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聚义兵名士申大义 虐百姓群小乱朝纲
尔朱兆迎了新君元晔入京，自此总缆大权，志高意骄。朝中大臣，凡有与谋诛杀尔朱荣者，莫不被害。最烈者莫过于华阴杨氏灭门之祸。华阴杨氏一门两人位列三公，出过七位太守，三十二州刺史，多与朝中权贵联姻，势广位尊。杨侃曾与谋害尔朱荣，自然难得幸免。尔朱兆攻入洛阳后，杨侃逃回故里。尔朱天光放言，但能前来自首，便放其一条生路。族人劝杨侃勿往，杨侃道：“彼虽食言，死者不过一人，犹冀全百口。”杨侃一入京中，尔朱世隆旋即诬告杨家谋反，率兵围住洛阳杨氏府邸。继而尔朱天光领兵攻入华阴，两地杨氏上百口无论少长尽被屠灭。
尔朱氏得势，亲信随从亦鸡犬升天，在京中横行不法。尔朱兆不加稍禁，反指使手下拘禁洛阳富户，诬以罪名，逼其出金钱赎人。由是大失民心，贤人远避，朝纲紊乱。尔朱兆性情严苛，手下军士有了过错，动辄割鼻削耳，重杖责打。昔日六镇军户，被尔朱荣击败收降。尔朱荣深知六镇兵雄冠天下，拥六镇兵者天下在握。故而将其划归尔朱兆统率。不想尔朱兆全然不以为意，对六镇兵恣意凌虐。六镇兵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军心浮动。河西贼兵渠首纥豆陵步蕃见此情景，暗中策动，诈言奉魏帝密诏讨伐尔朱兆，六镇军兵，纷纷响应。步蕃势力剧增，引兵直取秀容，一时连下数城，秀容危如朝露。急报传至，尔朱兆大惊失色，言道：“秀容乃我家发轫之地，如何可失！”急统三万精兵往救。步蕃狡黠，知尔朱兆兵强将勇，不可力敌。乃亲率诸将，携了牛羊美酒，金银珠宝，来至军前。自言畏惧尔朱兆虎威，不敢抗拒，甘心归降。尔朱兆大喜过望，设宴款待步蕃，全军畅饮，不作防备。至夜，便留步蕃一行宿于军中。不想夜半，忽然火起，四下里杀声大起。步蕃大军杀入营中，流矢射入尔朱兆帐中。尔朱兆醒来，知是中了诈降之计，懊恼羞愤不已，却也无计可施。慌忙间，从人将其扶上坐骑，拼死突围而出。所部将士却多遭屠戮。尔朱兆兵败，无颜回京，只好收聚残兵，又在乡下绑了万余壮丁，凑成三万之众。尚恐不足，致书高欢，求其发兵相援。高欢整兵欲往，部将尉景劝道：“尔朱兆无道，今败于步蕃，正宜视其灭亡，奈何施援。”高欢笑道：“吾所谋者，非尔朱兆，乃步蕃麾下六镇之兵也。人常道：‘六镇雄兵冠天下’。若能败了步蕃，当尽并其众。届时六镇雄兵在手，天下不难平矣。”言讫点将，引马步兵二万往救。
不多日，高欢引兵渡了汾水，以臣礼入见。语尔朱兆道：“前番盗寇作乱，无暇南顾，失大义矣。死罪，死罪！”尔朱兆大喜，与高欢把酒言欢。席间约定，以高欢为前部，尔朱兆为后合，进击步蕃。次日侵晨，大军开拔，行了二、三里路，来至石鼓山。迎面正遇见步蕃叛军度尔达所部。高欢手托木匣，单骑出阵，大呼道：“我乃贺六浑是也！奉天子明诏，统十万大军平叛。我出身六镇，不忍与同袍刀兵相向，君等速来归降，同享富贵！”高欢声望素著，六镇兵听了，心中踌躇。高欢又道：“步蕃亲信已向我输诚，斩其首级来献！”言讫将木匣抛掷过去。步蕃部众忙捡了木匣，打开来看，登时大哗。原来，高欢在军中拣选了一名军士，与步蕃面容酷似，寻其罪过，斩了首级，以假步蕃人头来诓叛众。步蕃部众不辨真假，只道是步蕃已然身死，士气大沮。叛军大将度尔达气极败坏，鞭指高欢大骂。却不防侯景一箭射来，正中额头，毙命当场。高欢如何肯轻纵机会，挥军大进，颇有斩获。高欢将所俘敌兵分作两部。一部是步蕃嫡系河西兵，一部是六镇兵。高欢令人将河西兵用长绳系了，不与饭食，每日三遍，逐个尽情鞭打。另一厢六镇兵却供上好酒好菜，殷勤款待。有细作将此情形报与步蕃，步蕃心生疑忌，手下旧将亦与六镇军兵嫌隙日增。六镇兵在步蕃军中不受待见，相约来降高欢。步蕃少了六镇军兵相助，势力锐减，引军向东退去。尔朱兆欲纵兵追赶。高欢道：“不可，必有伏兵。”尔朱兆笑道：“贤弟谨慎有余，胆识不足也。”不顾高欢良言，亲自引轻骑来追，果中了埋伏，兵马尽没。尔朱兆仅以身免。高欢见此，言道：“此番再去追赶，必获大功。”尔朱兆不信，不肯向前。高欢率已部精锐前驱。果然大败步蕃，获兵甲辎重无数。步蕃被执，所部尽降。尔朱兆不解内中奥秘，问于高欢。高欢道：“贼兵败退，必留精锐殿后，彼时赶上，必中埋伏。兄长中伏兵败，步蕃料定我军不敢再来追赶，放心归去，全然无备。我军忽至，彼必大乱，破之必矣！”尔朱兆闻言，叹服高欢之远虑。
尔朱兆欲深结高欢，收为己用，与之二度结拜为兄弟，连日欢宴。时步蕃破灭，六镇军户又复归降。约有二十万之众，置于并、肆之地，苦于尔朱暴政，受契胡肆意欺凌，朝不保夕，屡生叛乱。尔朱兆深患之，酒席间，问计于高欢。高欢道：“六镇叛降无常，不可尽杀。宜选腹心者统率部众，若有犯乱者，立诛首恶，则变乱渐息矣。”尔朱兆喜道：“善，谁可行也？”时贺拔允在座，进言道：“堪御六镇者，须熟谙军旅，机谋果决，舍贺六浑者其谁！”高欢听闻有人推荐自己，心中大喜。可转念一想：“我累立大功，有功高盖主之嫌，若坦然受之，必招疑忌。”想到此处，佯作大怒，上前直殴贺拔允。贺拔允虽是武将，却不曾防备，被高欢击中面门，折了一齿，流血不止。高欢厉声道：“天柱大将军在日，奴辈伏处分如鹰犬。今天下安置在兄长，贺拔允乱言朝政，诬下罔上，请杀之！”高欢机权之际，可谓变化若神。尔朱兆哪里知道高欢故意作态，只道是酒后吐真言，发乎至诚。心下欢喜不已，笑道：“贤弟醉矣。贺拔将军乃忠直之人，所言甚合我意，何以见责。”高欢闻言窃喜，却又虚言谦让。尔朱兆以为高欢谦恭忠谨，越发放心，当即将六镇军户尽数委于高欢，坚嘱勿辞。酒席散讫，高欢私赴贺拔允府上赔罪。贺拔允素慕高欢才智，倾心相交，不以此事为意，与其欢洽如故。贺拔胜听说兄长被殴，欲寻高欢理论，被贺拔允好言劝止。
高欢恐尔朱兆酒醒后反悔，连夜传下将令，宣言受命统御六镇降兵，命其尽数集于汾东大营候命。六镇之人素恶尔朱兆，又因高欢出身六镇，备加亲近。于是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当下拔营起寨，扶老携幼，齐赴汾东。高欢将六镇兵分与诸亲信将校统领，自此羽翼渐成。旬月后，高欢使刘贵请于尔朱兆，言并、肆之地，频岁霜旱。六镇降户掘鼠而食，面无谷色，请就食于山东。尔朱兆方倚重高欢，又要依从。长史慕容绍宗谏道：“不可！今四方扰扰，内怀异望。况高公雄略，有席卷天下之志。若纵其远镇地方，复使握大兵于外，譬如假蛟龙以云雨，安能复从主公号令！”尔朱兆笑道：“吾与贺六浑义结金兰，香火重誓，何所虑也！”绍宗道：“权势名利，人所欲也。为蝇头小利刀剑相向者多矣。亲兄弟尚且难信，何论香火？”尔朱兆道：“君且退，容我细细思量。”时尔朱兆身边亲信，多有受高欢金银者，因谮道：“绍宗与贺六浑一时瑜亮，忌高欢大材，誓要除之而后快。若不治绍宗罪，贺六浑心内不安。”尔朱兆听信谗言，囚绍宗于监，致书高欢，允其统众进发。
高欢得信，喜形于色，连夜点齐兵马，拔营东进。尉景、段荣、侯景诸将不解，问于高欢：“督众远行，粮草辎重均须完备，方可成行。又非军情紧急，奈何如此仓猝？”高欢道：“吾寄身尔朱氏多年，今日方有机会一展身手，自立门户。犹恐尔朱兆反覆，合当速行。”大队人马自晋阳出滏口，日夜兼程，行进甚急。路逢尔朱荣之妻北乡郡长公主自洛阳来，侯景见公主随从所骑俱是良马，有三百之数，形体高大，矫健异常，眼热不已。侯景心想军中正少战骑，女流之辈何用良马，便向公主告借。公主自然不肯，侯景急了，竟不顾后果，指挥手下，尽数夺了过来。公主大怒，怒骂高欢、侯景负义忘恩，愤然离去。段荣闻知，劝高欢缚侯景请罪，籍以息事宁人。高欢道：“侯景与吾一体也。彼夺马匹，即吾夺也。今仇隙己生，请罪无益，万仁若来，吾自有计应对。”
公主至晋阳，见了尔朱兆，备言高欢无礼。尔朱兆大怒，释了绍宗，殷勤问计。绍宗道：“贺六浑兵出太行，途过麦田，号令全军，有践踏禾苗者斩。亲下战马，扶麦缓行。意在收拾民心，志向不小。今初统六镇，军心未附，声望未孚，甲仗不齐，士卒饥疲，犹是掌握中物也。主公速速引兵追袭，赶上贺六浑，切莫听他巧言辩解，一刀将其结果了便是。”尔朱兆当下尽起精锐赶来。行至襄垣，将要赶上，恰逢漳水暴长，桥梁冲毁。尔朱兆来至河边，鞭指对岸，高声肆骂。高欢见了，隔河而拜，言道：“前者所以借公主马，非有它故，军中急需以备山东诸盗贼也。吾与兄长义结金兰，誓同生死。兄长何以信妇人之言而轻手足之义，自来问罪。欢合当渡河请罪受死。然我初掌大兵，军心不定，只恐欢今日死，六镇明日叛，天下永无宁日也。”
尔朱兆是个无主见的莽夫，见高欢言辞肯切，便信以为真。言道：“愚兄一时不察，错怪了贤弟。错在我，贤弟何罪之有！”当即独自驾舟渡河，入高欢营中，语道：“贤弟才干胜我百倍，若有意自立为王，吾甘愿授首。”当即授刀引颈，令高欢斫己。高欢跪地，号啕大哭，言道：“自天柱大将军薨逝，贺六浑更何所仰仗，唯愿兄长千万岁，以申力用，效走若犬马。今吾为肖小所构陷，无以辩白，唯领死耳，兄长何忍复出此言！”尔朱兆亦泣，投刀于地，与高欢携手入帐，把酒言欢。酒至酣时，斩白马祭天，拉上侯景，一同盟誓，愿效刘、关、张，誓为兄弟，永不相负。是夜三人痛饮酒醉，尔朱兆留宿营中。尉景见尔朱兆独自一人，宿于帐中，心中暗喜，怀利刃直赴大帐。揭开帐门，方欲进入，迎面正撞见高欢。尉景拔刀上前，欲剌尔朱兆，高欢不敢出声，一把将尉景抱住。尉景力大，挣脱出来，又要上前。高欢急了，啮其手臂。尉景负痛，随高欢至帐外。尉景道：“尔朱兆自来送死，何不乘机图之，大业一举可成也。昔日项羽在鸿门宴上放走刘邦，铸成大错，公勿自误！”高欢道：“杀人容易，善后极难。尔朱兆一死，其党必奔归聚结，致力攻我。我军初建，将士离心，兵饥马瘦，安能与之相抗！贺拔岳、宇文泰之徒必乘势崛起，吾等徒为他人做嫁衣矣。”不如且置之，兆虽劲捷骁勇，然凶狂无谋，日后欲图之，尚有机会。”
次日，尔朱兆归营。正遇见绍宗率领后队赶到。绍宗急道：“主公如何敢轻身入虎穴，高欢若起异谋，悔之何及！”尔朱兆道：“自家兄弟相会，何须提防！”绍宗道：“只怕贺六浑未必视主公为兄长。何不召其前来赴宴，如不敢来，必有异心。”尔朱兆遂遣使往邀，高欢得信，上马将往。部将孙腾牵高欢衣，切谏道：“尔朱兆纵然无叵测居心，绍宗在其侧，公奈何以天下仰赖之身，临不测之渊！”孙腾用力过猛，以致袍服撕裂。高欢亦是心虚，遣使婉拒。绍宗见高欢不来，言于尔朱兆道：“贺六浑已生反念，不可留也。”尔朱兆道：“彼初领大军东行，事务繁忙，也未可知。高欢忠直之人，吾方倚之，何疑之有？”绍宗道：“贺六浑志在天下，不可无人羁绊。主公可遣心腹前去，名为骧助，实为监视，使其不敢生叛。”尔朱兆从其谋，遣族中大将尔朱念贤前往，作了高欢副将。尔朱兆安排了当，安心引众回返晋阳。
再说尔朱世隆在洛阳名为伴驾辅政，实为监控天子。听说尔朱兆遣高欢东出太行，恐尔朱兆一支独大，心中不安。正值尔朱天光入朝，二人相会，谈及朝政。天光道：“万仁拥立新主，又遣贺六浑经略河北，日后益发骄横。吾等何以立身？”世隆道：“主上未洽人望，不如更立新君。”尔朱天光与广陵王元恭有旧，趁机道：“广陵王帝室近支，夙有令望，堪承大统。”世隆道：“广陵王沉晦不言，数十年不发一语，人皆言其有瘖疾，不知真伪？”天光道：“曩日元乂擅权，广陵王恐为其所害，佯作聋哑，避居龙华寺，与世相隔。刘灵助尝言寺中有天子气。元子攸心疑，派人扮作强盗前去行刺。广陵王心机深沉，刀刃加身之时，犹未出一声，由此而逃过一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天子气岂不应在此人身上？”世隆将信将疑，遣尔朱彦伯与尔朱度律往谒广陵王，备言拥立之意。广陵王元恭听罢，望天长吁一口气，叹道：“天何言哉！”二人闻言大喜，返报世隆，世隆亦喜，遣泰山太守窦瑷往喻魏帝元晔。窦瑷执鞭独入禁内，奏道：“陛下自登大宝，天下纷扰，盗寇复生，人心思变。今百官黎庶，属意广陵，愿陛下行法尧舜，舍一人尊荣拯救天下万民。”元晔听了，大惊失色，惶不能言。窦瑷不顾臣礼，上前进禅位文，迫帝署印。元晔徒有虚位，无权无势，只好从命。窦瑷返示广陵王元恭。元恭尚假意推辞。三让已毕，世隆率百官迎其入宫即位，改元普泰，大赦天下。封元晔为东海王，百官俱有封赏。一群乱臣，皆大欢喜。
尔朱世隆诸臣，请追赠尔朱荣为相国、晋王，加九锡。偏是配飨一事，难以决断。司直刘季明讽道：“人臣配飨于君，必与君一心一德，生为良辅，死得共食庙中。太原王若配世宗，彼时尚无功；配飨孝明，亲害其母；配飨先帝，为臣不终。以此论之，无所可配。”世隆闻言，心中恼火，却又无从反驳，只好胡乱将其配飨高祖孝文帝。尔朱兆闻知世隆擅自作主，妄兴废立，将自己拥立的天子换掉，勃然大怒，当下整顿兵马，欲兴兵往讨世隆。世隆心虚，遣尔朱彦伯前往，接连数次，赔了不少好话，送了不少美女金宝，又请魏帝元恭纳尔朱兆次女金婉为后，才将尔朱兆安抚住了。然心中芥蒂，却怕是难解了。
昔日尔朱荣在时，尔朱族人无敢妄为者。如今无人约束，这群肖小日渐猖狂无忌。时天光控关右，仲远在大梁，兆据并州，世隆居京邑，跋扈专恣，任性胡为。世隆换了天子，朝纲在握，把自己府第当成朝堂，朝中事无大小俱在家中定夺。世隆素来贪渎，信任群小。为收买手下将士，加封授衔无度，一时间洛阳城遍地都是将军。那彭城王尔朱仲远更是骄狂残暴，生杀予夺之事皆任由性起。荥阳以东，输税悉入其囊中。拘境内名门富族，诬其谋反，举族男子投河淹死，籍没妇女财产。手下将军妻室稍有点颜色者，尽被他淫乱。仲远听闻丹阳王萧综之妻寿阳长公主美貌，欲行苟且之事。公主抵死不从，自刎而死。仲远余怒未消，称萧综欲叛逃南国，杀其一家三百余口。公主尚且遭其凌辱，百姓自不须言。东南州郡官吏百姓，苦其暴政，对其恨之入骨，皆欲生啖其肉而不可得。
尔朱族人贪残凶狂，早已人神共愤。天下英豪，只待有人奋臂一呼，一起兴兵讨伐奸贼。幽州剌史刘灵助原是尔朱荣亲信，师从于谨学了占卜之术，每以此技夸耀于人。尔朱世隆不喜其张狂，将其远贬幽州。灵助心生怨望，暗中推算，知尔朱将衰。遂纠众自立为燕王，声言为故主魏帝元子攸复仇。建起高坛作法，弄得神乎其神。四方乡民无知，只道是神仙降世，幽、瀛、沧、冀之民多来归附。朝廷遣大都督侯渊往讨灵助。灵助只知请课占卦，不知战阵之法，未免着慌。只好依旧把功夫下在术数上，卜得一辞：“三月末旬，必入定州。”灵助见了大喜，只道是此战必胜，进而攻占定州。遂放下心来，不作防备。侯渊得知灵助装神弄鬼，心中暗笑。当下简选精锐，挥军直入，掩其不备，急攻猛打。可怜灵助之兵，一战即溃。灵助亦被拿了。侯渊令人斩下灵助首级，传首入定州。时正值三月末日。灵助虽用兵无能，卜算却颇灵验！可悲灵助以巫卜名动天下，授爵封侯，终亦败于此道。
再说高家兄弟四人辞了天子，回归桑梓，树起勤王讨叛大旗，四周勇士皆踊跃而至。方欲带兵入朝拱卫京幾，尔朱叛军攻陷京师，主上蒙尘。高乾闻讯，痛不欲生，立誓要族灭尔朱氏。尔朱兆忌惮高氏兄弟，以朝廷名义遣监军孙白鹞至信都，托言调用战马，欲诓高家兄弟送马入京，就便执之。高乾闻白鹞来，谓诸弟道：“万仁名为征用马匹，其意未必不在吾昆仲。”高昂道：“刘灵助江湖术士，尚有胆量挺身击贼。我弟兄岂可居于人后！”高乾道：“我亦有意，但必得一人合谋，方能成事。”高昂问道：“何人？”高乾道：“河内封隆之，高尚之士也，为人慷慨好施，甚得众心。避尔朱之势，弃职家居。昔日河阴之变，其父封回罹难，隆之深恨尔朱氏，不共戴天。若得此力助，大事成矣！吾当自往说之。”北朝八大门阀，“崔卢李郑，羊毕封高”。高家与封家乃是通家之好。高乾至隆之家，隆之盛情款待。席间说起家国变故，唏嘘不已。隆之道：“敬宗被弑，万仁暴虐，君忘先帝河桥相送之情么？”高乾闻言，涕泪横流，悲不自胜，言道：“尔朱暴逆，祸加至尊，弟与兄并荷先帝殊常之眷，岂可不出身为主，以报仇耻乎？吾素怀光复之志、雪耻之念，惜势单力孤，无同志相助。此来特与君谋，欲同集义勇，袭据信都，以为进取之基。君有意乎？“隆之道：“国耻家怨，痛入骨髓，乘机而动，今实其时也。虽赴汤蹈火，亦不辞也。”高乾大喜。双方相谈甚欢，议订了日期，各去筹备举事。隆之年过不惑，平素儒雅，性情宽和，一派儒者风范。家素豪富，亲戚族人、家将童仆不下数百。这数百武勇之士聚在隆之家内，单等起事之期。每日无事，唯饮酒作乐，厨下每日忙乱，犹不能如量供应，因而常遭责打。府内有个厨子，唤作鲍庆，舅父是刺史元嶷管家卢硕。只因每日挨打，心甚不平，心道：“隆之这匹夫，聚了如许多人，定是图谋不轨。莫要牵连到我才好。”想到这里，趁夜去见卢硕，将情形细说一番。卢硕连忙禀告刺史元嶷。元嶷大惊，连夜请孙白鹞前来商议。孙白鹞听了细备，切齿道：“此必是高乾逆贼与封隆之勾结，阴谋图我。”忙派人暗中监视隆之府上动静，又在城门布下伏兵，单等高乾兄弟前来，一举擒之。至期，高昂率数十人扮作客商，欲混入城内，刚进到城门内，早有眼尖军士认出，报与孙白鹞。白鹞抽出一支鸣镝，望空射出。伏兵闻声，一窝蜂涌将过来。高昂情知不好，一面领人退到城门洞下，一面令人招呼城外后队快快入城。高昂所带兵勇虽少，却个个都是武艺精湛的豪侠，白鹞手下兵将虽多，却也一时无可奈何。眼见外面高乾援军将至，白鹞急了，忙令城上军士将铁闸门放下。这铁闸门有千斤重量，若是放下，城外援兵非但进不得城来，城内高昂诸壮士被困城内，亦无从逃脱。高昂见此，弃了兵刃，赶至近前，举双臂高高托住闸门，冲城外喊道：“兄长快快入城。”孙白鹞见了此等情状，也是一惊，随即从身后抽了一支羽箭，弯弓射来。高昂举着闸门，颇为吃力，正不耐烦间，听得弓弦响，抬头见有箭往咽喉射来。高昂负重，无从躲避，急中生智，猛一低头，张开大口，将箭尖一口咬住。高昂将箭吐在地上，骂道：“小人冷箭暗算，当生食汝肉，方解此恨。高乾乘势带人一拥而入，义军急攻猛进，直杀入府署，执了刺史元嶷。白鹞见势不可为，换了百姓衣服，欲乘乱远逃，行至北门，后面高昂赶上，一刀将其劈做两半。自此满城慑伏。
高乾诸人进城，安民已毕，为敬宗举哀，将士皆缟素，升坛誓众，移檄州郡，共讨尔朱氏。高乾便欲拥高翼为盟主。高翼力辞道：“老迈昏聩，不堪大事，请别择贤达。”高乾复举封隆之，隆之亦辞。高昂在一旁见了，早耐不住性子，勃然作色，拔刀出鞘，厉声道：“汝这腐儒，好不晓事！俺大哥好意推戴，汝一味推辞，是何道理！”言罢作势要砍。隆之大惊，慌忙躲在高乾身后。高乾叱道：“吾等计议家国大事，匹夫不可无理，速速退去！”高昂愤然出了府署，心中烦闷，也不回营，领了十余骁骑出城打猎。一路上纵马疾驰，觑见飞禽走兽，弯弓一箭射去，自有后面军士捡拾猎物。不多时，已跑出城外十余里，高昂马快，后面亲兵追赶不上。高昂单人独骑，兴味索然，正要拨马回营。只见东面尘头起处，大队官军掩至。高昂胆气豪壮，也不躲避。径直迎上前去，朗声道：“前面是哪处军马？”大军闻声扎住，一将跃马而出，喝道：“吾乃殷州刺史尔朱羽生是也，今统大军扫平叛逆。汝窥我军容，莫不是细作么？”高昂有意赚他，言道：“小人是孙白鹞将军帐下捉生将，城破主亡，无处依身，流落至此。今幸遇将军，愿执鞭认镫，只图尽诛贼宼，以雪前耻。”尔朱羽生不识高昂，又见其生得雄壮，言辞慷慨，不由心中暗喜。言道：“汝权任乡导，待光复信都，记汝大功一件。”高昂领诺，引大军前行。一路无话，官军来至信都城外。羽生正要下令攻城，高昂止之道：“大军远来疲惫，先扎营为上。此处有一高岗，唤作龙尾坂。将军可移步山上，小人备知城中布署，可一一指与将军看来。”羽生信以为真，与高昂并辔上了土山。羽生见信都城坚池深，叹道：“箭楼密布，城楼高耸，不易图也。”高昂笑道：“城楼高大，正宜悬挂奸贼首级。”羽生大惊，正欲举刃。高昂抽出佩刀，迎面劈落。羽生侧身躲过，正砍在坐骑跨上。那马负痛狂奔，羽生如何也喝止不住。高昂也不去赶，径去追杀羽生亲随。众人如何抵挡得住，慌忙间逃回营中。高昂来至城下大呼：“敌酋已遁，还不出城随我杀敌！”高乾听了，忙遣五百人下城。官军没了主将，士无战心，大溃奔逃。高乾大喜，扶高昂臂，言道：“贤弟用智，社稷之福也。”
尔朱兆听闻河北义兵兴起，心忧高欢与义军合流，急招高欢返京。高欢龙入大海，如何肯回。尔朱兆数次招唤无果，复问计于慕容绍宗。绍宗道：“可用二虎相竞之计。令高欢讨伐高乾兄弟，主公坐观两军相斗，只等渔利。”尔朱兆大喜，当下遣使促高欢出兵。却又放出风声，让高乾知晓，诱两家相攻。封隆之闻讯，急招高乾，惊惧道：“高欢新统六镇军户，兵威正盛，非尔朱羽生可比。何以御之？”高乾道：“可开门迎之。”隆之道：“欢平日党于尔朱，今来欲图我冀州，迎之何为？”高乾谓隆之道：“尔朱无道，弑君虐民，正是英雄立功之时。贺六浑雄略冠世，其志不居人下，其无深谋乎？我当单骑往说，密参意旨，大事可成。”隆之大喜，遣高乾往说高欢。
高欢接了尔朱兆密令，明知是计，却又不敢公然违拗。督领大军，缓缓而行，兵至滏口。有军兵来报高乾来访，忙令人将其潜接入账。高欢见高乾至，大悦，握手问道：“公山东豪俊，今来何以教贺六浑？”高乾意气激昂，言辞慷慨，言道：“尔朱酷逆，人神痛恨，天下英雄，莫不思奋。明公威德远播宇内，仁人志士倾心相向。若举义兵，得势小人不足与公匹敌矣！鄙州虽小，户口不减十万，物产丰饶，足济军资。公有意否？”高欢大笑道：“叔父申大义，置贺六浑于火上也！”原来二人皆是渤海高氏之后，以辈分论，乾邕却是高欢族叔。二人谈得投机，恨相见之晚，夜里同帐而寝。次日，高乾拜别，语高欢道：“愿公速来为主，吾与封隆之封府库以待。”高欢道：“夜来熟思，吾受天柱大将军知遇之恩，未及答报。今其子侄为恶天下，欢屡谏无果，然终不忍锋镝相向也。”高乾闻言，怅然而返。
高乾游说未果，羞于回信都，一路上信步而行。正踯躅间，迎面来了一架露车，车上一人，袍松带斜，浑身酒气。走近看来，正是赵郡名士李元忠。元忠世居殷州西山，家境富厚，宗族繁盛，有数千口之众。逢灾年，多有乡邻借贷于李家，无力偿还。元忠悉焚契免责，乡党感悦敬服。北魏孝明帝时，盗贼蜂起，清河有五百人西戍，归家途经南赵郡，道路被阻，赠元忠千匹绢帛求一归计。元忠只受了一匹，复宰杀五羊相待。元忠遣一奴为导，言道：“若逢贼众，但道李元忠名号，贼自退避。”行旅之际，果无阻挠。及葛荣反，元忠率乡党结垒自保。坐在槲树下，前后斩违命者三百人，众率遵其约束。贼至，乡众不无奋勇向前。贼兵大溃，不复敢来。葛荣既平，朝廷以元忠能保护一方，就拜南赵郡太守。元忠好酒，落拓不羁，故无政绩。及尔朱兆杀敬宗，元忠弃官还乡，谋划举兵讨逆，不想正遇上高乾。高乾细言往事。元忠笑道：“君且回，吾去说他，必要成功。”于是别了高乾，乘露车，载素筝、浊酒，来至高欢营外。
高欢听闻李元忠来访，知是说客，心中筹躇，托言不见。李元忠却是毫不在意，谓门者道：“听闻高公延揽俊杰，今闻国士到门，不吐哺辍洗以迎，其人可知！还吾名刺。”言罢，在营门外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取了杯盘，擘了鹿脯，自酌自饮起来。一时喝得兴起，弹起素筝，慷慨放歌：
月明光光星欲堕，
欲来不来早语我。
高欢在帐内假寐，听了歌声，慌忙起身，跣足出迎。将元忠延入，盛宴款待。元忠亦不谦让，放量饮来，酒酣时，言道：“天下形势昭然可见，明公犹事尔朱耶？”高欢敛容道：“富贵皆因彼所致，安敢不尽节！”元忠道：“尔非英雄也！”高欢道：“赵郡醉矣。”使人扶出。元忠见事不成，索性坐地不起，弄得高欢哭笑不得。部将孙腾见状，进言道：“此君天遣来，不可违也。”元忠因势慷慨陈言，且诉且涕：“尔朱弑天子，暴虐四海，人神皆愤，此等奸贼如不除去，天下道义何在！”高欢闻言悲不自胜。元忠又道：“殷州小，无粮仗，不足以济大事。若向冀州，高乾邕兄弟必奉为明公为主，殷州便以相委。冀、殷既合，沧、瀛、幽、定传檄而下。时哉！时哉！不可失也。”高欢急握其手，言道：“君有意相助，欢之大幸也，敢不如命。”元忠密约而去。
次日，高欢督兵东行，一路上约束兵卒，丝毫无犯百姓。百姓安定，民心渐归。然大军仓促开拔，粮草不敷，因求粮于相州刺史刘诞。刘诞托辞不与。高欢不悦，探听得刘诞遣人运军粮往相州，命彭乐带军士扮作山贼，半路截取。刘诞失了军粮，不敢声张，潜地里打听得细备，告于尔朱兆。尔朱兆闻讯，急召慕容绍宗问计。绍宗道：“贺六浑反迹己彰，可密喻念贤，就便图之。”正说话间，高欢书信寄至，言念贤不遵军令，虐军暴民。业已伏诛，以正军法。原来尔朱念贤与兆同族，虽无才干，却被倚为心腹，任作高欢副将，别为一营，管领军户家属，随高欢东行。念贤贪酷，凌虐降户，每见稍有姿色妇人，必掠入营帐，恣意淫乐。六镇军户深恨之，相约泣述于高欢。高欢不露声色，伪与念贤亲善，设酒相邀。念贤不虞有诈，欣然而至。高欢见念贤腰胯宝刀，佯作惊讶道：“将军所佩莫不是宝刀‘血虹’么？”念贤道：“正是。”高欢道：“愿乞一观。”念贤当下解了佩刀，递与高欢。”高欢拔刀出鞘，但见此刀，刀身修长，宝色灿然，寒光中隐然有血色杀气。高欢侧身，将刀递与亲随大将薛孤延，问道：“汝素喜刀剑，可识此刀？”孤延道：“昔日宇文肱得陨铁于野，重金延名匠綦毋怀文，耗时二载精炼锻打，终成宝刀。后赠与贺拔岳，以此刀剌杀六镇名将卫可孤。此刀在乱军中失落，后辗转为先帝所得。先帝在明光殿诛杀天柱大将军，用的便是此刀。尔朱兆为叔父报仇兴兵犯阙，此刀为其所得。此刀饮其叔父之血，尔朱兆深忌之，欲将之熔毁。念贤将军见了不忍，因向其讨来，佩带至今。”念贤道：“将军见识广博，所言一毫不差。今晨此刀无故自鸣，不知是何缘故？”薛孤延嘿然道：“此刀魂也，鸣者，欲饮奸贼之血也！”言讫，将刀一挥，红光迸现，念贤人头落地。高欢令人执念贤首级招降其部，镇兵素恨念贤，自然争相附从。
高欢并了念贤所部，统大军至信都，封隆之、高乾等人开门迎纳，奉以为主。四方英豪闻讯，多来投奔。镇南将军斛律金，沙场宿将，国之干城，闻高欢盛名，亦引众来投。高欢素知其智勇，引为心腹。尔朱家旁支亦有来投者。大将尔朱都获，心忧兆残暴，灭亡在即，率千骑出井陉，托言巡视流民，东附高欢。高欢族弟高岳，粗豪有勇略，家于洛邑。高欢为函吏时，每奉使入洛，必留宿其家。高岳母亲山氏尝夜起，见高欢房中无灯火，却有赤光莹然。次日，移高欢于别室，仍旧如此。山氏心疑，诣卜者筮之，占得乾之大有卦。卜者言：“飞龙九五大人之卦。飞龙在天，大人造也，贵不可言。”及高欢起兵于信都，山氏闻讯，语高岳道：“赤光之祥瑞，今当验矣。汝当从龙附骥，共图大计。”高岳遂往信都。高欢见岳来投，大喜道：“将军勇匹敖曹，吾大事济矣。”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高乾听闻高欢将高岳与高昂相提并论，不由心中不安。原来高欢进信都时，高昂在外掠地，闻高乾与隆之以冀州相让，心中大不宾服，言道：“大丈夫自创功业，何以为牛后？吾兄懦怯至此，待字闺中为上。”遣人送妇人衣裙与高乾辱之。高欢闻知此事，笑道：“彼未知吾心也。何人可往谕之？”诸将知高昂粗豪狂暴，心生疑惧，俱默默无言。高乾见状益窘，正要请命，阶下一少年昂然而入，言道：“儿请招之。”众人抬眼，却是高欢长子高澄，年方十岁。高乾道：“敖曹鲁莽，公子年幼，去恐有失。吾当亲去，往招劣弟。”高欢道：“敖曹虽粗豪刚毅，乃盖世英杰，必不辱下。澄虽幼，颇聪明晓事。不遣澄去，不足以结其心也。”遂命十余骑随往。高澄见敖曹，急忙下跪，大礼参拜，口言侄孙参见。高昂素来傲上不辱下，见高澄如此恭敬，反不过意，慌忙扶起，言道：“公子来此何意？”高澄道：“敢问君家举义，为君乎？为身乎？”高昂道：“吾志灭尔朱，以复君仇也。”高澄道：“若然，公之志即吾父之志也。不同心并力以靖国家，而分彼此何为？吾闻识时务者为俊杰，令兄能识之，而公反笑以为怯，何也？吾父今日不命他人来，而遣吾来者，欲伸明己意耳。愿公熟思之。”高昂见公子聪明才辩，气度从容，不觉为之心折，叹道：“我痴长三十年，反不如稚子明理晓事。愿从公子同归。”二人并马而回。高欢见了大喜，谓高昂道：“方与公共济大事，无得偷闲事外。”高昂再拜，言道：“顷见公子，已知公心，敢不尽力？”高欢爱其忠勇，署之为都督，宠任逾于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