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战淮泗南北兵锋起 伐六镇东西烽火烬
话说那南朝梁国为萧衍所建。萧衍本是南齐大将，其父萧顺之乃齐高帝族弟。只因南齐明帝暴厉，妄加杀戮，朝臣人人自危，民心渐失。萧衍少年英武，乘势崛起，官至大司马，兴废立之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时有谶语：行中水，为天子。萧衍闻之心动，逼得南齐和帝禅让与他，建国号为梁，是为梁武帝。萧衍篡位，多有南齐旧将渡江流亡北朝。后来萧衍励精图治，国势日兴，昔日叛将渐生南归之心。萧衍命从事中郎丘迟致书魏大将陈伯之，书曰：
迟顿首陈将军足下：无恙，幸甚，幸甚！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昔因机变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开国称孤。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邪！
寻君去就之际，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审诸己，外受流言，沈迷猖蹶，以至于此。圣朝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将军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谈也。朱鲔涉血于友于，张绣剚刃於爱子，汉主不以为疑，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於当世！夫迷途知返，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将军松柏不剪，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悠悠尔心，亦何可言！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佩紫怀黄，赞帷幄之谋，乘轺建节，奉疆埸之任，并刑马作誓，传之子孙。将军独靦颜借命，驱驰毡裘之长，宁不哀哉！
夫以慕容超之强，身送东市；姚泓之盛，面缚西都。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北虏僭盗中原，多历年所，恶积祸盈，理至燋烂。况伪孽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携离，酋豪猜贰。方当系颈蛮邸，悬首藁街，而将军鱼游於沸鼎之中，燕巢於飞幕之上，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
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
当今皇帝盛明，天下安乐。白环西献，楛矢东来；夜郎滇池，解辫请职；朝鲜昌海，蹶角受化。唯北狄野心，掘强沙塞之间，欲延岁月之命耳！中军临川殿下，明德茂亲，揔兹戎重，吊民洛汭，伐罪秦中，若遂不改，方思仆言。聊布往怀，君其详之。丘迟顿首。
陈伯之览书钦服，率众八千南归，南梁声威更盛。北魏朝野震动，遣大军征南梁。却被梁将曹景宗、韦睿在徐州打得大败。梁军凯旋回朝后，萧衍在华光殿设宴会，为其庆功。兴之所至，君臣连句赋诗。左仆射沈约安排诗韵。曹景宗赳赳武夫，沈约恐他赋不出诗来难堪，是以未分与他。景宗不得韵，意色不平。萧衍道：“卿技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在一诗？”景宗已醉，乘酒兴再三固请。萧衍不愿扫他的兴头，命沈约分诗韵与景宗。是时韵已尽，只剩下“竞”、“病”二字。此二字不易入诗，众人避之尤恐不及。景宗操笔，斯须而成：
去时女儿悲，
归来笳鼓竞。
借问行路人，
何如霍去病。
此诗自然流畅，慷慨激昂，语惊四座，饱读诗书之文士亦自叹弗如。萧衍感叹：“此豪杰之语，非大丈夫所不能言也！”特命史官记入国史。后萧衍见魏乱渐长，欲趁势经略中原。萧衍授裴邃为信武将军，领豫州刺史，出镇合肥，相机出兵北略。裴邃突袭寿阳，掩入外郛。魏扬州刺史长孙稚，奋力抵御，一日九战，杀伤相当。裴邃因后军不至，命部将转取建陵、曲木、狄城、甓城、司吾城，自引大军暂归。
魏徐州刺史元法僧，本是权臣元乂的心腹，见元乂弄权误国，早晚覆家，恐为其累。法僧自视颇高，趁着时局动荡，自立为天子。魏廷闻讯，发精兵猛将平叛，法僧大败。只好遣子景仲至梁，奉表输诚。萧衍授元略为大都督，与将军陈庆之等，率兵接应。陈庆之，字子云，义兴国山人，自幼追随梁武帝萧衍，富胆略，善筹谋，带兵有方，深得众心。法僧得了外援，信心倍增，奋力北进，竟连战连捷。梁授法僧为司空，封始安郡公，复命西昌侯萧渊藻及豫章王萧综等，相继进兵，接济裴邃。
裴邃攻下新蔡郡，进据郑城、汝颖。魏河间王元琛及寿阳守将长孙稚，率众五万，前来截击，误中埋伏。幸得长孙稚有些勇力，拚命冲突，元琛从后援应，方得将长孙稚救回寿阳，但已丧了一、二万人。裴邃威名大振，将乘胜荡平淮泗，再图河洛，偏偏天不假年，竟一病不起，告殁军中。裴邃得赠侍中，进爵为侯，谥曰烈。
裴邃既死事。魏调临淮王元彧为东道行台，兵逼彭城。萧衍乃命子萧综出督诸军，摄徐州府事，驻守彭城。综系萧衍次子，母为吴淑媛，本是齐东昏侯宠妃，萧衍入建康，据吴氏为己有。七月生综，宫中多说是东昏遗胎。萧综长至十余岁。梦见一肥壮少年，抚摩综首，如此数夜。萧综惊讶，密语生母吴淑媛。吴氏年暮色衰，渐次失宠，听闻梦中少年情状，正与东昏侯相似，不禁泣下道：“我本齐宫妃嫔，承先帝宠幸。先帝升遐，合当殉节，奈何腹中已怀龙种，故忍辱偷生至今。怀胎七月生汝，安得比诸皇子！然汝太子次弟，幸保富贵，勿泄也！”萧综听了此语，抱母而泣。复又将信将疑，闻以生者血沥死者骨，渗，即为父子。遂密引心腹数人，私发齐东昏冢。剖棺取骨，沥臂血试之，果然渗入。萧综本以为自己是帝家骄子，不想竟是前朝遗孤。从此昼则谈虐如常，入夜私于别室祭齐氏七庙。
此番萧综统兵，自然无心立功。如此迁延时日，未得寸进。萧衍素喜萧综，恐其未娴征战，促令引还。萧综心虚，以为消息走漏，梁帝见疑。竟趁夜带了心腹梁话、苗文宠二人，前去投奔魏军。次日对阵，魏军大呼：“汝军主帅已为我座上宾客，诸君何战为？”城中失了主帅，不战自乱，魏兵陷入彭城，乘胜追击梁军，直到宿豫而还。梁朝出征士卒死者达十之七八。唯有陈庆之治军有方，于山高林密处遍插旌旗，率部缓缓而退。魏兵疑有伏兵，不敢奋力追赶，故庆之所部毫发未伤，平安归来。萧综随北魏得胜之师归洛阳，胡太后喜他投诚，嘱令魏帝优礼相待，拜司空，封丹阳王，尚帝姊寿阳长公主。萧综遂为东昏侯举哀，服斩衰三年，太后以下并往吊之。
萧衍闻报，大为骇愕，有司奏削综爵土，撤除属籍。萧衍盛怒之下准议颁诏，并废吴淑媛为庶人。后南北合议，魏遣还所掳将士。萧衍问明萧综奔魏情形，以为萧综有孝行，不忘生父。且追忆吴淑媛旧情，复生悔意。复萧综爵位，仍令入籍，并复吴淑媛品秩，封综子萧直为永新侯。萧综在魏国，享尽荣宠，然羁旅他乡，终日寡欢。一日，在洛阳游乐，听到寺院钟鸣，惶惧哀伤，悲从中来，作《听钟鸣》：
听钟鸣，当知在帝城。
参差定难数，历乱百愁生。
去声悬窈窕，来响急徘徊。
谁怜传漏子，辛苦建章台。
听钟鸣，听听非一所。
怀瑾握瑜空掷去，攀松折桂谁相许？
昔朋旧爱各东西，譬如落叶不更齐。
漂漂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夜半啼。
听钟鸣，听此何穷极？
二十有余年，淹留在京域。
窥明镜，罢容色，云悲海思徒掩抑。
此诗传到南朝，萧衍欲发伤感，令人送幼时衣物与萧综。萧综见了，忆起昔日与萧衍父子之情，作歌《悲落叶》，闻者莫不悲之。
联翩下重叠。落且飞，从横去不归。
悲落叶，落叶悲，人生譬如此，零落不可持。
悲落叶，落叶何时还？
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
萧衍知萧综心系南国，欲密迎其南归。不料事泄，萧综见诛，徒留遗恨。
时南北两朝息兵，北魏得以专事北方叛乱。却不料北道都督李崇病殁，朝中无良将可遣。魏帝元诩下诏：“诸州镇军贯非有罪配隶者，皆免为民。”改镇为州，遣兼黄门侍郎郦道元为大使，抚慰六镇。时六镇已尽叛，哪肯轻易罢兵。道元不果行。元诩召元渊问平叛方略。元渊虽为贵胄，却无雄才大略。幸得平日与于谨过从甚密，听得于谨讲起六镇之乱，记得大概。皇上问起，正好照搬说来。元渊道：“自定鼎伊洛，边任益轻，唯底滞凡才，出为镇将。又有诸奸吏，犯罪配边，政以贿立，专事聚敛，民生艰难。豪民乘机为乱，逞凶狂于一时。丑类蚁聚，其势浩大。若大肆征伐，极武穷兵，迁延日久，国力虚耗，恐非计之上者。今贼势方炽，所恃者无外铁勒、柔然二部。此二部明奉逆党号令，暗蓄不臣之心。朝廷遣使喻以恩义，必能反戈一击，令贼酋束手也。”元诩喜道：“何人可出使，宣示天朝恩泽？”元渊道：“于谨熟谂边事，胆略过人，且通诸胡言语，必不负重望。”元诩又道：“欲尽灭贼寇，还须上将统兵征伐。朕遍视朝中诸将，无有出卿之右者，望卿毋辞辛劳。”元渊道：“臣才非柱石，故不敢请。国家有难，亦不敢辞。唯从陛下命也。”元诩大喜，诏令元渊兵进五原，敕于谨持节出使两部。
于谨接了诏命，临行前谒王府与元渊作别。元渊道：“此去山高路远，凶险异常，先生前途珍重。”于谨道：“谨为王事奔走，履荆棘若坦途。殿下引兵与贼争战沙场，帐下无能征惯战之将，谨忧心不已。”元渊道：“今上已差禁军十余员大将供我调遣，料想无虞。”于谨道：“禁卫之将，多为纨绔膏梁，未经战阵，闻金鼓之声而战栗，只可弹压地方，实无胆色战场争胜，临淮王之败便是前鉴。今有贺拔父子忠勇善战，怀朔一战，力屈为贼所执，身陷敌营，未尝忘国恩。殿下何不修书召其来归。”元渊从其谋，遣人密持书信致贺拔度拔。
话说贺拔度拔重伤被擒，幸得高欢从中斡旋，救得性命，屈身在卫可孤帐下。然报国之心未泯，今日见了书信，不禁动容。正欲唤三子计议，只听得外面喧哗，忙唤家将来问。家将道：“方才三位少主骑马奔卫将军府上去了。”原来卫可孤自怀朔、武川之战后，志高意满，心骄气傲，淫邪本性日渐显露，良家女子不知被其霸占了多少。武川有一望族，复姓宇文。家主为宇文肱。肱任侠气慨，妻王氏，生有四子，皆有豪杰之姿，尤以少子宇文泰最具雄材。肱之族弟宇文叡有一女，名为宇文茗。生得艳如桃李，美若芳霞。叡早卒，肱将此女抚养成人，视若己出。远近大姓之家，皆遣媒妁，欲结秦晋。卫可孤得了讯息，也差人备了花红，想将宇文小姐娶回作妾。宇文肱闻讯大怒道：“宇文家世代忠义，岂可结姻亲于逆贼。”遂将媒人乱棍逐出。卫可孤见事不谐，竟派兵马围了宇文家，于山庄前堆了柴草，声言不送出小姐，便要纵火将山庄烧作白地。贺拔兄弟素秉侠义，听了此事，气炸心肺，各执兵器，寻卫可孤理论。
贺拔度拔恐三兄弟有失，忙打马追了去。来到卫可孤府前，见三兄弟正在府门叫骂。卫可孤恼羞成怒，提了大刀便要上前厮杀。贺拔度拔忙喝道：“逆子无状，还不速速退去。”三子恨恨而去，行了百步，少子贺拔岳翻身背射，正中卫可孤发髻，卫可孤吓得一身冷汗，呆立当场。从人忙将其扶入府中，贺拔兄弟出了口恶气，得意洋洋，高唱凯歌，鞭敲金镫归。贺拔度拔入府，赔罪道：“末将疏于管教，适才犬子无礼，令大王受惊了。”卫可孤心有余悸，愤然道：“若非看在老将军面上，孤王定不肯善罢甘休。”贺拔度拔道：“贺拔与宇文累世通家，听闻殿下有意于宇文氏，在下不才，情愿一行，促成美事。”卫可孤转怒为喜，欣然道：“明日便是吉日，君速行，勿失我望。”
贺拔度拔回到府中，唤来三子责道：“竖子无谋，几坏吾大事。我与宇文世代交好，故友有难，岂能不救。今欲乘此机会，假意婚姻，袭杀逆贼。”三兄弟听了，皆拊掌称善，贺拔父子谋划了一夜，次日来到宇文肱宅前。宇文肱听说贺拔度拔前来做媒，心道：“我与度拔相交多年，本以为他是个忠义侠士，不想竟是为虎作伥、趋炎附势的小人。”当即率众出了府门。度拔见了宇文肱，方欲上前攀谈。只见宇文肱横眉立目，也不言语，拔剑便剌。度拔忙侧身闪过，旁边贺拔岳跃步上前，伸中指在宇文肱腕上一弹，宇文肱手握不住，宝剑落地。宇文肱骂道：“卖友求荣的鼠辈，休脏了我的宅院，还不快快离去。”贺拔度拔一把将宇文肱抱住，附耳道：“贤弟休恼，且寻僻静处讲话”。二人入了府中，度拔将诛贼方略备细讲来。宇文肱听罢，长辑到地，连连称谢道：“小弟量窄，错会了兄长高义，死罪死罪。”言罢忙令人唤公子小姐出来见礼。宇文肱又道：“此计虽妙，那卫可孤悍勇无比，不易图之。”度拔道：“我有三子，皆负勇力。尤其幼子贺拔岳，最是机敏，可扮作小姐，在洞房中趁其不备，奋力一击，诛杀逆贼。”言罢唤来贺拔岳，讲明计划。贺拔岳不悦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怎好扮作女子？”度拔佯怒道：“壮士急人所难，何惜已身，此事决矣。”遂将贺拔岳留在府上，自带二子回城复命。
卫可孤闻知婚约已定，大喜过望，重赏度拔。度拔称谢不已，因此卫可孤不疑，只待吉日。数日后，卫可孤亲往迎娶。这边贺拔岳早就打扮停当，扮作宇文小姐，上了花轿。那贺拔岳虽是虎将，却是俊美少年，尚未弱冠，身量不大，况且蒙着盖头，外人自然无从分辨。一路上吹吹打打，热闹非凡。成亲礼成，贺拔岳被丫鬟婆子送入洞房。贺拔岳唯恐漏了马脚，一语不发，端坐床上。外面酒宴开席，众人开怀畅饮。卫可孤嗜酒如命，逢此喜事，更是放量鲸吞。直饮到三更，才由亲随扶入房中。卫可孤踉踉跄跄，走到床前，见床上有人。哪里料道有人冒充，只道是佳人在侧，满心欢喜，伸手便要掀盖头。贺拔岳坐了几个时辰，早不耐烦，从袖中抽出利刃，望卫可孤肋下剌去，力道之大，直没其柄。卫可孤大叫一声，返身夺门而出，踉跄跌倒在门口，气绝身亡。可巧有几个敕勒显贵应邀赴宴，多贪了几杯，迷了路径，径直走入内院，见了此状，惊得大呼小叫起来。一时满院皆惊，纷纷攘攘，到处搜拿剌客。贺拔岳被数十人围在核心，暗中叫苦。正没奈何间，宇文肱父子杀到，几人拼死力战，好容易杀出城外，却不见了宇文肱。原来宇文肱战马受惊，不慎落马，岌岌可危。长子宇文颢见状，复又冲入重围，寻到宇文肱，将马让与父亲，自已随后步战。敌军蜂拥而至，宇文颢寡不敌众，力竭而死。宇文肱痛失长子，肝肠欲断。然形势危急，只好先会合了贺拔度拔等人，向南逃亡。时北魏主力，由广阳王元渊率领，驻于五原。贺拔度拔让次子贺拔胜先行一步，赶往五原，通报袭杀卫可孤之讯，以便接洽。贺拔胜南下未行多远，迎面正碰上卫可孤之子卫可清。卫可清尚不知城中变故。正率部围猎。卫可清见前方一鹿，引弓射去，竟然三箭不中，心中气恼，言道：“将军为我射之，重赏不吝。”贺拔胜拈弓搭箭，果然一箭中的，那鹿应声倒地。卫可清大加夸赞。贺拔胜道：“此何足奇，我再射一兽与汝看。”卫可清问道:“是何猛兽？”贺拔胜大喝道：“射汝！”话落箭到，正中卫可清咽喉。卫可清未发一声，栽倒马下，毙命当场。从人惊变，皆四散奔逃。贺拔胜也不追赶，打马径奔五原而去。
再说贺拔度拔等人带着家眷，行进迟缓。不多时，敕勒骑兵追至。慌乱间各自为战，众人失散，贺拔度拔留下断后，拼死搏杀，没于乱军之中。可叹六镇兵乱以来，多少高官勋爵，平日里食君之禄，国难时开门迎降，竟无半分忠义之心。唯有老将贺拔度拔，挺残躯、赴大义，沥碧血、尽臣节，实令忝居庙堂者汗颜。
众人拼死力战，好容易离了险地，两家人已然走散。宇文肱父子向东避难中山，贺拔允与贺拔岳则南下五原投在元渊帐下。元渊听闻贺拔度拔身故，伤感不己，将贺拔兄弟引为亲将。适破六韩拔陵闻知卫可孤见诛，拍案大怒，纠众大至，把五原城围得如铁桶一般。元渊苦思破敌之策，夜不能寐。贺拔胜见状，献策道：“贼势狂盛，当先挫其锐气，破之不难也。”元渊选健卒千人付与贺拔胜。贺拔胜见了不甚中意，从中挑了一百人，又到死囚牢中选了百名江洋大盗，将这二百人独编成一营，唤作“耀武营”。贺拔胜每日椎牛飨士，亲自授之武艺，月余，开东门出战，这二百人，执长刀，着重铠，骑西域骏马，发一声喊，杀入敌阵，所向披靡，贯阵而出。俄而，复又杀回，敌军大惶，竟不敢追，任由贺拔胜率众杀了个来回，斩敌百余人，回归城去。破六韩拔陵见士气已堕，正与诸将计议。忽有急信传至，言铁勒背盟，纵兵掳掠牛马边民无数。原来于景出使铁勒，奉上金帛，劝其归义。铁勒首领乜列河贪而无亲，哪管昔日之盟，领三万余户归附。又见拔陵远征，北境空虚，正好乘机掳掠。破六韩拔陵闻讯暴怒，便欲引军讨伐。高欢道：“今士气已沮，不宜再战，且铁勒无远志，何劳大王亲身涉险，与凡夫俗子争一日之短长。”拔陵接连受挫，盛怒之下，竟不听良言相劝，执意要往。因留高欢与候景断后，引大军复向铁勒杀来。
元渊见敌退，大喜，颁令引兵追袭。行至途中，正遇见于谨回来。于谨问了战况，言道：“六镇兵久战疲弊，拔陵不知体恤。闻铁勒归义，彼必往讨。今以铁勒为饵，设伏以待，可一战破之。”元渊然其计，令贺拔兄弟引精兵间道而行，先于六镇兵抵达铁勒营地外围，布置完毕。铁勒乜列河闻拔陵兴兵来讨，远迁牲畜，灭焚牧草、树木，坚壁清野。更令萨满巫师作法，将病死牛羊投于河湖水井之中。破六韩拔陵统大军急行，粮草不及运达，野无所掠，途中又饮了不洁之水，士卒多生疾疫，一营之中，十有六七皆病，死者甚重。众将苦劝之下，拔陵决意暂回。大军方动，却见北方尘头大起，铁勒骑兵蜂拥而至。铁勒之兵最善弓马，每逢对阵，常以弓骑前驱。弓骑兵急驰急射，一阵箭雨过后，已杀至近前，随之分兵两路，绕阵驰射。六镇兵多有中箭者。正纷乱间，铁勒乜列河本阵杀到，攻打甚急。破六韩拔陵见敌军突至，不及立寨，以粮车环列其外，阻挡敌军杀入。拔陵振臂高呼：“铁勒前来授首，诸公可努力。”众将士感其言，皆奋力向前。拔陵身先士卒，亲执长刀，连砍数十人，刀刃卷曲不堪再用。铁勒兵此时力渐不支，拔陵乘势挥军大进，忽见后军大乱。拔陵回头一看，原来是贺拔胜引精兵杀至。这支兵早已埋伏下了，此番大战，以蓄锐之劲旅击疲病饥渴之兵，岂有不胜之理，六镇兵大溃，众将拼死保着拔陵，杀出重围。脱了险噩，点检兵马，主力尽丧，十不存二三，高欢侯景等将亦为敌所执。拔陵顿足大恸，众将忙上前解劝，拔陵哀道：“兵散尽，可再聚；良将失，焉复得？”众人闻言亦多感伤。拔陵势衰，致书柔然，欲借兵复仇。这一去只道是兄弟携手，同仇敌忾，怎知人心难测，奋翅扑翼，自投罗网之上。
朝廷借了铁勒之力，大破拔陵，收降叛众十万。拔陵兵穷势衰，奔还沃野。众将皆倡言乘胜追击。元渊欲从众议，于谨谏道：“拔陵与柔然主阿那瑰有兄弟之盟，今若进剿，柔然有唇亡齿寒之忧，必助逆贼。方今之计，当兵驻五原，我亲往说以利害，阿那瑰必能缚贼酋以迎王师。”元渊道：“蠕蠕无信，降叛无常，先生不可亲身犯险”。于谨道：“柔然欲独霸朔漠，潜志久矣，拔陵败亡，正可乘势崛起，如此良机，岂能错过？此行必成。”元渊力劝于谨多带随从以备不测。于谨辞谢道：“此去非是行军争战，人多无益。”遂只用贺拔兄弟作伴，出使柔然。柔然阿那瑰闻于谨前来，谓左右道：“于谨此来必欲行离间之计，吾当撄其锋，挫其锐。”当下令人架起油锅，烈火吐炎，须臾锅热油沸。于谨见此，面无惧色，谈笑自若，径入大帐。阿那瑰道：“近岁大旱，国无余粮，以先生之肉，为部众果腹，若何?”于谨笑道:“谨老矣，骨硬肉材，无以飨众人。然扣囊底智，足可为可汗脱祸。”阿那瑰冷笑道：“吾称雄草原数十年，罕有敌手，何祸之有？”于谨道:“拔陵祸乱天下，今上必欲生致之。可汗弃朝廷恩义于不顾，收纳叛党，天兵顷刻即至，此祸一也。”阿那瑰道：“我柔然横行大漠，朝廷兵来，胜负尚未可知。”于谨道:“六镇、柔然皆世居北方，两雄不并立。可汗助他脱了兵危，他却乐得坐观虎斗，纵然可汗胜了我天朝，亦是兵疲将惫。拔陵素怀大志，岂肯屈居人下。到时拔陵趁机攻伐柔然，可汗当以何御之？肘腋之患，不可不防。此祸之二也。”阿那瑰道：“我与拔陵义结金兰，彼必不负我。”于谨又道:“拔陵兵败势蹙，北地各族皆争相讨伐，以示忠于天朝。铁勒酋长前番助我破敌，朝廷赏赐无数。可汗犹疑不决。铁勒却当先破贼，抢了头功。朝堂之上，多有人言当封铁勒，永镇北疆。铁勒素与柔然不睦，届时可汗当居何处？此祸之三也。不想可汗左右不得其人，疑吾之善意，以死相胁。谨持节出使，唯执忠信，何惜己身！”言讫转身，慨然赴死。阿那瑰忙起身，拉住于谨衣袖，赔罪道：“偏敝之人，见识浅薄，不知先生高义，恕罪，容我与群下议之。”正说话间，只见人影闪动，从帐外进来一人，见了于谨，怒不可遏，张口便骂。原来此人是拔陵之子，名为破六韩斡朵。只因拔陵倚重柔然，欲尚柔然公主，以深结其心。柔然阿那瑰有意借拔陵以抗朝廷，又恐其尾大不掉，因此鼠首两端。于婚姻之事未置可否，斡朵淹留至今。今听得朝廷有使命来，斡朵有心搅局，故入门大骂道：“老匹夫，徒逞口舌之利，欲间我两家，今当斫汝狗头!”言讫拔刀欲砍。贺拔胜见了，抢步上前，一脚将刀踢飞，随即一把将斡朵抓住，举过头顶。贺拔胜本意要将斡朵扔到地上，摔上一跤，挫其锐气。抬起头来，却见于谨对其频使眼色，又冲帐外努嘴。贺拔胜心领神会，扛着斡朵，大步奔出帐外，奋力一抛，竟将斡朵扔入油锅之中。锅中滚油沸腾翻滚，斡朵哪里挣扎得出来。众人见了，皆瞠目结舌，不知所措。阿那瑰急忙下令撤火捞人，斡朵早己被炸得骨酥肉焦，没了人形。可怜破六韩斡朵，未作新郎，先作新鬼。阿那瑰心中暗自叫苦。执于谨手道：“拔陵只有此一子，命丧于此，我如何脱得干系？先生害得我好苦。”于谨笑道：“可汗游疑不定，吾代为决矣！”阿那瑰无措，只作叹息，虚心问计。于谨笑道：“拔陵丧子，必不肯干休。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当趁消息尚未传出，当即发兵，直捣贼巢。”阿那瑰见事已至此，只好从命。先斩杀了斡朵随从，严令保密，星夜起轻骑奇袭沃野。一路上遇到拔陵部众，只诈言是应拔陵之邀发来的援兵。两家兵士向来通好，时常聚饮，故而无人阻挡。大军来到城下，城上军兵方待询问。只见柔然兵向城上抛出数百条长索，套住垛子，随即执绳登墙，攀援而上。城上军士未及反应，几百人己登上城头，拔刀便砍，片刻间便有数百人倒在血泊之中。柔然勇士夺下城头，打开城门放大军进城。事发突然，沃野兵多数未及抵抗，便命丧黄泉。柔然兵素无纪律，哪管是军兵还是百姓，见人便杀，见物便抢。一时火光冲天，满城哭号。好好一座北地重镇，竟成了修罗地狱。拔陵在府中正与众将议事，忽报有敌兵杀入。一时也慌了手脚，幸得众将保着，往西门败去。
拔陵带着残兵败将，昼夜兼程，急急若漏网之鱼。这一天来到黄河岸边。只见浊浪滔天，远远河心处有一渔船，从人唤那渔夫，小船由远渐近。拔陵背对河水，仰天大笑。众人惊愕，忙问其故。拔陵道：“我笑非为别事，是笑那西楚霸王，楚汉争战多年，项羽累胜，唯有垓下一败。只因忍不得一时羞辱，不肯渡河赴江东，自刎乌江，到便宜了刘季这个市井无赖。往事历历，与今日之事何其相似。大丈夫能屈能伸，吾断不能经一败而堕大志。待我南渡，结连万俟丑奴，重招旧部，又是一番新日月！”众皆称善。拔陵登上渔船，不多时船到河心。拔陵望着滚滚洪流，慨然作歌：
折戟沉沙兮志未颓，
独泛孤舟兮吾将济。
吾将济兮缮甲兵，
故土良园兮何日归。
一曲未终，忽听身后有人大笑。拔陵急回头，只见那渔人摘下斗笠，从船舱中取出一根铁棍来。拔陵定睛一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此人正是大将贺拔胜。贺拔胜笑道：“我家先生早已算定，汝等必将南下关中，与万俟丑奴合流，令某在此等候多时矣！”拔陵大惊，与侍从拔刀上前。战不数合，被贺拔胜一棍一个，打落河中，拔陵落水后，被急流裹着，顺流而下。贺拔胜奋力划船，却是追赶不上，眼见得拔陵尸身越飘越远，不见踪影。贺拔胜正着忙，只见前面有一老翁划小舟渡河。贺拔胜忙问那老翁，可曾见有尸体飘过。老翁道：“哪有尸体，倒是见有一条蛟龙顺水而下，不多时便潜入水中了。”贺拔胜心中疑惑，又找寻了一阵，不见结果。心道：“莫非破六韩拔陵便是那妖龙所化，为害人间。心有所思，不觉沿河而下，已在数里之外了。贺拔胜弃舟登岸，回到大营复命，谈起这桩奇事。于谨道：“吾昔日在山中修道，闻家师言孽龙将出，天下倾危，不想竟应在拔陵身上。今孽龙为将军痛击，未必便死，以吾测算，数年后，又将投胎作人，那时的灾祸，比今日更胜。”众人闻言，皆感叹不己。
魏帝元诩见了捷报，大喜过望。遣中书舍人冯隽，前往漠北宣劳，犒赏从优。阿那瑰得了赏赐，犹不知足，自称连头兵豆伐可汗，招降纳叛，声势日隆，自此柔然塞外称雄。魏帝又重赏有功将士，朝廷上下，皆大欢喜。只是六镇覆败，降兵如何安置，却是颇费周张。贺拔兄弟祖籍武川，又尝在怀朔仕官，念及同乡、同袍之谊，从武川、怀朔中挑选了些兵户归在帐下。可是尚有二十万人没有着落。朝中郑俨、徐纥二人献策，效古之屯田法度，将六镇降户迁往河北安置。于谨谏道：“六镇之兵，桀骜不驯，素无法纪，分而治之，可保无虞；若聚在一处，胆壮心齐，一人奋臂，响者云集，今后河北无宁日也。”元渊亦以为然，朝中却多是无谋之辈，素来党于郑、徐二人，皆倡屯田河北。魏帝年少，素无主见，见朝中多言迁镇之利，遂允其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