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陈庆之征淮显身手 尔朱荣入洛露峥嵘
此时魏廷，国无栋梁，风雨飘摇。国难思良将，魏帝元诩特授尔朱荣为安北将军，都督恒、朔二州军事。贺拔兄弟自元渊死后，不为杨津所用，亦先后来投。尔朱荣大喜，抚贺拔胜背道：“得汝兄弟相助，平定天下，指日可待。”尔朱荣喜贺拔胜英武绝伦，令其教习诸子侄武艺。荣有从子尔朱兆，骁勇刚猛，能徒手格猛兽，自恃勇力，心下不服。这一日，贺拔胜正督率众人习武，忽有使者送信至。贺拔胜接了书信，随手将手中铁棍往地上一插，入土二尺有余，土地亦为之一震。尔朱兆心中一惊，心道：“这厮好大的力气。”见贺拔胜在门口看信，偷偷上前去拔那铁棍。不想那铁棍好似生了根一般，任凭怎么用力，却如蚍蜉撼树，哪里动摇半分。正在这时，贺拔胜看完信回来，走到近前，左手抓住，毫不费力，轻轻提起。尔朱兆心中叹服，自此恭顺许多。
尔朱荣得了谋臣良将，与叛军交兵，无不克捷，不由心骄气傲。尝引兵路过肆州，刺史尉庆宾闭城不纳。尔朱荣怒，引众攻城。城中守兵不虞有此变故，皆呆立当场。当下捉了庆宾，擅署从叔尔朱羽生为肆州刺史，还军秀容。朝廷闻讯，竟不敢发一言责之。嗣是尔朱荣兵威渐盛，魏不能制。
南朝大将陈庆之侦得魏国六镇兵乱旋平旋起，上表梁武帝萧衍，倡言北伐。萧衍览表，召庆之入，语道：“从龙宿将，沈于声色者众，堕青云之志也。独将军不忘克复中原，甚慰朕心。然本朝与北国有约在先，互不侵攻，誓约墨迹未干，幡然改图，恐非大国所为。”庆之道：“治世立国以礼义，乱世立国以霸权。汉高祖与楚霸王有鸿沟之盟，趁项羽东归，败盟弃约，一战而有天下。今北土狼烟遍地，士民盼明主救其于水火，此天假中原与陛下，若逡巡不决，良机不再，悔之何及。”萧衍投袂而起，言道：“将军便宜行事，休失了江南气象。”遂敕命豫州剌史夏侯亶为帅，庆之为副将，将兵一万，大军开拔。行了半日，只见前方树林上方鸦雀盘桓，久久不落。众军皆以为奇，驻足观望。庆之见此异状，急奔夏侯亶马前，言道：“日暮鸟雀归林，盘桓不落者，林中必有伏兵。”夏侯亶猛然醒悟。问道：“当何以处之?”庆之道：“可令人纵火焚林。”夏侯亶从其谋，不多时只见林中火起，烈焰冲天，北魏兵焦头烂额，从林中逃出，庆之乘势纵轻骑逐之，颇有斩获。夏侯亶见敌军退却，把庆之臂道：“若非贤弟识广，吾等皆为敌所执也。”
梁军进逼寿阳，整备攻城战具。那寿阳城乃两淮重镇，城高池深，连日攻打之下，竟岿然不动。时值淮河水涨，庆之献策引淮水灌寿阳，当下掘开堤坝，淮河水汹涌奔腾，好似脱缰野马，直奔寿阳而来。寿阳城几没于水中。苦了城中军民，平处水深丈许，百姓栖于屋顶。夏侯亶见水势浩荡，只道是坚城指日可下，不想几日下来，寿阳城竟毫无水浸崩坏迹象。因谓庆之道：“不意寿阳如此坚固，水淹有日，不见毁坏，如之奈何？”庆之道：“城墙水浸多日，根基松动，此时若泄城外之水，城内水急向外流，城必冲毁。”夏侯亶道：“吾见识浅薄，从未闻以泄水破城之法。”庆之力言可行，夏侯亶知庆之是萧衍亲信，不好拂了他面子，决意权且一试。当下遣军士将水导入大泽，外水一撤，城内之水果然外涌，城墙塌陷数处，最宽处约有二丈余。庆见此良机，如何放过，驾舟当先入城，力擒守城大将元宪，收降敌军四万。寿阳城，梁军为之苦战二十余年不可得，如今一战克捷。
庆之入城，未及稍歇，有使奉旨至，言梁大将曹仲宗攻涡阳不利，即令庆之往助。庆之见是王命，不敢耽搁，引军前行。幸好涡阳相去不远，两日后，已近涡阳地界。庆之率二百人在前，正遇有大队梁兵自北撤下。上前问询才知是寻阳大守韦放所部。韦放乃名将韦睿之子，治军法度森严，颇有乃父之风。亦是奉命前来相助，途中与魏兵遭遇。见敌声势浩大，将全军分作三队，交替遮护，徐徐而退。庆之见韦放所部连战疲惫，谓韦放道：“公且率大队赴涡阳，留些小功劳于我。”遂将己部交给韦放，自己单人独骑，立于当道。不多时，烟尘起处，只见魏军主帅元昭督十万大军赶至。元昭见一员白袍小将，手持双枪，挡住去路。忙唤过侦骑问询敌将来历，答道：“此必是白袍将军陈庆之，此人智勇绝伦，不可小视。”元昭见庆之生得文弱，不以为意，笑道：“南国无人，以如此羸弱书生为将。”魏军先锋大将度尔塔，狂暴嗜杀，绰号“怒目金刚”，前番大战，以金刚杵击杀十余员梁军大将，威名大震，正是心高气傲之际，嚷道：“待某家上前，取那南蛮子心肝下酒！”也不待主帅应允，催马向前。庆之见敌将前来，也不迎战，调转马头，望南便走。度尔塔见庆之不战而退，只道庆之武艺不精，不敢应战，放心纵马追来。庆之故意放慢马速，让他赶上。度尔塔追近，舞动金刚杵，在庆之后心弄影，庆之艺高人胆大，带马急转，右手一翻，拧枪直剌度尔塔面门，度尔塔慌忙变招格挡，手忙脚乱之际，胸腹闪露出好大破绽。庆之毫不迟疑，挺身左手探出，一枪正扎在度尔塔两片胸甲之间，随即抖腕一挑，度尔塔倒撞于马下，气绝身亡。度尔塔勇冠三军，在庆之面前，竟未挡住一合之击。纵然是度尔塔轻敌，也实在是庆之骁勇无双。
魏兵见度尔塔毙命，欲上前抢回尸首，庆之取了箭来，左右开弓，魏兵应弦而倒。魏军主帅元昭看得心惊胆寒，顾众将道：“谶语有云：‘鱼跃于渊，白龙现两淮。’莫非应在此人身上？谁能上前再战？”众将面面相觑，皆有难色。元昭亦心疑敌军来了生力援军，在前设伏。因此不敢上前，引大军退去。庆之一战成名，江南小儿传唱：“将军武勇天下惊，单骑吓退十万兵。”韦放听闻庆之战退敌军，叹道：“不意土人中亦有将帅之材！”原来南方世情，将人分作三等。第一等是南迁之士族，即所谓“衣冠南渡”之名门望族；第二等是江东豪强大户；第三等是南方当地土生百姓，地位最低，难有机会谋得高位。庆之出身于义兴寒族，乃南方土人，幼时家贫，卖入萧衍府中为奴。萧衍见庆之伶俐，收做棋童。庆之悟性极高，棋盘之上，布局落子，暗与兵法相合。与萧衍弈棋，只负一子，多半是故意相让。萧衍惊喜不己。及庆之年长，萧衍收以为徒，亲授其兵法武艺。庆之不拘成法，谈起行军布阵，独具灼见，萧衍亦自愧不如。后来庆之从军，奇功累建，終成名将。
魏军主帅元昭见庆之骁勇，不敢轻动，将大军屯于涡阳城外，立垒十三座。营垒依山而建，占尽险要。梁军终日奋力攻打，急切难克。转眼一年过去，正是酷暑难耐之时。梁军主帅曹仲宗欲退兵，庆之力阻，慷慨陈词：“吾等奉王命讨无道，一年来糜费粮饷，拓土无多，诸军无斗心、谋退缩，岂是欲立功名者所为！魏军多北人，不耐暑热，多生疾疫。吾欲待虏兵聚齐，然后与战，可一战破之。”仲宗道：“大军久淹此地，终不是了局。姑且以一月为限，到时当决去留。”众将领命散去。
却说魏大军十万，与梁相持，日费甚巨，粮草转运困难，却又战无胜机，进退两难。元昭心焦，每日派精细军士妆作樵夫、猎户，打探梁军虚实。这一日，有军士来报，盖因夏日暑气逼人，梁军移了驻地，在密林之处，设下连珠营寨，连绵百里。元昭闻讯拊掌大笑，言道：“梁军无人耶？岂有连营百里以破敌者！”当即击鼓点将，兵马分作十余队，约定三更时刻，带上硫磺、焰硝引火之物，奇袭梁军营寨。元昭自将一队，人衔枚，马摘铃，不多时来到梁军营外，见梁军全然无备，心中暗喜，一声令下，大军一拥而入。后军刚到寨门，前军传来呼救声，却有多人跌落陷坑之中。元昭心道不好，正待退回，只听得四下里金鼓之声，喧天动地，梁军潮水般奔涌而来。魏军被围，不及成阵，与梁军绞杀在一处。元昭本指望奋力厮杀，冲出重围。不想战不多时，魏军中不少人大呼：“吾军败矣，愿降乞命！”魏兵听了军心动摇，士气顿失。原来陈庆之设下诱敌之计，围住魏兵，又命军士换上魏军衣甲，两军甫一交锋，混战中潜入魏军队伍之中，随即大呼投降。从众之心，人之天性也。黑夜里魏兵不辨真伪，见形势不妙，有人投降，便一齐放下兵刃，听凭梁军发落。元昭心中叫苦，被亲兵护着勉强逃出。回到大营门前，正待长舒一口气，却见营门紧闭，营中一片漆黑，军士上前叫了半天，不见人应。元昭心感不祥。正在此时，营内灯火燃起，照如白昼，树立起梁军旗号来。诧异间，营门大开，见一员白袍小将，骑飞云逐日马，手持双枪，立于营门口处，正是陈庆之。庆之枪尖点指元昭，笑道：“吾料定汝欲烧我营，必倾巢而出，大营空虚，故率精兵间道袭取，今十三处营垒尽在吾掌中矣。”元昭大惊失色，知势不可为，也不敢回涡阳，从小道败逃回国。魏军失了主帅，无心再战。被梁兵一阵冲杀，大败于涡水。死尸填塞，涡水为之滞流。庆之清点魏军降卒，竟有六万之数。次日，将所俘魏军将军百人，用长索系了，环列于涡阳城外。庆之纵马军前，朗声道：“魏援军尽灭，主帅遁形，将校束手，何不早降免祸耶！”魏涡阳守将王纬在城头上见了，问副将郑枭道：“为今之计若何？”郑枭道：“将军守土有责，岂可不战而降，待我下城与敌一战，如不胜再作计较。”郑枭言罢刚要下城，庆之一箭射来，正中郑枭咽喉。郑枭从城上折翻下来，堕于护城河中，登时陨命。王纬见了，心胆俱颤，哪里还敢耽搁，连忙开门出降。淮北之地，南朝宋末时为魏所据，淮南于齐末失陷。如今两淮失地，一朝光复。捷报传来，举国欢腾。
相形之下，魏国正值多难之秋，土地沦丧、国库空虚，外敌环伺，内患不止。权臣刘腾死后，胡太后与高阳王元雍定下计策，罢了元乂官职，再度临朝听政。胡太后妇人乱政，卖官鬻爵，内宠面首，外侈财物，取之尽锱珠，用之如泥沙。百姓苦于苛政，日渐离心。奸邪之辈见朝政如此不堪，多生非分之念。雍州行台萧宝夤本是南齐明帝萧鸾第六子，因萧衍篡齐建梁，诛杀南齐宗室，宝夤兄弟十人，九人皆亡。宝夤惶恐无计，流亡魏国。魏帝待之甚厚，进散骑常侍、车骑将军、尚书令，尚南阳公主。万俟丑奴兴兵谋反，宝夤奉诏讨丑奴，出师经年，糜费尤广，累战累败。去岁副将崔延伯战死，朝廷亦颇疑其才干，遣御史中尉郦道元为关中大使，巡视督查，宝夤虑见猜责，内不自安。当初孤鸟投林，赖朝廷假之羽翼，荣宠至此。然其本性奸邪无义，不思报效皇恩，反乘魏乱，欲行叛逆。尝问计于河东名士柳楷。楷道：“大王齐明帝子，天下所属，今日之举，实允人望。且谶语有言：‘鸾生十子九子毈，一子不毈关中乱。’大王当理关中，何所疑虑？”宝夤意决，密遣部将郭子恢袭杀郦道元，起兵叛乱，自称齐帝，据关中，置百官，改元隆绪。正平豪强薛凤贤、薛修义亦聚众河东，分据盐池，攻围蒲坂，以应宝寅。
宝夤无德无才，又未尝施恩泽于百姓，如何能成大事？尚书仆射长孙稚奉命平叛，纳行台左丞杨侃之谋，谕乡民道：“汝等乡民无知，迫于叛贼威势，附逆协从。若有悔意，当速送降名，各自还村，俟我军举火，与贼争战，也当举烽相应，助我声势，则我军誓不相犯；若无人响应官军，定系贼党，我当尽屠村落，夺汝子女钱粮，犒劳有功将士。”村民闻了此言，转相告语，皆递降名。比及官军与叛贼战时，皆举火击鼓，呐喊响应，一时火光冲天，连绵百里。叛军大骇，只道是四下里尽是伏兵，慌忙逃窜，魏军长驱直入，大破敌军。宝夤一场皇帝梦，登时惊醒，仓惶收拾细软珠宝，径投万俟丑奴。万俟丑奴原为胡琛部将，胡琛死后，丑奴继之。后来莫折念生被杀，关中各地流寇皆受丑奴节制。丑奴欲僭号称帝久矣，群臣多出自山野草寇，粗鄙不堪，难得有皇家贵胄来投，不由大喜，对其礼遇有加。宝夤出身尊贵，熟谙宫廷礼仪，丑奴命其制法度，理纲纪。建义元年七月，万俟丑奴在高平镇自称天子，设置百官，授宝夤太傅，定年号神兽，俨然有创立王朝之气象。更遣诸将，分兵掠地。丑奴所部多是啸聚山林的悍匪，嗜血好斗，飘忽不定。长孙稚与之交战数十次，却是败多胜少。
魏帝元诩近日来屡闻官军败绩，地方告急，心道：“河北兵乱，关中动荡，岛夷入寇，国土沦丧，莫非大魏气数将尽？”因此终日愁云满面。散骑常侍谷士恢见胡太后临朝以来，乾纲独揽，任用奸佞，朝纲紊乱，礼乐崩坏。进言选地方贤良入朝辅政。未及成行，胡太后竟使人诬告士恢谋逆，勒令其自裁。元诩在宫中尚不知士恢已死。一日，有事命内侍召之。内侍回奏道：“士恢已被太后斩讫。”元诩心惊不已，正要谋划他法，又有亲信蜜多道人被人暗中杀害。太后尊荣已极，倚仗自己是天子生母，对魏帝颐指气使。魏帝元诩困在宫中，自感处处掣肘，形同软禁，因此苦闷不己。这一日，信步来至宠妃尔朱英娥房中，见桌上有棋盘。反正无事，索性与其对弈一局。英娥乃是尔朱荣长女，只因其父与宗室元天穆亲厚，得以荐入宫中为妃。元诩心绪不佳，下棋落子，昏招迭出。英娥将门虎女，性子直率，全不知谦让。占了棋盘四角，又步步紧逼，大有赶尽杀绝之势。元诩见败局已定，触动心事，不禁叹道：“如今天下情势，竟与这棋局一般无二。贼寇遍地，烽烟四起。朕坐困愁城，权柄尽失。满朝文武，阿附奸党，竟无一忠信之人可用！朕何其孤零也！”话说到此，不觉落泪。英娥慌忙跪下请罪道：“臣妾无状，惹陛下烦忧，万死莫赎。”元诩道：“非干卿事，只因母后擅权，任用奸佞，贤良尽逐，盗贼烽起，国家倾覆在即。朕之荣辱不足论，只可惜祖宗披坚执锐，刀丛箭雨中打下的江山，就此断绝，实可恨也！”英娥道：“陛下莫忧，家父在晋阳，麾下谋臣如雨，猛将如云。蒙陛下恩遇，常言圣德，恨无报国之机也。陛下一纸诏至，即可提兵入洛，除残去秽，复振朝纲。”元诩闻言心喜，执英娥手道：“此议甚善，然朝堂、宫禁之中，多有母后心腹，若计划不周，反受其祸。”英娥道：“宗室之中，岂无可托之人？”元诩沉思片刻，言道：“天穆忠谨，可代朕达意。”英娥道：“近闻天穆大人有弄璋之喜，陛下可托言欲见皇侄，命其携子入宫，借机传出诏命。”元诩喜道：“爱妃心思缜密，女中陈平也。”当下宣元天穆父子觐见，元诩见了天穆，摒去左右，泣述奸党横行，国将不国，欲敕尔朱荣勤王。天穆慨然道：“臣素知尔朱荣，侠肝义胆，知恩图报。但有诏命，任陛下驱策，蹈死不顾。”元诩信其言，赐元穆之子长命金锁，事先却在锁中藏了诏书。再三叮嘱道：“事体重大，慎之、慎之。”元穆诚惶诚恐，出宫后，过家门而不入，星夜赴晋阳往见尔朱荣。
是时，尔朱荣官居骠骑将军，统领并、肆、汾、广、恒、云六州军事，声威日隆，早有入朝秉政之念。见了勤王诏书，心动不已，问于高欢。高欢力促之。尔朱荣又唤来贺拔岳，语道：“今女主临朝，政归群小。盗贼蜂起，海内沸腾。王师屡出，履亡相继。吾累世受恩，义同休戚。今欲亲率士马，电赴京师，内除君侧，外清逆乱。取胜之道，计将安出？”贺拔岳见天穆在侧，料定必有天子密诏，答道：“夫立非常之事，必俟非常之人。将军士马精强，位任隆重。若首举义旗，伐叛匡主，何往而不克，何向而不摧。古人云‘朝谋不及夕，言发不俟驾’，此之谓矣。”尔朱荣与天穆相顾，赞道：“卿此言，申大丈夫之志也。”
当下谋定，任高欢为前锋，以尉景、段荣、刘贵、贾显智、蔡俊、孙腾六将副之，统精兵三万先行。大军浩浩荡荡，一路进发，兵锋甚锐。沿路州郡皆具牛酒相犒，无一敢拒。且一路上多有豪杰来投，声势日隆。胡太后闻讯，心惊不己，召面首郑俨、徐纥问计道：“天不佑我，逆子与外人相谋，欲相欺凌，卿等有何计解之。”郑俨道：“尔朱此来，必奉旨命。为今之计，解铃还须系铃人，可劝陛下颁诏，令其退兵。”胡太后道：“此计甚善。”遂逼魏帝元诩降诏止兵，元诩心不情愿，又不敢明言，因而虚与委蛇，刻意拖延。胡太后厉声道：“痴儿引狼入室，奸雄觊觎神器。今日无我，明日岂有汝！”元诩慑于母后雌威，只好下诏止尔朱荣入洛。尔朱荣大军行至上党，见了诏书，不禁踌躇。高欢道：“主公奉诏讨贼，与太后势成水火。若半途而还，朝中奸党岂能相容，届时主公欲回秀容牧马亦不可得。故今日之事，有进无退，成则大权在握，总缆朝政；败则死无葬所，祸及九族，无他路可寻！”
尔朱荣闻言意坚，当下催动大军，日夜兼程，不日将抵洛阳。郑俨、徐纥见勤王之师不日即至，心下着慌，密奏太后道：“尔朱反贼之所以敢兵指宫阙，徒以有勤王之名也。天子若升遐，今上不在，彼出师无名，必勒马而还。”胡太后意乱智昏，全无主张，只盼解了眼前兵厄，竟然不计手段，听信奸夫谗言，鸩杀魏帝元诩于显阳殿，又嫁祸给卢妃。可怜元诩六岁即位，在位十三载，被权臣、母后、奸党玩弄于股掌之间，日日仰人鼻息，还不若乡野百姓家少年活得自由自在。今日之死，反是解脱。
胡太后母德尽失，丧心病狂，毒杀亲子，却以潘嫔之女，托言皇子，立伪皇子为新帝，如此拙劣伎俩，如何瞒天过海。朝野上下，一时哗然。胡太后无奈，只好又改立临洮王元宝晖世子元钊。尔朱荣见朝廷如此反复，视废立如儿戏，不禁大怒，进抗表道：
伏承大行皇帝，背弃万方，海内咸称鸩毒致祸。岂有天子不豫，初不召医，贵戚大臣皆不侍侧，欲使天下不为怪愕，四海不为丧气，岂可得乎？宗庙之灵见欺，兆民之望已失；使七百危于累卵，社稷坠于一朝。举潘嫔之女以诳百姓，奉未言之儿而临四海，镇安天下，不亦难乎！实使奸竖专朝，隳乱纲纪，上欺天地，下惑朝野。此何异掩目捕雀，塞耳盗钟！今群盗沸腾，邻敌窥窬。窃惟大行皇帝，圣德驭宇，继体正君，犹边烽迭举，妖寇不灭，况今从佞臣之计，随亲戚之谈，伏愿留圣善之慈，回须臾之虑，照臣忠诚，录臣至款，听臣赴阙，预参大议，问侍臣帝崩之由，访禁旅不知之状，以徐、郑之徒付之司败，雪同天之耻，谢远近之怨。然后更召宗亲，推其年德，声副遐迩，改承宝祚，则四海更苏，百姓幸甚。
胡太后览表，惊俱惶恐，方寸大乱。急遣尔朱荣从弟尔朱世隆奉旨宣慰，劝其还镇。尔朱世隆一路北行，见了尔朱荣，说明来意。尔朱荣心中暗笑，心道：“太后黔驴技穷，唯知宣抚而己。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谓世隆道：“荣奉先帝诏旨赴阙，宫掖未清，纲纪未肃，岂可中道而返。弟亦无须回朝，随我同去勤王如何？”世隆道：“太后忌兄，故遣世隆至此，世隆不归，反使奸党多一层防备。不若暂回京中，探得细备报与兄长得知。”尔朱荣遂遣还世隆，又与元天穆商议，言道：“诛除奸党，固可立威，若能更立新君，更显功勋卓著。”天穆无谋无识，向来唯尔朱荣之言是从，自然附议。鲜卑有旧俗，铸金像以卜天意，于是援旧例，从诸王子孙中选了六人，为其一一铸像。北朝铸造工艺不精，铸人像十有八九不成。诸人铸像，多有缺失、砂眼，又或五官模糊。唯长乐王元子攸之像光相具足，端严特妙。尔朱荣因令从子尔朱天光，往见子攸，具述拥护之意。元子攸喜从天降，自然应允。尔朱荣大军进抵河阳，子攸即与兄彭城王元劭、弟霸城公元子正潜行赴会。将士见了子攸一行，争呼万岁，声震天地。子攸车驾随军而行，恐夜长梦多，途中称帝，筑坛受朝，封兄元劭为无上王，弟元正为始平王，进尔朱荣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兼尚书令领军将军，封太原王。当即传诏远近，晓喻天下。子攸乃是彭城王元勰嫡子。元勰素有贤名，被奸臣所害，世人悯之。远近闻知子攸为帝，人心悦服。
胡太后闻报，坐立不宁，召王公大臣入议。胡太后道：“尔朱荣盖世之奸雄，兼有良将为辅。高欢、贺拔胜一干人等，皆有豪杰之名，实难应付。众卿有何计退敌？”诸大臣素恶胡太后荒淫无度，俱缄口不言。徐纥出班奏道：“尔朱荣乃是小胡，擅敢称兵向阙，自寻死路耳！所谓良将，亦不过是无知百姓讹传，实无大才。贺拔允可洒扫庭院，贺拔胜可杀牛宰羊，贺拔岳可侍应宾客，高欢可跑腿送信，慕容绍宗可看门护院，侯景可打更守夜，刘灵助可算命骗财，尔朱兆可牵马坠蹬，此碌碌之辈，何足畏哉！但令宿卫分守险要，以逸待劳；彼千里远来，士马疲敝，不出旬月，自当溃散。届时朝廷大军杀出，尔朱可擒也。”胡太后知他是痴人说梦，也只好死马做活马医。授黄门侍郞李神轨为大都督，往拒尔朱荣。另遣郑先护、郑季明往守河桥，武卫将军费穆屯兵小平津，以为策应。
太后如此布置，貌似稳妥，实则无异于抱薪救火。李神轨乃老将李崇之子。李崇虽贪鄙，还有些智勇。神轨贪渎刻薄强爷胜祖，武勇胆色远逊其父。只仗着是太后面首，窃居高位。今奉诏拒敌，实不得己。拖延了几日，太后遣使屡次催促，只好引兵北上，与尔朱大军相持。尔朱荣跃马至两军阵前，高声宣读先帝勤王诏书。其言恳切，李神轨所部宿卫将士，涕流扼腕，感泣不已，阵前竟倒戈相向。李神轨力不能制，狼狈逃遁。尔朱荣兵进中北城。郑先护、郑季明二将素与元子攸交厚，费穆也早就经由尔朱世隆纳款示忠。故而官军未发一矢，相率来降。
百官闻知尔朱大军指日即至，急急奉了玺绶，来至河桥，恭迎新帝。众臣仿若众星捧月一般将尔朱荣迎入城中。徐纥知大势已去，夜遁兖州。郑俨逃奔故里，只剩下胡太后，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奈何割去青丝，出家瑶光寺，退隐禅堂。先前刘腾、元乂弄权，太后失势，削发出家，以退为进，如今故计重施，倒是轻车熟路。怎奈尔朱荣深恨太后鸩杀先帝，着人从速揖拿。不多时，胡太后与幼主被武士押至尔朱荣面前。太后身着缁衣，跣足而入，全身战栗，失声痛哭，全无往日悍妇之嚣张气焰。幼主无知孩童，亦啼哭不止。尔朱荣听得心烦，拂袖而起，令人将太后并幼主一同装入猪笼，沉入黄河。那胡太后出身卑贱，无贤无德，全赖声色惑主，一朝得势，纵欲寡耻，恣意男色，纵容奸徒，卖官鬻爵。天道昭昭，终有此报。尔朱荣本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如今成就大功，百官争相曲意逢迎，自然益发骄狂无忌起来。先前武卫将军费穆不战而降，朝臣多鄙之。费穆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劝尔朱荣戮群臣以立威，进谗言道：“公士马不出万人，长驱向洛，兵不血刃，功成太速，威名不昭。京中文武，若知公虚实，必致轻视。今日不大行诛罚，更植亲信，恐公他日还镇，未逾太行，内变已生。”尔朱荣不置可否，密招亲信大将慕容绍宗，语道：“洛中百官骄侈不法，目无纲纪，若不加翦除，恐难制驭。众将言当悉数诛除，可乎？”慕容绍宗乃是名将慕容恪之后，尔朱荣之远亲，容貌恢毅，寡言深沉，胆略过人。适北地战乱，绍宗携家人以归尔朱荣，荣见绍宗刚正忠义，倚之为心腹。绍宗闻听尔朱荣欲尽灭满朝文武，不由大惊，急谏道：“太后临朝，奸臣横行，纲纪崩坏，天下愤惋，人所共弃。公控神兵，执忠义，除残去秽，受万众景仰。今忽欲诛尽朝臣，屠戮名士，只恐朝野震动，民心不附，窃非长策，深愿三思。”
尔朱荣本有心诛杀朝臣，空出位来，好安插亲信。见绍宗力阻，心下犹豫，又问于高欢。高欢出身六镇，累为京中官吏轻侮。昔日为函吏时，尝送信赴洛阳，诣令史麻祥。麻祥见高欢谈吐不俗，甚异之。恰逢府中酒宴，麻祥遂赐其酒肉。若是普通差役，领了赏赐，当在廊下进食。高欢虽职位卑微，却心性高远。在堂上找了一空席，从容坐下，细啖浅酌。麻祥见高欢僭越，以为轻慢于己，不由大怒。令人笞高欢四十，赶出府去。高欢受此大辱，怀恨至今。因道:“朝中奸臣，多为后党，蒙蔽主上，鱼肉百姓，无寸功于社稷，有大害于天下。当杀之以快人心。”尔朱荣昔日在秀容时，常有朝臣索贿，稍有不足，便遭斥责。比及入洛之时，百官逢迎，舔痈吮痔，极尽谄媚之能事。如此前倨后躬，尔朱荣看在眼里，心甚鄙之。见高欢如此说，遂狠下心来，决然道：“苟为天下计，吾敢居曹操功，行董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