顺低声道:
“王爷,刚才内务府分来几名宫女,今年皇上选秀,分拨四名秀女给咱王府,王爷有何吩咐?”
奕訢正想着皇上召见会有何事,听了何顺的话,有些不耐烦:
“这样的小事还要请示吗?交给王妃处置!”
“嗻。”
养心殿上,咸丰端坐在御座上,旁边站着几位近臣,首席军机大臣祁寯藻,兵部尚书、大学士桂良;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心存;首辅大臣文庆已年老体弱,特赐座于咸丰帝前。
“臣弟叩见皇上!”奕訢忙跪地施礼。
“平身吧。”咸丰面带微笑。
“谢皇上。”奕訢规规矩矩的,完全以礼见君。
“六弟,大热天的朕召你来,是有件事要劳你前往。”
奕訢立刻道:
“谢皇上对臣弟的信任。臣弟甘愿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咸丰见六弟慷慨激昂,没半点儿推辞,十分高兴,他就爱看六弟对自己恭顺。于是笑道:
“老六,哪有什么‘汤火’,真有刀山火海的,朕怎忍心让自己的手足兄弟去呢。今日协办大学士杜大人去世,朕与杜大人有师生之情,想请老六代朕护送杜大人的灵柩归籍。”
奕訢大惊,这算什么?杜受田不过是一协办大学士,还是一个汉人,官居从一品,自己乃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堂堂亲王,竟要为一个下属护灵,这不是拿人开涮吗?但又一想,既然皇上开了这口,就必然是深思熟虑、故意安排的,若不从,几年的努力就白费了。于是道:
“臣弟遵旨!”
咸丰见奕訢并没拒绝,很是高兴,不由动情道:
“杜大人虽只是一大臣,但有恩于朕,朕不能忘恩,古语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生之谊有如父子之礼。朕与尔虽贵为皇亲贵胄,但礼仪不可变。朕不便前往,只有劳六弟的大驾了。”
奕訢马上笑道:
“臣弟理应代圣上尽礼。不知何日起程?”
“三日后,朕今日要与众臣亲临杜府哭丧,六弟就不必去了,快回府安排一下,准备起程吧。”
恭亲王在回府的路上,越想越生气,这叫什么事?亲王要为大臣送灵,恐怕自古至今也没有。他杜受田对你四哥有恩,不就是帮你谋到皇位了吗?这应是我的仇人,让我送灵,这不是羞辱我吗?再看看季昌芝,那是大学士,军机大臣,与杜受田同在顾命大臣之列,论官职季昌芝为正一品,比杜受田高半级,可外放闽浙,因病乞休,虽得恩准,但穷困潦倒,不久前病逝,皇上亲笔朱谕:不予恤典。堂堂一品大员,死后连点安葬费都不发,更别说恩赐后人了。为何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待遇呢?
整个上午,奕訢坐卧不安,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从前代皇上数次去陵地,祭祀先帝,检查工程,那是代皇上去,但也是尽自己的孝道,应该去的。可今日去送杜受田,这算什么?是尽忠,还是尽孝?没理由呀。但能说不去吗?唉……
“王爷,桂老爷来了。”何顺不知何时来到面前,小心地奏道。
“请到银安殿吃茶。”
奕訢心里稍稍安静了些,岳父前来,对他是个安慰,他可与岳父商量商量。
到了殿内,恭王以家礼见过了岳父。重新落座,恭王道:
“岳丈公务缠身,天气又如此炎热,为何又来府上?有事可让奴才们说一声,别累坏了身体。”
恭王知道,岳丈是自己的靠山,他有权有谋,有事可与他商量。
桂良看了看爱婿,笑笑道:
“王爷,老夫在殿上见王爷应允皇上所请有些勉强,怕生出是非,特意来府上看看。”
恭王十分感激岳父的关心,也佩服他的眼力,不由怨道:
“岳丈,本王有些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安排,本王乃堂堂亲王,又是受先帝遗命所封,怎可为一臣子护灵?让天下人笑话!”
桂良摇了摇头,正色道:
“王爷万不可推辞。这杜受田为皇上授业多年,又很得先帝眷顾,所以善揣圣意,辅助今皇谋位成功,今皇对杜大人感恩戴德,皇恩浩荡,对杜大人之死,皇上深为震悼,追授太师名号,晋大学士职衔,赐予文官最高谥号‘文正公’,今日又率众臣亲临杜府哭奠。在杜府,又晋杜受田老父礼部尚书衔,破格擢升杜受田之子杜翰为工部侍郎,由一般庶子而升为二品大员,连升五级,真正是平步青云,对大臣如此礼遇,可谓空前绝后,所以,皇上请王爷护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上书房的师傅为何对诸皇子这么好,不就是盼着有这一天吗?”
恭王听了岳父的话,不由想起自己的师傅来。翁心存仅授业一年,且自己年幼,对他没什么感情,贾桢可算是自己的恩师了,但他主试江南后,偏偏母亲去世,为了忧母,离开了上书房;卓秉恬,他也是个宿儒,可他都教自己干了些什么?一再鼓吹自己在先皇面前示才,结果呢?到手的皇位又飞了。唉……
“王爷,古人云: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之事是皇上在考验王爷。看看王爷到底有多大的忍耐力。同时,又可看作皇上对王爷的器重。大凡皇上想亲自办而又不便亲自出面的事,都交由王爷去代替,不是故意有别于其他诸弟吗?若王爷今日不咽下这口气,那几年的努力岂不白费了吗?老夫以为,王爷眼下只有恭顺安服,藏才示拙。否则的话,不但不能建一番伟业,恐怕这个散闲亲王也做不成。”
恭亲王闻言,苦笑了一下。
“岳父,本王目前这处境,还有何伟业可建?只要能安稳做这亲王也就满足了。”
桂良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笑笑,低声说:
“王爷此言差矣,所谓时势造英雄。王爷能否建一番伟业,全赖时势发展,今日老夫不瞒王爷,大清的江山离不开王爷啊!”
“什么?”奕訢瞪大了眼睛望着岳父,见他满脸正色,不像是玩笑话,更不是恭维话,再说,岳丈没理由恭维女婿呀!
“王爷,大清朝不太平啊!赛尚阿平叛无功,已受议处,今江南叛匪已过湖南,围攻武昌,皇上新任的钦差大臣徐广缙,调度失机,数万清兵如无头苍蝇,惶惶不前,闻匪而丧胆。一旦武昌失守,长江不保,匪贼必定沿江而下,苏、浙难保,江南半壁河山危在旦夕。”
恭亲王大惊失色,他整日在府中读书练字,不问政事,只知与皇上唱和酬答,没想到时局已如此危机。岳丈是兵部尚书,统领全国兵马,他的话,应该是千真万确的。
“岳丈,既然如此危急,为何不派兵剿杀?而坐视匪贼横行?”恭王急切道。
桂良苦笑了笑:
“朝廷何尝不想平定叛乱,也没少调兵围剿,只是我大清入关日久,八旗之兵再无昔日英勇,就是绿营之兵也是将庸兵困,溃不成军。朝中仅有蒙古骑兵尚有余勇,但要守卫京师,不敢派往江南,再说江南丘壑纵横,山多林密,骑兵也无法发挥优势,只有依靠江南各部慢慢围堵了。”
“朝廷君臣为何不早想良策呢?”恭亲王十分着急,急切地问道。
桂良长叹一声:
“王爷,我大清入关已逾三百年,早已没有昔日进取之心,上自君主,下至百官都是浑浑噩噩,推诿浮躁,每议一事,少则数日,多则月余。一事无成。”
“岳丈为何不向皇上进言,兴利除弊?”
“王爷,一人重病,手脚已腐,虽有一清醒头脑,但四肢瘫软,又能有何作为?”
“以岳丈之见,如何才能扭转目前这种局面?”奕訢毕竟是皇子,在关乎大清千古基业上,不敢有半点含糊。
桂良笑笑道:
“只有重用英才,才能振兴祖业,依王爷的才干,可担此重任,只是不可急功冒进,只能坐等时日。”
恭亲王听了岳父的这番话,刚才的怨气消了许多,但对自己能否有扬眉之日,也不敢抱多大的奢望。只有笑笑道:
“一切听由天命吧。”
夜已深了,圆明园内宫灯闪烁,戒备森严。禁军、侍卫精神抖擞,来往巡逻。鼓楼上传来三更的梆声。
园内东北角,一处院内仍射出明亮的灯光。这是一个偏殿,两盏宫灯悬于檐下,迎风摇摆,一块题匾上大字闪闪发光“洞阴深处”。
殿内西间是一书房,一位女子身着粉红长裙,正立在一书案前,挥洒泼墨,旁边站了一位小宫女。
那女子微皱眉头,边吟边书,时书时停,良久,终成一诗。方才把手中的笔一扔。踱步窗前,去望那窗外的一轮明月。
小宫女望着案上那未干的墨迹,不由轻轻吟道:
十二楼中尽晓妆,
望仙楼上望君王。
锁衔金兽连环冷,
水滴铜龙昼漏长。
云髻罢梳还对镜,
罗衣领换更添香。
遥窥正殿帘开处,
袍跨宫人扫御床。
小宫女吟罢,不由泪眼蒙眬,望了一眼窗前那人,轻轻叹了口气。
“兰贵人,夜已深了,请洗面更衣,上床休息吧。”门口有一宫女端着一盆水,轻轻道。
窗前的那人回头望了一眼,见有几位宫女已把洗脸、洗脚水端来,也没说什么,径直转过身去,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立在书案前的宫女对着兰贵人笑笑道:
“兰姐姐,还是让小红为你洗脚吧!”
兰贵人微微点了点头。小红向门口挥挥手,那几位宫女把水送上,悄悄退去。
小红轻轻脱去兰贵人的鞋袜,帮她洗起脚来,当小红去擦贵人的脚底时,突然发现两只脚的底部各有一块污迹没洗去,她有些吃惊,忙又用手巾擦了擦,但仍不能擦去,小红纳闷,定睛一看,吓得张大了嘴巴,原来,兰贵人的双脚下各有一块黑痣。
“小红啊,张那么大嘴干什么,想吃姐姐的脚丫子吗?”兰贵人有些不满,忙收起脚,责怪道。
“姐姐,你的脚……脚底下……”小红惊道。
“干什么,大惊小怪!脚底下有什么?痤疮还是流脓?”
“姐姐的脚下有两个黑痣!”
兰贵人轻蔑一笑,不以为然地道:
“有痣怎么样?”
小红十分神秘地望着兰贵人,越看越觉得这位兰贵人长得漂亮,甚至比皇后都差不到哪儿去。
“姐姐,听我奶奶说:女人眉中藏珠,一世有福。若脚下藏珠乃大富大贵之人。”
兰贵人苦笑了笑:
“小红,这些话你也信?那都是老太太们编瞎话哄小孩子的。”
小红挺认真地道。
“兰姐姐千万别这么说,我奶奶的话可准啦,她看我妈……”
“得了,得了,这话你都说一百遍了。你奶奶看你妈是个扫帚星,又克夫,又短命,结果你父母双双早逝。她有没有看看你是什么命?”
“看啦,她说小红是伺候人的命,一生没多大出息,但也衣食无忧。”
兰贵人嘴角泛起一丝讥笑:
“看你美的,别以为你选上秀女入了宫就一辈子享福了。过个三年五载的,还不照样把你打发出宫,嫁个人家,谁能保证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小红闻言,马上跪地道:
“兰姐姐千万别赶小红走,小红愿侍奉兰姐姐一辈子。”
兰贵人面有凄色,冷冷道:
“别做梦了,你姐姐还不知哪天被赶出宫去呢,哪有能力保你!”
“不会的,姐姐双脚踏痣,那是脚踏紫云,乃大富大贵之相,姐姐的一生,必定会青云直上,贵若天神。”
兰贵人听了小红的话更加伤感,叹了一声,幽幽地道:
“姐姐入宫已两年,虽封为贵人,可只见了两次皇上,还都是远远地望着,在这宫廷之中,得不到皇上的恩宠,又有何富贵可言?快起来吧,你就是跪到天亮,姐姐也不敢说包你终生衣食无忧。”
小红跪在地上泣道:
“兰姐姐,小红不敢苛求姐姐向小红许诺什么,不过小红愿帮姐姐实现宏愿。”
兰贵人闻言一惊,忙起来扶起小红,笑笑道:
“得了,姐姐不苛求小红,小红也不苛求姐姐。咱们俩也算有缘分,今后就相互帮助吧!谁若有出头之日,别忘了当年的穷姐妹就行了。”
小红听了这话,马上破涕为笑:
“谢谢姐姐。姐姐出身大家,入宫即封为贵人。日后自会得沾雨露,平步青云,小红愿伺候姐姐一辈子。”
兰贵人用手推了一下小红,红着脸嗔怪道:
“你就不要拿姐姐开心啦。姐姐怎么敢想那些呀!”
小红正色道:
“兰姐姐,依小红之见,凭姐姐的出身、长相,并不比宫中的嫔妃差,就是皇后,也不过是道员府出身。姐姐也是道员府出身,完全可以得宠。只是姐姐没有办法接近皇上。”
“接近皇上?这后宫三宫六院,佳丽三千,美女如云,谁不想接近皇上,可皇上只有一个,谁又能接近上呢?”
小红轻轻一笑:
“姐姐,皇上咱接近不上,可先接近皇上身边的人,再由他搭桥引线,自然可行,若在这宫中干等着,那肯定是没戏。”
“皇上身边的人?是谁?你有把握吗?宫女与宦官勾结,那是要杀头的,你知不知道?稍有不慎,连小命也搭进去了。”
小红并无惧色:
“姐姐,我听说,现在最红的公公是安德海。此人机灵过人,但也很爱财,凭姐姐的家境,若有什么稀罕物,送与安公公,只要他收了礼物,这事就算成了。”
听小红这么一说,兰贵人也来了兴趣,哪个宫女不想承受龙泽呢?于是瞪着眼睛问道:
“你和安公公认识?”
小红摇摇头,兰贵人一脸沮丧,十分失望。
“姐姐别灰心,小红若去找安公公,他自然会接受姐姐之托。”
兰贵人满脸的讥笑,那安公公既是皇上的红人,又岂是你这样的小宫女所能左右的。
小红自然看出兰贵人的眼神,不慌不忙地道:
“姐姐,实不相瞒,小红入宫是奶奶托了一个熟人才进来的。我有个表舅原在宫中当差,安公公入宫时,就是投我表舅为师,才得重用的。后来,我表舅年老出宫,安公公才做上慎德堂执事,现在又兼管敬膳房的事,这皇上晚上在哪儿过夜,选哪位宫女伺寝,安公公最清楚。”
“你表舅?他是谁?为何以前没听说?”兰贵人半信半疑。
“我表舅是郑小猫,原为慎德堂的执事,新皇继位时,他因年龄大而自请出宫。小红入宫时,奶奶曾找过表舅,他答应会关照我,现在姐姐想找人引荐,小红便想起这层关系来。”
兰贵人心中又惊又喜,但对此事仍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所以,表面上仍淡淡地说:
“此事万不可轻率,姐姐这对玉镯乃祖传之物,是皇太极赐给我叶赫那拉氏的,入宫时,阿玛偷偷送给我,今交与小红,见机行事吧。”兰贵人说着,从手腕上退下玉镯,用一方白丝绸包好,交给了小红。
小红接过玉镯,十分真诚地道:
“姐姐放心,小红一定尽力做好此事。时候不早,请姐姐休息吧!”
这位兰贵人乃叶赫那拉氏,满洲镶蓝旗人。其曾祖父吉郎阿,曾任户部员外郎。祖父景瑞曾任刑部员外郎。其父惠征,生于嘉庆十年,监生出身,长期任笔帖式,道光二十六年受重用,先为吏部文选司主事,后奉调为吏部验封司员外郎。道光二十九年为山西归绥道道员。今为安徽宁池太广道道员,辖安庆、徽州、宁国、池州、太平五府和广德直隶州府二十余县,兼管芜湖关税,这可是肥缺。
叶赫那拉氏的家庭并不是显宦高官,但她的家族祖上在清代十分显赫,并与爱新觉罗氏有着深远的历史关系。叶赫的祖先原是蒙古人,姓土默特,始祖为恳恳达尔汗,灭扈伦那拉部后,始姓那拉。这“那拉”,蒙古意为“太阳”。后来,那拉部迁至叶赫河岸,遂号叶赫。当初太祖努尔哈赤在祖父、父亲被明杀害后,投奔叶赫贝勒杨吉砮,受到礼遇,并把小女儿许嫁努尔哈赤,赠马匹甲胄,将努尔哈赤送回建州卫。从此,两大家族建立了关系。后杨吉砮兄弟被明朝杀害,其子纳林布禄又将十四岁的妹妹送给努尔哈赤成婚,是为皇太极之母孝慈高皇后。不久,叶赫部被努尔哈赤所灭,两大家族友好关系不再保持,但叶赫族并没被绝灭,很得后金政权的信任。在后来清王朝的建立中,叶赫族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成为满洲八大世家之一。叶赫的男性在清朝位居要职者大有人在。女性充任清室列朝后妃,代代不断。这位兰贵人就是凭着自己尊贵的姓氏,入宫即被册封为贵人。
兰贵人于道光十五年(1835)生于北京的锡拉胡同,其父为一文秘,母亲乃归化副都统惠显之女。这惠显曾历任安徽按察使、驻藏大臣,工部左侍郎,兼京营右翼总兵等职,乃二品地方大吏。所以,兰贵人之母为大家闺秀、名门之花。叶赫那拉氏生于这样的家世,又有这样的父母,自然养尊处优,并受到良好的教育。十六岁时,五经成诵,通满文,二十四史也可浏览。又善诗书画,长得又十分漂亮,可谓才貌双全。
可在家中,叶赫那拉氏并不受母亲的宠爱。她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姐弟五人,三姐妹长得都很漂亮,被人称为三朵金花,尤以大姐最漂亮,幼时很得父母喜欢,取名“兰儿”。可长大后,这兰儿十分高傲,就是对父母、弟妹常常也是颐气指使,又喜欢奢华,凡事均要铺张,在家里很不得人缘,平常,她不与弟妹在一起玩,整天在书房看书、写诗、作画。
咸丰初年,清宫选秀,母亲便给大女儿报名参加,按祖制,清宫选秀三年一次,八旗之女均可参加,可到了今日,八旗人口猛增,便提高了秀女入选的门槛。凡京职满洲蒙古护军领催(正五品武职)以上,外任同知(正五品文职)、游击(从三品武职)以上,现任官员之女方可入选。且武官严于文官,外官严于京官。审选秀女由皇后或皇太后亲自审阅,挑选其中的俊俏者,上报皇帝,册封为妃嫔、贵人、常在、答应等。其他秀女分到宫中或各王府当仆人。贵人以上必须是世家之女,兰儿有个好出身,长得又很出众,自然在册封之列,在皇后钮祜禄氏审视秀女时,见这兰儿相貌出众,本想报封她为嫔的,又见她太高傲,怕日后得宠,不好伺候,便压了她的册封等级,只给她报了个“贵人”的封号,封她为“兰贵人”,分在圆明园的“洞阴深处”当差。
这日,兰贵人闲来无事,便在屋里作画。贵人在后宫封号中不是很高的,是妃嫔之下,常在、答应之上。一般的粗活、重活不需要干,由宫女们干,只对某个宫殿进行管理,平时饮食起居由小宫女侍奉,没事的时候,可根据自己的爱好,读书、写字、描花刺绣都可以。兰贵人不太喜欢描花、刺绣等针线活,没事的时候便看书、作画。
“兰姐姐,安公公来了。”
小红不知何时已站在身边,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
兰贵人心中一惊,手中的画笔差点儿掉下来。她马上又平静了下来。他安德海再得宠仍不过是个七品的太监,是个奴才,自己却是后宫的贵人,不能太失身份,于是道:
“快快有请!”
说着,仍立在案边作画,并不理会旁边吃惊的小红。
“奴才安德海给兰贵人请安!”一声又尖又细的声音,像个男人,又像个女人。
兰贵人画好最后一笔,放下笔,忙转身笑道:
“安公公请平身!”
“谢贵人。”安德海爬起身,偷偷瞟了一眼兰贵人,不由一惊,这位贵人果然不寻常,正如小红所云,气质高雅,相貌出众,又喜欢作诗画画,正合皇上的口味,皇上见了肯定喜欢,若她一旦得宠,自己的功劳就大了,日后说不定还要靠这位兰贵人发迹呢。
“安公公可是宫里的红人,今日怎么有空到‘洞阴深处’来了?”兰贵人有意摆贵人的身份,明知故问。
“哎哟哟,看贵人说的。奴才只不过是个当差的下人,哪有什么红不红的?听小红说贵人画作得不错,今日闲来没事,特来欣赏贵人的大作。不知贵人能否赏脸?”
兰贵人轻轻一笑,满面春风:
“胡乱涂抹,岂能称为画,公公若不嫌污目,欢迎指教。”
安德海走近几步,看了看案上的那幅刚刚作完的画,不由惊叹:
“哎哟哟,我的老天爷,奴才从没看过这么美的画。看看这荷花多水灵,这鸳鸯鸟多美啊。若是皇上见了……”
安德海把话又咽了下去,拿眼偷偷去看兰贵人。此时的兰贵人正在得意,听到“皇上”马上粉面含春,但安德海却没了下文,兰贵人只好应道:
“安公公别说笑话了。这画也能呈御览吗?若皇上见了,还不把臣妾骂得狗血喷头?”
安德海自然明白这兰贵人的心思,马上笑道:
“若是皇上见了这画,只怕这‘贵人’就要变成‘贵妃’了!”
兰贵人儿一惊,心中大喜,“贵妃”那是什么地位,在宫中仅次于皇后、皇贵妃,现在宫中既没有皇贵妃,也没有贵妃,自己若能升至贵妃,那真是一步登天,风光无限。只可惜这不过是安德海的一句恭维话。
小红见兰贵人面有红色,知她有口难言马上笑道:
“安公公,若贵人姐姐能有那一天,还能忘了公公的恩德?还望公公能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
兰贵人听了小红的话,也红着脸道:
“若真有那一天,公公便是臣妾的恩公。”
安德海忙道:
“奴才不敢,贵人若能得宠,奴才只想请贵人永远不要赶奴才出宫。”
兰贵人忙道:
“臣妾有幸能封贵妃,也无权保证公公永不出宫,此事只有皇上和皇后才能做主。公公这样说,岂不是在说笑话?”
安德海神秘地笑了笑,低声道:
“贵人若得皇上宠爱,皇上也听贵人的。别说留奴才不出宫,就是把奴才捧上天,皇上也不会阻拦。好了,时辰不早,奴才也出来多时,这幅画是否让奴才带走,献于皇上?有什么好消息,奴才自会通知贵人。”
兰贵人闻言大喜,忙道:
“多谢公公了,小红,快给公公取些银两来。”
安德海一边卷画,一边道:
“奴才岂敢收贵人的银子?”
小红早进房端出一个小红包,交由兰贵人。贵人将那红包,递与安德海说:
“请公公多费心,日后另有重谢。”
安德海看了看那红包,从缝里可看见黄烂烂的金子,大概有一二十两,不由心动,手伸了过去,口中却道:
“奴才怎敢要贵人的钱?奴才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说着,把金子接了过去,揣在怀中,把那幅画卷成一轴塞于袖中,施礼告辞,低着头,笑眯眯地去了。
奉三无私殿内一片寂静,咸丰帝正端坐案前,批阅奏章。此时,他正在看江南剿匪奏章,当看到武昌被克时,气得一拍御案,大声骂道:
“都是饭桶!贼寇越剿越多,朕养你们有何用?”
“皇上,兵部尚书桂大人在园外请见。”御前太监安德海忙低声道。
咸丰正在气头上,听说桂良来了,不由大声道:
“来的正好,朕正要问他,江南匪徒何时能除,宣他进见。”
“嗻。”安德海见皇上动了怒,不敢大声出气,转身传谕去了。
桂良急急忙忙从殿外奔来,跪地道:
“启奏陛下,江南六……六百里加急。”
“又是江南加急,什么事?”咸丰见一向沉稳的桂良如此惊慌,心里很是吃惊,再看他的双鬓间已有汗珠渗出,把心中的怒火压了压,没发出来。
“启奏陛下,据两江总督陆建瀛奏称,江南洪匪已围攻安庆、芜湖,江宁危在旦夕,乞请朝廷派兵增援。”
“什么?”咸丰一惊,忙起身站立,而后又一屁股跌坐在御座上,半晌没说话。
渐渐地,咸丰由惊转怒,面带愠色,大声喝斥道:
“桂大人,自洪匪在广西叛乱以来,朕已换了三位钦差,调动了江南十省的兵力,为何屡战屡败?区区数千匪贼竟能从广西打到江宁,朝廷数万兵马到底在干什么?朝中诸臣到底在干什么?”
面对皇上的责问,桂良也不敢反驳,只有赔着小心,轻声道:
“皇上,朝中之臣,推诿扯皮,拖沓成风,每一小事,议来议去,数日难定,往往误了战机。前线兵将畏难惧敌,逡巡不前,有些官吏、将领闻风而溃,再加上粮饷匮乏,将士们无心恶战,凡斯种种,均为造成目前局势的原因。”
咸丰帝听了桂良这一大堆的理由,一时语塞,又气又恨,可又无处发泄,造成眼下这局面,又能怪谁呢?社会风气使然,把责任记在哪一个人的头上,确实不妥。再说,这位桂大人乃前朝遗老,对新君忠心耿耿,工作也挺负责,又怎能去责备他呢?
“宣大学士祁寯藻、户部尚书翁心存。”咸丰帝认为桂良说得有道理。打仗要有一个高效的指挥系统,才不致贻误战机。所以首席军机祁寯藻应负一定的责任,粮饷之事归户部管,这两个问题不解决,恐怕剿匪仍是徒靡时日。
没过多会儿,祁寯藻、翁心存来到了奉三无私殿,刚完礼,咸丰传道:
“桂大人,把江南奏报给他们看了。”
祁寯藻、翁心存传阅了桂良递上的奏报,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大气也不敢喘。
“二位大人,对此有何评论?”咸丰帝强忍怒火,语带讥讽道。
祁寯藻入军机已有多年,并无多大的才略,但他谨守孔孟中庸之道,也熬倒了数任首辅,今文庆有病不能理政,军机处只有他资格最老,自然成了首辅,他对江南剿匪之事苦无良策,只得推卸责任。
“启奏皇上,臣以为东南贼患不除,主要在粮饷不济上。近几年北方几省大旱,江南又有叛贼,库银锐减,前方将士有的要饿着肚子打仗。他们能甘心吗?以臣之见,应速速筹备粮饷,犒奖三军,方可彻底扭转江南被动的局面。”
咸丰闻言,转脸去看翁心存,翁心存忙赔着小心道:
“启奏皇上,老奴实在无能为力,国库亏空日久,再也拿不出一个铜板,如向百姓加税,又怕激起变故,望皇上圣裁。”
咸丰听了二人的话,心里有些失望,甚至有些绝望。这是什么世道,堂堂大清帝国竟没落到如此地步!
翁心存见皇上面有灰色,又小心奏道:
“皇上,老奴有一权宜之策,不知妥否?”
“说来听听。”咸丰并不十分热心,他知道,这大清国已病入膏肓了。
“老奴以为,国库虽空,但天下臣民并不都穷。虽不能向百姓加捐,但可发动官吏、豪绅为朝廷捐饷,对捐饷多的,可交吏部叙议,记功,待日后升迁官吏时作为参考。”
听了这话,咸丰微微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朝中的这些官员们,谁府上没有百八千两银子,都捐出来,集腋成裘,聚沙成丘,倒也能解一解燃眉之急。桂良、祁寯藻二人也点头称许。咸丰于是道:
“朕以为翁大人之策可行,祁大人着手草拟圣谕吧,朕要亲下劝捐之谕。”
“皇上,老奴还有一事想请皇上圣思。”翁心存见皇上对自己的进言很重视,又道。
“何事?”
“不久前,和硕恭亲王和惠亲王、忄享郡王联名陈奏,圣意如何?”
咸丰立刻想起不久前三王联奏,主要就储备火药、安抚难民、筹裕仓库,以及京城严门禁、整器械、训练辽京驻防官兵等问题向朝廷提出了一系列建议,折中所涉问题均为当今要务,所陈的建议也很中肯、实用,咸丰知道,这些都是恭亲王一手策划,五叔和五弟只不过是个陪衬,他们没这个能力。
“三王所奏,均为切时急奏,不为无见,朕已下旨嘉奖。”
“皇上对三王所奏筹裕国库之法以为如何?”翁心存见过此奏,恭亲王曾派人征询过他的意见。
咸丰点了点头:
“三王所陈筹裕国库之策共三条:削减朝廷支出、劝谕天下捐助、清查内务府,把历年内务府查抄贪官污吏的财产,用于军饷,此开源节流之策,对朕很有启示,日后定要推行。”
桂良见皇上对三王之奏很满意,也大胆进言道:
“皇上,据臣所知,内务府广储司银库有三口大金钟,乃前明所遗,臣以为应通融变折,以济军需。内务府历年查抄获罪官吏家产也应核实确数。”
“朕已阅内务府的奏折,内务府库银早已用尽,只剩三只大金钟了。”咸丰面有难色,无奈地说道。
“皇上,臣以为变折金钟之事需派忠诚之臣,以免虚耗时日,遗漏库金。”桂良十分诚恳地奏道,他知道眼下的百官都是看见金银就流口水,以钟折金,很难把握斤两,易被私吞。
咸丰点了点头,他也为此项工作的人选犯难。
“户部尚书翁大人,这事是否就交由户部办理?”咸丰望了一眼翁心存。
翁心存早已看到皇上和桂良的心思,十分惶恐地奏道:
“启奏皇上,变折金钟之事本应由户部办理,臣也应尽力办好此事,只是此项工作十分精细、艰巨,选人、冶炼等均应制定相应的规章,臣怕工作不力,以伤皇上的明察,误国害己。以臣之见,皇上可派一亲王亲自督派此事,臣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翁心存久在官场,宦海之事,了然于胸。这样难办的事,必须有皇家之亲信出面才可。
“选一亲王?桂大人以为选谁为好?”咸丰望着桂良,试探地问道。
“此事虽小,但关乎国家大政实施,臣不敢妄言,一切请皇上圣裁。”
咸丰略略沉思片刻,便道:
“此事交由恭亲王去办吧,翁大人,你协助恭亲王办好此事。”
“嗻。”翁心存十分满意。
处理好这事,咸丰稍稍心宽些,几位近臣退后,他再无心思批阅奏折,便坐在那儿闭目体息。
越是不愿想的事越是忘不了,江南的匪贼为何就灭不了呢?几位钦差、数万兵马对付不了那几个匪贼,难道大清气数已尽了吗?自古以来,开国之君受人褒扬,亡国之君遭人唾弃,千万不可做亡国之君,要做一个有作为的国君,这样才能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先帝的厚爱。可今日之大清真是危机四伏,内有匪乱,外有列夷,这内忧外患如何处置才能平息呢?
越想头越大,咸丰抓过一本奏折,强忍着看着,没看几行,便把奏折一推,实在没心思看下去。
“皇上看了半天的奏折,也该休息休息了。奴才陪皇上到园子里走走,散散心,等心情好些再看奏折,如何?”安德海见咸丰心绪不宁,忙在旁劝道。
咸丰叹息了一声,慢慢站起身,安德海像只狗似的跑上前去,咸丰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下了御榻,二人向外走去。
“皇上想去哪儿看景?”安德海一边做皇上的拐棍,一边赔着笑脸问道。
咸丰望了望园子里的景色,面有倦意,叹息道:
“朕闭上眼也能想出各园子里的山水,到哪儿能看到好景致?”
“皇上,‘洞阴深处’有一池子,里面的荷花开得正盛,池子里还有几只刚从外地进贡来的小鸟,十分好看,皇上为何不去那儿瞧瞧呢?”
“‘洞阴深处’那个破园子能有啥景致?”咸丰丝毫不放在心上,仍漫无目的地走着。
来到一亭子前,咸丰径直向亭子走去,安德海一手扶着咸丰,一手用黄绸把亭内的小凳擦了擦,让皇上坐下。
此时正值盛夏,池边的垂柳在微风中摇摆,池内碧水荡漾,中间有一片亭亭玉立的荷叶,如伞似盖,间杂着几朵似放未放的荷花,碧绿之中点缀着几点粉红,微风吹来,那田田荷叶像少女飘摆的裙裾。
咸丰望着池子发了一阵子呆,而后又心烦起来,不再去看池塘,对着脚尖叹息。
“皇上,这幅画画得如何?”安德海的声音又轻轻传过来。
咸丰不经意地抬起头,突然发现面前有一幅画。画上是一泓清泉,水蓝如天,有两三片小绿荷叶飘在水上,两朵并蒂莲含苞待放,那两朵莲花,相依相偎,含情脉脉,如低语倾诉,一对鸳鸯鸟正并肩而游,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几多柔情,几多蜜意。
“这是谁画的?”咸丰眼睛并没离开画。“回皇上,这画是‘洞阴深处’的兰贵人画的,有一日奴才去‘洞阴深处’传旨,见兰贵人正在作画,便讨了来献给皇上。奴才知道皇上会喜欢这画的。”安德海有些得意,边说边偷看皇上的脸。
咸丰一愣,目光从画上移到安德海的脸上,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小安子,是那兰贵人故意送画让你引荐的吧?”
安德海看那眼神,听那声音都不对劲,马上低下头,跪地道:
“奴才不敢!奴才确实是无意中见到这画的。见这画颇有功底,便讨来欣赏,今日见皇上圣意不佳,想让皇上高兴高兴,奴才哪敢向皇上引荐宫人?奴才还没吃够皇上赐给奴才的包子呢!”
一句话把咸丰逗乐了,但一想,安德海是太监,却喜欢这带有男女之情的画,咸丰的脸上浮出轻蔑的冷笑,冷冷道:
“安德海,你是大内的太监,怎能喜欢这情呀、爱呀的东西?你不怕吃饭的地方搬家吗?”
安德海磕头如捣蒜,伏地泣道:
“皇上,奴才只是觉得这画画得很好看,便想多看几眼,便讨了来,其他的事什么都没想,母鸡即便打鸣,但终究还是母鸡,奴才是个废人,怎会有非分之想呢?”
咸丰只是想考验一下安德海,见他吓得如此狼狈,不由心中暗笑。再看了那画,的确画得不错,整个画面布局合理,着笔均匀而又有层次感。画中诸物栩栩如生,情态逼真,颇有功底。
“小安子,这画果真是兰贵人所画?”
“奴才就是有三个头也不敢骗皇上!”安德海听皇上的口气,稍稍放心。
“那兰贵人如何?”
安德海听了这话,心中暗暗高兴,自己的目的已达到了。但他表面上并不敢露一丝得意,忙伏地道:
“回皇上,兰贵人是当朝宁池道员惠征之女。出身名门,工诗画,善吟咏,人长得也很漂亮。”
“漂亮?有多漂亮?”咸丰故意掩饰内心的燥动,冷冷地问道。
“兰贵人比那月宫中的嫦娥是差了点儿,可在这后宫之中,也算是数得上的美人。”安德海心里轻松了许多,说话也自然多了。
“真有这事?”咸丰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他对后宫有这么一位宝贝一无所知。
“奴才敢骗皇上吗?若皇上有兴趣,奴才可马上派人去传谕,让兰贵人前来伴驾。”
“胡说,哪有贵人伴驾的先例?破了宫里的规矩。”咸丰佯怒道。
“奴才该死,奴才该掌嘴!”安德海边说边扇自己的嘴巴。
“罢了,罢了。”咸丰把画小心卷好,对安德海道,“朕要亲自去‘洞阴深处’,亲眼看看那兰贵人,你若敢说谎,朕便砍下你的脑袋当球踢。”
安德海心中大喜,忙伏地道:
“奴才绝不敢骗皇上。”
“骗没骗到了那儿自然会明白。走,去‘洞阴深处’。”
咸丰正沿园中小道前行,忽闻远处传来低婉的琴声,琴音忽高忽低,如泣如诉,情到悲切处,又传来一女子清亮的歌声:
露湿晴花春殿香,
月明歌吹在郡阳。
似将海水添宫漏,
共滴长门一夜长。
这是一首唐代宫怨词,被那女子唱得哀婉凄迷,带悲泣血,咸丰听着听着,脚步慢了下来,侧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皇上,前面就是‘洞阴深处’殿,还是进去听吧?”
咸丰轻轻摆手,示意安德海不要大声说话,以免惊动歌女。
歌声停下不久,丝竹之声又起,曲调比上首要凄婉,也要怨愤: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随着琴声,咸丰帝已来至一池子旁,只见池中碧水清清,水面上浮起一小片、一小片的如碟的碧叶,叶间挺立着几朵红红的莲花,花儿大都成双成对,两朵两朵在一起相依相偎,娇艳欲滴。碧叶间偶尔还会冒出两只艳丽的鸳鸯鸟缓缓地游动,把平静的水面划出一道道波纹。
池的一角有一座白玉栏桥通向池中,桥尽头是一红柱红栏的六角亭子,此时的亭内正端坐一位宫女,案上放一架琴,随着那宫女双指跳动,一个个音符和旁边香炉中的紫烟一起袅袅升起,案旁立着一位小宫女。
琴声停了下来,咸丰的脚也在池边浮桥前停了下来。他一愣,正不知何故,就见亭内飘来两朵白云,过了浮桥,落到自己的脚下。
“臣妾给皇上请安。不知御驾亲临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
咸丰低头仔细望去,在面前两步外正跪着一名宫人,身着白纱长裙,一头青丝如墨,梳成一髻,粉颈如雪,玉颊飞红,伏在地上施礼,她身后不远处还跪着一名宫女。
咸丰并没看到那宫人的容貌,但从她头上的饰品可知是位贵人。她就是兰贵人?听着她甜甜的嗓声,再回味刚才的歌声,咸丰不由心升怜意。
“你是不是兰贵人?”
“正是妾身。”
“平身吧。”
“谢皇上!”兰贵人慢慢起身,壮了壮胆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这一望,咸丰浑身一颤:怪不得安德海一个劲地夸兰贵人,这贵人确有倾国之貌。咸丰收了收心,故作镇定地点点头:
“朕今日心绪不佳,在园子里走走,听到琴声便来了。刚才你唱的是些什么曲子?”
咸丰边说边向亭子走去,兰贵人扫了一眼安德海,那安德海正得意地对着她笑呢。兰贵人不敢分心,听皇上问话,忙闪了闪大眼睛,娇声道:
“臣妾闲来无事,随便唱几首古诗解闷,不想被皇上听到,污了圣聪,臣妾请皇上降罪。”
咸丰已到了亭子内,一屁股坐在案前,兰贵人、安德海、宫女小红均垂首立在旁边。
咸丰不由又看了几眼兰贵人,越看心里越痒痒。那稍有些长的粉面,十分迷人,眉清目秀,香腮如雪,红红的香唇又红又厚,鲜艳欲滴,十分撩人。一件长裙罩着她秀美的身段,薄薄的纱裙下,勾勒出柔美的曲线,立在亭中如玉树临风。
“唱得不错!”咸丰点头道,“朕只是不明白,你为何唱‘承恩不在貌’?是不是说朕册封的嫔妃都不如你长得漂亮?”
兰贵人听到皇上的夸赞,芳心大喜,忽又听皇上问了下句,似有怪罪之意,忙跪地奏道:
“臣妾岂敢有此非分之想!臣妾只是想说,在后宫中能得恩宠者,不全凭容貌,还有出身和其他原因。皇上难道不知昭君的故事吗?王昭君美冠后宫,只因未赂贿画工而遭弃,后远嫁匈奴。如此之事,在历史上常常会有。所以,才有人说‘承恩不在貌’,臣妾不过是唱前人的古诗,并无他意。”
想不到这兰贵人不但貌美若仙,还如此伶牙俐齿。咸丰更有些喜欢,于是笑道:
“朕并无怪罪你之意。朕只是觉得这诗句写得有些偏颇,听了贵人的话,朕倒觉得这诗写得很有道理。偌大的后宫,佳丽三千可皇上只有一人,朕一天见一个,一年又能见几个呢?所以,貌美而不得宠者,比比皆是,不足为怪。你平身吧!”
“多谢皇上圣明。”兰贵人款款起身。
“来,来,坐在朕的旁边,再唱一曲给朕听听。”咸丰心情很好,很想听兰贵人唱曲。
兰贵人闻言,粉面羞红,若桃花临露,款款施礼道:
“臣妾刚才不知圣驾光临,无聊中唱了几支曲子,污了圣聪,怎敢再唱了?”
咸丰嗔怪道:
“怎么?朕想听听歌也不行吗?你想故意惹朕生气是不是?”
“臣妾不敢。”兰贵人忙坐到咸丰帝的旁边,伸玉手抚琴,稍稍调试,微侧粉面,似乎含羞道:
“皇上想听何曲?臣妾愿为皇上解闷。”
“随便吧!唱什么朕都爱听。”
兰贵人自然明白咸丰的心思,拔动琴弦,轻启朱唇唱道:
日射纱窗风撼扉,
香罗拭手春事违。
回廊四合掩寂寞,
碧鹦鹉对红蔷薇。
又是空闺少女的怨情。兰贵人唱得凄迷哀婉,边唱边偷窥身边的皇上,见他正微闭双目,和着节奏,听得入神。
一曲歌罢,咸丰意犹未尽,兰贵人不由心动,抚琴再唱:
柳色参差掩画楼,
晓莺啼送满宫愁。
年年花落无人见,
空逐春泉出御沟。
不知是激动,还是触着兰贵人内心深处的伤感,唱到最后一句,她竟不能自持,泣啼起来。咸丰也早动了真情,见美人垂泪,不由伸手去为贵人拭泪。兰贵人就势扑在咸丰的怀里,抽泣起来,咸丰抱着兰贵人的香躯,嗅着处子馨香,双手在暖烘烘的凝脂上抚摸着。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声清翠的鸟鸣声惊醒了整个世界,咸丰睁眼一看,只见池中两只鸳鸯鸟正交颈而鸣。
“爱妃,爱妃,快看那鸟。”咸丰轻轻摇晃着兰贵人的玉肩。
兰贵人微微抬起头,倚在咸丰肩上,顺皇上手指的方向一看那鸟,不觉粉面含春。轻轻道:
“皇上。”
随着这声娇喊,又是一阵香风酥雨。二人缠绵了一阵,稍稍冷却,可水中的鸟儿并不在乎外界的反应,仍在亲热地夫唱妻随。
咸丰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推了推兰贵人,大声道:
“小安子!”
仔细一看,亭子里早没人了,安德海和宫女、太监们早躲在远处,背对这亭子,任由二人亲热。
“小安子!”
安德海像只听到主人呼唤的小狗,弓着腰,快速跑进来,跪地道:
“奴才在!”
“快把那幅画呈上来,朕要让贵人看看你是否说谎。”
安德海忙从袖中抽出那幅鸳鸯戏莲图呈上。咸丰把画展在案上,笑着对兰贵人道:
“这是不是爱妃的大作?”
兰贵人一见画便明白了一切,忙说道:
“皇上,这是臣妾闲来无事,随便涂抹的,那日被安公公看见,讨了去,不想被皇上看到了。”
“画得好,画得好,和那水里的一模一样。但这画仍有美中不足。”咸丰一边欣赏,一边婉惜道。
“请皇上指正。”兰贵人十分诚恳地说道。
“历来诗画同源,不可分割,这画虽好但无题诗,总为美中不足,若爱妃能题诗一首,才是完美的一幅。”
兰贵人闻言,知道皇上的心意,马上道:
“臣妾恳请皇上给此画题诗。有了御题此画也能称得上一幅美图。”
“不行,不行。朕虽喜呤诗作对,但从不与女人唱和。”咸丰有意推辞。
“皇上,奴才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妥否?”旁边的安德海早看出门道,小心地笑道。
“小安子,又有什么馊主意?”咸丰似怪似嗔地道。
“回皇上,奴才以为让兰贵人吟诗,由皇上御笔亲题,岂不是两全齐美,天衣无缝?”
咸丰用手指着安德海道:
“就你鬼点子多。”
安德海轻轻一笑,忙回头喊道:
“笔墨伺候!”
安德海亲自研墨,兰贵人倚在亭栏,双目望着池中的小鸟,高声吟道:
翠鬣红毛舞夕晖,
水禽情似此禽稀。
暂分烟岛犹回首,
双渡寒塘亦并飞。
映雾尽迷珠殿瓦,
逐梭齐上玉人机。
采莲天限兰桡女,
笑指中流羡尔归。
亭内的咸丰帝挥笔泼墨,把兰贵人这首诗题在了画的左上角。那幅图配上咸丰帝那一行行苍劲有力的行书,真是相得益彰。
“好!好!真乃天下绝品!”安德海在旁边击掌和道。
兰贵人走回书案,望着那题诗,不由暗暗称奇,真不愧是皇胄龙种,字写得确实苍劲有力,不同凡响。
“爱妃,这幅画就赐予你珍藏吧,免得你天天在这‘洞阴深处’怨天怨地的。”咸丰故意提高嗓门说道。
兰贵人明白皇上话中之意,粉面羞红,连脖子都红了。低头施礼道:
“多谢皇上。”
是日晚上,“天地一家春”殿灯火辉煌,成群太监、宫女进进出出,正侍奉皇上进晚膳。
酒足饭饱的咸丰打着饱嗝儿坐在御榻上,几名宫女帮他洗脸、漱口。一切完毕,众人退去,一名敬膳房的太监双手捧着一个木盘,上面有一排排的小木牌,上书“贵妃”“贞嫔”“瑞妃”等。来至咸丰面前,小太监跪地把木盘捧到头顶,呈于皇上面前。
咸丰不经意地用眼扫视着木牌,每看到一个木牌,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个美丽的面孔。扫视了一遍,皇上也没有翻牌的意思。小太监知道皇帝今晚要临幸新宫女了。于是,后面又有一个太监把木盘奉上,咸丰望了一眼,顺手把写有“兰贵人”的木牌翻了过来。旁边的安德海马上高喊道。
“兰贵人迎驾伺寝——”
四、行走君前赐带刀
眼前洪秀全的势头越来越猛,咸丰皇帝也有些乱了方寸,他点头道:“众卿言之有理,亲王不许干政的祖制固然要守,但当前国家有危,自应变通……恭亲王,朕命你署理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特许御前带刀……”
秋天来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树木的叶子开始枯黄,随着秋风籁籁而下……
在圆明园东北角的一处废园里,一伙人正干得热火朝天,有的在披荆斩棘,有的在清除瓦砾,也有的在修复一些断裂的亭台。
在园子的正殿,是一处两层大殿,围栏顶柱已是漆色斑驳了。有几个宫女正在擦洗门窗,有几个家奴正在为大殿挂匾。
“小心了,这可是先帝亲笔御赐的,如若破伤毫厘,也是要掉脑袋的。”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正指挥几位仆人干活,一块横匾正由二人同时抱着登梯,悬于正堂之上,上书“乐道书屋”。
“来福,园子打扫得怎么样?”众人刚刚挂好匾额,忽听有人询问,个个忙着向外奔,跪地施礼道:
“回王爷的话,园子各处打扫得都很快,不出十日,一切清理工作就可完工。”
堂外站着一位身着明黄龙袍的青年人,正是恭亲王奕訢,身旁总管家何顺立在那儿。恭亲王听了来福的话,很满意,轻轻点点头缓缓道:
“修园子不必破费。所有破旧之处,凡能不修的就不必修了,实在无法修的干脆拆除。尽量压缩银两,国家正在多事之秋,能省一些就省一些吧。”
“嗻!”来福在地上应道。见王爷不再说什么,来福鼓起勇气道:
“王爷,恕奴才直言。此次王爷铸钱有功,皇上赐此园。奴才以为还是尽量修葺,不能过分寒碜,这与前面的诸园也不一致,万一皇上怪罪下来,奴才们怎好承担?”
身旁的何顺听了来福的话,也低声道:
“王爷,皇上传谕,不日要御驾临幸,若过于破旧,皇上会不会怪罪?”
恭亲王明白下人们的心思,园子修漂亮一些,住着也舒服,他们也可多干些时日,挣得银子也多一些。反正修园由内务府出钱,何不趁势捞一把呢。奴才们可以这么想,可我恭亲王不能这样想啊!皇兄如此待我,我也应为他多想想。想到此,挥挥手道:
“不必说了,八月初一,园子要修好,本王要搬来过中秋,其他的事仍按原来说的办。”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和春园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整个恭王府里大部分人都从城中移到了这里。虽然王府很宽敞,但到处是红墙绿瓦,哪比得上这圆明园,可得山水之胜。再说,移居此园还有皇上圣谕。皇上让来能不来吗?
恭亲王端坐在乐道书屋内,手捧一卷,静静阅读,院子里到处是忙忙碌碌的人,但没有人来打搅他。家人们都知道王爷喜欢读书。
“王爷,园子里一切都准备好了。”何顺从外面跑来,进屋时是轻手轻脚的。
“嗯。”恭王应了一声,从书本上移开目光,看看何顺已是汗流满面,也没说什么,只轻轻道:
“下去歇着吧。”
“王爷,皇上和贵太妃什么时候驾临?”何顺不敢有丝毫松懈。“王妃娘娘让王爷早早准备迎驾。”
“知道了,快把本王的官服拿出,本王这就更衣。”
日上三竿,从圆明园的“天地一家春”殿走出了一队队宫女、太监,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器皿,直奔和春园。这是皇上的御品,宫里人都知道,皇上要驾幸和春园了。
少许,咸丰帝在御前太监安德海的搀扶下,来至康寿宫为静皇贵太妃请安,并随从皇贵太妃一同去和春园。
从康寿宫到和春园,沿途上宫女、太监络绎不绝,有的手捧东西,有的守护道旁,随时准备伺候皇上和贵太妃。
静贵太妃在咸丰帝的搀扶下,沿着园内御道前行。离和春园有百步远就可见园门外人头攒动,儿子正率全府人等恭候在园门外。
静贵太妃和咸丰帝刚至园门外,等候多时的恭亲王忙跑上前去,给皇上施礼:
“臣恭亲王恭迎皇上!”
在恭亲王的身后,是他的福晋、侧福晋还有恭王府长史、各等护卫、各品典仪等,凡有翎顶之人计有近百人齐跪于恭王身后。
“六弟,快快平身,这是在园子里,不必行此大礼。”咸丰显出长兄仁慈的笑容,来搀恭王。
恭亲王又连行几步,来到母亲面前,跪地施礼:
“臣叩见皇贵太妃!”
静贵太妃见到自己的儿子,两眼发热,泪水在眼眶直打转,但在大庭广众之前,又怎能流露真情呢?贵太妃压了压内心的伤感,定定神,平静道:
“平身吧。”
恭亲王这才爬起身,和咸丰一左一右,在静贵太妃身旁,向园子里走去。
到了园门前,咸丰帝抬头看了看,园门虽经擦洗,但仍现出年久失修的痕迹。朱柱上漆驳斑斑,匾额上的字迹已褪色发白,仔细看时,方可辨出“和春园”三个字来。
“六弟,朕着内务府修膳此园,为何这园门不重新漆一漆?”咸丰微笑着问奕訢。
“皇上的圣恩臣已领了,此时国库并不富裕,能省就省一点儿吧。”奕訢十分真诚地说。
咸丰点了点头,露出慈祥的微笑。静贵太妃望着儿子,语重心长地说:
“皇上待尔如此,恭王一定要铭记在心多为皇上想想。”
“儿臣谨记额娘所言。”
来至正堂,咸丰帝见堂上正中高悬先帝御赐的一块匾额“乐道书屋”,不由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来到堂内,只见四壁均为藏书,案上也堆了一撂撂书。正墙上悬着一块匾额“正谊书屋”。这也是先帝亲笔御赐的。
咸丰和贵太妃到了上座落座,奕訢又行了家礼。这才在旁坐下,福晋瓜尔佳氏,侧福晋薛佳氏、刘佳氏在堂内行家礼见过皇上和贵太妃。
众人落座,宫女送上香茶。稍稍休息,咸丰帝笑道:
“六弟,此园本为废园,朕赐予六弟,不知六弟修膳得如何,陪朕到处走走。”
恭亲王忙道:
“臣遵旨。请皇上传旨,让臣福晋陪贵太妃去后园看看。”
咸丰点头允应。恭王妃忙来搀起贵太妃向后园去,恭王陪着咸丰帝去园子游览。
昔日朝夕相处的手足兄弟,今日又走在一起,只不过昔日是手拉手、肩并肩的好弟兄,今天却一个是皇上,昂首挺胸走在前,另一个却稍稍落后半步,昔日挺直的腰不知不觉中就弯了下来。
“六弟,这园子门也太旧了。朕看了不舒服,明日派人修一修,重新漆漆,园名嘛,朕想好了,就叫‘朗润园’吧,朕要亲笔为六弟书上园名。”
奕訢闻言,感动得差点儿哭出声来,连连道:
“臣多谢皇上!”
咸丰见他唯唯诺诺,便道:
“老六,这是在你家园子里,你我兄弟就不必拘于君臣之礼了,你喊朕四哥,朕喊你老六,如何?”
“皇上,臣弟以为祖宗之礼不可违,君君臣臣,不可造次。”
咸丰帝见他如此恭顺,十分欣喜,再想想前不久,交他办理熔钟之事,他与翁心存和内务府一道,亲自赴广储司内库察验金钟,又议定了数十条规章,既防止工匠们掺和偷漏,又节俭了工料、炉炭、棚座等项费用。整个工作期间,他博访旁咨、实力讲求、作风干练,使这项工作完成得很出色。看来这位六弟确是一位难得的人才,日后定能帮我大忙。如果他真心恭顺,乃我大清之福。
二人来至一池,池中荷叶已发黄变枯,池水也不太清澈了,飘落的树叶在荷叶间,染黄了池水。池南边有一土山,山上竹林翠绿,池边有一轩,傍山临水。
咸丰来至轩内,见陈设是刚刚擦洗过的,一尘不染,但已十分破旧。咸丰帝坐在一案前指着案面上脱落的一块漆,笑道:
“老六,这也太不讲究了吧?你是亲王,园内还用这样的陈设,日后朝臣们见了,还以为朕克扣六弟呢!”
恭王忙笑道:
“皇上多虑了。此地真是读书的好地方。臣弟能有这园栖身,在此诵习经史,吟诗嘱文,乃此生之大幸。臣弟不尚其华尚其朴。不称其富称其幽,而轩墀亭榭,凸山凹水,悉令其旧,乐蕃植则有灌木丛花,青翠交加;学耕耘则有田畦蔬圃,量雨较睛;松风水月入襟怀而妙道自生,仙露甘膏常润而俗虑自涤。此乃人间仙境也。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刘禹锡以陋室自吟,臣弟此园又何陋之有?”
咸丰见恭亲王情真意切,言之凿凿,十分欣喜,不由笑道:
“六弟,近日学问大进,说出的话妙语连珠。朕为政务所累,学问难进了。”
“皇上乃一国之君,理应勤政爱民,造福天下,岂能与臣弟比文赛诗。臣弟荫庇皇恩,得以读书吟诗,修身养性,此生足也。臣愿在此诵经史,绝外臣,终老一生。”
咸丰心里高兴,嘴里却道:
“老六,这话就不对了吧?你与朕同为爱新觉罗氏子孙,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贵为亲王,与朕是手足兄弟,怎能说绝外臣,废政务,把祖宗千古基业扔给朕一个人?”
恭王听了这话,心里热乎乎的,但他并不知这是皇上的真心话,还是试探自己的,只好道:
“皇上,臣弟愿听皇上的。只要皇上需要,臣弟愿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就对了。”咸丰帝十分高兴,伸手轻轻拍了拍恭王的肩道,“你要与朕同心协力,共同把祖宗的基业治理好。别忘了皇阿玛在世时,对我们说过的话。今日,朕看这轩并不题匾,朕就赐之为‘棣华轩’吧。轩前之池就名之为‘水共心池’吧。”
“多谢皇上!”恭亲王见皇兄说的也是真话,又赐名题匾,很是感激。
在此赏了一会儿景,咸丰帝起驾继续游玩。不觉到了一处园圃内,圃内蔬菜成畦,红的辣椒,紫的茄子,青的韭菜,还有萝卜、白菜的幼苗,生机勃勃,一派田园风光,在园圃中央,有一处三间大殿,咸丰一指大殿道:
“老六,这是何处?是不是盛农具的地方?”
恭王忙道:
“回皇上,此处是臣弟吟诗、作画之处。”
“噢?真是静中取幽,别有洞天哪!在这园圃之中吟诗作画,真是神仙般的生活,走,让朕也尝尝做神仙的滋味。”
来到殿内,里面窗明几净,四处也是被藏书所占,几幅卷轴挂在墙壁上。有宋明名家真迹,也有唐以前的孤品。正中悬挂着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老六,这帖子你天天临摹,早已了然于胸了吧?”
恭王面有惭色,笑道:
“臣弟得皇上厚爱,赐大家珍品让臣弟品赏,然臣弟愚钝,难见大师之真容,仅学其一角,挂一漏万而已。”
咸丰走到案前,看见案上仍有没临完的草稿,那字飘逸洒脱,苍劲有力,不由击掌赞道:
“老六的书法大进了,非昔日可比。”
再看一旁,正有一本翻开的《礼记》,不由点头赞许。
推开窗轩,迎面就是农家菜园,一阵泥土气息扑来,使人不由心旷神怡。咸丰望了望屋内一切,又看了看恭王,笑道:
“老六,能在此读书悟道,也为一大乐事,此处就名为‘明道斋’吧。”
这一日,朗润园里锣鼓喧天、丝竹齐鸣、人声鼎沸、酒肉飘香,整个园里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午饭是咸丰帝御赐的,从圆明园的前园到这后园的御道上,送饭的宫女、太监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朗润园内乐道书屋内摆了满满一桌,咸丰帝、贵太妃、恭王、恭王妃、侧福晋团坐在桌前,个个喜气洋洋,欢声笑语。咸丰不时为贵太妃夹菜,向恭王劝酒,和昔日在启祥宫一样。
恭亲王见皇兄如此热情,十分感激,只是见母亲不时皱起眉头,他的心一阵阵地紧缩,多次想找机会和母亲说说话,但又怕冷落了皇长,遭人猜忌,只好隐忍作罢,直到母亲离去时,恭亲王也没能抽点儿时间与母亲说几句知心的话。但他从母亲的眼神中,完全可读懂母亲的心思:母亲过得并不幸福。恭亲王十分明白其中的缘由。
转眼又到了春天。三月天,春暖花开,艳阳高照,恭亲王端坐棣华轩边赏春景边读书,沉醉于和熙的春风之中。
“千里江南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恭亲王微眯双目,摇头晃脑在吟诵着前人的诗句,头脑中映现出江南那草长莺飞、山清水秀的景色,他陶醉了。
“王爷,真是好福气。”一个声音突然在恭王身边响起。
“噢?岳丈大人为何来了?”恭亲王睁开眼见岳丈桂良正站在面前,面有惊慌之色。
“王爷,不好了,洪匪已攻破江宁,改为天京,定都建国,号‘太平天国’了。”
“什么?江宁乃六朝古都,城高池深,外有长江之险,内有钟山之峻,怎能被区区匪贼攻陷?”恭亲王那颗原本火热的心,虽早已冷却,但他对大清国仍有一份关怀。他不愿祖宗的基业出问题,但他又无力去干涉。
桂良苦笑笑道:
“王爷,古人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再险要的城池也能被攻破。江宁号为六朝古都,但最终不是一一被敌人攻占了吗?古人诗云:‘王睿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链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江宁城就是牢不可破吗?”
恭王闻言大惊,望着岳父,厉声道:
“这是什么话?尔身为国家重臣,怎能说出这等丧气的话,若让外人听到,奏上一本,尔身家性命难保。”
桂良自知说话有些激动,不由讪讪笑道:
“王爷,老夫不是在王府里说说嘛,在外面怎会说出这样的话。老夫实在是看不惯朝中众臣的作风,拖拖沓沓,麻木不仁,国家遭此大难,可众人仍漠然置之。昔日,洪匪初起,朝中反应迟钝,错失良机,终致养痈成患。今日,众臣们仍是争议不下。再争几日,怕洪匪早已沿运河北上,直抵京师了。”
恭亲王再也沉不住气了,把书一放,急切道:
“岳丈为何不向皇上进言,空发牢骚又有何益?”
桂良苦笑道:
“军国大事,一切由军机处决策,老夫并非枢臣,进言又有何用?今日枢臣疲老无力,大学士祁寯藻虽然清介端重,负时望,然性迂阔,好为识微之论,所论辄迂腐不可行,很难胜此重任。”
“以岳丈之见何人可担此大任?”恭王十分着急,急切地问道。
桂良摇摇头,苦笑了笑,并没说什么。良久,又像自言自语道:
“王爷在这儿读书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恭王听了这话,那冷却了很久的心又开始躁动。面对岳丈,他可以放心谈。
“岳丈大人,本王应如何?”
桂良又是摇头:
“此事万不可急,欲速则不达,一切要顺其自然。”
“岳丈从何而来?”
“老夫刚把江南加急奏折送进宫,正等皇上圣裁,退朝回府,顺道来看看王爷。没想到外面已闹得人心惶惶,可这朗润园里仍是心静如水。”
恭亲王轻轻一笑:
“我这个闲散亲王不舒坦吗?”
“舒坦!舒坦!真让人羡慕。”桂良笑着点头。
养心殿东暖阁内,并无一丝温暖,咸丰坐在御榻上铁青着脸,下面众臣或坐或立,个个垂头丧气,不敢出声。
咸丰看了看军机处四位老臣:祁寯藻、麟魁、彭蕴章、郡灿,个个都是老眼昏花,风烛残年。特别是麟魁年逾六旬,坐在椅上仍颤微微。咸丰轻轻叹了口气,靠这几位老朽治理国家,不出乱子才怪呢!再看看户部尚书翁心存、兵部尚书桂良、内阁学士左侍郎穆荫、户部右侍郎瑞麟、工部左侍郎杜翰等人年轻历浅,立在一旁更不敢说什么。
咸丰把一本奏折重重摔在御案上,冷冷地道:
“各位臣工,刚才都看到江南加急奏折了吧,都说说,该如何应对匪贼?”
祁寯藻是首席军机,他偷偷看了一眼皇上,见圣上已有怒意,再看众臣惶惶不敢言,如果自己再不说话,惹动圣怒,大家都不好过,于是,起身奏道:
“启奏皇上,老臣以为江南洪匪屡剿不灭,一则粮饷不济,兵马无粮,行动迟缓,二则兵庸将昏,畏敌如虎,常常闻风而溃,不战而亡,此次又有宁池太广道道员惠征,携芜湖盐税逃往上海,以致江宁形势大乱,洪匪才攻破江宁。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捉拿惠征重惩,以示警戒。再选调精兵把守扬州,以防贼匪沿运河北上,方为上策。”
咸丰听了这话,心中不悦,说了半天,你把责任全推到了前线兵将身上,提的建议也是模糊不清,这是什么首揆!
工部尚书麟魁颤颤起身,气喘吁吁地奏道:
“皇上,老臣私下找一神卦先生占卜,据那先生说,此次洪匪叛乱,乃国内一宫所致。皇上出生之地称为基福宫,堂内悬有‘洪范五福’的匾额,大内监侍多称‘洪福堂’,此乃洪氏先兆。故皇上初御天下,洪氏便起事广西,皇上改元不久,洪氏也僭立国号。老臣以为,应撤去‘洪范五福’之匾,更改宫名,以断洪氏之兆也。”
咸丰听后差点儿气笑了,这人也真老糊涂了,军国大事岂能儿戏!
“各位臣工,现在应多考虑考虑如何灭贼之策,不能贻误军机。”
“皇上,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振作军威。自洪匪作乱以来,我军屡战屡败,军中气势渐微,阵前溃不成军。两军交战勇者胜,此次战败,两江总督陆建瀛、江宁将军祥厚为国捐躯,以身殉职,虽败犹荣,以往对战败之将多革职议罪,大伤将士之心,今应对二人家属多赐银两,加官晋赐,以鼓全国将士之气。方可扭转目前不顺之局势。”
咸丰听了这话,点了点头,翁心存所言尚有一定的道理。他看了几位年轻的大员道:
“几位年轻的臣工有何建议?”
户部左侍郎杜翰见皇上垂询,出列道:
“皇上,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急筹军饷,充裕国库,兵马不动,粮草先行。无粮饷之裕,便无胜仗可打。自皇上颁旨捐饷以来,朝廷上下应者云集,对那些捐饷积极者,应按旨晋赏,必可使捐饷之议落在实处,利国利民。”
“皇上,臣以为今日当务之急不是粮饷、不是士气,而是如何堵截江宁之贼。”桂良实在忍不住了,大胆进言道。
咸丰很赞同桂良的观点,点头道:
“依桂大人之见应如何堵截贼寇呢?”
“皇上,洪匪从广西起事,仅仅两年过江西,穿湖北,占安庆,屠芜湖,攻占江宁,连破朝廷数万兵马。今占据江宁,南可占江浙富庶之地、北可沿运河北上京津,今日之急务,应在江宁南北设营,堵住洪匪南下、北上,方为上策。”
只有桂良的进言合乎咸丰的心思。当前燃眉之急,应是防止匪贼北上。
“祁大人,朕要尔等议江南用兵之事,不知可有定议?”
祁寯藻忙道:
“启奏皇上,臣与众人议用兵之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至今无定论。”
咸丰“啪”的一拍御案,大声喝道:
“成何体统!内外文武诸臣,视国如家者固不乏人,然泄泄沓沓,因循不振,禄位之气重,置国事于不问者,亦复不少!”
众人见皇上发怒,更不敢轻言,纷纷垂头。
咸丰见众人个个像霜打似的,更来气,愤愤地说道:
“国家有大事,特交会议,诸王公大臣等自应公同会集,虚衷商榷,讨论精详,当于政事有益。近年以来,凡遇会议事件,或托故不到,或推诿不言,或借端闲谈,置公事于不问,其首先发言之人,或目为擅专,或笑其浮躁。甚至遇有交议,并不会集,一任主事衙门委之司员书吏,分送片稿,各衙门堂官,随同画诺,或明知未协而不肯言,或依违将就而退有后言。似此因循委卸,相习成风,又何以用会议为耶?嗣后诸王大臣等,如遇特旨会议事件,务须遵照旧章,公同面商,虚心筹酌,迅速定议具奏,毋得推诿耽延,乃蹈积习,有负朕集思广益之至意。”
这段训斥,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抬不起头,皇上自临御以来,还是首次发这么大的火。
“穆大人,草拟朕的旨意,发往各衙,着各衙恭录悬挂,俾触目警心。”
“嗻。”内阁学士,左侍部穆荫忙应道。
训了一通,咸丰的气消了一些,呷了几口茶,继续传谕道:
“传朕的旨意,命闽浙将军向荣为钦差大臣率三省兵马驻营孝陵卫,严防匪贼,南下江浙。命琦善为钦差大臣,统领吉林、黑龙江及各路马步由滁州经浦江至扬州,屯营邵伯埭、帽儿墩、雷塘集一带,急令刑部侍郎、帮办军务雷以诚火速赶往扬州,帮办军务。命闽浙总督裴成率闽浙两省绿营兵退守扬州。命漕运总督福济驻守扬州,统一调配粮饷,命直肃提督陈金绶火速沿运河南下扬州,死守扬州。要把洪匪死死困在江宁城中。”
众臣听了皇上的布防,纷纷赞同,因为扬州是大运河江北的门户,一但失守,洪匪沿运河一直可达京津。所以小小的扬州城,一下子冒出一名钦差、一名侍郎、两名总督和一名提督,真是汇重臣于一城之下,聚虎狼之师于弹丸之地。
“皇上,臣以为只守住扬州还不够,万一匪贼绕扬州城北上,直逼黄河,扬州之兵岂不成了无用之防,所以臣以为还应在黄河中游设防,组成第二道防线,这样就可保京津之地无兵匪之忧。”桂良还是有一定的远见的,早在道光朝时就被派往广州,与洋人打交道,他早已认识到大清的将兵之疲弱,绝不可信赖,所以,他提醒皇上再设一道防线。
“有道理,着令江宁将军托明阿带兵北上会同江南河道总督杨以增守清江浦,着令刑部侍郎奕经带兵守清江浦水岸,分兵驻守桃源县北重兴集、宿迁县顺河集、宿迁城北及黄河渡口刘家口、黄家口等地,把所驻渡口所有船只全部收泊北岸,以防匪贼取道山东,进攻京津。”
“皇上,逆匪起自广西,北上江宁,沿途土匪引贼焚掠,逆匪过境,土匪滋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臣请皇上圣裁,早想良策,安抚天下。”户部右侍郎瑞麟也顺势启奏。
咸丰闻奏微微点头,沉思片刻道:
“现在朝政危急,所有兵马均调往江宁,哪有兵力平匪?”
“皇上,臣以为刑部尚书陈孚恩所奏甚是,兴办团练,组团自保,既可安抚百姓,又可省去朝廷的粮饷之忧,岂不是两全齐美之策。”桂良在旁应道。
咸丰点点头,面带微笑,他已阅过陈孚恩上给朝廷的奏折。陈孚恩原是刑部尚书,先帝八顾命之一。两年前母亲去世,去职丁忧。逆匪过江西,陈孚恩在家乡兴办民团,保家卫国,受到当地百姓的欢迎。附近村庄,村村组织民团,势力不断壮大,变成了一支有几千人的武装,匪贼不敢前来进犯。陈孚恩感觉此法对匪贼猖獗的地方很有借鉴意义,便上书朝廷,请求大办团练。
“皇上,兴办团练不可提倡,虽可御贼保民,但难保团练之众不成新匪,旧匪未灭新匪再生,岂不是抱薪救火?”祁寯藻忙奏道。
“办团练之事,朝野均有议论。陈尚书在江南之举,确实于国有利,丁忧在家的曾国藩也在家乡兴办团练,朝中翰林院编修李鸿章也上书朝廷,要求回乡兴办团练。看来办团练之事朝中多人均认为利大于蔽。”内阁学士穆荫道:
“兵部持何态度?”咸丰望着桂良。
“启奏皇上。臣接到请求兴办团练的折子后,反复思索,认为此策很值得研究,后又召集部议,以为此法可行。一则,大敌当前,国无精兵,兴办团练可为国家招募新勇,昔日平三藩时,我八旗兵马不堪一击,康熙爷毅然起用绿营兵,最终平定藩乱,今日形势与当年之势相似。至于所办团练是否会成新匪,臣以为重在用人,朝廷可派一二大臣,在匪患严重之地,兴办团练,只要引导有方,组织得力,所办民团,定能保家卫国,如果办得好,还能为国家招募新勇,成为平匪的一支奇兵。”
“好,朕先让陈孚恩在江西试办团练,若确能为国所用,再派他人兴办。”咸丰被桂良说得心动,终于点头。“命陈孚恩为江西团练大臣,治理江西全省团练之事。”
安排好了军国大事,咸丰帝稍稍宽慰,祁寯藻又奏道:
“皇上,宁池太广道道员惠征,贪生怕死,擅离职守,竟携带军饷,弃城而逃,以致江宁失守,臣请皇上严加追查,以正国法。”
咸丰略略沉思片刻,道:
“着令江苏巡抚立拿惠征进京,交部议处置。”
太平天国的枪炮并未打到朗润园。明道斋里,奕訢坐在窗前,望着碧绿的草畦,脑子里浮现的是今年入春以来,皇上三次传旨,让自己代皇上祭祀的事。三次去天坛,虽不是多重要的工作,但当时,自己完全成了大清国的皇帝,以皇帝的身份祭祀天地,虽然这不过是一种仪式,是一场戏,但也让他过了当皇帝的瘾。更重要的是,由此可看出皇上对自己的信任。从岳丈嘴里他隐隐约约知道,洪匪已到了黄河。看来,天神是一点儿也不保佑皇兄,自己整整一个春天都在斋宫祀神,难道上苍真的不可怜我们兄弟吗?
想起春天在斋宫祀神的事,奕訢不由思绪万千,感慨万端,文思泉涌,他不由抓起一支笔,挥毫写道:
德政频颁拯万姓,捷音屡奏靖民痍;
更瞻雩祀皇仪肃,跸路平平日影迟。
膏泽优沾庆有年,民依轸念敬承天;
虔祈甘澍因时沛,多嫁如云万顷连。
行师劲旅喜增增,步伐熊罴靡不胜;
指示皆劳神算运,仰瞻圣武共钦承。
待看凯撤伍归营,风雨均调瑞霭萦;
于万斯年天佑庇,升平歌舞乐愚泯。
奕訢边思边写,时而沉吟,时而奋笔,待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眼角竟流出泪来。
“王爷,桂老爷来了。”一个家仆忙奏道。
奕訢忙拭去眼泪,抬头一望,岳父已提个大烟壶从外面进来。奕訢起身行了家礼,二人坐好,桂良看了一眼案上的那首长诗,苦笑了笑,叹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岳丈,看今日情景是有大事发生。不知是何事?”奕訢很纳闷,岳父是见过世面的大吏,办过洋务,从来都是稳重深沉的,今日明显可见他面有灰色。
桂良仍抽着闷烟,大烟壶里泛出丝丝紫烟,他的嘴往外喷着缕缕烟雾。
良久,桂良才开口道:
“王爷真是好福气,现在已是火烧眉毛了,还能在这儿写诗,真有雅兴。难得,难得。”
“岳丈今日来府上不是来奚落本王的吧?”奕訢有些不悦,幸亏他是自己的岳父,若是别人,早被轰出园去。
桂良把大烟壶在鞋底上磕了磕,收了起来,这才叹息道:
“老夫升官了,今日皇上擢升老夫为大学士,派往直隶任总督,巡防京津。”
“什么?”奕訢很吃惊。他吃惊的不是岳父外放,在当时尚书外放地方为督的很多,只是岳父很得先帝器重,在新朝表现也很好,为何外放呢?再说,有岳父在朝,偶尔他以看望女儿为名,可到园子里坐坐,带来些外面的信息,也能帮自己出出主意。他这次外任,自己无疑失去一个重要的支撑。
“洪匪已过了黄河了。上个月,皇上派直隶总督讷尔经额为钦差,会同理藩院尚书恩华、江宁将军托明阿帮办,去解怀庆之围。谁知他们被匪贼打得一涂败地,狼狈不堪。现在,匪贼已攻克直隶重镇临洛关,屯兵沙河,距京不过五百多里了。朝中再无人可调,我这个兵部尚书只好去堵这个窟窿。”
奕訢惊得嘴巴张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大清到底是怎么啦!举国之兵竟剿不了匪贼,是天意,还是人为?
“以岳丈之见,如何才能扭转乾坤?”奕訢对大清仍有一份关心,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土壤。
“只有换人,否则,这仗仍不可胜。”桂良十分坚决,因为他对朝廷内部一切十分清楚。
奕訢听了这话,他不出声了。这事只有皇上说了算,自己是干着急不出汗。大清有祖制:亲王、皇子不得干政。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只有干瞪眼等着。
“王爷,老夫今日前来既是辞行,也是来规劝王爷几句,在此乱世,还是不出头的好,只有等皇上发话,才可出山,否则,欲速不达。切记!”
奕訢用力点点头,这个道理他是懂的。但岳父似乎不放心,还是叮咛了几句。
桂良的造访,使奕訢不安了几日,可慢慢地他又回归到以前的日子里去了,这朗润园是个世外桃源,再大的风浪也吹不到园子里来。
又是一个秋天,奕訢坐在棣华轩听枯荷秋风,赏北燕南飞,望着那一行行、一阵阵的秋雁在天空中自由飞翔,奕訢心中有一丝酸涩。
“王爷!王爷!”一声急促的叫喊伴着匆忙的脚步声,何顺从那边跑来,到了恭王面前,何顺见王爷镇定自若,只好立在一旁,喘了几口气,不敢说话。
“什么事如此惊慌?”奕訢满脸的镇定。
“王爷,奴才今日出园,见大街上混乱不堪,许多商家和居民纷纷收拾家当,拖家带口,逃往城外,奴才一打听才知道:不知是谁传言,洪匪已到了张登镇,正围攻保定府,京中大乱。王妃娘娘让奴才向王爷言明,是否早作打算?”
“混账!作何打算?也像京中市井小民一样,弃家而逃?本王是亲王,住的是皇家园林,你能逃到什么地方?听了一句谣言就如此惊慌,成何体统?快回去,该干啥干啥去!”
何顺挨了一顿骂,也不敢还言,只有小声嘀咕:
“这不是传言,朝中有些官员的家眷也出城了。”
奕訢并不理睬他,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但看了半天,也没看进去一个字。
“轰隆隆”一声沉闷的响声,棣华轩好像震动了一下。奕訢一惊,看了看轩顶,不解道:
“这是什么声音?”
“王爷,这就是洪匪攻打保定的炮声,这炮已打了老半天了。”何顺面有惊恐之色,带着哭腔道。
奕訢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又低头看书,何顺无奈,只好悻悻而去。
没过多久,何顺又跑来了,奕訢远远见他跑来,厉声道:
“何顺,又有什么事?”
“回王爷,宫里来人了,宣王爷马上进宫。”
“噢?什么事?”奕訢这次又吃了一惊,自分府以来,皇上还没宣他进过几回宫。今日召见必有要事。
“不知道。”何顺摇摇头,宣旨的公公也很急,“让王爷马上起身,皇上正在乾清宫等着王爷。”
奕訢没有怠慢,马上起来,吩咐道:
“何顺,快为本王准备朝服,轿子。”
“嗻。”何顺低头跑去,奕訢也快步向乐道书屋而去。
去往城中的大道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恭王偷偷掀起一道帘缝,只见大道两侧,各色人等,扶老携幼,有的坐车,有的坐轿,也有的坐着牛车,牵着毛驴,挎着大小包裹,向城外而去。面对亲王的轿子和大内侍卫,没有人愿多看一眼,都忙着向前赶路,护驾的侍卫驱赶挡道的人群,方才引起一阵骚乱。
到了城门,轿子停了许久才进城,恭王知道,那是侍卫和守城官兵在为自己清道。越向城里走,人似乎越少了,吵闹声也小了许多。放眼望去,大街两旁的店铺,有许多已上了锁,早已是人去房空了。
到了正阳门外大街,四周静得出奇,恭王从帘缝向外一望,街上已看不到人的踪影,再看两旁的房子,家家关门上锁,昔日的大市,此时若荒郊一般,杳无人迹了。
到了午门,恭王下了轿,早有内侍在此迎候,恭王一路快行,到了乾清门,只见许多人正立在台阶前,走近一看,乃朝中诸王公、四辅、六部、九卿诸官。个个弓腰缩背,面如冰霜,许多人眼睛红肿若樱桃一般,其泣泪丧胆,狼狈之貌,让人既气又笑。
进了乾清门,恭王停下脚步,整整朝服,准备进见,就听宫门台阶上太监高喊:
“宣和硕恭亲王进见——”
奕訢静静心,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容进见,到了宫门口,跨过门槛,快步上前几步,跪地道:
“臣叩见皇上。”
“老六,快快请起。路上不好走吧?朕正等得着急,你来了,大家都等你呢!”皇上一脸的阳光,和颜悦色道。
“谢皇上。”恭亲王不敢造次,缓缓起身,这才发现,早有几人到了。有五皇叔惠亲王绵愉、惇郡王奕誴、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等皇室近族。
咸丰扫视了众人一眼,顿了顿道:
“尔等均为爱新觉罗氏的子孙,皇胄国亲。今日我大清已到危急存亡之时,尔等应与朕同心协力,和衷共济,共保祖宗基业。今日宣尔等晋见,朕想听听各位有何高见。”
各位王爷平时过惯了闲散的生活,一下子让他们面对危局,早吓蒙了。
“五叔,依你之见应如何应对?”咸丰见其他人都不出声,只好求助于长者了。
惠亲王绵愉乃嘉庆帝第五子,道光帝的五弟,咸丰称他为五皇叔。
绵愉已年届六旬,对国家大局也有些经验,见皇上已六神无主,便镇定道:
“皇上,当前局势并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洪匪北犯,不过万余人,而我大清京津之地尚有十万大军。臣料想逆匪断无攻至京津之理。现在,京城混乱不堪,朝中诸臣人心惶惶,闻风丧胆,这比逆匪万余人更可怕。所以,皇上一定要镇定,先下谕,令百官一律不准出京,各守所司。若有造谣惑众或作奸犯科者,一定严惩。同时,选派一员大将,统率京津之师,南下迎敌。”
听了五叔的话,咸丰心里好像有了底,又望了望奕訢道:
“老六,你认为如何?”
奕訢忙道:
“臣弟以为五叔所言极是。不过,对京师内也应加强防备,以防不测,大内、九门均要严加把守。至于选一员大将之事,应谨慎从事,昔日朝廷选派了多位钦差剿匪,均不见效,现在逆匪已至京津,若再有失闪,怕我大清会有不测之灾。”
“谨慎、谨慎,都到啥时候了,还谨慎。依臣弟看,就让五叔统领京津之师吧,古人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由五叔统率三军,臣等弟兄一齐上阵,一定会杀败逆匪。”惇郡王是个大老粗,又是个急性子,早耐不住火了。
咸丰狠狠瞪了五弟一眼,不满地道:
“老五,你身为郡王,又是在金殿之上,怎可语杂井市,说出这等粗话来?”
奕誴被皇上斥责,再不敢大声反驳,但仍低声道:
“都是自家人,还拘什么常礼。”
奕訢怕五哥再受斥责,忙笑道:
“皇上,五哥所言极是,我朝早有亲王统兵的先例。康熙朝十四皇子就曾被授予‘抚远大将军’,代皇上亲征。今日,五皇叔也可受大将军印,出征直隶。”
咸丰点点头,对惠亲王道:
“五叔,朕只有辛苦您了。”
惠亲王马上慷慨道:
“臣愿为皇上赴汤蹈火。”
“那好,朕命惠亲王为奉命大将军,坐镇京师,统率三军,命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为参赞大臣,驻守涿州,分授二人锐捷宝刀和讷库尼素宝刀,即日统领健锐营、外火器营、两翼前路营、八旗护军营、巡捕步营及察哈尔官兵,并哲里木、卓索图、昭乌达东三盟蒙古诸王劲旅,由京前往合剿逆匪。”
“嗻。”惠亲王跪地接旨。
咸丰又看了看奕訢:
“恭亲王听旨!”
“臣在。”
“朕命尔署理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会同定郡王载铨、内大臣璧昌办理京城巡防事务。”
“嗻。”奕訢立即应旨。心中十分感激,皇上让自己任侍卫内大臣,办理巡防事务,说明皇上已信任自己了。这领侍卫内大臣乃皇上近臣,设于清初,是由皇帝亲自统领的上三旗:镶黄、正黄、正白三旗中选其子弟才武出众者为侍卫,以担任随侍宿卫之务。并由勋戚大臣统领,名为领侍卫内大臣,官阶为正一品,三旗各二人,共六人。其职责是掌禁师侍卫亲军,偕内大臣、散秩大臣翊卫扈从。也就是皇上的卫队长官,领兵不多,但位置特殊,非一般人所能任。
奕訢刚起身,咸丰对内侍道:
“快把朕编的书拿来。”
一名内侍忙奉上一黄绸包,咸丰道:
“老六,朕已经把在上书房读书时与你共同研制的枪法《棣华协力》和《宝锷宣威》合编起来,朕在书前作了一序,现将此书赐予你,朕命你为之作跋。”
内侍把黄绸包呈在奕訢面前,奕訢双手接过,跪地泣道:
“圣意谆谆,亲爱与箴规兼至。臣蒙皇上友谊之笃,期望之殷,回忆向岁枪法刀法,幸得随圣人及时讲肄,常聆训言,而神武之莫能名,非臣所得窥于万一也,臣岂敢作跋文于后?”
咸丰明白六弟的心思,他很乖顺,把昔日共同研究的成果尽归于别人,他自己仅是追随他人。兄弟之间仍有隔阂。
“老六,今日朕与汝虽分君臣,情原一体,今日之协力非昔日之协力也,汝不必过谦了。”
“多谢皇上恩典。”奕訢听了皇兄的话,也很感动,不便再辞了。
“宣内阁诸臣进见。”咸丰帝冷冷道。
内阁诸臣鱼贯而入,纷纷跪地:
“臣等叩见皇上。”
咸丰虽对这些不该爱哭,却哭红了眼的老朽们不满,但他们毕竟是大清重臣,对大清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过分斥责不是明君所为,因此,他定定神,缓缓道:
“各位臣工,近日京师满城风雨,谣言四起,城中百姓,闻风而逃,官绅商民无不鸟散,形势大乱,尔等也忧心如焚,惶惶不可终日。若尔等想弃国而去,把朕置于何地?”
“皇上,臣等并不敢弃国而去。臣等愿护卫皇上。”众臣齐声道。
咸丰笑了笑:
“这就对了。朕且不怕,尔等怕什么?今日,朕已命惠亲王为奉命大将军,率兵出征。逆匪不过万余,离京尚有二百里,有我大清数万精师,京城定无任何危险,何苦弃家背井,流于荒野呢?”
众人听说朝廷已命惠亲王为大将军,并尽调满蒙劲旅出征,悬在半空中的一颗颗心都稍稍平静了些,纷纷道:
“圣上英明,今日有五王爷出征,京师一定稳如磐石。”
“好了,好了,不要瞎恭维了,人人要尽力做事,精心谋划,确保把逆匪剿灭于保定。”咸丰示意众臣平身。
待内阁众臣站定,咸丰又道:
“恭亲王乃先帝遗命亲王,道光二十九年,皇考曾赐朕锐捷宝刀,赐恭亲王奕訢白虹刀,彼时并蒙恩谕,准其佩用,缘此二刀,俱系金桃皮鞘,非特赏不能用,现命恭亲王奕訢,署领侍卫内大臣,今日伊见面时请旨,所有从前特赏之白虹刀,仍准伊佩用金桃皮鞘,余不准用。”
这些阁僚均是前朝遗老,他们都知道昔日道光帝对四皇子、六皇子两人均宠爱有加,后老四为君,老六为臣,兄弟之间有了隔阂,可今日,恩准奕訢佩带白虹刀。可见,这两兄弟又和好如初了。看来皇上要重用恭亲王了。
第二日,恭亲王把内眷从朗润园搬到了恭王府,一则向朝中众臣显示自己保卫京师的信心,再则,现在有了正式的工作,每天要上班不能读书了,住在朗润园不方便。
新官上任三把火,奕訢一心想在上任之初干一番事,让皇兄看看自己的能力,可他有力气却无处使。领侍卫大内,只不过是个小卫队长,并无多少实权,他想整顿一下侍卫,加强宫门防守,可那是内务府大臣璧昌的权力。皇上还让他办理巡防事宜,他又去找载铨,载铨不得不应付,带他到九门巡视了一番,让他初步了解京城防务的一些情况,至于如何巡防、如何整饬,无人问津。
奕訢干了几日,渐渐觉得自己并没有到能为国出力的时候,处处有人掣肘,并不能独当一面。他的热情慢慢消了,每天到内务府和巡务府走一圈。有事就帮帮忙,没事就闲遛。
坏消息一个又一个地传来:太平天国的北伐军突破直隶防线,攻击天津的杨柳青,离天津仅百里之遥,向荣、琦善率重兵久围南京、扬州、镇江不克。在两湖,洪秀全派胡四晃、赖汉英、曾天养溯江西征,克安庆,下九江,一路以安庆为基地,经略皖北,连克集贤关、桐城、舒城,占领安徽、江西广大腹地,正乘虚北窜。另一路自九江西进,攻占汉口、汉阳、黄州。逆匪久剿不灭,反成燎原之势,实在堪忧,可京中巡防仍没高度重视,恭王向载铨和璧昌提了几次,他们总是当面点头应允,过后仍不见动静。奕訢深深为皇兄发愁,看来,大清真是老了,身上的一些部件已退化到垂死的边缘。
奕訢坐在十分冷清的府衙内,忽见一传旨太监匆匆而来,见了奕訢忙道:
“皇上有旨,宣恭亲王晋见!”
奕訢一愣,马上又清醒了过来,随着这传旨的内侍向大内而去。
刚到养心殿前,迎面走来一人。奕訢心中正乱,并没注意那人,径直向前走去。
“恭王爷!恭王爷!”
一声喊叫把恭亲王惊醒,定神一看,有一人正站在一旁对着这边笑,仔细一看,原来是肃顺。
“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肃顺早已在旁施礼。
“六叔?你怎么在这儿?”奕訢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肃顺会在宫中。
“王爷,本人已是御前侍卫,署正红旗满洲副统领、工部左侍郎。刚从皇上那儿领旨办差。王爷可要小心,皇上正发火呢!”
奕訢点了点头,继续向前,他突然想起来了,这肃顺因两次捐饷,受皇上褒奖,得以擢升,现在已是二品大员了。这人看起来是有些能力,不过太有点儿直鲁了。
听到宣召,奕訢进殿,跪地施礼后,立在一旁,这才发现殿里的气氛很紧张。咸丰端坐在御榻上,脸色铁青,下面内阁诸臣个个低头而立,惶恐不安。
“今日天下不稳,逆匪横行,江南剿匪难见成效,江宁久攻不下,逆匪又西征武汉,经略皖赣,大有向北漫延之势。而天津之匪近在城下。时局危急若此,军机诸臣仍浑浑噩噩,惶惶无主,所议之事拖三阻四,数日难定,日延一日,师老饷匮,实属不堪设想,近日军务繁忙,军机处诸臣年高人少,难胜今日之军事,朕着令工部尚书麟魁罢直,令内阁学士、左侍郎穆荫,户部右侍郎瑞麟,工部左侍郎杜翰为军机大臣。”
麟魁颤微微跪地谢恩:
“多谢皇上对老奴的厚爱,老奴年事已高,老眼昏花,实难胜任,请皇上恩准老奴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朕并非想革尔的职,尔不必多虑,朕只想让军机处能尽快发挥作用,以便统领全国之剿匪大事。尔仍要尽力做好本职工作。”咸丰强忍怒火,他不愿让这些老臣太难堪。
“着令恭亲王奕訢为军机大臣上行走!”咸丰十分坚定地说道。
这句话不啻一声响雷,使整个大殿上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这一决定太突然,也太出人意料,因为自古以来,还没有亲王入直军机。“皇上,老臣以为此举有违祖制,请皇上三思。”大学士祁寯藻忙出列奏道。
“违祖制?祁大人难道不知道前朝故事吗?嘉庆年间,成亲王永瑆不是也入过军机吗?何来违制之说?”咸丰似乎早有所备,所以对祁寯藻所言马上给予还击。
祁寯藻颇有贤者遗风,并不避帝威,据理力争道:
“皇上所言极是,但祖法不用亲贵,恐其恃宠而骄,同列仰其鼻息,渐开专擅之端。嘉庆时,虽有成亲王入直之事,但成亲王仅入直数月,即因与定制不符而退出,请圣上明察。”
这话说得很有分量,成亲王是入过军机,但仅数月,便因与旧制不符而退出。嘉庆帝还专门为之辩解:本朝自设立军机处以来,向无诸王在军机处行走。正月初间因军机事务较繁,是以暂令成亲王永瑆入直办事,但终与国家定制未符,成亲王永瑆着不必在军机处行走。这件事不正说明祖制不可违吗?
奕訢在一旁也为这事犯难,他心里是想得到皇兄的重用,也想为国出力,但违背祖制的事,若让皇上做了,有损皇上的形象,于是,他出奏道:
“皇上,臣以为祁大人所言极是,祖制不可违。”
咸丰沉默了许久,最后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奕訢,那目光中蕴含丰富,奕訢承受不住,忙低下头。
咸丰叹了口气道:
“祖制、祖制,若事事按祖制办,国家如何向前发展?恭亲王,难道你不想帮朕一把吗?”
奕訢忙跪地道:
“臣愿为皇上赴汤蹈火。”
“行了,在你面前有比汤、火更厉害的。”
说罢,咸丰又转过脸对祁寯藻道:
“祁大人,成亲王能入直数月,恭亲王为何不能入直数月。朕心中有数,此事就这么定了吧。从今以后,望大人多向新入直的人介绍情况,尽早开展工作,力争剿匪能有新局面。”
“嗻。”祁寯藻无话可说了。如果恭亲王过了数月再出直,并不算违制。
“老六,朕与你乃手足兄弟,让你入直,是想让你帮朕一把,以后你要尽力尽心,不负朕的期望。”
奕訢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在这多事之秋皇上勇于冲破祖制,委己以重任,自己虽死也难报兄长之恩遇。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兄长对自己也算有知遇之恩了,他伏地泣道:
“皇上,臣顷因余孽未平,聿彰未讨,特畀臣巡防之任,枢密之司,臣末艺抱惭,机宜未悉,窃恐材质鲁钝,陨越贻羞,无以副圣主之迪简。惟思夙夜匪懈,矢慎矢勤,与诸王大臣同心襄赞,各竭股肱之力,以扫群丑而奏肤功,期无负先帝之深恩,亦答皇上勖臣协力之至意。”
“好,让我们兄弟同心协力,共把祖宗基业保护好、治理好,无愧于先帝,无愧于列祖列宗。”咸丰深知六弟的能力,所以,他对老六充满信心,对未来也充满信心。
奕訢更是感激,他暗暗舒了一口气,经过这几年的努力,他终于赢得了兄长的信任,进入了大清最高领导层。前面的天很高、地很阔、路也很长……
“喔喔喔……”一声雄鸡长鸣,恭亲王猛地从梦中惊醒,定了定神,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窗前有一缕月光斜射在书案上。
恭亲王双眼有些发涩,昨晚他很晚没能入睡,想想自己能得皇上的信任,破例进了军机处,真是天大的喜讯,他恭王自己也不敢想象能有这样的安排,面对眼前的局势,他又怎能入睡呢。所以,躺在床上,思前想后,辗转难眠。一会儿想自己进军机是福是祸,一会儿又想国势如此昏弱,如何才能帮兄长一把。想到最后,头痛得要炸了,也没理出个头绪来。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现在又被这声鸡啼惊醒。
恭王翻了下身,感觉头很重,但很清醒,索性起身,打着火镰,点上灯,房子里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王爷,黑更半夜的要干什么?”福晋瓜尔佳氏揉着惺松的眼,迷迷糊糊地道。
“几更天了?”恭王自言自语道。
“谁知几更了,王爷怎么啦,上半夜翻来覆去,刚刚睡安稳了些,现在又起来了。这是干什么?”
“本王要上朝。”恭王开始穿起衣服。
“现在才什么时辰,上朝也不能半夜就去吧?”
二人正在说着,门外有一人来了,借着灯光,可见那人乃桂儿,此时正扣着衣扣,她是听到王爷与娘娘的说话声,才起身来伺候王爷的。
“什么时辰了?”恭王望了一眼桂儿,平静地道。
桂儿早已是王爷的人了,对王爷多了一份关怀,低头轻声道:
“刚刚过了三更。这么早,王爷起床干什么呢?”
“不早了,不早了,今日是本王第一天到军机处当差,万不可迟到,让人说闲话。本来本王入直就违祖制,许多人不同意,若本王再不守纪律,不干出点儿成绩,岂不更遭人非议。”
桂儿不便说什么,走上前来帮王爷穿衣。收拾停当,走出听竹斋,外面依然是夜幕沉沉、繁星满天,一弯残月如钩斜挂西天。
随着恭王的起床,恭王府渐渐有了生机,侍卫、宫女有的被惊醒,有的被喊醒,当差的众人也都纷纷起床,听候召唤。
来至乐道书屋,恭王见时辰尚早,便坐于案前,挑灯看起书来,借以消磨时间。桂儿忙走过来,收拾房内的东西。
这时候哪有心思看书呢!恭王无意间见桂儿正收拾房子,便道:
“桂儿,不用收拾了,让下人们去干吧,来,陪本王说说话。”
桂儿自上次与王爷有了男女间的事,已是王爷房里的人了。虽没什么名分,但她生性温柔贤慧,待人温和,手脚又勤快,把恭王伺候得舒舒服服。所以王爷特别喜欢她,常召她过夜,床笫之间,她又没有瓜尔佳氏的矜持和冷漠,尽心承欢,恭王与她之间的感情十分深厚。
桂儿缓缓走来,坐在恭王的旁边,望着恭王不安的神色,微笑着安慰道:
“王爷,这军机处当差是个多大的官,让王爷如此不安?”
恭王闻言,不禁想笑,又一想:也难怪,她原本是个丫头,对朝中之事又能知道什么呢?于是轻声道:
“桂儿,军机处里的人并不是多大的官,但这个地方特殊,在这地方当差,办的都是大事,又在内庭,直接受命于皇上,自然不同一般了。”
桂儿并不十分明白,她只是微微点头。见恭王朝服穿得有些不妥,忙上前帮他整理整理。
刚交了五更,恭王就传命:
“何顺,轿子准备好了吗?”
何顺立于帘外,应声道:
“准备好了,主子爷。”
“好,立刻起轿,去军机处。”
说起军机处,需要交代一下,清代的军机处设于雍正七年,时值西北用兵,雍正帝为便于亲授机宜,集中权力,便于内庭设立军机处,专门办理军事,命其舅隆科多为军机大臣。至乾隆后,军机处权力渐大,对内,兵部、九门提督、内务府、太监的敬事房;对外,十五省、东北至奉天、吉林、黑龙江将军,西南至伊犁、叶尔羌将军,办事大臣所属事务,最近连四方诸属国,凡有事都汇聚于军机处,再由军机处草拟方略上奏皇上。如果内阁、翰林院撰拟有不当之处,也交军机处审定。渐渐地,这军机处不但取代了大清建国以来的亲王、贝勒议政制度,而且削弱了内阁参于处理国政的权力。成了凌驾于内阁、部、院之上的全国政务总汇机关,是宰辅之区。
此时的军机处设在养心殿旁的偏殿,当恭亲王来到军机处衙门时,里面静悄悄的,守门的侍卫自然认识恭亲王,也知道亲王已入了军机,所以,恭王刚到门口,两侍卫便跪地施礼:
“奴才叩见王爷!”
“平身吧!”恭王并不理睬他们,径直向里面走去。
整个院子里静悄悄,黑乎乎的,还没有人来办公。恭亲王走在院内,四处瞧瞧,不知如何是好。穿过一个厅堂,忽见不远处有一个窗里射出灯光。恭王大喜,紧走几步,来至东北角的一处房子前,灯火就是从那房子射出的。
这是一处三间偏房,恭王跨进门,只见堂内有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均有一些文书摞在上面。在靠墙的案前有一人正埋头写着什么,案上的红烛已燃得只剩下二指长。
恭王轻轻来到案前,只见那人正在草拟奏章。写写停停,有时写好的句子又要划去,重新添上新的。十分认真,十分投入,对外面来人一无所知。
“本王应在哪办公?”恭王见那人已写好了,正准备收拾文墨,这才问道。
那人吓得一颤,转过脸,看见恭王正站在他身后,立刻面如土色,忙跪地施礼:
“奴才叩见王爷!”
恭王见这人年纪不小,约三十岁,长得很英俊,一脸的严肃,是一个不大爱说话的人。
“你是何人?”恭王见整个军机处只有这一人在此当值,看情形怕是彻夜未眠,对他心生好感。
“奴才曹毓瑛,六品军机章京。”曹毓瑛昨日听说恭亲王要入直军机,今天见这人身着黄袍,自称王爷,必是恭亲王无疑,于是毕恭毕敬。
章京,就是办事员,大清各部内均有。章京也有品级,一般从六品到四品,大多从事文秘工作,在各部均有满、汉章京若干名,军机处里章京首领称为领班章京,也就是秘书长。这曹毓瑛仅六品,不过是刚进来不久,一般人员。
“平身吧。什么事这么急,要连夜草拟?”恭王见这人如此努力工作,对他心生好感,态度很和蔼,很关切地问。
曹毓瑛显然很受感动,他没想到堂堂亲王会对自己这小小的章京如此礼遇,不由慷慨道:
“回王爷,奴才虽位卑言轻,但也是食俸禄之人,理当为国效力。奴才平生最恶办事拖沓,每天凡上司所交之任,必努力完成,绝不懈怠。昨日,奴才新接草拟一奏折之务,因此奏颇不易拟,故只得焚膏继晷了。”
听了这话,恭王更从心中喜欢这人,自己最讨厌拖拉之人,办事喜欢干练,想不到这位小小的章京也能有此宏志。
“好!好!办事还是干脆些好!拖沓之风不可长。朝中大臣沿袭旧俗日久,拖沓推诿成风,皇上早已发出上谕,予以严斥,曹章京能率先垂范,本王甚是心喜。”
曹毓瑛突然得到亲王的夸奖,不由欣喜若狂,这位亲王可是当今皇上的亲六弟,现在又入了军机,自非一般,今后若能得到他的褒奖,日后定有自己的好处,但他马上又冷静了下来,这王爷今天刚上班当差,并不了解实情,眼下朝中能有几人办事干净利索,连皇上的上谕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凭他这亲王的几句话就能扭转乾坤?想到此,曹毓瑛刚刚泛起的笑意马上消失了,十分恭敬地道:
“多谢王爷夸奖,奴才只是一时性急,才如此的。”
这人还挺谦虚的,又有干练的作风,看他举止,听他言谈,也是颇有才学之人,素有大志,此人沉稳老练,沉默寡言,是位很有心计的人。若能扶他一把,日后必能为己所用。想到此,恭王慢慢坐在椅子上,笑道:
“曹章京所拟何奏,竟要花了一夜的功工夫?”
曹毓瑛不敢怠慢,眼前这位爷可是顶头上司,虽说还不是这军机处的领班,但他是亲王。就是祁大人又能奈他何?日后这军机处必是他的天下。曹毓瑛马上捧起案上的拟奏笑着说:
“回王爷的话,近日奴才接兵部转来前线胜保大人的奏折,要求朝廷速调兵南下,合剿逆匪。奴才正在草拟上奏皇上的折子,请皇上裁决此事。”
“这有何难?前敌大帅请求增兵,理应如实上奏,还需文辞装饰?”恭亲王很不解,像这样的军机大事,应是直来直去,据实上奏,为何让这曹章京耗费心血?
曹毓瑛知道这位亲王涉政不久,不懂内情,不由冷笑两声:
“王爷,若能如此简单,还需奴才在这儿熬夜吗?”
恭王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想等他解释缘由。曹毓瑛轻轻叹息了一声:
“王爷可曾想过我大清举国之兵围剿逆匪,为何屡战屡败?现在,逆匪竟能以二万之兵,逼进天津,我数十万大军望尘莫及,这是何故?”
恭王又是一惊,看来这曹章京虽地位低下,但并不甘于沉沦。于是很认真地道:
“本王愿听听曹章京的高见。”
曹毓瑛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他暗自恼恨自己,平时从不在人前轻言,为何今日见了这位亲王,竟鬼使神差地滔滔不绝?第一次见到他,就大谈国事,是否妥当?可是不说又怎么办?王爷正等着听呢!
“王爷,我大清入关日久,天下和平,八旗劲旅,渐而侈靡,惟知鲜衣美食,荡费资财,得见旧日风景者,已无其人,而能记忆祖父之遗训者亦少,以至风俗日奢,人心不古,早无祖宗尚武之习和骁勇雄风。至于那六十万绿营兵,虽有平定三藩之功,但也暮气日重,前朝剿杀邪教时,已不可用,川楚一带早有传言:‘贼来不见官兵面,贼走官兵才出现。’更有一文人作诗戏曰:‘贼去兵无影,兵来贼无踪,可怜兵与贼,何日得相逢。’王爷,就凭这些兵勇,又如何去对付那洪匪邪教呢?”
恭亲王频频点头,觉得这曹章京颇有军事头脑。忽见他不再说话,抬头道:
“章京所言极是。可这与你拟奏何关?”
曹毓瑛见这位王爷并非平庸之辈,想蒙骗过关,并非易事,只得道:
“官兵战败,除兵昏将庸外,还有阵前各帅相互推诿、猜测,不能合力同心,若今日之局面。胜保大人率兵围逆匪于杨柳青,靠决运河水,阻匪前进,但逆匪仍据静海、独流二镇,虎视京津,胜大人请兵增援,而科尔沁郡王之兵仍在涿州徘徊不前。这不明摆着阵前两帅,素日不和,相互猜忌,今日胜大人请兵,郡王不愿假兵前行,兵部和军机处的大人们均心知肚明,犹不能若何,我们这些奴才又能怎样?可大人们把奏折向下人们一交,旁若无事,我们又能交给谁呢?只有虚与委蛇,说说文字游戏,挡挡官差。可又不能让别人抓住把柄,王爷看看,这是不是个苦差事?”
亲王闻言大惊,堂堂军机处,在国家危难之际,非但不能为圣上出谋划策,排忧解难。而且还在玩文字游戏挡官差,长此以往,国无宁日,祖宗的基业难保。自己刚刚涉政,对政坛之弊了解不多,应多向这些官场小吏多询问询问。若问那些大员,他们肯说吗?恭亲王想到此,又微微笑道:
“曹章京,以你之见,本王初入军机,应如何才能革除弊政?”
曹毓瑛见恭亲王满脸诚意,心中大喜,这位亲王真有雅量,刚刚当差就能向自己这个小人物问策,若能为他出力,日后就有了靠山。
但他并不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王爷说笑话了,奴才不过是个章京,帮帮大人们草拟些文稿,学浅识短,怎敢言国家之大政方针?”
恭亲王见他仍有顾虑,便笑道:
“曹章京,本王乃当今堂堂亲王,难道不可信任吗?”
“王爷说这话不是要奴才的脑袋吗?奴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相信王爷!”曹毓瑛惶恐万分,忙分辩道。
恭王轻轻叹了口气:
“曹章京,不瞒你说,本王已知我朝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否则的话,皇上也不会违祖制,让本王入直军机。这不是说本王有多大的才能,而是皇上已无可奈何了,再也无良策扭转今日的局面,这才改组军机,让一批新人入直,以期改变目前这种局面。本王虽贵为亲王,也饱读诗书,人生一世,谁愿碌碌无为呢?所以,本王也和其他人一样,想干一番惊天的伟业,但特殊的身份有时不允许你去施展才华,现在本王有了这个条件,也想大干一场,小而言之,为自己树名立业,大而言之,为国建功。所以,本王今日急需了解当前实情,才向章京询问,曹章京大可不必以为本王另有他谋。”
恭亲王知道,要想让对自己以诚相待,自己就应该首先诚以待人。想让别人对自己说真话,自己首先要向别人吐真情。所以,他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了这位小章京。
曹毓瑛十分感动,他万万没想到这位亲王能向自己吐露心曲,自己也应投桃报李,对王爷说说真心话。
“王爷,奴才以为王爷当务之急并不在整治弊政。”
“噢?曹章京此言何意?”恭亲王有些吃惊,他有些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王爷,恕奴才直言。王爷入直军机不过是当前的权宜之计,我大清自古就有亲王、皇子不许干政之训,王爷又岂能久居军机?所以,奴才以为,当前,王爷在军机处不是要整顿吏治,而是要想方设法去剿匪,剿灭逆匪才是王爷的当务之急,也是皇上最需要的,若王爷能早日剿灭逆匪,上可得圣上欢心,下可得百官拥护,同时,王爷又可了自己建一番伟业的心愿,这总比整顿吏治,得罪百官要妙得多啊!”
恭亲王幸而不是近视眼,否则眼镜就要跌掉了,他这才知道,军机处真是藏龙卧虎之地,一个小小的章京竟能有如此开阔的视野,此人绝非平庸之人,日后必有大用。
“奴才给王爷请安了。”一声问候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恭亲王转脸一望,帘内有一人跪地施礼,他并不认识,但他知道,这位也是军机处的人,从官服上看,比曹毓瑛的官级还要高一些。
“王爷,这位是军机处四品章京焦祐瀛。”曹毓瑛在旁忙低声引见道。
“原来是焦章京,快快请起。”恭亲王马上微笑道。
“谢王爷!”焦祐瀛边起身边笑道:“奴才今日想早来些时辰,恭候王爷和各位新入直的大人,不想王爷早到了,奴才实在有愧。”
俗话说:听话听音,刨树刨根,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焦章京是位善于逢迎的人。
“本王初入军机,对一切都不熟悉,今日特早来一会儿,熟悉熟悉环境。没想到二位这么早就来了,本王很感动,若大清百官都能如此,国家何愁不兴呢!”恭亲王对二人夸奖了一番。
两人忙笑道:
“多谢王爷夸奖,为国尽忠,乃为臣之本。”
少停片刻,焦祐瀛笑道:
“王爷,请到前院大殿,王爷的公案,奴才已收拾好,请王爷看看还缺什么,奴才也好去准备。”
恭王点头起身,随焦祐瀛而去。
来至前面大殿,中间正堂摆着两张公案,上面有一些公文撂在那儿。
“这是彭大人和邵大人的公案,王爷的公案在东间。”焦祐瀛笑道。
进了东间,这间房更大,窗明几净,房中间有道屏风,可隔开成两个小间,在南北靠窗的地方各有一个宽大的公案,焦祐瀛一指北墙的公案道:
“王爷就在里间办公吧,里面静一些,外面这间是祁大人的,原来只有祁大人一人在此办公,现在王爷来了,原本应王爷一人在此办公,可军机处一时腾不好房子,只好委屈王爷与祁大人一房办公了。等几日,腾出新房子,再请王爷过去,其他三位新入直的大人们在西间办公。王爷和大人们办公的地方是小了些,可这是内廷,房子不是太好找,好在各位大人在各自衙门另有办公之所,在此办公的时候并不多,平时并不十分吵闹。”
恭亲王端坐在案前,很舒服,向外望去,屋后有一处小花园,满目花草;室内干净、淡雅、赏心悦目。恭王满意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初入军机,祁寯藻是领班军机,按制自己绝不可与首揆同室办公,这种安排主要因为自己是亲王,这是奴才们曲意逢迎所致。
不多时,其他六位军机大臣先后来到,早到的是新入直的三位:穆荫、瑞麟、杜翰,后到的是原来的军机们:彭蕴章、邵灿,最后祁寯藻才到,此时,太阳已出来了。
初次见面,自然少不了相互客套、寒暄。而后,才办公。刚刚坐下,曹毓瑛便来到正堂,向祁寯藻呈上一草奏,祁寯藻看了看那草奏,向案上一摔,喝斥道:
“你是不是不能在这儿干了?本官昨日要你草拟一奏,谋划天津剿匪之事,你都写了些什么?如何用兵,如何围剿,这折上为何不写?胜大人要援兵,为何不直接说?这折子奏上去,让皇上看了,怪罪下来非但你性命不保,就是本官也不好交代!你以后要小心了,拿回去重新拟来。”
曹毓瑛有些委屈,他知道祁大人所言是给别人看的。现在的军机处已不是昔日军机处了。有亲王,还有其他皇上信任的人,再不努力工作,怕在这儿待不长了。
“怎么了,你不乐意了吗?”祁寯藻见曹毓瑛并不动,有些吃惊,也有些气恼,大声喝道。
“祁大人,谋划用兵之事,乃我等大臣们的职责,怎可让一文司代劳呢?依本王之见,如何剿匪还是由军机们商量一下,再面奏皇上,由皇上圣裁才是。”恭亲王早已来到祁寯藻的案前,十分平静地说道。
祁寯藻一愣,看了恭王一眼,马上笑道:
“王爷所言极是,王爷所言极是,曹章京你去吧,等议定后再拟奏吧!”
曹毓瑛十分感激地望了恭亲王一眼,伏地施礼道:“嗻。”
七位军机大臣正在商讨用兵之策,内侍传旨,皇上要召见军机诸臣,众臣岂敢怠慢,忙去养心殿面圣。
七人来至养心殿前,走在最前面的祁寯藻突然站住了,不再前行,后面诸人也忙停步。祁寯藻等了片刻,见无人前来,不由转脸向后看看,后面的军机们个个面无表情。
奕訢有些不解,他就在祁寯藻的后面,见大家都不走,不知何意,向前看,祁寯藻就立在帘前,向后望,几位大臣个个垂首而立。
恭亲王自然不知什么原因了,按照一般习惯,最后入军机的大臣通常称为“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也就是候补军机大臣,或者说是实习大臣,在众军机入见皇上时,最后这位大臣要为走在前面的所有军机大臣掀开殿帘。以前,内阁学士左侍郎穆荫是“学习行走”,每次入见都是他掀帘子。可现在,他已由候补转为正式大臣,又在奕訢四人之前入军机,自然不愿再掀这个帘子。所以,穆荫站在七人的中间,低着头,不言不语。最后入军机的是三人,除了恭亲王,还有瑞麟和杜翰,严格地说,最后入军机的是三人同时,本没什么资望深浅之别,可奕訢是亲王,就是最后入军机,也绝没有挑帘子的道理,剩下的瑞麟、杜翰都是侍郎衔,又同时入军机,谁也不愿自认最后,所以,二人就在这儿相持着,谁也不愿上前掀帘子。
这事今天看起来是小事,争执这样的小事十分可笑,可在过去,这是个原则问题。谁要上前掀帘,就说明谁在军机处是最后一位,处处都要受制于人,这对读书人来讲,是一种耻辱。作为杜翰,他以为自己虽与瑞麟同为侍郎,但自己是左侍郎,而瑞麟是右侍郎,在级别上还是有差别的;而瑞麟呢,虽是右侍郎,可管的是户部,执掌天下土田、户口、钱谷之政,六部之中,仅次于吏部,户部的右侍郎并不比六部之末的工部左侍郎差,也不肯认输。偏偏这祁寯藻还是个老学究,就认死理,没人掀帘子就是不进。
恭亲王站了一会儿,忍不住道:
“祁大人,为何不进?”
“回王爷,无人掀帘怎可进见?”祁寯藻不急不躁,平静地回应道。
恭亲王这才明白事情的缘由,实在忍不住,迈步上前,一挑帘子,兀自进殿了。留在外面的六人个个面红耳赤,祁寯藻极不情愿地抬手挑帘,进去后,一甩帘子,他也不愿为后进者挑帘,随后的几个人是各人为自己挑帘。
见过皇上后,七人立在御榻前,咸丰看了看面前的几位信臣,满意地点点头,这几人只有祁寯藻和邵灿年龄稍长,五六十岁,其余五人均五十岁以下,特别是六弟,仅有二十多岁,这些少壮派比老朽派有活力,更果敢,一定能帮朕做更多的事。
“各位臣工,朕发往军机处的奏折议得如何?胜保上奏,要求援兵,诸位有何定议?”咸丰十分关切地问道。
众人不敢出声,因为领班人不发话,后面的人没人说。
“回皇上,胜大人求援之事,军机处正在议定,恭王爷和另几位大人初入军机,情况还不熟悉,臣今日正向王爷汇报有关情况,待定议后立刻上奏。”祁寯藻不紧不慢地奏道。
咸丰帝对这种作风早已不满,瞥了他一眼马上去看奕訢:
“老六,你以为此事应如何谋划?”
奕訢有些受宠若惊,想不到刚入军机,皇上便如此器重,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怕皇兄小看了自己,若说得太多,又怕皇上对自己存猜忌,只好赔着小心道:
“回皇上,臣弟以为,朝廷当务之急是肃清京津逆匪。今逆匪分据静海、独流,胜保靠决运河水才阻止逆匪前行,一但水势下去,逆匪定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所以臣弟以为,朝廷应允胜大人所请,趁此之际速调重兵,全力围堵,把匪贼就地歼灭为宜。”
咸丰觉得六弟说得很有理,现在运河有水,逆匪无法北上,趁此机会,派兵四面围堵,一旦逆匪绕道北去,京津之地危在旦夕。他点点头道:
“六弟言之有理,若错过此机,逆匪北上,后果不堪,依六弟之见,应调何部前往围堵?”
“回皇上,现在京津之兵围成两道防线:前线在天津、廊坊一线,第二道防线在涿州一线,这一前一后,分属胜保和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依圣上原意是为京津构筑两道防线,但现在两线各自为战,相互猜忌、推诿,已失圣上本意,若再坚持下去,必被逆匪击溃第一道防线,攻占天津,若此,北京也难保。臣弟以为,眼下应立刻调僧格林沁部下的多尔济、那木凯、达洪阿部迅速南下,归胜保调度,攻占霸州,一可阻击逆匪西窜,二可以侧翼断其退路,与胜保部成合围之势。不知圣意如何?”
咸丰频频点头,祁寯藻忙道:
“皇上,臣以为恭王所言极是,可是,达洪阿三部均系蒙古骑兵,乃精锐之师,统统南下,京师之防便薄弱了,再说,只怕科尔沁郡王也不会轻易交出自己的王牌军。”
众人纷纷点头,这胜保不过是一侍郎,逆贼北上时,才被授钦差大臣,办河南军务,不想胜保竟能把逆匪堵截在安徽、河南一带,后来逆匪东折入山东,胜保又奉命去堵截,可终因势力太弱,一再后退,缩在天津不敢出来。而僧格林沁乃蒙古郡王,又与皇室有姻亲,是咸丰帝的姊夫,怎能把胜保看在眼里?让他把王牌军队交给一个刚刚发迹的人,那是不可能的。
恭亲王听了祁寯藻的话,暗暗点头,这话不错,但现在再抓不住战机,怕会失去最后的机会,于是道:
“皇上,臣弟以为速派援军乃是上策,战场如下棋,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以前官兵屡战屡败,就输在被动防守上,不敢大胆进攻。逆匪以流动战为主,以速度取胜,朝廷也应以快制快,派蒙古精锐骑兵与之决战,方可取得战场上的主动权,请皇上三思圣裁。”
这番话正说在咸丰帝的心坎上,频频点头:
“言之有理。以前朝廷就输在一个‘慢’字上,处处被动挨打,这次一定要速派骑兵南下切断北伐军的后路。祁大人快草拟谕旨,速命科尔沁郡王派达洪阿等三部南下,归胜保调遣。此札明白下发军前,不得有误。”
“嗻。”祁寯藻忙应道。军机处虽是全国最高权力机关,但说了算的只有皇帝一人。当初军机处大臣要跪着书写皇上的谕旨,现在的情形稍稍好一些,但最终的裁决权仍在皇帝手里。
咸丰处理完了这件事,心里轻松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意,微笑道:
“各位臣工,朕还有一事要与诸位商量,这是翰林院编修李鸿章的上书,诸位传阅一下吧!”
一名内侍把奏折捧到祁寯藻面前,祁双手展开,读了一遍,阴着脸,一言不发,交给了恭亲王,恭王仔细一看,上道:
臣翰林院编修李鸿章启奏陛下:自逆匪起始,朝廷屡派钦差,握符出征,非为国殉职,便落咎获罪,无一人可挡逆匪,以致今日,贼匪竟能北上天津,窥视京师,我数万大军,溃不成师。文武以避贼为固然,士卒以逃死为长策,然江南士绅同仇奋义,豪杰之士起而倡率,自办团练,保家卫国。江忠源以三百人从乌兰泰进军,屡奏奇功,楚勇之名大著,陈孚恩年余而募勇近万。先师曾国藩丁母忧在籍,自募兵勇。凡斯种种,皆忠义之士忘死之举,臣虽位卑言微,忝列食禄,愿效昔日班超,投笔从戎,自请回籍,举办团练,虽不能建勒碑之功,但愿马革裹尸,为国效力,愿圣上恩准微臣所请,臣叩请陛下!
恭亲王看了此折,不由热血沸腾,这李鸿章不愧是忠义之士,在此国难当头之际,愿为国解忧,舍生忘死。难得!难得!
恭王把奏折传给了彭蕴章,后面几人一一传阅。当奏折最后又传到咸丰面前的时候,他望了望众臣道:
“各位臣工对此奏有何看法?”
祁寯藻刚才已看到皇上对恭亲王所言十分赞赏,而对自己有些冷落,便不想自讨没趣,把头一缩,不再说话。
沉默了片刻,户部右侍郎瑞麟道:
“启奏皇上,据臣所知,国库已空,无力支付军饷,而依目前之势,不增新军,无法剿灭逆匪,现有之军尚无饷可发,更无余饷招募新勇。臣以为曾国藩改革军制,以募兵制代替八旗绿营的世兵制,将兵为国有改为兵为将有可省去粮饷之忧。李鸿章所奏可准予所请,效法曾氏,既可扩我军队,又无粮饷之累。此乃两全齐美,一石多鸟之策。”
“臣附议瑞大人。皇上宜速颁谕旨,命曾国藩、李鸿章等人为团练大臣,招募新勇,壮我行伍。”杜翰也奏道。
“皇上,臣以为举办团练绝非善策。今日,天下纷乱,逆匪横行,若再兴办团练,良莠不齐,实难掌握,今有贼寇,团练尚能保家卫国。若剿灭逆贼后,国家又如何安置团民?谁又能保这些团民不重新为寇?再说,曾国藩以家养兵,奉己为统帅,一但日后兵重地广,养虎为患,皇上别忘了昔日之训,南宋时,为抗金兵,岳飞、韩世忠、张俊诸人,自募兵勇,杀敌抗金,可到后来,诸帅统兵数万,不听朝廷调度各自为战,拥兵自重,终使抗金大业,功败垂成,世人皆曰秦桧冤杀岳飞,可在当时,也是不得已而为。臣以为兴办团练之事,关涉国家安危,应稳妥为上,宜交兵部叙议,军机处再草拟奏折,请皇上圣裁。”祁寯藻见众人都支持怂恿皇上,不敢再由他人乱言,忙出面陈奏,以定君心。
咸丰听了祁寯藻的话,很不以为然,这个老朽,就知道拖沓,交这个研究,那个商议,白白耗费时日。但他的话又说得有根有据,一片忠心,又无法回驳。只得耐着性子,闭口不语。
两种意见针锋相对,相持不下,这就是新旧势力的对立。老年人经的事多,想得远,往往趋于保守,凡事只想稳妥,这无可非议。年轻人只想着建功立业,不拘旧套,所以有所创新,这应该鼓励。怎么办?哪种意见更适合今日之朝局?咸丰帝陷入了沉思。
“皇上,老臣以为祁大人所言值得深思,万事以稳妥计。不久前,朝廷下旨,命陈孚恩为江西团练大臣,时至今日,陈尚书也未能在江西立功。此事值得借鉴。”邵灿颤微微地奏道,他是老臣,怕年轻的皇上犯错误。
恭亲王站在那儿沉思着,他知道自己要表个态,而自己的表态可能会影响皇兄的意见,若能帮皇兄出一良策,救国民于水火,也算自己为国立功,若使皇兄错判形势,酿下祸端,自己不成了国之罪人了吗?亲王沉思再三,一时不能决定是支持还是反对团练。
这时,他想起了曹毓瑛的话。想起他说的打油诗,他知道,完全依靠八旗兵和绿营兵,已经不可能打败逆匪,只有重新招募新勇。但招兵需要粮饷,当兵之人大多为穷苦子弟,他们当兵就是为了吃饭,没饭吃,他们是绝不会留在兵营的。如果这样,只有走曾国藩的路,让各地各级官府自办团练。
想到此,恭王望了望皇上,见皇兄正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开口道:
“皇上,臣弟以为皇上应恩允李鸿章所请。”
“为什么?”咸丰帝瞪着眼问道。不知是想让皇弟说服保守派,还是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想听听皇弟的理由。
“皇上,天下和平日久,八旗、绿营之兵已侈靡太甚,不堪剿匪之任。当年嘉庆帝剿杀邪教时,八旗绿营之兵已不可用,不得不暂募勇营,今日剿匪也只能重招新勇。”恭亲王十分坚定地说。
“皇上,昔日的教匪不是被剿灭了吗,又怎能说八旗绿营之兵不可用呢?”祁寯藻仍顽固地坚持道。
恭亲王轻蔑一笑,对祁寯藻道:
“祁大人久居朝廷,是否听到川楚当年流传一诗:贼去兵无影,贼来兵无踪。可怜兵与贼,何日得相逢。这首诗用在今日,又何尝不如此呢?琦善、向荣、托明阿、纳尔经额等,哪一个不是弃盔丢甲,狼狈而返。八旗绿营还靠得住吗?招募新兵,必需粮饷,而曾氏所做,正解我朝燃眉之急,只要朝廷筛选忠义之人兴办团练,绝无拥兵自重之理!”
咸丰帝被奕訢说得频频点头,于是道:
“朕以为恭王所言可行,昔日嘉庆帝时就招募新勇剿杀教民,今日朕也可举团练剿杀逆匪,马上传旨谕令曾国藩为湖南团练大臣、李鸿章为安徽团练大臣。”
“嗻。”祁寯藻极不情愿,但他又绝没有胆量抗旨,只好应允道。
“皇上,臣弟以为仅传谕曾、李二人举办团练,只能是杯水车薪,依臣弟之见,皇上可传谕全国,令各省地方官府效法两广、两湖的作法,大兴团练,招募新勇归各自衙门所用,平日可充作捕快,战时可抵匪贼。所需粮饷由乡里各绅捐筹。凡丁忧在家或请假在籍的官员一律任命为当地团练大臣。”
咸丰帝认为这样做很有好处,所办团练粮饷自筹,可兵权在各地官员手中,这不在编的军队可为朝廷解决不少问题,何乐而不为呢?于是点头道:
“着吏部清点各省丁忧或请假在籍的官员,凡四品以上,全部命为团练大臣,七品以上命为团练帮办大臣。”
“嗻。”祁寯藻在旁应道。他知道,自己这领班军机只是伴食而已,有恭亲王在,其他人又能如何?
回到乐道堂书屋,奕訢浑身像散了一样,累得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宫女奉上一杯热茶,奕訢伸手端起刚呷了一口,忽见福晋瓜尔佳氏从外面走来,两名宫女随在身后。
瓜尔佳氏进了屋,款款施礼:
“臣妾给王爷请安!”
奕訢忙放下茶杯,看了她一眼,见那桃花粉面上失去了往日的微笑,露出严肃之色,奕訢心中一愣,不知府内出了什么大事,惹得老婆不高兴,他只好讪讪笑道:
“爱妃,有什么事让爱妃不高兴?”
瓜尔佳氏白了他一眼,起身坐在一旁,双眼微红,愤愤道:
“王爷,这个家臣妾管不了,还请王爷另请高明吧!”
这是什么意思?她入府多年来,上上下下被她管理得有条有理,素以治府有方称誉大清诸王府,今日为何说出这话来?是我与桂儿的事让她伤心了,不对呀,桂儿是经过她同意本王才收的。是本王与其他宫女有染?没有啊,只有那小春艳有这歪心思,可本王没理睬她。不是的,绝不是本王有什么桃色新闻惹她生气。
奕訢马上笑了起来,打趣道:
“府里谁敢惹我们的大雅士生气?说出来本王扒了他的皮。”
“去,谁有心思开玩笑。我的大王爷,就这烂摊子,放给谁管也没心思读书作画了。这大牙马上就要休息了,还‘雅’什么?”瓜尔佳氏仍气乎乎地道。
恭王见福晋动了真气,马上严肃道:
“到底怎么啦?”
“王爷,上个月府里的内侍俸银就没发,这个月又到月底了,这俸银还没着落,我的王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百十多号人,没有银子让臣妾如何管这个家?”
“什么?本王的俸银不是月月由内务府送到府上吗?”奕訢有些吃惊。
“是的,王爷的俸银是送来了。可府里的侍卫、文案,就连臣妾的俸银都没给,全府一百多张嘴,全吃王爷一个人的俸银,张嘴巴去喝西北风吧!”
奕訢这才知道,国库已亏空到何种程度,连官员的俸银都不能按时支付,这日子确实没法过了。
“好了,好了,爱妃不要耍小孩子气,你管着这百十多号人,两个月没发俸就嚷着没饭吃,撂挑子,皇上管天下几亿百姓,岂不更难?先忍一忍,本王明日去户部问问,到底是什么原因。”
瓜尔佳氏粉面稍稍和缓一些,低声道:
“臣妾知道皇上的难处,也知道王爷的难处,但王爷也要知道臣妾的难处。如果官府发不出俸银,王爷要想想办法,多赚些银子养家。”
“想办法多赚银子,怎么想办法?”恭亲王有些不解。
“想什么办法臣妾怎么知道?王爷是这一府之主,有义务养这个家。”说罢,瓜尔佳氏起身去了。
恭亲王长叹了一声,更感觉到疲乏,上朝有国事要累,回到府中,又有家事要累,原以为做官当政很风光,不想当官也不是轻松的事儿,既要费神,又要费力,有时,还出力不讨好。唉,难哪,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难处。
“老爷,快喝碗人参汤吧。”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
恭亲王定神一望,桂儿早站在自己的面前,双手捧着一个大碗,里面正冒着热气呢,一阵香气迎面扑来。恭王心中一热,笑笑道:
“还是桂儿待本王好。”
“王爷别夸奴才,这是王妃娘娘让奴才送的。”桂儿满脸羞红,恭王心里更是热乎乎的。
来到户部,远远就见户部衙门口站着许多人,都是身着官服的官员,有的低头议论,有的在高喊:
“为什么不给我们发俸银,家里的老婆孩子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对,快出来说说,是什么原因?快让翁大人出来说清楚,什么时候能发俸银?”
恭亲王无奈地摇摇头,看来到户部来闹俸银的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有许多。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恭亲王厉声喝道。
来的都是各部的司员,捞不到任何外快,全靠俸银过活。恭亲王理解他们,但在户部大堂闹事,终归不是良策。
众人一见是恭亲王,纷纷跪地施礼:
“臣等给王爷请安!”
“平身吧,诸位聚集在户部门前,有何事?”
一位三十多岁的官吏忙道:
“回王爷的话,奴才在工部当差,已两个月没发俸银了。奴才不才,只是个章京,全靠这俸银过活,请王爷给奴才做主。”
“请王爷给奴才做主!”众人又跪成一片,齐声哀求道。
恭亲王看看户部衙门,大门紧闭,里面也没有动静,现在是上班时间,里面肯定有人,一定是吓得不敢出门,他回头望了望众人道:
“诸位都请回吧,不瞒诸位,本王今日前来,也是讨俸银的,王府里也是两个月没发俸了。本王要找户部的翁大人,问问明白,想办法发还俸银,诸位快回衙当差吧,你们的俸银由本王来向户部讨。”
众人一听,十分感激,纷纷叩首泣道:
“多谢王爷,奴才代表全家人感谢王爷。”
“散了吧!像什么样子,堂堂京官围攻部院衙门,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众人听了恭王的话,这才纷纷散去,有这位亲王担保,俸银就可以拿到。
等众人走后,恭亲王长舒了口气,刚要抬手叩门,那大门兀自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位官员来,见了恭王忙施礼:
“户部尚书翁心存见过王爷,多谢王爷遣散众人。”这前面的人正是户部尚书翁心存,也是自己的启蒙恩师。
恭王忙还礼道:
“翁大人不必多礼,本王只是前来看看,听听大人有何意见。”
扶起翁心存,后面那人在地上叩首道:
“臣周祖培见过王爷。”
恭王知道,那是户部侍郎周祖培,忙道:
“周大人请平身。”
二人陪着恭王来到户部大堂,只见旁边各室都有人在工作,恭王坐在首席,翁心存、周祖培坐旁边。
“翁大人,这俸银之事是何原因?”恭亲王并不寒暄,直接了当地问道。
“回王爷,新朝之初,国库已存银寥寥,逆匪再起,军费激增,仅三年便耗银二千九百六十三万两。眼下逆匪四起,战区增大,而大清纳银之地日缩,各项税课不及旧额的一半,而军费却成倍增长。王爷,老臣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找这么多的银子。”
恭亲王闻言,点点头,他知道翁心存所言都是实情。
“王爷,奴才们也是两月没领俸银了,国库之银,仅够皇宫和各王府王公发放俸银,王公以下百官均无俸银,现在,各部司员以为户部故意克扣俸银,其实户部确实无银子发俸。”周祖培也在一旁向恭亲王解释。
“如此局面,应如何应对?二位大人是否向皇上禀奏?”恭亲王也感到这事难办。
翁心存叹了一口气,幽幽道:
“王爷,老臣已向皇上面奏数次,可皇上又有何良策?国运维艰,非人力所能为。老臣年事已高,早觉力不从心。”
恭亲王很同情自己的老师,这么大年龄,还要收拾这烂摊子,确实不易。他又望着周祖培,面带期望地道:
“周大人可有良策?”
周祖培迟疑了片刻,微微笑道:
“回王爷的话,奴才以为国库亏空,应开源节流,想办法增加国库收入,方为上策。”
“嗯,有何办法创收?周大人不妨说来听听。”恭亲王听说有办法解决眼下之急,忙问道。
“王爷,刑部侍郎、江北大营军务帮办雷以诚创立厘金制,每年可为国库增收近千万两。不过,这远水解不了近渴。奴才有个想法,市面上不是没有钱吗,朝廷能否用纸印一些钱币,充当银子使用,可解燃眉之急。”
“这倒是个好办法,古代也有印纸票的先例。”恭亲王像在大海中捞到了一根稻草。
“王爷,此法应谨慎行事,一旦纸票发出,物价必定暴涨,容易引起混乱。”翁心存心有余悸,在旁提醒道。
“那好吧,此事由户部写份奏折,上奏朝廷,本王与皇上当面再奏陈。不过,现在最急的是想办法发放拖欠百官的俸银,现在户部府内还有什么现银?”
周祖培望了翁心存一眼,小心道:
“大约有几万两吧。”
“够不够百官两个月的俸银?”恭亲王关切地问道。
“王爷,这可是仅存的一点儿银子,科尔沁郡王多次催饷,老臣均软顶了回去,仅留下这点银子,供皇上不时之需。”翁心存小心道。
“别管其他的事,本王只问够不够百官两个月的俸银?”恭王十分坚决。
“够。但所剩无几。”周祖培镇定地回答。
“那好吧,一切容本王与皇上奏陈,由圣上裁决吧。”恭亲王站起身,也不容翁、周二人相送,离了户部,向午门而去。
养心殿东暖阁,咸丰帝正在看一份奏折,忽闻内侍奏道:
“皇上,恭亲王求见。”
“宣。”咸丰帝头也不抬,仍在看折。
“臣弟叩见皇上。”恭王跪地施礼。
咸丰仍没抬头,微微笑道:
“平身吧,老六,此时见朕有何事?”
恭亲王见皇兄如此,心中稍稍有些失落,低头沉思片刻道:
“皇上,昨日臣弟回府,福晋闹着不愿管家了。”
咸丰听了,笑得声音很大,不经意地望了六弟一眼,戏道:
“老六啊,你们两口子吵架,朕是长兄,又怎能出面劝说呢。这样吧,待朕传旨后宫,让皇后下一道旨,传王妃入宫,由皇后劝劝她,如何?”
恭亲王十分平静地道:
“回皇上,臣的福晋不是生臣弟的气,而是生皇上的气。”
“什么?”咸丰的双眼终于从奏折上移了过来,瞪得大大的,不解地道:
“老六,你这话什么意思,朕与王妃素无往来,她为何生朕的气。”
“皇上不发她的俸银,王府下人的俸银也不发,她不愿管臣弟吃了,要臣弟去宫里吃饭。”
咸丰越听越糊涂,定了定神,把奏折的事向旁边放了放,正色道:
“老六,你把话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皇上,朝中百官王大臣以下已有两个月没发俸银了,皇上不知道吗?”
咸丰点了点头:
“这事翁心存倒是面奏过,朕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来,只好任由他了。”
“皇上,臣弟贵为亲王,两月不发俸,就有断炊之忧,京中那些司员,章京们,完全靠俸银过活,无俸银又如何生活呢?大清基业全仗百官,让他们断炊,他们又怎能有心思为国出力呢?请皇上三思。”
咸丰这才明白六弟所言何意,不由叹了一口气:
“老六,朕也难啊,府库无银,朕拿什么去发俸呢?”
“皇上,臣弟刚才到户部去问缘由,正遇各部司员到户部衙门去讨俸银,户部的大员吓得紧闭大门,不敢出见,若长此下去,绝非好兆。臣从户部得知,户部尚有几万两银子,以备宫中急需,臣弟以为,皇上应以大局为重,先发俸银,以安百官之心。”
咸丰想想六弟说得很在理,若百官人心惶惶,无心办差,这朝中之事岂不乱了章法。于是道:
“朕马上传旨户部,发放拖欠俸银。”
“臣弟代百官谢谢皇上。”恭亲王十分感动。
咸丰挥挥手道:
“老六,不用谢朕,朕知道老六是为了朕好,忠心可嘉。老六,你可知刚才朕在看什么折子?”
恭王摇了摇头,咸丰很得意地道:
“是曾国藩,他已在湖南招募了近四千兵勇,正加紧训练呢。”
“噢,这曾国藩还真有两下子,皇上,臣弟以为,应传谕曾国藩速招募新勇,赶办船只炮位,江南乃水乡之地,没有水师,断无取胜的道理。”
“老六这话很有见地。朕也正这么想,一旦曾国藩有实力,可令他东出长江。”
“皇上,臣弟以为兴办团练乃长久之计,不在朝夕之间,今日之急务是如何筹措银粮,户部银库和内务府的银司内均无存银,天津剿匪正紧,急需饷银,请皇上三思。”恭亲王十分着急。
“老六,朕何尝不急呢。但朕一时苦无良策,老六有没有好的办法?”咸丰见恭王十分着急的样子,只好以实相告。
奕訢不愿过多地暴露自己的心思,于是推辞道:
“皇上,钱两之事应属户部所办之差,臣弟请皇上召户部尚书、侍郎,与内阁、军机众臣共商筹饷之事。广开言路,集思广益,岂不更好。”
咸丰点点头:
“那好吧。明日朕下旨王公大臣、六部、九卿会议,商讨筹款之事。”
第二日,养心殿内君臣展开了一场大讨论。咸丰看了看,除大学士文庆外,所有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应到之臣全部到达。咸丰帝顿了顿,庄严地说道:
“各位臣工,今日朕召尔等来,主要是议一议如何充盈国库之事。近日朕接户部上奏,说大清国库已无存银,现在京津战场吃紧,正是用银之际,各位爱卿有何良策,速速献上,供大家讨论。”
圣意已出,众人面面相觑。今日局面,又有何良策?
沉默良久,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咸丰见众臣不是低头,就是闭目,无人发言。
“怎么?尔等皆为国之重臣,做高官,食厚禄,现在国家有事,尔等竟缄默无言,明哲自保,视朕、视国何在?”
咸丰的训斥,震耳欲聋,响彻大殿,除了回声,没有任何声响。咸丰越看越气,不由龙目圆睁,祁寯藻见状不妙,忙奏道:
“圣上息怒,依臣之见,粮饷之事由户部掌管,这筹饷之事,理应户部拿个方案来才是。”
翁心存忙道:
“粮饷之事确是户部所掌,但是,天下匪贼群起,课税锐减,而军费开支倍增,国库入不敷出,才有今日之局面。面对如此政局,户部又能若何?”
“翁大人就别诉苦了,这年月谁也不好过,还是说说你们想的办法吧!”刑部尚书赵光在旁插言道。
翁心存一时语塞,只好闷不作声,周祖培忙道:
“皇上,臣想,既然市面货币不足,金银紧缺,能否印制纸票,充作银票,可补金银不足。”
“发银票?”有几个人小声惊呼,但没有人反驳,因为皇上没发话,圣意不明,不要说话。
咸丰想了想:
“这个办法很好,很早以来,中原就流行银票。”
“好是好,只怕银票一出,物价便要上涨,百姓苦不堪言,怕激起事端。”大学士祁寯藻首先发言道。
“自古以来,金银代币,货真价实,今日用纸代钱,不仅有违古制,而且怕百姓不认可,所印纸票无人要,岂不劳民伤财!”内阁学士柏也随声附道。
“发纸票怕激民愤!匪贼横行,已是民不聊生,若再与民争财,百姓不服,要酿大祸,此事还是要慎重啊!”邵灿见有人反对,也站在反对的立场上。
一时间,大殿上纷纷反对。偶有赞同之声马上就有人出来反驳。对于这些老古董来说,改变古制比让他们上天还难。他们只想安稳度日,过一天少一天。
咸丰被郡臣这么一说,一时也是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呆呆坐在御榻上,茫然地注视着这班臣子。
“皇上,臣以为周大人所言可行。”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
众人一看,原来是一直没出声的恭亲王。只见他面色沉着,态度坚定地说道:
“皇上,纸币早在西蜀时即有,两宋时已盛行,不算违背祖制。百姓出门购物,以纸币代钱,省却了携带金银笨重之苦,方便可行,百姓开始可能会有疑虑,只要官府加强引导,讲明利害,百姓是会接受的。发行纸票若设立钱号,允许百姓兑换,不算是与民争利。刚发纸票,可能会引起物价上涨,但国库可增加收入,以解燃眉之急,一旦逆匪剿灭,国库渐丰,官府可酌情给予补偿。又怎能激起事端?今日改发纸票,群起而反之,不全是为国着想,而是有些人过惯了安稳日子,不愿让生活起波澜,只想在安乐平静中饱食终日,而不是为国为民谋福利!”
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震得大殿嗡嗡作响。许多人头低得更深。
咸丰昏昏的头脑也被六弟的话震醒。是的,最不想让大清败的,应是自己的亲弟兄,这些臣子虽说也有忠心,但他们大多还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再说,不采取措施,这银子从哪儿来?没银子,剿杀逆匪岂不是一句空话?
“朕听了诸位的发言,以为恭亲王所言最当,国难当头,为人臣者应以国家社稷为重,岂能墨守成规,素食尸位!”咸丰对这帮朽臣也很不满,但又不能一脚踢开,毕竟他们为大清辛苦了几十年,没有苦劳还有疲劳。
咸丰望了望六弟,心里充满了感激,他入军机以来,处处站在自己的立场,承旨出政,赞襄策划,不敢稍有逾越,常常又在关键时刻给自己以强大的支持。
“恭亲王奕訢自入军机以来,精心从政,一心谋划,朕甚感欣慰,着授恭亲王为宗人府宗令、正黄旗都统、阅兵大臣。”咸丰一口气给了六弟三个职务,除了宗人府令有些实权,其他两个都是虚职,是荣誉称号,但由此可见皇上对他的信任和褒奖。
奕訢十分感激,忙跪地谢恩:
“臣初入军机不久,未为国家立寸功,皇上犒赏,臣实感惭愧。”
咸丰听了这话,心中更喜,连声道:
“老六,朕赖你能多为国家出力,早日肃清逆贼。”
“皇上,臣弟才疏学浅,初直军机,已有捉襟见肘、瞻前而不能顾后之忧,怎可再累授官职?臣弟实难胜任。”恭亲王仍坚持辞让。
这是为官之道,明明心里想,但真的实现了,还是要谦辞一番,让人看到不是你想当官,是圣命难违。恭亲王虽涉政不深,但他久居皇宫,六岁就随班听政,又饱读诗书,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呢!
咸丰感到六弟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朕让他入直,就是要他襄赞军务,谋划国家的大政方针,怎可为小事所累,于是望了望内阁诸臣道:
“恭亲王奕訢,现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事务殷繁,所有领侍卫内大臣班及王公班,均毋庸进。日后军机处诸事由恭亲王奕訢领班进奏!”
殿上诸臣暗暗吃惊,看来皇上是烧昏了头,亲王入直已是违制,现在竟让亲王任领班军机,不更让人难解吗?
恭亲王伏在地上也吃了一惊,这官是越做越大。原来在军机处,虽贵为亲王,其他大臣自然高看一眼,但并非领班,祁寯藻、邵灿常以老臣自居,有时还压压他,可现在皇上明谕内阁,正式任命他为领班军机。日后军机处名正言顺地属于他管了。
“谢皇上,臣不胜受恩感激,日后必励精图治,以报圣恩。”恭亲王自然是千恩万谢。
众臣诚惶诚恐,而祁寯藻面色茫然,心中不是滋味。
转眼到了元旦,恭亲王只休息了一天,初二便要入宫面圣,一来给皇上拜年,再则也去看看额娘。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要面奏户部兴办银号、发行纸票之事。
到了皇宫,大红的灯笼,红红的春联显示着喜庆的气氛。太监们也都换上紫色的服装,宫女们都穿上大红大绿的旗装,脸上也露出了平日难见的笑容。
刚至太和殿旁,恭亲王在内侍引领下匆匆向前走,迎面来了一位侍卫,见了恭王忙施礼道:
“给王爷拜年,王爷吉祥。”
恭亲王一见是肃顺,忙笑道:
“给六叔拜年。”
“恭王爷,这大年初二是奉旨进宫拜年,还是要面圣奏事?”肃顺知道恭王爷已成了军机领班,自然想套套近乎。
“两者兼而有之。”恭亲王对这位六叔有一种莫名的反感。这人的眼睛看人十分阴森,他的笑也很让人难测。
“这有些不妥吧!皇上一年忙到头,过年了休息几天,也是天经地义的。现在皇上正在兰贵人宫中看戏呢。若是拜年呢,太监们能传话进宫,若是面奏政事,就免了吧。”
恭亲王闻言,心中不悦,这肃顺不过是御前侍卫,竟能在首席军机面前说这样的话,转念一想,御前侍卫虽不是多大的官,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人,长时间与皇上接触,往往最易得宠,这些人也常常借皇宠而飞黄腾达,得罪不起,再说,这肃顺说得也有点儿道理,大过年的跑来奏事,不是自讨没趣吗?
“王叔,本王是来为贵太妃拜年的。”恭王讪讪地道。
“那好吧,请王爷快去吧,王叔还有别的事。”说罢,肃顺告辞而去。
恭亲王不敢打扰皇上,他知道皇上宠爱兰贵人,上次吏部进奏,兰贵人之父惠征擅离职守,携税银潜逃,被人奏了一本,原部议要革职查办,从重议处的,可不知为什么,皇上却传谕:革职留用。外界传言,此乃兰贵人之功。不过这惠征经过这一劫,又惊又吓,从大狱中回到家,大病不起,一命呜呼了。现在皇上能在她那儿看戏,说明对兰贵人宠爱有加,这时去打扰他,岂不是自找难看。还是到额娘那儿看看吧。
来到乾清门,恭亲王向内侍讲明入宫缘由,内侍忙入宫禀报,不多时,贵太妃传旨,宣恭亲王入宫面见。
来到康寿宫,贵太妃早立在宫前,盼着儿子的到来。恭亲王看见母亲那消瘦的脸庞,那深沉的目光,不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知道,母亲虽处内宫,养尊处优,但她的心中总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做儿子的当然知道,却无能为力。
“儿臣给贵太妃请安,祝贵太妃新年吉祥。”
“平身吧。”贵太妃抚了抚儿子的肩,安详地说道。
进了宫中,恭亲王又行了家礼,并给母亲磕头拜年,贵太妃望着儿子已长大成人,并已成为领班军机,也算得上是万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主,心中稍稍宽慰了些。
“皇儿,万不可负你皇兄一番苦心,你们兄弟之间一定要团结一心,让你皇阿玛在九泉之下含笑。”
“儿臣谨记额娘教诲。额娘近来可好?”
贵太妃笑了笑:
“额娘在宫中过得很好,皇上很孝顺,常来视膳问安,没负额娘养他十年之恩,虽然不是太后,但过着太后的生活,额娘也知足了。人生在世,贪欲无厌,古人云:贪心不足蛇吞象。额娘想开了,什么太后不太后的,那不过是一个名分,只要生前能吃好喝好,死后还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恭亲王听着这话,不敢抬头去看额娘,他怕自己禁不住流泪,伤了额娘的心。无言以对,默不作声。
“皇儿,府内除了福晋,有没有侧福晋?”
恭王听母亲问这话,一时不知何意,便道:
“府内的事,无须额娘劳神,儿臣会处理好的。”
“不需额娘劳神额娘就不劳神了。回去后再娶几房女人,大婚已有五六年了,还没为额娘生个孙子,这怎么行?皇上到现在也没有皇子,这些事常搅得额娘头痛。”
恭王明白,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抱孙子。可自己也有几位女人,一直没生儿子,只好道:
“额娘,儿臣记下了。”
母子俩正在说话,忽然有一内侍跑来,伏地施礼,高声道:
“皇上有旨,宣恭亲王乾清宫见驾!”
母子俩相视一愣,这宫中密探真多。恭亲王马上想到了肃顺,一定是他告的密。
来到乾清宫,恭亲王径直来到东暖阁,咸丰帝正在御榻上喝茶。恭亲王忙伏地施礼:
“臣弟叩见皇上,祝皇上新年吉祥!”
咸丰忙笑道:
“老六,怎么今天才来给贵太妃和朕拜年,昨日为何不进宫?”
“回皇上,臣没得旨不敢贸然入宫。”
“那今日六弟是得旨入宫了。”咸丰似笑非笑地说道。
恭王浑身一颤,对呀,昨天没旨不敢入宫,今天也没旨,为何就来了呢?这话说得有漏洞,现在只好直言了。于是道:
“皇上,恕臣弟无理。今日入宫原本是来给皇上、贵太妃拜年,同时也想面奏户部发行纸票之事,可臣弟遇见肃顺,他言说皇上正在后宫看戏,臣不敢打扰,只好先请求给贵太妃拜年,等皇上看过戏,再请旨进见。”
咸丰一愣,马上回过神来,笑道:
“老六,看你紧张的,朕只是开个玩笑。朕昨日已给贵太妃拜过年了,皇额娘龙体还好吧?”
“额娘身体很好,多谢皇上恩典。”
咸丰把脸一沉,冷冷道:
“老六,这是什么话,贵太妃是你的额娘,也是朕的额娘,有什么‘恩典’不‘恩典’,尽孝道是做儿女的责任嘛。”
“多谢皇上。臣弟近来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请皇上恕罪。”
“算了,算了,这都是什么事,鸡毛蒜皮的事,岂值劳神。快向朕说说,户部所办之事进展如何?”
奕訢心里明白,皇上忌讳自己与母亲会面,看来皇上对我母子仍心存芥蒂。消除猜忌的最好办法就是加倍努力工作,让皇上看看自己是真心拥护皇上,并无二心。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呈给咸丰道:
“皇上,这些是户部所印的银票,有一两、二两、五两、十两、五十两五种,请皇上御览。”
咸丰接过银票,一张张地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印得很精致。”
“皇上,发行银票非一日一人之事,臣弟以为应设立专门机构进行管理,方可保证此项工作顺利开展。”
“朕已看到户部的奏折了,准允成立宝钞处和官钱总局,专门负责管理银票事宜。”咸丰边看银票边道。
奕訢又道:
“皇上,臣弟以为单印行银票,并不能为国库带来多大的收益,应设立官银钱号,发行纸币,改用铜铸钱,方可为国库带来好处。臣与铸钱局的工匠商讨过,铸一千文铜钱,仅需三十八文,除去工钱,一个千文铜钱可使国库净增九百二十八文,其利是如此丰厚。皇上圣意如何?”
咸丰点点头,望着奕訢不甚放心地道:
“此议户部也已上奏,朕也知此利丰厚,只是贸然发行,怕引起混乱。”
奕訢沉思了片刻,坚定地道:
“皇上,万事开头难,任何事情在开始时都有阻力,主要看朝廷有没有这个决心。所有的银票、宝钞一律由朝廷强制通用,不准兑现,市面禁止用金、银购物。所有私家金银全都交到官银钱号,换成宝钞通用。只要各地措施得力,不会有混乱发生。”
“那好吧,此事就由老六亲自过问吧。”咸丰终于下了决心。
“皇上,臣以为此事还是由户部管理吧。”
咸丰明白六弟的心思,笑了笑道:
“翁心存年事已高,屡次请旨告老,朕知道他对发行宝钞有顾忌。勉强交给他,怕生事端。”
奕訢不敢妄言大臣的任免事项,只有在旁旁敲侧击:
“粮饷、钱币乃户部所管之职责,他不管何人能管?皇上若没信心推行银票、宝钞,此前之议尽费。半途而废,非治国之略,请皇上三思。”
奕訢在为咸丰打气,他不想此事夭折,于国于己均不利。
咸丰沉思了片刻,下决心道:
“翁心存两朝重臣,早年又在上书房授业,擢升他为大学士,管户部事,周祖培升为户部尚书衔,治理户部。”
咸丰对户部主要负责人进行调整,正合恭王的心意,翁心存虽是自己的蒙师,但他过于老朽,没什么进取心了。现在让他升迁,其实是让他退居二线,腾出位子让年轻人干。周祖培对发行纸票很卖力,定能做好此项工作。
咸丰好像想起了什么,忙道:
“设立钱号的事,议得如何了?”
“皇上没传旨,部臣们仍拿不准是否成立,如何议?”
“发行钱币一定要成立钱号,这是不需言明的。快着户部定议。”咸丰不以为然。
“若皇上准奏,部议开设四家官号,拟名为‘乾豫,乾恒,乾丰,乾益’,不知圣意如何?”
咸丰口中默念着这四个名字,不断点头。
“不错,不错。老六,明日草拟谕旨,着户部设立四家官银钱号,发行银票、宝钞。”
“嗻。”
奕訢刚想告辞,忽闻咸丰帝笑道:
“老六,近日多亏了有你帮忙,襄赞军务,诸事渐有条理,不过你也要注意身体,多休息,休息。昔日先帝曾两次御赐你两幅堂额。朕感你勤政报国,也为你书了一幅堂额,着令你回府张挂。来人,赐恭亲王堂额!”
话音刚落,两名内侍便来至殿前,展开了一幅字,上书四个字“屏翰宣勤”,字字苍劲有力。
“多谢皇上!臣弟一定不负皇上的期望。”奕訢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了。
回到王府,奕訢在乐道书屋休息了片刻,忽然想起母亲的话,不由心寒。起身向后院而去。
听竹斋静悄悄的,暖暖的阳光照在竹林上,片片黄绿斑驳的叶子泛着暖意。
“奴才叩见王爷。”一个小侍女正要去斋里送茶,见了王爷忙施礼。
恭亲王挥了挥手,让她平身,径直向正房走去。
“奴才叩见王爷。”房门口两位侍女见了恭亲王忙施礼,惊动了正在堂中书案前的一名贵妇。她一手握笔,一手扶纸,正在泼墨作画,忽听侍女施礼之声,微转粉面,已见恭亲王立在堂下,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呢。
瓜尔佳氏不由粉面羞红,放下笔,过来施礼道:
“臣妾见过王爷。”
恭王一见娇妻,心生爱意,扶着她道:
“爱妃又在画什么?是岁寒三友,还是菊荷争秋?”
瓜尔佳氏知道王爷在开玩笑,香腮更红了,嗔怪道:
“平素臣妾替王爷操持着这百十号人的吃喝拉撒,今日大过年了,闲来无事,画幅画不行吗?王爷若说不准,直接向臣妾明说,何必拐弯抹角,冷嘲热讽呢!”
“冤枉,冤枉,本王只是想欣赏爱妃的画,哪里敢嘲讽呢?在这京师之中,有谁不知恭王府有位能诗会画的王妃?”恭亲王涎着个脸,讪讪地笑道。
“听听,还说没嘲讽,这话是恭维吗?臣妾越听越不对味。”
“哟,大过年的,王爷和娘娘拌起嘴来了,不怕下人笑话呀!”一个甜甜的声音传来。
二人向外一望,正是桂儿来了。恭王马上笑道:
“桂儿,你来得正好,快来评评这理。”
“夫妻吵嘴有什么理评,要评王爷到前堂评去,臣妾还要作画呢!”瓜尔佳氏面含讥笑,望了恭王一眼。
“王爷真会说笑话,王爷和王妃拌嘴,奴才如何敢评判?”
“好了,好了,王爷只是说说笑话。爱妃,本王有话要和你说。”恭王这才收起笑容,正色道。
瓜尔佳氏与恭王并坐在堂上,桂儿脸上热热的,转身刚想离去,忽听王妃道:
“桂儿,快来给我捶捶背,一幅画没画完,这背累得撑不住。”
桂儿只好红着脸,来到王妃的背后,轻轻为她捶起背来。
“王爷,今日进宫给皇额娘拜年了吗?”
恭王点了头,想起母亲那副眼神,不由心中难过,沉默不语。
“皇额娘还好吗?臣妾何时能奉旨给皇额娘请安去?”
恭王摇了摇,低声道:
“皇额娘在宫中很好,皇上常常去视膳、请安,今日本王进宫一来是给皇上和皇额娘拜年,二来是有事面奏。谁知皇上在兰贵人那儿看戏,本王便去康寿宫,结果被皇上知道,又传旨宣本王见驾。”
“皇上不高兴了吗?”王妃急切地问道。
恭亲王艰难地笑了笑:
“那倒没有,只是皇额娘说了一事,本王想与爱妃商量商量。”
“额娘说了什么,还需与臣妾商量?”王妃有些疑惑,也有些不安。
“额娘说本王成婚多年,仍没生下儿子,额娘抱孙心切,要本王多纳几房,让她老人家早抱上孙子。”
恭亲王话一出口,稍稍有些不好意思,而瓜尔佳氏粉面上已泛起寒霜。冷冷道:
“王爷并非臣妾一房,私下不是也有几房吗?现在也没怀上,那又怨谁呢?”
说罢,美目微闭,养起神来。身后的桂儿早已面红耳赤,低下头不敢出大气。
恭王讪讪地道:
“爱妃不必多心,皇额娘并没有埋怨谁的意思。人老了,心思也多,她不过是想抱孙子,皇上至今也没皇子,本王也没儿子,她老人家怎能不挂念此事呢?”
瓜尔佳氏微微笑道:
“王爷不必说了,臣妾明白王爷的心思,近日臣妾便给王爷张罗两房,再入宫请皇后娘娘册封她们为侧福晋,行了吧?”
恭王也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
“王妃,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得了,啥意思臣妾知道,这事就这么定了,臣妾一定会让王爷满意的。”
转眼间出了正月,年味渐渐淡去,军机处又忙了起来。
奕訢与诸军机正在商讨京津剿匪事宜,忽闻皇上传旨,要召见军机,众人忙起身而去。
到了养心殿东暖阁,君臣见过礼,咸丰把一奏折往御案上一掷,厉声道:
“太不像话了!你们看看,这些将帅竟敢如此对待朝廷,此风不煞如何了得!”
恭亲王拿起奏折一看,是胜保的折子,上写道:
臣胜保启奏陛下:臣不久前上奏朝廷请求派兵南下霸州,归臣调度,可今日涿州之兵,没有一兵一卒南下。今日逆匪盘踞静海、独流二镇已近百日,臣所决运河水将枯,匪贼随时可西窜入京,臣乞求朝廷速发援军,合围逆匪,否则,一旦逆匪西窜或撤围南下,我军徒劳师饷,功败垂成,请圣裁早断。切!切!
恭亲王阅后也吃了一惊,朝廷的谕令早已传到军营,僧格林沁竟然截留不发,贻误军机,难怪皇上生气,但僧格林沁手握精锐禁军,是大清的顶梁柱,动弹不得。
众人看过胜保的奏折,也在暗暗痛恨僧格林沁。形势如此危险,他竟能截札不发。一旦逆匪北上,后果不堪设想。
“诸位臣工,大敌当前,僧格林沁竟敢拥兵自重,截留廷机,按兵不动,应如何处理?”
“郡王久握劲旅,势力日盛,骄奢之风渐长,此风不刹,怕殃及大清千古江山。请皇上圣断。”祁寯藻见皇上气势汹汹,马上奏道。
“五叔能否前往涿州,亲自统率三军,与胜保合力剿匪?”
惠亲王绵愉被皇上这一问,措手不及,不知所云。说不去,自己是奉命大将军,说去,也没把握能打胜仗。
“皇上,臣弟以为不妥。自古以来,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此次僧格林沁只是一时不忍心交出王牌主力,正在犹豫,并不可视为对朝廷不忠。若此时夺其兵权,怕引起军中哗变,逆匪定会趁势北犯,京津不保。臣以为,朝廷可再发谕令至军前,好言相劝,促使僧格林沁发兵南下。”恭亲王马上起身奏道。
穆荫已升任兵部尚书,听了恭王的话,也点头赞许,起身道:
“臣附议恭亲王。臣以为此时用人应万分谨慎,以稳定大局为主,不可轻易换帅,以防不测。”
其他人纷纷奏言,附恭王之议,请求朝廷再发谕令。
咸丰点头:
“朕亲自给僧格林沁郡王传谕,看他还有何理由。”
说罢,咸丰抓起笔,在黄折上写了起来。书毕,递与绵愉:
“五叔,读与众臣听听,看是否妥当。”
惠亲王双手捧谕,朗声读道:
本日览胜保折,多有谓汝与伊不能和衷,朕知汝之心无他也,该大臣与胜保共办一事,务须仰体朕心合力同心,肃清京津,以副委任。上次廷寄命汝速调达洪阿等三部南下,此事不宜再迟。胜保乃受命钦差,办理直省军务,节制各军统筹进剿,汝应遵从廷旨为盼。
“皇上,臣以为逆匪久居静海、独流,是据守待援,现在城中粮食将尽,伤亡渐增,已是彻底剿灭逆匪的时候了。”恭亲王进一步进言道。
“好,朕马上传谕前线诸将,全线出击。”咸丰似乎很得意,马上道:
“万不可急进!”恭亲王忙笑道,“逆匪分据两处,意欲分我兵力,若各军齐进,匪会相互支援,各个击破,臣以为可命僧格林沁移营前线,胜保所部死死困守,再调杭州将军瑞昌、山东布政使崇恩各率所部,迅速北上,攻占沧州,断贼后路,对两镇实行合围,只要各路同心,围住逆匪数日,贼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不费一兵一卒,不战自溃。”恭亲王献上了自己蓄谋已久的计策。
咸丰望了望众人:
“诸位以为恭亲王所谋划的如何?”
穆荫是兵部尚书,又是军机大臣,他最有发言权,于是出来奏道:
“皇上,臣以为恭亲王所言甚是。逆匪最擅长流动作战,神出鬼没,声东击西,今日若死死围困静海两镇,组成铜墙铁壁,逆匪只有困死其中,再无往日的嚣张。”
杜翰闻言大喜,击掌赞道:
“皇上,直隶之兵已逾数万,而逆匪不过万人,又是孤军深入,远征他乡,早已是羸弱至极,此次,恭王所谋,定能围而歼之,彻底肃清京津之地。”
随后,众人也纷纷表示赞同,咸丰笑道:
“那就这么定吧,今日军机处便谕军前,一切按今日谋划布置。”
军机处再没有往日的清闲,各个司衙到处是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人。直隶和江南各地的军报雪花般飞来。各章京、大臣均各司其责处理日常军务。
恭亲王站在一堵墙前,墙上挂一张由三张羊皮缝合在一起的地图。在沿运河和长江各处标出了各种各样的符号。外人一点儿也看不懂,但恭王爷却能从地图上每个符号的变化,了解全国剿匪的动态。
“王爷,江南加急奏折。”兵部尚书穆荫在恭亲王身后,小声道。
恭亲王转过身,见是穆荫,笑了笑:
“是谁的?”
“曾国藩。他已招募万余新勇,打造了战船近百艘,此番上书,请求出洞庭湖,收复武昌。”
恭王闻言大喜,对穆荫道:
“曾国藩乃千古俊才。一介书生,回乡丁忧,振臂一呼,响者云集,短短数日,竟能募勇近万。马上奏明圣上,可着曾国藩出湘东下,直逼武昌。”
穆荫还没离去,焦佑瀛急急忙忙跑来,没进门便高喊:
“恭王爷,好消息,好消息,逆匪已突围南撤了!”
“什么?”恭亲王大惊,他的计划是要在静海、独流困死逆匪,今日逆匪南撤,并非好消息。“到底怎么回事?”恭亲王瞪着焦佑瀛道。
焦佑瀛见恭王并没露出笑脸,反而脸色更沉重,再也不敢大呼小叫,而是小心翼翼道:
“回王爷,奴才刚接直隶军前奏报,说逆匪已突围南去了。”
“向什么方向?”恭亲王。
“向大城、河间府方向。”焦佑瀛见恭王如此着急,更不敢得意,小心应道。
恭亲王转回身,在羊皮图上看了半天,用笔在霸州、高阳、饶阳、衡水、临清之间画了一道粗粗的红线。最后又在濮阳、阳谷、平阴、长清、济南、济阳沿黄河道画了一线。转过身,拉着穆荫道:
“快,去见皇上!”
到了东暖阁,咸丰正在批阅奏章,忽闻恭亲王和穆大人请见,便知是军国大事,忙宣见,恭亲王施过礼便道:
“皇上,据军前奏报,逆匪已撤围南逃,奔连城、河间方向而去。”
咸丰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一拍御案道:
“好!速命全线将士,火速追击,把逆贼赶出直隶。”
恭亲王听了,心中暗笑,逆匪赶出直隶就没事了?他们还会来的,应该把他们就地消灭掉才是上策。
“皇上,臣以为赶出直隶并非上策,而应把逆匪就地剿杀,绝不可让他们逃过黄河。一但过了黄河,逆匪便缩回江宁,不易歼灭。应分而歼之。”
咸丰点点头:
“有理,老六,应如何布防?”
恭亲王仿佛早已胸有成竹,忙奏道:
“打仗不但要有天时,还要有地利,现在地利对朝廷有利,直隶、山东东面濒临大海,南面有黄河,臣以为应加强两边防线的力量,堵住逆贼西窜之路,南边把守住黄河,尽量把逆贼向东挤,最终把他们赶向茫茫大海。所以,臣请皇上马上下旨,谕令僧格林沁速派马队出涿州,沿高阳、饶阳、衡水,直向临清,堵住逆贼西窜之路,切断运河,断贼后路,再令胜保率马队正面南压逆匪,要把逆匪赶向运河以东狭窄地带,再进行合围。同时谕令江北大营军兵北上,杭州将军瑞昌,山东布政使崇恩,及河南、山东督抚派兵守住黄河,决不能让逆匪窜到黄河南。”
咸丰这时才看出六弟的军事才华,心中暗暗赞叹。只有胸怀全局、指挥若定的人才能成为三军统帅,而六弟定会胜任。起用他来剿匪确是用对了人。
“一切由恭亲王谋划吧,发往军前的谕旨,军机处早已拟好,朕要速速发往各地。”
“皇上,曾国藩上奏说兵船已足,请求出湘,请皇上圣断。”恭亲王并不敢僭越,虽是自己的意思,但绝不自己说出来,而是让皇上说出来。
“这是天大的好事,军机处速拟旨,令曾国藩速出洞庭,东下江宁。”咸丰也有些得意,自逆匪起事以来,形势从没有这样好,看来六弟出了不少力。
兵败如山倒,义军孤军深入,劳师远征,早已兵困将乏,强弩之末,从静海突围后聚于河间府。可僧格林沁的马队火速南下,已占据了高阳、饶阳,直向衡水。义军眼见后路将断,正面又有三万胜保的马兵,一但衡水失守,将南北受敌,于是再次南撤,攻占阜城。就在攻占阜城的同时,僧格林沁的骑兵也赶到了衡水,胜保的马队出了德州,东西三万大军,把义军七千余人围在了阜城。
消息传到京城,咸丰、奕訢及诸臣欣喜若狂。咸丰帝对军机们道:
“今日剿贼之功,既有军前将帅攻城陷阵之功,也是列位谋划襄赞之劳。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诚之士忘身于外,方有今日之局面,朕甚感心喜,待平灭逆匪之日,朕再好好酬谢众卿。”
恭亲王忙道:
“皇上,今日之功全在皇上用兵得当,谋划有方,臣等不过是揣圣意而行,怎敢贪功要赏。”
“臣等无寸功于军前,不敢要赏。”军机们也附和着恭亲王应道。王爷是亲王,又是领班军机,犹不敢要赏,谁还敢要赏呢。
咸丰更得意了,今日的军机处比过去的军机处有头脑,许多事早已谋划好,只等皇上点头,功劳呢又全归皇上,这样的臣子方为忠臣。
就在咸丰君臣弹冠相庆时,战场上又发生了变化。
这一日,恭亲王正谋划如何指挥衡水、德州、沧州之兵围攻阜城。穆荫脸色苍白地跑进了门,连声道:
“王爷,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恭王看穆荫吓成那个样子,心里也是一惊。战场上的事,那是瞬息万变,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可谁也不是圣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能想得天衣无缝?
“回王爷,据山东巡抚奏报,逆匪已派援军北上来接应被困之军。”
“什么?逆匪援军来了,在什么地方,消息可靠吗?”恭亲王十分吃惊。
“可靠,逆匪首曾立昌、许崇扬、陈仕保率二万精兵从安庆北窜,经河南,转江苏,从清河集过了黄河。占濮阳,直奔冠县,指向临清城,接应被困之兵。”穆荫一口气把奏折上的内容说了出来。
恭亲王呆住了,他蒙了,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他没有丝毫准备,在此之前,从没考虑到有援军来,不过这援军是怎么冒出来的呢?
“王爷!王爷!如何处置此事?”穆荫惊道。
恭亲王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起身来到羊皮图前,找到了临清,他吓了一大跳。这临清南北有运河,东西有大驿道,是方圆近百里的漕运咽喉要地。要命的是,此地仅距阜城二百余里,一旦临清失守,援军一日可抵阜城,两军会师,所有剿灭计划全部泡汤。
奕訢用笔敲着临清,心里恨起河南、安徽的地方官,逆匪从安庆,辗转千里,途经三省,竟没有一个奏折到京,这都是什么官呀!还有那些游击们,游击也是从三品的官,手里也有几百、近千号人马,为何游而不击呢?难怪那文人写打油诗,应该把这诗写在他们脸上!
“王爷,快拿主意,逆匪的援军正日夜兼程赶往临清呢。”穆荫见恭亲王一言不发,沉不住气了。
“穆大人,依你之见应如何应对呢?”恭亲王出奇的沉着,盯着地图道。
穆荫也看了看地图,用手一指阜城道:
“王爷,应立刻传令衡水和德州之兵,火速围攻阜城,一旦把阜城攻下,剿灭逆匪,那援军岂不是劳而不功了吗?他们又成了孤军,所以,应先吃掉阜城,再回头吃临清。”
恭亲王沉思了半晌,摇了摇头:
“不妥,不妥。阜城残匪虽是残兵败将,但作战十分顽强,区区万人,竟能突破十几万清兵,逼进天津,绝不可小视。”
穆荫没了主张,瞪着眼去看恭亲王,奕訢在图前踱起步,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托着下巴,穆荫的眼睛随着恭亲王来回移动。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恭亲王终于下定了决心,停在了图前,坚定地说:
“应该先吃掉援军!”
“如何吃法?万一逆匪两军汇合怎么办?”穆荫不解地问道。
恭亲王不再解释,只是道:
“走,快向皇上禀告此事。”
养心殿里的咸丰听完穆荫的汇报后,大吃一惊。半天才连连道: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恭亲王忙安慰道:
“皇上不必着急,臣以为应先对付援军,然后再收拾阜城残敌。”
咸丰有些惊恐,不安道:
“阜城之贼未肃,若调兵去围援军,残匪会不会卷土重来?就是匪贼不北上,向南出击,守临清的兵马是不是南北受敌?不如再攻阜城赶残匪南下,先肃清直隶全境,再图山东。”
恭亲王十分镇定地道:
“皇上,先围援军,并非放弃围阜城。臣以为若先攻阜城,残匪必誓死相拼,非一日可下,临清一旦失守,整个运河漕运中断,山东、直隶境内的十万大军便有断粮之忧,军心动摇,非兵家之上策。不如抽调德州、衡水的兵马南下,再令山东、河南两省的绿营、八旗骑兵,三日内集结完毕,火速赶往濮阳、聊城,并把好黄河渡口,坚决把逆匪剿灭于黄河以北。今围临清由胜保主持,指示胜保,速派援军增援临清。围阜城由僧格林沁主持,把直隶、山东、河南三省之兵全部集结在黄河以北,衡水、邱城、濮阳以西,沧州、饶阳以南。东有大海,臣以为逆匪已成笼中之鸟,插翅难逃。”
听了恭亲王的布置,咸丰心里踏实多了,微微点头道:
“一切按军机处谋划行谕,不过在沧州、饶阳要多留些兵马,以防逆匪趁乱北犯。”
大势已定,军机处草拟了谕令,由皇上发往直隶、山东、河南三省,一时间三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三省人马齐往预定地点集结。
僧格林沁从保定、高阳一路南下,直逼阜城,胜保率沧州、德州之兵直扑临清。
四月四日,当胜保的军队抵达临清外围时,义军的援军正在猛烈地攻打临清。援军面对大清大队援军将至,仍奋力攻城,最终攻占了临清。可得到的仅是一座空城。刚进了城,临清四门外已被清军围得水泄不通。义军援军据守临清仅数日,见城内无粮草,军心不稳,趁着星高夜黑,竟卷旗南下,弃城而去。
阜城义军风闻清兵南下合围临清,自阜城突围东去,攻占东光、连城,正欲沿运河南下迎接援军,恰恰僧格林沁率队赶到。困于连城,义军经协商决定派李开芳率马队突围南下,迎接援军。李开芳率三千马队突围而出,急行二日,偷袭高唐成功。距临清仅几十里之遥,只可惜,援军已于三日前南下而去,义军又成了一支孤军。原本只有数千人的义军,一分为二,势力更弱。
胜保得知李开芳率军南下高唐,率马队就追,一直追到高唐城下,义军进高唐,胜保又把高唐围住。
这一消息传到军机处,恭亲王绷了十多日的脸终于露出了笑意。转身对穆荫道:
“快把僧格林沁和胜保的奏折呈上御览。”
逆匪援军被击溃,逆匪又被分割包围,区区数千人有数万人围着,就是一只鸟也应飞不出去了吧。肃清直隶、山东匪患已成定局。恭亲王这才感到身子有些酸,靠在轿子的后背上,闭目养神,心中暗想:回到府上,好好睡一觉。
“冤枉啊!冤枉啊!”
“官府为什么无故抓人?凭什么抓人?”
大街上传来了阵阵吵闹声,恭亲王一惊,掀开轿帘一望,只见街南一处商铺前围了许多人,中间有几个巡捕正铐着一位中年的男子,四周的人群纷纷叫嚷。
“走!有理到大堂上讲去!”两位差官牵着铁锁就要带人走。
“不能让官差带人!我们不要宝钞,我们要银子!”众人蜂拥而起,一齐围攻捕快。
“散开!散开!恭亲王到!”随着四名侍卫连打带喊,场面终于静了下来,众人见一位身穿黄袍的官员从八抬大轿上下来,纷纷后退,跪于地上。
恭亲王见众人被镇了下去,迈步穿过众人退出的小道,来至捕快前。
“奴才给王爷请安!”
“你们是干什么的?”恭亲王尽量保持镇定,摆出亲王的威风。
“回王爷,奴才们是顺天府当差的捕快,最近接线人举报,说这王二喜家藏有黄金。今日奴才们奉府尹老爷之命,前来捉拿犯人,不想被刁民围攻。”
“那金子可曾查到?”
“回王爷,金子已被搜到,王二喜偷埋在院里的老槐树下,被奴才们挖到,请王爷过目。”
那位高个子的捕快,忙举起一个小布袋,打开口,里面有一条黄灿灿的金链子。
恭亲王转身来到王二喜面前,厉声道:
“大胆刁民,没见官府告示吗?任何人不得私藏金银,为何违抗圣命?”
王二喜早吓得身如筛糠,伏地泣道:
“王爷啊,奴才祖居京师三代,代代都是顺民。奴才在京城靠祖上留下的一间店铺,惨淡经营,养家糊口。老母临终时为孙女留下五两金子,打件首饰作为陪嫁。奴才为尽母孝,在断粮时,犹不忍动用那条金链。不想邻居张大狗垂涎奴才女儿美貌,多次托人提亲,小女宁死不随,那张大狗遂生恶心,状告奴才私藏禁物。街坊邻居实在看不下去,才说句公道话。不料被王爷碰上,请王爷明查此事,替奴才做主。”
听了王二喜的哭诉,恭亲王动了恻隐之心,对那捕快道:
“王二喜私藏黄金,情有可原,黄金充公兑给他银票,让他女儿出嫁时,能置办点嫁妆。”
“回王爷,奴才们给他银票,他不要,才拿他的。”
“王二喜,可有此事?”恭王有些生气。
“王爷息怒。奴才是五两多金子,官爷才给二两银票。奴才怎会愿意?”
“王二喜,你私藏禁品,理应充公,姑念你忠厚,情有可原,才给你二两银票的。官府若给你十两银票,回头拿什么赏给线人?”
恭亲王现在听明白了,他也无心明察此事,于是道:
“王二喜,本王今日姑念你一片孝心,就不治你的罪了,至于五两金子,自然不能还你,你随捕快到顺天府,让府尹给你兑现十两银票,这事就算了,你看如何?”
王二喜磕头如捣蒜,连连道:
“多谢王爷开恩,奴才也不要那十两银票了,奴才不敢去衙门,只要王爷放过奴才,奴才什么也不要了。”
恭王见王二喜如此惊恐,只好对捕快道:
“把你们身上的银票拿出来,先垫付上,回衙后,向府尹支取,就说是本王的意思。”
“嗻。”两位捕快马上掏出身上的银票,只有六两多一些。
王二喜忙磕头道:
“有六两就足了,奴才不敢奢求太多。”
恭亲王浑身发酸,见事情到此也差不多了,转身上轿,帘子一放,扬长而去。
回到府上,刚坐下,福晋瓜尔佳氏就在两名侍女陪同下来到前堂。
“王爷,直隶剿匪之事是否有进展?”瓜尔佳氏见恭王今日散值特别早,又见他虽面带倦容,但已无往日那愁闷之色,她知道,朝廷的事可能有了转机。
恭王长出了一口气,仍闭着眼道:
“总算有些眉目了,直隶匪患已基本肃清。”
瓜尔佳氏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道:
“王爷,不是臣妾唠叨你,府上的开支确实太大。司房已多次上报,王府月月亏空,前段时间,臣妾见王爷正忙于剿匪,没敢向王爷说,可今日司房先生说,王府只有银子二千两,尚不够一个月的开销。王爷,再不想办法,这王府可真要断炊了。”
恭亲王仍闭着眼,听了福晋的话,轻轻叹了口气。国家难,私家也难。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一旦国穷,民也富不了。我这亲王,一年的薪俸是一万两银子,犹无法过活,那些百姓又如何活?再一想,百姓无钱可以紧紧腰带,而我亲王又怎么紧呢?府内单是有翎顶的各品官员就有:长史一名,头等护卫六名,二等护卫六名,三等护卫八名,四、五、六品典仪各二名,牧长两名,典膳一名,管领四名,司库二名,司匠、司牧各六名,这些官员的俸银虽由内务府出,但他们在王府里的各项开销、年节的赏银均要府里供给。另外还有护军、蓝甲、红甲、太监、丫鬟、嬷嬷、厨子、裁缝、轿夫、更夫各色使役人员,再加上王府内设的回事处、随侍处、佐领处、置办处、司房、祠堂、厨房、茶房、庄园处等,总共要养活四五百人。后院还有福晋、侧福晋各房。别的不说,单是这几百号人一年到头的吃、穿、住、行需要多少银子。
越想头越大,恭亲王挥了挥手:
“去吧,本王知道了,今日本王实在太累,府内的事,以后再说吧。”
瓜尔佳氏无奈,只好悻悻而去。恭亲王端起茶,还没来得及喝,管家何顺忙跑来奏道:
“回禀王爷,惠亲王和定郡王来见。”
恭亲王腾地坐起来,瞪着眼道:
“他们在哪儿?”
“正在府门口。”
“快快有请!”恭王急忙整整衣服,朝服还没来得及换,正好省事。
恭王刚迎至正堂前,迎面见惠亲王和定郡王正向院内走来。他急忙上前施礼道:
“五叔,您可是稀客,今日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惠亲王见恭王仍着一身朝服,知他刚刚回府,便笑道:
“恭王,皇叔可不想打扰,都是郡王他死磨硬缠,非要五叔前来。”
定郡王载铨是晚辈,称恭亲王为叔,称惠亲王为祖父。马上笑着向恭王施礼:
“六叔,小侄打扰了。”
载铨辈分虽小,可年龄不小了,已四十多岁,又是京城巡防大臣,掌管九门。恭王自然不能小视,忙笑道:
“郡王,不必多礼。你和五叔都是稀客,今日来了,一定要喝几杯。”
载铨笑笑道:
“六叔,小侄今日前来可不是讨酒喝的,是有事求六叔。”
恭亲王早知道他们一定是有事来求,才登这三宝殿。于是道:
“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无论公私,均会鼎力相助。”
载铨转脸去看惠亲王,惠亲王正抬头看这房子,自言自语道:
“恭王,怪不得这么多人要得到这处房子。看看这房子建得多有气派。这房子全是楠木造的,完全仿照宁寿宫建造。外面人称银安殿还真有大内宫殿的味道。”
“五叔,今天来不是单单来欣赏这房子的吧。”恭亲王见载铨老看惠王,而惠王又老是顾左右言他,只好直接问道。
惠亲王并不想出面,但见载铨老是看自己,恭亲王也看自己,才知道,今日再想耍滑头也没办法了,只好笑道:
“载铨,你戳窟窿让本王替你补,是何道理?”
载铨笑道:
“惠王爷,这话说得可让晚辈们心寒了。论公,您是奉命大将军,京城防备也是王爷的职责,小王是您的属下;论私,您是长辈,这事您不管,谁能管呢?”
“罢了,罢了,什么公私的,都是为了大清。好在恭亲王也是京城巡防大臣,这事也有他的份,要不然,本王才不会使这个老脸呢?”惠亲王望着恭亲王笑着道。
恭亲王被他们说得晕头转向,本来就很疲乏,回府想歇一歇,可没能歇片刻,他不想再兜圈子,点头笑道:
“我们都是一家人,都为大清做事,有什么事快说,能帮的,一定会帮。”
惠亲王这才笑道:
“事情是这样的。逆匪逼近天津时,定郡王怕京城有危险,便与洋人协商,购得三千支快枪,需要一万两银子。现在,枪运来了,可户部不愿拨银子。恭王与户部的人熟,是否能通融一下。万一银子不能如期支付,引起边衅,于国于己都没好处。”
恭亲王迟疑了片刻,他知道,这一万两银两,若在平时根本不成问题,可现在就不行了。国库空虚,几千两银子,都是大数目了。
载铨见恭亲王不说话,马上笑道:
“六叔,我知道直隶匪患已肃清,这批快枪暂时已不急用,可这是与洋人做交易,要守信用,否则,洋人要动武,侄儿也是没办法的事。六叔若能解了这急,侄儿忘不了六叔。”
恭亲王心中不满,冷言道:
“洋人均为不开化的野蛮人,日后少与他们来往。这批军火既然运来了,就交火器营,银子的事,明日与户部再交涉一下,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载铨和惠亲王见恭王答应了下来,心里很高兴。又与恭王谈了些体己的话,最后辞了恭王的盛情而去。
第二日,恭亲王来到了户部,周祖培迎至衙门外:
“王爷有何事来传一声,下官自会前往,何劳王爷亲来一趟。”
恭亲王忙道:
“周大人,本王有话与你说。”
到了内衙,周祖培禀退左右,恭王正色道:
“周大人,能否从户部挤出一万两银子来?”
周祖培微微笑道:
“王爷,户部的情况王爷不是不知道,别说从户部挤出一万两,就是从库里直接支一万两也非易事。现在库里不但金银奇缺,就是铸钱的铜也远远不够。”
恭亲王并不生气,仍道:
“本王知道这些事,想请周大人想想办法。”
周祖培沉思了良久,最后道:
“办法是有一个,但风险太大。”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恭亲王有些急不可耐,他怕惹出事来,对公对私都没好处。
周祖培犹豫了一会儿,才道:
“制钱局多次上奏,铸钱用的铜不够用,想用铁铸钱以补铜钱的不足。这样,国库可增加大量的收入,只是百姓肯不肯用?”
恭亲王一惊:这倒是个办法,国库不足,可用铁代铜,每岁又可给国库带来巨大的收入。
“这事容本王再想一想。”
“王爷若能说服皇上,用铁铸钱,以补铜钱不足,别说是一万两,就是十万两银子,也可从中挤出来。另外,还有件事要向王爷汇报,去岁设立的四家官银钱号,只能发行银票和宝钞,这些钞票不能兑现,所以发行量很少,开始时,可为国库增加些收入,但时间一长,国库收入更会减少,要想增加国库的收入,就需扩大宝钞的发行量。”
“扩大发行量,如何扩大?”恭亲王对此很有兴趣,他知道国家急需要钱。
周祖培笑了笑,继续道:
“王爷,若想扩大发行量,必须要有人买宝钞,使宝钞变成可以流通的货币,可以自由兑现的货币。”
“那怎么能行?”恭亲王断然否定,“百姓马上就会用宝钞挤兑金银,我们哪有金银兑付?”
周祖培笑笑道:
“王爷,我们不能换换方法吗?京中有几位大老板创立了钱庄,若让这些钱庄发行新的庄票,用这些庄票换来的银子全部买国库的宝钞。这样,国库就可以多印宝钞卖给钱庄,钱庄又把这样宝钞转变成(庄票)发行出去,宝钞岂不变成了(庄票)在流通了吗?百姓要兑换,只能用庄票兑换宝钞,怎会挤兑金银呢?一旦成功,朝廷如急需用钱,马上可以加印金钞发行,金银立刻就会流进国库。王爷以为如何?”
恭亲王终于听明白了周祖培“纸生金银”的理论,心中暗暗称奇,这真是绝好的生财之道,只是这有一定的风险。既然是惠亲王、定郡王惹的事,也要把他们捆上,别便宜了他们。
“这事先让本王想想,奏请皇上以后再说吧。”恭亲王心里已有了主意。
离开了户部,恭亲王又来到兵部。在巡防局的衙门找到了惠亲王和定郡王,三人来至一内间,载铨见恭亲王面色从容,忙笑道:
“六叔,事办成了?”
恭亲王满脸严肃道:
“户部国库里连五千两银子也没有,如何拨银子?”
载铨的脸马上拉长了,惠亲王也急忙道:
“此事万不可再拖,交款的日期已不多了,万一洋人翻了脸,事情就不好办了。”
“是呀,六叔快想想办法吧!”载铨也急急地说道:
恭亲王仍佯装镇定,从容道:
“此事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绵愉和载铨几乎异口同声。
“由你们二人联合上奏,请求用铁铸钱以补铜的不足,来筹措巡防军费。若皇上应允,本王会通知户部,为你们挤出一万两银子的巡防军费。”
“这……”二人傻眼了,这不是坑人吗?与民争利。可不这么办,那一万两银子从哪里来?
“恭王,这奏折还需你署名才行。”惠亲王自然是老姜,比他们要辣一些。
“署名就不必了。本王在应对时,自然会支持你们。成败与否,全在你们了。”恭亲王不便在此久留,起身告辞而去。
一连几日,恭亲王均做好召对的准备,可皇上始终没有召见军机。奕訢有些纳闷:难道惠亲王没上奏折?
“恭王爷,皇上传旨,召见军机们。”正在奕訢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名内侍来传旨。
奕訢与众军机一起去养心殿,咸丰见了军机们,面带倦色,轻声道:
“近日惠亲王和定郡王联名上奏,请铸铁钱来补铜钱不足,各位臣工以为如何?”
军机们都知道惠亲王和定郡王是京师巡防局的人,恭亲王也是巡防大臣,此奏恭王一定知晓。再说,军机处自恭王入直,事事均由恭王牵头,皇上对亲王又很信任,他人不过伴食而已,谁又出这个头呢?
“老六以为如何?”咸丰帝见无人开口,便来问恭亲王。
“回皇上,臣以为此奏可行,一则可补铜钱不足,再则可为国库增收。此次京城巡防诸臣上奏,也是为剿匪筹饷。虽直隶、山东逆匪溃散,但仍有连城、高唐未解,心腹之患未除,京师之忧仍存,理应准其奏。”
咸丰点点头:
“既然能充盈国库,那就准其奏请。”
“皇上,臣近日接户部奏闻,京城五大钱庄向户部申请发放‘京城票’以便收兑宝钞,使宝钞可畅行,不知圣意如何?”
“怎么?钱庄也要发票子,那不乱套了吗?”
恭亲王十分耐心地把周祖培的那套“纸生金银”的理论说给皇上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咸丰终于悟出其中的道理,不由暗中叹服六弟的天才,这人也太聪明,竟能想出这招来。
“老六,还是你的点子多,这招确实帮了朕的大忙,今后,啥时缺钱,啥时就印票子,省得朕绞尽脑汁去想如何找银子。”
“回皇上,臣弟哪有这个天分,都是户部的主意,与臣弟无关。”恭亲王不敢过分聪明,向户部推让。
咸丰点头,北京城立刻出现了五大钱庄,名“宇升”“宇恒”“宇谦”“宇泰”“宇丰”,这五宇钱庄均由京师有钱的大商贾出资,但仍挂着官家的号牌,时人称之为“五宇官号”。一时间,北京市面上,既有一两、二两、五两、十两、五十两的银票,也有五百文、一千文、一千五百文、二千文、五千文、十千文、五十千文、一百千文的大清宝钞;又有当五、当十、当五十、当百、当二百、当三百、当四百、当五百、当千的铜钱,最后又出现了当一、当五、当十的铁钱。老百姓被这花花绿绿的票子晃得眼晕,不知要什么好了。
渐渐地,百姓发现银票、宝钞渐渐少了,而京钱票多了,铜钱少了,铁钱多了。这些巨钞没有什么信用保证,百姓不愿收,有了钱便买东西,抢购风潮席卷全城,闹得沸沸扬扬。
就在老百姓忙着抢购东西时,定郡王又到了恭王府。这一次,是他一个人来的,身后只跟着四位侍卫。
来到银安殿,定郡王忙以家礼相见:
“六叔,这次可帮了小侄大忙,小侄这厢有礼了。”
恭亲王自然以功臣自居,稳坐在上,冷冷地笑道:
“载铨,准备拿什么谢六叔?”
载铨神秘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张绿纸来,放在桌上,低声道:
“六叔,小侄在宇泰钱号为六叔存了五百两银子,这是银票。六叔可随时去取,别人去取,只能取一堆京钱票,六叔的银票,取出来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恭亲王把脸一沉:
“定郡王,本王答应帮你,不是想要这几百两银子,而是怕你戳窟窿,损害大清的安全,你怎么能……”
载铨并不害怕,仍笑着低声道:
“知道,侄儿知道六叔不缺这几个钱,六叔是谁?当今首席军机、先帝御赐的亲王,关内外良田也有几千亩吧,还有那一万两的年俸,这些钱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可能不少了,但对六叔来说,哪够用呢?您是谁哪,您是亲王!单这王府里也有四五百号人吧,那几个钱够花的吗?没听人说过: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发外财不富,单凭那几个俸钱,你守穷去吧!”
恭亲王听了他的话,心中也痒痒的。没动一手一脚,仅仅在户部和皇上面前动动嘴,这五百两的银子就来了。怪不得福晋老嘀咕,让本王想想办法多找些银子,敢情她也知道些这官场上的内幕。
终究是第一次,恭亲王心里还是不踏实,佯怒道:
“载铨,你这是帮六叔吗?这是害六叔,这银子是这么好拿的吗?万一日后皇上知道,追查下来,六叔有口也说不清。”
载铨仍笑道:
“六叔,你是初入道,有点儿嫩吧!侄儿早替你想好退路了。这五百两银子是侄儿替六叔存在宇泰的。若六叔怕这钱惹祸,可以不取,宇泰掌柜的说了,若六叔愿以这五百两银子入股钱庄,一股可算两股,六叔这五百两银子就可变成一千两银子的股金,每年从钱庄吃红利,我的六叔,‘家有千金,不如日进分文’。这一千两的股金,每年起码也可分到几百两的红利吧。日后皇上真的查出来,六叔可推说是家人入的股,自己不知情,皇上又能奈你何?谁也不能保证管好自家的每一个人吧!”
这番话,真让人长见识,恭亲王如同醍醐灌顶,以前在皇宫中哪知这么多的人情事故。那时,衣食不愁,可现在当家才知柴米贵,有银子才能过日子。
载铨见恭亲王不再说话,忙把这银票拿起,放在恭王的手上,笑笑道:
“六叔,您就甭客气了。快收下,侄儿还有一件新鲜玩意送给六叔呢。”
恭亲王把银票慢慢揣进怀里,载铨向外高声喊道:
“来人,把礼物送上来!”
从外面走进来一位壮汉,双手捧一个小木盘,上放一个红布包,来至恭亲王面前,那人跪地施礼,把木盘托上头顶:
“奴才恭请恭亲王查看礼物!”
恭王用手打开红布,吓了一跳:原来布里包着一杆火枪,只是比一般的火枪要短。
“这,这是干什么?”恭亲王有些害怕,他虽说文武双全,可只会骑马射箭,从没使用过火器,他知道,那玩意常走火伤人。
载铨见恭王面有惧色,忙道:
“六叔,侄儿听说六叔文武双全,昔日在大内,也是响当当的角儿。这次购买军火,侄儿特意为六叔买了把手抢,以备防身之用。”
“六叔不要,这玩意常走火伤人。”
载铨起身道:
“六叔不必担心,我们的火器常走火,这是洋人的火枪,比我们的精致,更有威力,走,让侄儿试给您看看。”
两人走出大殿,来到院内,载铨一使眼色,那壮汉抓起那柄短枪,四下望了望,见墙边老槐树上有几只鸟在叽叽喳喳地叫,他一扬手,只听“呼”的一声巨响,群鸟飞去,“啪”的一声,一只鸟摔在地上,羽毛上染满了鲜血,鸟头已是血肉模糊。
恭亲王大惊,这火器果然厉害。这么小的鸟都可击中,若是打人,不是更容易吗。
“怎么样?六叔,让侄儿教您试试?”
恭王连连摆手:
“算了,算了,六叔从没打过枪,还是不学的好。”
“六叔,据说西洋人都喜欢枪,特别是什么国王、亲王都有枪。这东西也有灵性,只要六爷小心,它绝不会伤人的。”
恭王被载铨说得心里痒痒,手也痒痒,小心地问道:
“载铨,这东西不会走火?”
“不会。”载铨十分得意,肯定地说,随后他也抓起枪,向着树上放一枪。这次没打到鸟,落下了几片树叶。恭亲王的胆子大了起来,跃跃欲试,载铨把枪交给他。嗬,好沉的家伙!大概有几斤重。
载铨手把手教他如何握枪,如何瞄准,如何射击,演练了半天,恭亲王才掌握住基本要领。载铨笑道:
“六叔,试一枪如何?”
恭亲王小心地点点头,双手握枪,载铨扳起枪栓,恭亲王眯起一只眼,瞄着南墙边的一棵树,瞄了很长时间,眼都有些疼了,才觉得瞄准了,可又不敢扣板机,老怕铁管子会炸开,心想:得了吧,本王背过脸去,炸不瞎眼了吧。
“呼”的一声巨响,“哗啦”一声夹杂着一声惊叫“啊!”,恭亲王大吃一惊,回头睁开眼,忽见墙上的琉璃片掉了几块,墙角下躺着几个人。
“怎么了?”恭王呆了,站在那儿不动,载铨也吓呆了,忙跑过去一看,原来躺在地上的正是恭王妃瓜尔佳氏,旁边是两位宫女。
“快来人!”载铨一声惊叫,何顺带着几名侍卫已跑到了面前,众人定神一看,地上的人并没伤着,两名宫女慢慢醒来,忙扶王妃,口中呼道:
“娘娘醒醒,娘娘醒醒。”
恭王妃慢慢睁开眼,见许多人正围着看,有些惊恐,突然一指,又大叫了一声,昏了过去。众人一看,原来恭亲王正拎着枪,站在人群前,那黑乎乎的枪口仍冒着硝烟。
“啊!”恭王也恍然大悟,把枪向远处一扔,大叫道:
“载铨,快拿走,六叔不要你这破玩意儿。”
众人忙把王妃抬起来,向后院跑,何顺忙吩咐道:
“快,快去请郎中。”
一阵子忙乱,直到夜幕降临,何顺才从后院来向恭王禀报:
“回王爷,娘娘已醒过来了,没伤着什么,只是受了点儿惊吓。郎中说,吃副安神药就好了。请王爷不必担心。”
恭亲王嗯了一声,低头喝茶,旁边的载铨,这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赔着尴尬的笑脸道:
“皇婶没伤就好,侄儿糊涂,不该教六叔放枪。”
“算了,这事也不能全怪你,你那玩意儿快带回去吧,六叔不想拿命开玩笑。”
“是,是,侄儿告辞了。”载铨悻悻地去了。
恭亲王起身向听竹斋走来,进了屋,只见福晋正躺在床上,桂儿正给她喂药。王妃见恭王来,故意闭上眼,不理睬。
恭王默默坐在床前,像是自言自语道:
“本王并不是故意的,是载铨那小子非要给本王送个洋玩意儿,谁知你们会来!”
过了好一会儿,王妃才闭着眼道:
“你吓死人了,还有理,你们在前院乱放枪,谁知是怎么回事?到前院去看看,谁知刚到萧墙,就听头顶响起枪声,差点儿臣妾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省得在府里操心。”
两颗泪珠从粉面上流了下来,恭亲王忙用手绢去擦,边擦边道:
“本王不玩枪了,本王以后再不玩枪了。”
夫妻之间就这样取得了谅解。恭王就在这听竹斋陪王妃吃了晚饭,又坐了一会儿,便道:
“爱妃受惊了,早点体息吧,本王还有些事。”
王妃闭着眼点了点头。恭王走出了听竹斋。
惊恐的一幕过去了,此时,恭王静静坐在乐道书屋,仍在想载铨说的话,想着那五百两银票。
不知不觉已是二更天了,整个王府也静了下来。恭王有了些许困意,便起身向后院而来,到了后院,才想起王妃受了惊吓,早已睡了。再折向新纳的两房女人的院子,可一想那两个女人同处一院,争风吃醋,见了男人像八天没吃饭的饿死鬼,让人生厌。
恭亲王的脚步不由折向后院旁边的几间小厢房,刚到门外,忽听房里传来低低的哭声。恭亲王很奇怪,停住脚步,仔细听听,那屋子黑乎乎的,但从黑暗中传出抽泣声。
恭亲王轻手轻脚来到窗前,仔细听,屋内并没有其他动静,只有女人的唏嘘声。站了良久,恭王确信屋里没有其他的人,这才伸手在窗格上敲了敲,低声道:
“桂儿,快开门。”
屋里一阵忙乱,而后亮起了灯光。只见一个人影从床上起身,披衣下床,向外间走来。“呼啦”门闩开了,两扇门慢慢打开,缕缕灯光,照亮了门前,恭亲王正立在门口。
恭王看见灯光下,一位十几岁的女人,披着上衣,一抹红胸罩着雪白的肤肌,一头青丝稍有些乱,懒懒地蓬松着,那粉面上映着灯光,十分妩媚,只是两眼窝里仍有丝丝泪痕,让人心生怜意。
“桂儿,”恭亲王一阵欣喜,伸出双手来抱,那桂儿早如小鸟般扑向恭王的怀里。
没有倒鸾颠凤,也没有狂风暴雨,恭王躺在床上,桂儿轻轻地为他捶捶肩,捏捏额,温柔、体贴地侍奉,并不像其他女人,见了王爷火急火燎地就想男女间的事,恭王最喜欢桂儿的温柔,他喜欢这种气氛,所以,桂儿虽是个陪嫁的丫头,可最得恭王的欢心,早想收她为妾,或晋为侧福晋,可她是福晋的陪嫁丫头,王妃不开这个口,恭王也不好强求,她们主仆间的事,恭王不好过问,不过瓜尔佳氏对桂儿也不薄,视同姐妹,对她与恭王之间的事,从不过问。
“桂儿,告诉王爷为何半夜哭泣?”恭王轻轻抚着桂儿雪白的双臂,轻声道。
桂儿微微一笑,轻声燕语道:
“王爷,奴婢什么时候哭过?在府里王爷待奴婢好,娘娘和奴婢情同姐妹,桂儿还能有何求。天天做梦都笑,为啥要哭呢?”
恭王轻轻点着桂儿的玉腮,正色道:
“桂儿,亏你说本王待你好,为何有心事埋在心里,不愿对本王说说。”
听了这话,桂儿的粉面似哭似笑,泪水又慢慢流了出来,伏在恭王的胸前泣道:
“王爷待奴婢这样好,奴婢还能有何求呢?实在不想让王爷、娘娘为桂儿操心,朝廷里的事、府里的事已够王爷忙的了,怎能再为王爷添乱呢?”
越是这么说,恭王越觉得这女人可心。他用手拭去那晶莹的泪水,轻轻道:
“傻瓜,本王堂堂亲王,天下的事都能够管,还在乎多一件桂儿的事吗?说吧,是什么事让桂儿伤心。”
“王爷,桂儿家里出事了。”
“家里出了什么事?说与本王听听。”
桂儿伏在恭王的肩头,把事情的缘由从头至尾说了出来。
这桂儿,祖籍满洲府,祖先曾是正白旗人,当年世祖顺治登基,其祖上也从龙入关,立有战功,分封旗地时,分到内蒙,后多尔衮当政,正白旗与镶黄旗换地,便到了直隶,离京五十里。雍正爷改制,使桂儿的祖上旗籍没,离开了京城,去种地。到了他的曾祖父时,靠地里省出来的东西,换了几十两银子再加上卖地钱,便在崇文门外大街开了间小店铺,终于从乡下又回到京城,可惜好景不长,白莲教偷袭京师,道光爷当机立断,奋起反击,邪教败去,走时放火烧了京中多处店铺,而桂儿家的店铺便是其中一家。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家产,一夜之间荡然无存。乡下的地已卖了,再也无法回乡下,只好在京中靠做一些手工活谋生。到桂儿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福庆已是京中出苦力的市井贫民。可父母亲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口气生下四女三男,七个孩子,桂儿是老二,有一姐二妹三弟。最后,只活下一妹二弟。桂儿长到八岁时,家里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孩子,福庆只好把桂儿带到街上去卖,恰巧桂良府上缺人,便挑中了桂儿,福庆得了一两银子,暂时缓解了一下家庭的压力。
桂儿入了桂府,吃苦能干,又很温顺懂事,很得老夫人的喜欢,收在身边做了贴身丫头。十岁,桂良府内的小姐出嫁,老夫人便把桂儿作为陪嫁丫头,送给了小姐,于是桂儿由京中贫民窟的黄毛丫头,随小姐入了大内皇宫,后又来到了恭王府,一直是王妃贴心的侍女。
再说福庆卖了女儿,既没得什么福,也没有什么庆幸的事。日子越过越穷。只好把另一个闺女也卖了,只留下两个儿子,可日子还是过不下去。两个儿子正长身子又不能干活,家里只有靠福庆拉黄包车挣几个钱,妻子也常给富人家洗洗衣服什么的,赚几个钱贴补家用,桂儿每年也能送几百文钱回家,但日子还是越过越穷。现在,妻子积劳成疾,已卧床不起,二儿子偏偏又出了天花。这家子马上垮了,大弟弟只好偷偷来找姐姐。可桂儿虽在王府,不过是个丫头,能有多少钱呢?只有暗暗地伤心。
听了桂儿说完家世,恭王爷半晌没说话,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位温柔可爱、整日微笑的女孩竟有如此不幸的家世,两颗硕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溢出。
桂儿十分动情,轻轻用手绢擦去王爷的泪水,微微笑道:
“王爷别为桂儿操心,他们会活下来的,天无绝人之路。”
恭王轻轻摸着桂儿的脸,略带哽咽地说:
“为何不早告诉本王?”
桂儿含着泪水笑道:
“王爷,桂儿算什么?天下的事多着呢,王爷怎么管得了呢?”
恭王更动容,轻轻推开桂儿,起身下床,从衣袋中掏出银票,递给桂儿道:
“桂儿,这里是五百两银票,明天送回家交给你阿玛。不,不要让他取银子,而是要他入股宇泰钱庄,每月到钱庄去取红利,有本王在,这五百两股金就是双份股,有了这一千两股银,你阿玛也许就不要再拉黄包车了。”
桂儿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忙爬下床,跪在恭王的脚下哭道:
“王爷,桂儿知道王爷待桂儿好,可桂儿死也不敢要王爷的银子,这么多银子,桂儿怎么收得起?再说以后王妃娘娘知道了,桂儿又怎么有脸和娘娘说?”
恭王扶起桂儿,搂着她坐在床沿上,十分动情地道:
“桂儿,本王府里虽然有许多女人,可本王就是喜欢你,不是本王寡情,不收你为侧福晋,你是王妃陪嫁来的,一切要听她的,本王若插手,怕破了你们主仆俩十几年的情谊。这银子王妃是不会知道的,在这府中,只要你不说,本王不说,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明白了吧。”
桂儿只是伏在恭王肩上哭,说不出一句话来。恭王一边抚着她,一边把银票塞进了桂儿的手中,轻轻道:
“别哭了,睡觉吧,天不早了,明天早早把银票送回家。”
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奕訢关注的剿匪仍无大的进展,连城、高唐的残匪仍负隅顽抗,江南的逆匪仍牢牢盘踞南京。正在奕訢为逆匪难灭发愁时,上海又传来一个坏消息。
一日,皇上急切召见军机。奕訢等人急急赶往养心殿,只见吏部尚书花沙纳正立在一旁垂头丧气,咸丰端坐御榻上,哭丧着脸。
众臣施过礼,咸丰愤愤道:
“南京逆匪未灭,上海又有什么小刀会,勾结洋人,在上海耀武扬威,公然与官府对抗成何体统!”
奕訢听后大惊,上海虽不太大,但地处沿海,有深水良港,又扼长江入海口,位置重要,洋人多次攻占。在此办厂经商,若匪贼作乱,勾通洋人,再与南京义军勾结,整个苏南不保,浙江面临险境。
“皇上,此事关涉甚大,上海既有乱匪,为何从未接到上海道和江苏巡抚府的奏章呢?”
尚书花沙纳忙道:
“王爷有所不知,今日吏部接江苏布政使者吉尔杭阿的密奏,说上海道员吴健彰与小刀会首领关系密切,小刀会靠着洋人的支持,又与吴道员有私谊,在上海为所欲为。好端端的上海已是乌烟瘴气、鸡犬不宁,成了小刀会的天下。”
咸丰越听越气,一拍御案道:
“快着令江苏巡抚许乃钊,严查吴健彰,着实上奏朝廷。”
花沙纳怯怯道:
“回皇上,吴健彰与许乃钊,素日友好,往来甚密,才有上海不利的局面,今若让他参查吴健彰,怕有失公允,剿办不力。”
“皇上,既然如此,朝廷可另派一人去江苏任巡抚,严办吴、许二人。”奕訢忙插言道:
咸丰点了点头,花沙纳道:
“皇上,臣以为吉尔杭阿既能密奏吴健彰必然有证据在手,可着令他署理江苏巡抚,查办上海一案,吉尔杭阿对江苏、上海之事熟悉,了解内幕,定能查明实情。”
“那也好,花大人速回衙部议此事,速草拟部议。”
“嗻。”花沙纳领旨而去。
咸丰望了望军机们,冷冷道:
“连城、高唐之匪剿灭没有?”
兵部尚书穆荫忙道:
“回皇上,近日兵部接胜保、僧格林沁的奏折,逆匪据城坚守,反抗顽强,怕一时难以剿灭。不过,逆匪远征日久,弹粮渐尽,仅有残匪数千,又分两地,城外有我大清数万劲旅包围,再等些时日,逆匪定会不战自溃。”
咸丰听了兵部的汇报,面有不悦,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传谕军前,围城之兵万不可懈怠,一定要死死困住逆匪,若再有剿办不力者,革职查办。”
“嗻。”穆荫应道,咸丰又望了望奕訢等人,十分严肃地说道:
“军机处速速谋划,早日肃清直隶、山东匪贼,早解京师之危。江南剿匪也应多做谋划争取早日攻陷江宁,剿灭匪贼。”
“嗻。”诸位军机齐声应道。
回到军机处,人人都有些灰心丧气,看来皇上对军机处的近期工作不甚满意。
“穆大人,速以兵部名义令僧格林沁郡王和胜保,加紧制造云梯,调运大炮,准备攻城。”恭亲王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对穆荫愤愤道。
穆荫也是十分不安,又气又急。
“恭王爷,兵部已多次令他们攻城,可他们总是回奏说粮饷不足、攻城器械不足,拖延时日,想使匪贼兵困粮尽,不战而降。”
“稳扎稳打很好,可皇上已生气了,万一怪罪下来,何人能承担得了?”
穆荫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夹在这中间受气,真不是个事儿。”
坐在轿子里,奕訢仍在想今日奉召时的情景,看样子皇上是急了。这也难怪,连城、高唐均为弹丸小城,数万兵马围了几个月,竟久攻不下,皇上能不气吗?僧格林沁、胜保他们想干什么?是怕攻下后没了粮饷,还是怕奉命南下去攻打江宁?
正在沉思之际,忽觉轿子不动了,前面侍卫大声喝道:
“干什么的?快闪开!”
恭亲王一惊,忙打帘子,从缝里向外一望,原来大街上有一位平民打扮的中年汉子,正跪在街上,挡住了去路,那人两手捧着一封书信。既不喊冤,也不言语,对侍卫的怒吼,充耳不闻,泰然处之,侍卫急了,上前就要抓他,恭亲王在轿内喝道:
“慢!”
说罢,恭王打起帘子,望着那人道:
“你是何人,为何拦本王的路?”
那人双目紧闭,毫无惊恐之色,口中道:
“在下庐山樵夫,在此为民请命。”
庐山樵夫?是个打柴的。可看他那气宇轩昂、文质彬彬的样子,不像一个布衣百姓,像个读书人。
恭王知道,江南的才子们都喜恃才傲物,故作惊人之举,此人必是江南落魄才子,科场失意,跑到北京来拦亲王的轿舆,沽名钓誉,以期扬名天下。想到此,恭王不由笑道:
“本王素喜读书之人,看汝文雅脱俗,必为读书之人,饱学之士,若有雅兴,可随本王到府上切磋文艺,何必在这大街上,蒙尘垢面,故作俗人之举?”
那人睁开眼,看了看恭王,见恭王已落轿从轿中走出,他心中暗惊,不由朗声道:
“在下乃凡夫俗子,每日有衣食之忧,何来雅兴,今日在此等候王爷,是想请王爷多察民疾,不要与民争利,夺民口中之食,在下修书一封,请王爷过目,若王爷不能体察下情,在下还要拦王爷的轿。”
说罢,把书信向侍卫手中一交,起身扬长而去,恭王看着他的后影,长袍后面已有了一块补丁,不由对此人心生敬意,这年头,敢对亲王如此的人实在太少了。
坐在轿上,展开那封信,一行行娟秀的小楷映入眼帘,只见上书道:
某敬启:素闻恭王志向远大,文武双全,昔日名满上书房,后新皇登基,宦海骤浮。今逢逆匪横行,天下大乱,民生涂炭,国家飘零,恭王以亲王入直,谋划天下,运筹帷幄,方有直隶逆匪南溃,京津安然,此乃万民之福,国家之幸,然轻信佞言,设立钱号,发行钞票,掠民钱财,夺食民口,今又以铁充铜,再牟暴利,物价一日三涨,官民交累,哀苦载道,民怨沸腾,奴才忝列禄食,犹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而万千黎民又会若何?朝中百官仍以金银为俸,百姓只准通用纸票、铁币,此币朝夕异价,日跌其值。民只好抢购货物,以避此难,今日京城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人心惶恐,长此以往,必有大忧,请王爷三思。
恭王一口气读完此信,顿觉淋漓酣畅,文采飞扬,此人很有才学。再看看,并无署名。但从文中可知此人可能是一名小官员。此信言语虽然很尖刻,但恭亲王没感到气愤,信的内容大概是属实的。能给自己上书,说明那人还是相信自己的。自己应该去户部问问情况。
下午入值,恭王来到户部,周祖培正阴沉着脸看案上的奏折,见了恭王忙起身施礼。恭亲王笑着道:
“周大人,近日情况如何?”
“回王爷,自铁钱上市以来,物价不稳,京城出现了抢购风潮。最可气的是京中的各衙小吏,纷纷上书拒绝使用铁钱和纸票,要求仍发金银。看,这是顺天府五十二名官员的联名折,这是各部司员一百三十一名官员的联名折,奴才正要去找王爷,以谋对策。正好王爷来了。”
奕訢点了点头,他似乎明白了,当前最大的问题是老百姓对铁钱和纸票不信任,不愿用,这才引起一系列的动荡。如何才能让老百姓信任铁币呢?
“周尚书,这月百官的俸银发没发?”恭王问道。
周祖培不知恭王想干什么,忙道:
“还没有。”
“那好,马上把本月百官的俸银从国库提出,交付铁钱局,本月百官的薪俸一律用铁钱支付。”
周祖培一惊,小心劝道:
“王爷,此事非同一般,京中小吏闹事就是因为铁钱不值钱才拒收的。若百官也用铁钱付俸,一旦闹事,不可收拾。”
“好了,这事由本王面奏圣上,只有百官带头使用铁钱,小吏、百姓才会放心,才能稳定物价,平息民怨。”
说起民怨,恭王突然想到了“庐山樵客”,于是道:
“周尚书,本王今日中午回府,竟有一官吏拦轿上书,也是为了这铁钱的事。”
“能有这事?”周祖培一惊,当朝官吏敢拦亲王的轿子,他有天大的胆子。“王爷,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没报名,也没穿官服,只说是‘庐山樵夫’!”
“‘庐山樵夫’,原来是他呀!奴才怎么把他给忘了呢?在这京中,也只有他有这个胆子。”周祖培不由低头笑了起来。
恭亲王有些吃惊,瞪着周祖培道:
“这人周大人认识?”
“他呀,叫王超凡,九江郡人,早年曾在庐山上打柴读书,自诩为‘庐山樵夫’,道光年间考中进士,入翰林院。此人生性高傲耿直。三年翰林散馆,别人均通过各种渠道疏通吏部候个缺,做官扬志,他却死抱陈规,不卑不阿一直没有分差,又过了三年,和他同榜的进士有的已做到四品、五品的实职了,可他还是个老偏修。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百官晋级,他才得以在户部任一个六品的章京。可这人太直率,屡屡犯上。草拟文稿任气高傲,不容他人改动,户部再也容不下他,便参了一本,正好光禄寺缺一个掌管木炭、煤、柴的人,便调他到了光禄寺,每天供应大内及各部炭、柴,他也很乐意,常常以‘樵夫’自嘲。听说他家有高堂,又养了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可每天仍饮酒作诗,人称怪人。”
恭王点点头,周祖培在户部多年,对那王超凡应该了解。
“王爷,王超凡没说什么疯话吧?”周祖培仍很关心这事。
恭亲王摇摇头。周祖培叹了口气,十分同情地说道:
“这人是个好人,只是脾气不太好,性格决定命运,官场上不能老于世故,自然不行。”
恭亲王没说什么,起身离开户部,直奔军机处,他有许多事要处理,来不及管这些小事。
三日后,恭王散值回府,轿子刚到正阳门又停了下来。他暗自惊疑,轻轻挑起轿帘,见门外有人伏阙上书。仔细一看,恭王差点儿背过气去。又是那“庐山樵夫”,不过这次他穿着官服,从服饰上看是个六品。
恭王自听了周祖培的介绍,对这王超凡生出些许好感,今又见他如此直率,不由生气,厉声道:
“落轿,看看那人有何本奏?”
侍卫忙上前盘问,王超凡便把奏书奉上,恭亲王看也不看,立刻吩咐道:
“把王超凡交给吏部,革去他的六品官职,调军机处司炉。”
“嗻。”
几名侍卫上前把王超凡架起,向吏部而去,恭亲王一跺脚:
“起轿回府。”
这一年的秋天走得很缓慢。已是十月的时节,可树叶仍很青翠。天气也格外的热,好像夏天仍依依不舍,不愿离去。
军机处里很热,虽然众人只穿着单衣,但仍有汗意。恭亲王边看着一份草拟的文稿,边用蒲扇扇着风。
“皇上有旨,召军机入见——”内侍在军机处门前高喊。
众军机纷纷丢下手上的工作,向养心殿而去。刚进了大殿,就听见咸丰爽朗的笑声,见了军机们忙道:
“好消息!好消息!”
众人见皇上大悦,知道有喜讯,可不知是什么喜事,只有赔着笑脸施礼。
“列位臣工,快看看!”
恭亲王接过内侍奉上的奏折,展开一看,上写:
“臣曾国藩启奏陛下:蒙皇恩臣主乡试举于江西,后丁忧在乡,皇上着令臣在乡办团,臣遵圣意,招募团勇,北出洞庭,东下长江,今已攻克武昌,光复楚中,不日将挥师东进,直捣江宁,剿杀逆匪,以报皇恩。”
恭王心中大喜,这曾国藩能以招募的团勇攻克武昌,实非易事。再看旁边,早有皇上朱批:
“览奏感慰实深。获此大胜,殊非意料所及。朕惟兢业自持,叩天速赧民劫也。”
恭亲王把奏折传给了祁寯藻,众人一一传阅,齐声道:
“好,好,此役大捷,逆匪西窜之势受阻,东进之路洞开,实乃朝廷之福。”
咸丰很兴奋,见众军机看过奏折,个个也是喜上眉梢,不由眉飞色舞,道:
“不料曾某一书生,乃能建此奇功!甚幸!甚幸!此时,湖北巡抚开缺,朕已下谕吏部,任命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
军机臣纷纷点头,祁寯藻在旁说道:
“皇上,恕奴才直言,曾某以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之福。”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一下子泼在咸丰发烧的心上。闻言后,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眉头皱起,良久,默然道:
“汉儿庸懦喜名誉,不可过骄,传谕吏部朕所谕废,赏曾国藩兵部侍郎衔,办理湖南军务。”
刚才还是喜气洋洋的大殿,骤然降温。君臣之间再无神采。这一幕曾国藩无法见到,否则的话,会恨死祁寯藻,只一句话,那掌管一省实职的大权便飞了,只剩下一个侍郎衔的虚职。
不过,即便曾国藩知道这一幕,他恨祁寯藻也是冤枉祁了。因为当时满汉之见很深,全国督抚以上的大员均由满人担任,朝中许多重要职位,必须由满人担任。所以汉官虽与满官同品同列,但权力也有大小之殊,更何况太平天国起义,也大力宣传排满攘夷,在这个时候把巡抚大权交给一个刚刚起家的汉人,咸丰如果不是昏了头,他才不会呢!所以,不授实职是皇上的主意,祁寯藻不过是及时提醒他而已。
从养心殿回来,恭亲王浑身有了汗意,伸手端起茶杯,刚要喝,发现杯里的茶还是刚才没喝完的,已经凉了。恭亲王从没有喝凉茶的习惯,哪怕是三伏天也要喝热茶。他心中有些生气,冷冷喝道:
“来人!”
一名差役忙从外面跑来,跪地施礼道:
“奴才见过王爷。”
“这茶为何不换成热的?”
这名差役知道恭王的生活习惯,忙伏地道:
“启禀王爷,今日天气突然反常,炉房没有准备,烧的茶不多,现在茶房正在赶烧茶,王爷稍等,马上就有新茶奉上。”
恭王不再生气,谁能知道这秋天怎会这么热,在以往,茶房只烧小炉,每天二炉茶即够,只有夏天才烧大炉。茶水紧张,怪不到差役。
想到茶房,恭王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挥挥手道:
“你去吧!”
恭亲王离开公案,向茶房走去。拐了几弯才在一个宫墙的角落找到茶房。那是很小的一个院子,正房两间,外间是盛各司茶水壶的地方,内间可能是盛水或其他物品,东边有三间厢房,最南端是茶炉房,北边两间盛煤和木柴。
恭亲王进了院,里面很静,只有炉房里传来拉风箱的声音。恭亲王径直向炉房走去。到了门外,就见屋内正有一人在烧茶,身穿长褂、官服,早已褪色,但很干净,只有前面有一片炭黑,可能是刚刚碰脏的。前胸、后背已湿透了,贴在身上,领口仍扣得很整齐。那并不红润的脸上,正被炉火映红,豆大的汗珠向下滚落,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向炉下添煤,能看到的侧脸上十分平静,双眼正注视着炉底。
恭亲王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暗暗有些后悔:也许不该让他来烧茶。
王超凡正全神贯注地烧茶,感觉到有人来也不转脸,只说了声:
“等一等,今日天太热,重新烧大炉,茶水供得晚了些。这大炉马上要开了。”
没有人答应,王超凡一愣,转身一望,顿时吓得汗全没了,浑身冷冰冰。马上跑过来,跪地施礼道:
“奴才给王爷请安!不知王爷大驾光临,迎驾来迟,望王爷恕罪。”
恭亲王望着王超凡,见他面有羞色,眼光也没有了往日的锋芒,轻轻笑道:
“怎么样?这烧茶的活还干得来吗?”
王超凡马上应道:
“回王爷,奴才觉得这活最适合奴才干了。心中有气就拉风箱,把气全吹到炉子里。马上天气冷了,奴才今年不要置办新棉衣了,在这茶炉房,冷不着人。”
恭亲王望了望那官帽下湿湿的额头,心中隐隐有些酸意,苦笑了笑道:
“罢了,平身吧。”
王超凡爬起身忙道:
“王爷请出去,这屋太热,不是王爷该来的地方。”
“噢,‘庐山樵夫’什么时候也学会恭维人了。本王今天专门来茶炉房看看,尝尝烧茶是什么滋味。”
王超凡闻言,忙把那只小凳搬来,又用衣袖擦了擦,羞红着脸道:
“王爷请坐!”
恭王坐在小凳上,望着王超凡道:
“怎么样?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谢谢王爷还记得奴才。”
恭王不说话,顺手拿一块有几个分杈的木块向炉下送,可无论如何也送不进去。王超凡忙跑过来,接过木块,又从旁边抓过大斧,连劈了几下,削去木杈,木块顺利地送入炉下。
“这就对了,这木块在外面,只能是木块,永远不能发挥它应有的价值,可要想把它塞进炉,就要修理修理它,让它符合烧炉子的要求。”
王超凡似乎明白了什么,忙跪地施礼,眼含热泪道:
“多谢王爷教诲,奴才终生会记住王爷的话。”
恭王站起身,拍了拍手,走了出去,边走边道:
“快烧,本王还等着喝热茶呢!”
回到军机处,恭王立即传令:
“着焦佑瀛来见。”
不多时,焦佑瀛小跑来到恭王面前,跪地施礼道:
“奴才见过王爷!”
“平身吧,司炉房的王超凡进士出身,为军机处烧茶水,太埋没人才了,明日起着令他任军机处五品章京。”
“嗻。”焦佑瀛心里有些吃惊,可脸上仍是笑容满面。
武昌的湘军相继收复汉口、汉阳,一时湘军声名大振,咸丰谕令军机:
“曾某以六千兵勇,力克三镇。连城、高唐二镇,有我数万大军,为何数月不下?”
奕訢诸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咸丰更气,厉声道:
“朕再宽限些时日,着军机处立刻谕令军前,三个月之内攻不下残匪,军前将帅,一律革职问罪。”
众人大惊,打仗岂是儿戏,如此谕令,是否轻率?
“皇上,这……”奕訢刚想说什么,咸丰把手一挥:
“老六,什么话也别说,二城不下,京津匪患不能清除,朕心不安,应让军前将帅明白朝廷剿匪的决心。若再宽限,怕日久生变。”
恭亲王只好应道:“嗻。”皇上转身而去,留下军机处诸臣相视无语。恭亲王对穆荫道:
“穆大人,速拟谕令,着僧格林沁和胜保三个月内务必攻下连城和高唐,否则,一律解京问罪。”
“嗻。”穆荫也没办法,只有遵圣命而行。
僧格林沁接到廷谕后大惊,他知道这次皇上是真动了怒了。再拖延下去,别说多吃军饷,怕自己吃饭的地方要搬家了。于是号令全体将士,兵分四门,每门兵分为两班,日夜轮番攻城。
这仗打得残酷,义军留城仅有四千余人,分四门守卫,每门千余人,面对清兵数千人日夜轮攻,箭矢弹药消耗太快,人员死亡逐渐增加,而城中的粮草却天天减少。这样守了三个月,各门由原来的千余人变成了百余人,最后北门上只剩下二十人,再也抵不住清兵的攻击,城门大破,首领林凤祥乃天国天官副丞相、北伐军的主帅,正在南门守城,忽闻北门城破,率几十名侍卫赶往北门,刚至半途便被蜂拥而至的清兵团团围住,力战半日,身受重伤被俘。连城坚守了九个月,终于被清兵攻下。
僧格林沁俘获了林凤祥,连夜装入囚车,派一支精锐将士,秘密押解京师,同时密奏一折入京。
咸丰五年三月十五日,德胜门大开,一队蒙古精骑飞奔而来,前面是近百骑,中间是一辆马拉囚车,木笼中有一囚犯,后面又是近百铁骑。这支精骑沿永安门大街,直奔崇文门,最后进了正阳门,直奔午门而来。
到了正阳门,精骑退至路侧,囚车沿大清门,经过六部各衙门口,通向午门,各衙门口站满了各司官员,他们是奉命在此,看看那匪首是何下场。
囚车到了午门下,停在金水桥外,午门上咸丰正端坐正中,恭亲王站在旁边,军机、内阁诸臣分立左右,文武百官分立观礼台上。
咸丰定神看了看那囚车,中间一人,不过中等身材,头扎白方巾,但此时方巾已被血染红,头顶处烂了一块,面如土色,双眼紧闭,胡须蓬乱,身上是白色马裤褂,已被血染成了紫红色,伤痕累累,双手和双脚均有茶杯粗的铁镣。只是那瘦瘦的四肢,衬出铁镣太笨重了些。
咸丰帝十分失望,他以为匪首率万余兵,长驱千里,直逼天津,让大清数万兵马闻风丧胆,一定是一位三头六臂之人,即便不是,也应该是身材槐梧、膀阔腰圆的壮汉,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平常、矮小,还略显单薄的江南人,现在已经是奄奄一息了,细细的脖子连那颗不大的头也撑不住了,歪歪地倒在囚笼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英雄气概。咸丰也丝毫没有感觉到自豪感和胜利的快感。
“拉到西市口凌迟处死吧。”咸丰帝不愿再看下去,挥挥手传旨道。而后,径自走下午门,往养心殿暖阁而去,众臣也尾随而去。
到了暖阁,咸丰望了望奕訢,神色木然道:
“此次僧格林沁郡王攻克连城,俘获匪首,为大清立下了大功,晋封僧格林沁为博多勒克台亲王。”
“嗻。”奕訢边听边记,生怕出错,他心里纳闷,打了胜仗皇上为何不高兴。
咸丰脸色更阴沉了,厉声道:
“传朕谕令军前:钦差大臣胜保,自帮军务以来,虽立有战功,但剿匪不力,今又久攻高唐不下,拔去花翎,戴罪立功。若十日之内再攻不下高唐,革职解京,严惩不怠!”
“嗻。”这架势谁也要赔着小心,稍有不慎,便大祸临头,恭亲王有些不明白,为何剿匪节节胜利,而皇上的脾气却越来越大。
接到皇上措辞严厉的谕旨,胜保急得大汗淋淋。可干着急有什么用?这高唐虽不是什么大城市,但它地处三省交界处,有两条大驿道在此交汇,也算是交通要冲了,所以城不大但很高,池不宽但很深。据城自守,易守难攻。再加上义军均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身经百战,英勇无比,胜保攻了三日,除了在四门外留下数百具清兵尸体外,一无所获。
胜保急了,亲自上阵,指挥数千人马轮番攻城,可就是攻不下。
十日很快过去,胜保眼熬红了,嗓子喊哑了,可义军的三角旗仍飘在城头。
胜保急,京城有人比他还急。咸丰大发雷霆,一拍御案:
“传谕军前:命僧格林沁亲王火速南下,攻击高唐残匪。并着令亲王将胜保解京,交兵部议处。”
就在清兵换帅之际,义军首领李开芳得知连城已失,忙连夜突围南返,占据了荏平县冯官屯。僧格林沁闻讯,日夜追赶,在冯官屯追上了义军,一举包围了义军。
听到义军南撤,咸丰更急,召见军机,对恭亲王道:
“老六,速传谕僧格林沁亲王,一定要追上逆匪,一举歼灭,斩草除根。”
恭亲王忙安慰道:
“皇上不必着急,匪贼虽突围南下,但他们绝逃不脱,臣弟已命山东诸部扼守济南、长清、东阿、阿城一带黄河渡口。现在逆匪已至荏平一带,东、南二面是黄河天堑,西有运河,北有官兵,他们已进了口袋里,只要官兵扎紧袋口,他们插翅难逃。”
奕訢努力向皇上展示美好的剿匪前景,咸丰听后果然高兴:
“这样就好,一旦剿灭这股匪逆,京师就安全。”
喝了口茶,咸丰忽然想起了什么,望着穆荫道:
“穆大人,朕要兵部议处胜保,可有定议?”
穆荫就怕皇上问起这事,偏偏皇上就问这事,只好虚与委蛇,低声道:
“回皇上,胜保刚解京师,兵部尚未成定议。”
咸丰有些不悦,厉声道:
“胜保初为光禄寺卿、内阁学士,逆匪事起,多次在朕面前言有剿匪之策,朕旋命他驰往河南,追逆匪至皖、苏一带,会办江北大营军务。逆匪北犯,朕念胜保大言,恩任钦差之职,可他好为大言,是己非人,剿办皖匪,日久无功。此人不当重用,宜加严处。”
穆荫闻言,不敢出声,拿眼去看恭王,恭亲王略略迟疑,轻声道:
“皇上,臣以为胜保剿匪无功,理应重处,然他一介书生,国难之时,慷慨请行,不失忠义之态,连年与逆匪战于苏皖,虽无奇功,但也阻逆匪北犯,今剿匪之事未完,国家正在用人之际,若重处将帅,恐寒军前将士之心,臣请皇上慎处此事,以定军心。”
穆荫见恭亲王在为胜保求情,也在旁道:
“臣附议恭王。胜保虽剿匪多年,但无功而返,应予严处。可胜保治军严厉,并无恶迹,虽无功也无大过,若议重处,怕伤皇上之明。”
经这二人一说,咸丰想想也是,这胜保并无大过。怎好重处呢?于是点头道:
“这胜保昔日为光禄寺卿时,曾为朕找了几个好厨子,一日三餐,甚合朕的口味,看来他也只善于吃饭,就让他再回老地方去,帮朕管管一日三餐,也不枉他的专长。”
“嗻。”恭亲王和穆荫齐声应道。他二人心中暗笑,这胜保真是个只会吃饭,不能干活的饭桶吗?
今日恭亲王保了胜保一次,免胜保栽大跟头,以致后来胜保能再立朝中,为恭亲王所赏荐为一方大帅,成了恭王在乱世中崛起的有力臂膀,帮助恭王击败肃顺集团,夺得政权。可最终胜保又因是恭亲王的肱股,被西太后着意诛杀,为知己搭上了性命,正应了古人的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两个月后的一天,一匹快马驶进了正阳门,直奔兵部,来至衙前,马上滚下一邮差,高声喊道:
“穆大人,六百里加急。”
穆荫接奏一看,是僧格林沁亲王的奏报,他立刻捧着奏报,直奔大内而去。
养心殿东暖阁,咸丰正与恭亲王在谋划什么,忽闻穆荫来见,急宣进见,呈上六百里加急,咸丰展开一看,立刻仰面大笑:
“好!好!朕的心腹之患已去也。”
原来,僧格林沁围住李开芳部于冯官屯,久攻不克,正在焦急之时,一位谋士进言道:
“亲王有没有看看这四周的地势?”
僧格林沁不解,那谋士指着冯官屯四处的山地道:
“亲王请看,这冯官屯四面都是山丘,只有西面是一土丘,丘西就是运河,若着人扒开土丘,引运河水东来,冯官屯马上就成了汪洋大海,那逆匪又不是鱼,焉有在水底活下来之理?”
僧格林沁仔细一瞧,还真是的。昔日在杨柳青,胜保决开运河,逆匪北犯受阻,不久南溃,今日本王再决运河,那逆匪必死无疑。
第二日,僧格林沁一面派人攻城,一面派人挖渠,仅用三日,便挖了一道宽渠,运河水奔腾而下,冯官屯顿时鸡飞狗跳,马嘶人叫。李开芳率八十余人突围,被早守候在山坡上的清兵逮个正着,力战不敌被俘。
咸丰又看了看奏报,对恭亲王道:
“着令亲王,匪首解径京师,不必再到午门,直接从正阳门外送西市口处死。亲王率兵班师回朝,朕要好好为他庆功。”
初夏时节,北京的天气并不算热,暖暖的阳光照在大地上,给万物披上一层金装。田野里成片的麦穗已高高挺起,绿油油的麦穗上长出一根根绿芒,绿绿的麦穗上部,都泛起点点白蕊。一阵风吹来,麦浪翻滚,白色花蕊纷纷扬起,踏上传播生命的历程。
直隶京外的大驿道上,人欢马叫,尘土飞扬。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队人高马大的蒙古马队,盔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一面面彩旗飞舞,稍后是中军,队队卫兵守着中间的帅字旗,上书一个大大的“僧”字,旗下有一蒙古大将,坐在一匹乌龙马上,身后有几员大将。将帅的身后是十几辆马拉囚车,囚笼里均锁着头裹方巾的太平军。个个血痕斑斑,有的已是奄奄一息,也有的伤势较轻,双目紧闭,昂首挺胸。最后是队队盛着粮草的马车,殿后的仍是精锐马队。
这支马队开到了永定门外,城楼上三声炮响,城门洞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入了城。从永定门到正阳门,大街两旁人山人海,男女老少,万人空巷,都想一睹蒙古亲王的风采,也想看看匪首是何模样。僧格林沁坐在马背上,得意洋洋,不时向两旁人群挥手。
到了广安门外,兵马不再向内城去,而折向东西,中军继续向内城开进。到了正阳门,只见门外百官已恭立两侧,正中街上军机处诸臣立在那儿,为首的是身穿衮黄明袍的恭亲王。
僧格林沁翻身下马,快走几步,去迎恭亲王。奕訢也向前快走几步,与僧格林沁热烈拥抱,口中笑道:
“克台亲王,辛苦了!”
僧格林沁也笑道:
“多谢王爷挂念,恭亲王一切都好吧?”
“都好!都好!”
随后军机处、兵部诸臣与僧格林沁一一施礼相见。恭亲王与僧格林沁携手并肩,向午门而去。
午门外,文武百官正静立左右,恭候两位亲王,见僧格林沁到来,百官施礼道:
“恭迎博多勒克台亲王。”
僧格林沁脸上笑开了花,双手抱拳,连连还礼:
“各位大人辛苦,本王多谢各位的盛情。”
寒暄过后,僧格林沁随恭亲王来到养心殿,刚进大殿,就见咸丰帝已走下龙榻,向这边走来,边走边张开双臂,笑道:
“亲王辛苦了!”
僧格林沁原想快走几步跪地施礼,忽见皇上下了龙榻,张开双臂来迎,他便不再下跪,也张开双臂,笑道:
“臣僧格林沁见过皇上。”
说罢,二人热烈拥抱。殿内外的众臣心中暗惊,这可是满族最高规格的礼节,叫抱见礼,只有十分亲密的人,才行此礼。皇上以此礼见僧格林沁,可见朝廷对僧格林沁的褒奖之厚。
见过礼,咸丰帝返回龙榻落座,又给僧格林沁赐座,而尔后传旨:
“博多勒克台亲王统率三军,参赞京津军务,行军千里,剿杀逆贼,俘获贼首。劳苦功高,朕甚念亲王剿匪之功,赏团龙补褂一件、朝珠一挂,从今以后,准尔使用。”
非皇室近支,能得赏黄马褂已是天大的恩赐了。僧格林沁得赏团龙补褂和朝珠,这真是皇恩齐天。僧格林沁也是十分感激,忙跪地施礼道:
“臣蒙恩参赞军务,统兵剿匪,因皇上谋划得当,臣方得剿杀逆匪,此惊天伟功皆为皇上所立,臣何德何能,竟受此重赏,心中不安!”
咸丰也十分的兴奋,微笑道:
“亲王勇冠三军,剿匪有方,为大清立下不朽之功,再高的奖赏也不为过,亲王就不必推辞了。”
“臣谢主龙恩。”僧格林沁伏地谢恩,他不敢再辞,也不愿再辞。
随后,皇上传旨,匪首李开芳等六人赴西市口凌迟处死。
至此,太平军轰轰烈烈的北伐,历时二年,行程数千里,遍及山东、江苏、安徽、河南、直隶五省,逼近天津,惊动京师。迫使清政府动用了全国的力量,才得以剿灭。正因为有这次北伐,作为亲王的奕訢,才有机会崭露头角。现在镇压义军的局势出现了历史性转折,恭亲王奕訢的命运也出现了历史性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