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遭贼
洛国的最南面,是一片再寻常不过的山林,山不算高也不算矮,林子不算茂密也不算稀疏,常年人烟罕至,既非洞天福地,亦非穷山恶水。可就是这么一处平平无奇的地方,却让洛国朝廷格外关注,为了保持此处的安宁,甚至将方圆数十里都划为禁行重地,倾注相当的兵力布控把守,没有朝廷特令,无论你是布衣百姓还是庙堂权贵,就是皇亲国戚,也不得无故踏入。否则轻可摘权,重可杀头。
因此,此地虽不承天灵地气,却胜在自然无扰,也渐渐有了山清水秀的样子。
而这一切的缘由,皆是因为山上的那座小木屋,或者说,是因为那座小木屋的主人,当世剑道之顶峰,大能修士之巨擘,剑仙——青离。
曾经的青离游历四方,上至擎天峰的飘茫云海,下至风雷海域的洋底幽渊,都留下过他的足迹。天下间排得上名,叫的出号的宗门势力;岌岌无名,刀口讨活的江湖流派,也都流传着他的传说。受他恩惠者何止千百人,同他结仇者又岂是数的清算的完的?可他一人一剑,纵横世间,杀该杀之徒,救该救之人,意气风发随一剑递出,爱恨情仇随一口酒咽下,谁人能阻,谁人能挡?
可这么一位凡间谪仙,却在心满意足后选择在五洲之中最为贫瘠的玲珑洲,其中不盛不衰,不大不小的洛国,隐居一隅,不再过问世事,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天下最灵秀的洞天福地,最缥缈离俗的世外桃源,几乎任由他挑选,更有抬手间便能掀起滔天巨浪的几个顶尖宗门势力盛情邀请,即便是要隐居,无论如何也不该选这块穷乡僻野吧?
而对于洛国来说,一位五城境大剑修,还不是其他剑修,是有着剑仙之名的剑修,降栖本地,无疑是一桩求不来的好事。放眼天下,这几位寥寥可数的五城境大修士无一不是苏世独立,就是这条漫漫长生路上的纷争都不愿参与,更何况于他们而言不过一朝一夕的世俗纠缠?他们不会与之产生瓜葛,更不会给他们顺风借势的机会。而如今堂堂剑仙选择在他们这里隐居,虽仍是不与任何势力来往,却变相地给洛国增添了一分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威势,使得洛国在多国暗中角力的局面中如虎添翼,洛国朝廷自然恨不得将这位爷供起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忽传噩耗,剑仙青离破关失败,身死道消,对洛国朝廷来说就像远矗的高峰轰然崩塌,虽不见得对他们产生什么肉眼可见的实质伤害,倒塌的余波却足够让他们摔个四脚朝天,狼狈不堪了。
即日,洛国皇帝率亲卫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又有镇法司大批人马护驾,全程快马加鞭不容片刻懈慢,不过五日便至这片洛国已数十年没探查过的静怡之地。
若不是洛国皇帝提前下令各关隘严密控行,此地监守加倍,恐怕这份静谧早被人山人海践踏摧残殆尽。
皇帝的这一纸禁令能拦住的也只是一些泛泛之辈,那些手段通天的人物势力,早来来往往探查过了,来得迅疾去得利落,看来剑仙的死并没有留下什么好东西。各方得到的,除了将这条震惊天下的消息加以证实,并无其他。
按理来讲,堂堂剑仙,曾经游遍天下,踏足八方的人物,竟未留有一件珍稀的宝物,甚至一件值钱的物件都没有,这一点甚至比他选择在这一方穷土隐居更令人费解。
大佬陨落,不是应该伴随着无数珍宝秘法现世吗?在世间引起轰动,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各方参与争夺,这才是正常后续吧?
可这山上,如今只有一座简陋的衣冠冢,就连那座木屋,都已是废墟一片。
皇帝于翌日启程返京,同时看守此地的兵马撤去八成,仅留两成眼线暗哨。
对这件轰动天下的大事仍保持着将信将疑态度的人这才相信,看来,剑仙的确是死了。
于是这片山林再次寂静下来,相较之前,并无二致。仿佛那位剑仙从未出现过,也从未离开过。
斯人已逝,山川草木仍依旧。
夕阳愈斜,鸟归山林,啼鸣声声不绝。
在那座衣冠冢前伫立许久的一袭白衣终于转身,却未离去,目光落在那条曲险的山间小道的尽头,一道人影闲庭信步,悠哉而来。
“琳琅青衫,就你一个吗?堂堂剑仙的人缘也太差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
名叫琳琅青衫的白衣女子薄唇轻启:“比起人称半武仙的甲武殿殿主又如何?”
声音飘渺,如轻羽拂过心间。
那人闻言哈哈大笑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我是和他不同,他人缘差是因为三五挚友足矣;我人缘差是因为没人配做我的朋友,你说呢?”话语间是睥睨天下的傲慢,却无法让人心生反感,好似她当然如此。
山间风起,来者的长发飞舞,露出那张令此刻林间的金灿余晖都为之一黯的脸庞。
“的确。”琳琅青衫的目光在她那张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倒是赞同。
有着半武仙之称的女人看着那座土堆,啧啧道:“他这一去,天下剑道起码势折三成。”
琳琅青衫目光低垂,并无言语。
女人说完看了一眼琳琅青衫,和她手中的雪白佩剑。
这个如同天仙落入凡尘的女人,也占着三成。
剩下四成,散在五洲,分作千百,归于万人。
要问世间剑修谁的名声最大,就是三岁小孩儿都知道是剑仙青离,可要问哪位剑修最厉害,手中的剑最凌厉,但凡有点境界的都支支吾吾,说得模棱两可。
因为他们不仅知道剑仙青离,更知道与青离称得上挚友的四人中,有一位女剑修,自其剑出鞘以来,未曾有过败绩,哪怕对手是剑仙。
天下剑势她占三成,只少不多。
“你要是哪天也没了,剑道可就真没落咯……”女人调侃道,语气中透着故作的落寞。
“剑道盛衰,与你裴悯有何干系?”琳琅青衫淡淡道,毫不留情戳破她那假惺惺的悲态。
“别这么说嘛,怪伤人心的。”裴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哪有半点伤心。
“听说这里有片万剑林,是这些年上门讨教的剑修落败后留下的,真的假的?”扫了一眼这片如今只剩荒寂的山头,裴悯突然问道。
琳琅青衫闻言,表情有些古怪,“的确是有那么回事……”
败者留下佩剑,这事发生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算怪事,可他青离是谁?几乎能算剑道一途上的天穹了,来讨教的哪个不算是后辈?又不是上门挑战,留人佩剑算怎么回事?
而且立下这种规矩,也显得他堂堂剑仙太小气了不是?
以琳琅青衫对他的了解,这主意,绝非出自他青离。因此也旁敲侧击地问过,青离只是笑,单说还挺有意思,却不说是哪个狗头军师献的计。
“这个点子不错,拳头不够硬,当然要留下点什么,不然别人怎么知道我的拳头到底有多硬?又打死过多少人?”裴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让琳琅青衫一时语塞。
这位天下一等势力的主子一边摩挲着自己光洁细腻的下巴一边琢磨着:“嘶……以后再打死人就不能连渣都不剩了,起码得留个脑袋……”
双手一拍,裴悯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向琳琅青衫道:“那个万剑林在哪儿?我要瞧瞧!”
此话一出让却是琳琅青衫一愣,眉头微蹙,身形一闪已经消失在原地。
半山腰的茂密竹林间,曲径通幽,只有竹叶飒飒声。在一处还算宽敞的空地上,布满了或深或浅的空洞,四周挺拔的翠竹上也尽是密密麻麻的剑痕。
琳琅青衫二人站在那片空地前,脸色各异。
“在这儿?剑呢?”裴悯只是看了一眼便已了然,眉头一挑,明知故问道。
这些剑修留下的佩剑皆非凡品,起初她还以为自己来的时候没发现是因为那个剑仙全都藏起来了,现在看来,是遭贼了。
一旁的琳琅青衫倒是没有生气恼怒的意思,只是略感疑惑。
会是谁?
是那些曾经留下佩剑的剑修,还是某个胆大包天的毛贼?
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东西,裴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没意思没意思,大老远跑过来还以为有什么好玩儿的,走啦走啦……”
这位放在任何一处都足以令天下倾斜的重量级人物,此刻像个初出茅庐的天真少女一般,双手枕在脑后大摇大摆地向竹林外走去,后面跟着的琳琅青衫看着这道吊儿郎当的背影心里并不轻松,自始至终都与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没有人知道,她眼中所看到的是如何一副景象。
暮色昏沉,走出竹林的裴悯看了一眼远处静候多时的老者,对方一身红黑相间的官服,只是远远地行了一礼,并没有过来的意思。
裴悯视若无睹,似是不经意地道:“你就不好奇他是怎么死的?”
身后沉默了片刻,才传来琳琅青衫的声音:“不好奇。他没有成仙,就还是个人,是人,就总有死的那一天,早晚而已。”
“哼……”裴悯低笑一声,道:“听说他在这里闯天关。”
身后没有回应,裴悯突然换了个话题:“你可曾去过万人冢?”
“没有。”
裴悯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为什么?你不想成仙?这天下若说谁有可能闯过天关,除了我,那必然是你。”
琳琅青衫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成仙有什么好的吗?”
裴悯一时愣住了,就这么盯着她许久,突然大笑道:“哈哈哈……说的对,说的对……世人总以为成仙之后便能随心所欲,满足自己的欲求,却不知,想成仙,就必须先斩断那些欲求。可……没了那些欲求,成仙,又有什么好的?况且——想成仙,又何尝不是诸多欲求中的一个?”
“天下人挤在同一条长生路上,争先恐后,不死不休,你却另辟蹊径。”裴悯啧啧感叹,“可偏偏,天道最亲的就是你这般人。”
于世人而言,长生路是满足一切欲求的唯一道路,哪怕没这个资质,也要千方百计爬上这条路上去。而对于琳琅青衫来说,踏上这长生路不过是因为缘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成为修士也好,做个凡人也罢,于她而言,并无二致。
她并非是不想成仙,只是没有非要成仙不可的执念,一切顺其自然,成仙了就成仙了,作为修士被岁月长河淹没了也就被淹没了,并不是一定要如何。
人生这条漫漫路,比长生路更长,更宽阔,人不能决定终点在何处,却能决定以何种方式到达终点,每一种方式都自有它的多姿多彩。
“你呢?迟迟没有踏出那一步,是在等什么?”琳琅青衫问道。
裴悯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眼中含笑,“不急。”
琳琅青衫眉梢微动,没有言语。
不久,夜幕彻底落下,再无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