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痴老翁宽仁种祸患 美少年骄纵刃垂身
慕容绍宗击败侯景，引数路大军转攻颖川。守城者正是西魏名将王思政。思政拣选骁勇，骤然开门出战。东魏全然无备，仓促应战，不多时便抵挡不住，大败奔走。高澄闻知颍川难克，益兵助之，道路相继，费资粮无数。绍宗见攻战不利，转而筑堰下流，决洧水灌城。洧水暴涨，水皆入城。王思政身当矢石，与士兵同甘共苦，悬釜而炊。西魏宇文泰遣赵贵督东南诸州兵援救。奈何长社以北皆为水泽，一望无际，道路断绝，不得前行。
绍宗使善射者乘大舰，临城射箭，矢如飞蝗。守城将士蒙盾而行，不敢探头，颍川垂陷。武定七年四月，慕容绍宗与刘丰生乘船巡视堰坝，就便窥探城中动静。近几日，绍宗频有凶梦，意恶之。私谓参军房豹道：“吾自年二十已还，恒有花白蒜发，昨日蒜发忽然尽断。以理推之，蒜者算也，吾算将尽乎？”房豹道：“梦境之事，不可尽信。”今日绍宗登舟，猛然心悸，自感不祥，谓房豹道：“家师尝云我有水厄，我当于战舰中浴，并自投于水，冀以厌当之。”豹笑道：“夫命也在天，岂人理所能延促？公若实有灾眚，恐非禳所能解；若其实无，何禳之有。”绍宗亦笑道：“不能免俗，聊复尔耳。”正言间，忽然东北方尘起，风沙迷目，远近晦冥。众人入舰坐避之。俄而暴风至，舰缆尽断，座船随风漂至颖川城下。城上守军见了，忙以长钩牵住座船，乱箭攒射。丰生凫水，逃上土山，亦被城上人射杀。慕容绍宗自度不免，投水而死，时年四十九。三军将士莫不悲惋。天子嗟伤，赠使持节、二青二兖齐济光七州军事、尚书令、太尉、青州刺史，谥景惠。
颍川未复，大将先折。高澄问计于陈元康。元康道：“王自辅政以来，未有殊功。虽破侯景，本非外贼。今颍川垂陷，反失二将，以致城久不下，愿王自以为功。”高澄从之。武定七年五月戊寅，自率十一万大军征伐。亲临筑堰，三成三决。高澄恼了，把负土填堰的兵役，活埋入堰间，尸土相并，土堰终成。水势益大。城中无盐，人病挛肿，死者十八九。年余，颖川城崩坍，思政抢堵不及，只好引众上城中土山，誓死固守。高澄下令军中，能生致王思政者，封万户侯。将士踊跃登山，颖川八千多守兵大多战死。王思政仰天大哭，西向再拜，谓众将道：“吾力屈计穷，唯当以死谢国。汝等赍我头出降，非但富贵可得，亦可保全阖城百姓。”言讫拔剑欲自刎。手下军士一拥而上，夺下宝剑。只因高澄久慕思政而不可得，此番攻城，更是放言：“有能生致王大将军者，重赏封侯，将军稍有损伤，亲近左右皆斩！”临危时，众人自然不肯任其慷慨赴死。城破势危，守军裹挟思政归降。及见高澄，思政辞气忼慷，无挠屈之言。高澄以其忠于所事，礼遇甚厚。高澄改颍川为郑州，顾语左右道：“我不喜得颍川，独喜得王思政。”王思政后病死于北齐。祭酒卢潜道：“思政不能死节，何足重轻！”高澄笑答道：“我有卢潜，是更得一王思政矣。”
再说侯景，兵败南逃至天明，迷失路径。遇土人马头戍主刘神茂问之，方知离寿阳不远。侯景年少时对高欢夸下海口：“愿得兵三万，济江缚取萧衍老公，以为太平寺主！”如今兵败，反要寄于萧梁篱下，别是一番滋味。侯景问道：“寿阳城据此不远，城池险固，欲往投奔，不知韦黯能否容纳？”神茂道：“朝廷近除鄱阳王为寿阳刺史，未至，韦黯权监府事。韦黯好谋寡断，大王若至近郊，彼必出迎，因而执之，可以举事。得城之后，徐以表闻梁帝，梁帝喜大王南归，必不责也。”侯景听了大喜，因执其手言道：“天教我也。”
侯景引兵夜至寿阳城下。守卒黑夜中见有兵马猝至，连忙报知韦黯。韦黯乃是名将韦睿之子也。北魏军中曾有歌谣“不畏萧娘与吕姥，但畏合肥有韦虎”。韦虎便指韦叡。怎料父如龙虎，儿似豚犬。韦黯虽出自名门，却无其父智勇万分之一。闻报不敢迟误，仓皇登城，命军士放箭。刘神茂使人高叫道：“城中休放炮石，我等非是敌兵。河南王战败来投，前已有表奏知，愿速开城门。”韦黯道：“汝虽奏过，我却未奉明敕，怎敢开门？”侯景听了，谓刘神茂道：“事不谐矣。速往徐州再作区处。”神茂道：“且候天明，遣人说之，如此这般，定中我计。”
侯景大喜，等到天明，遣部将徐思玉入城。军士见他独自一人，任其入城。徐思玉见韦黯，言道：“河南王失利来投，何得不受！”韦黯道：“吾受君命，惟知守城。河南王自败与吾何事？”徐思玉道：“将军此言差矣。河南王，朝廷倚之若柱石。今将军不肯开城，若魏兵追至，而河南王身陨，独不虑朝廷见责乎？昔日刘封坐视关羽覆亡，前车之鉴，不可不察。”韦黯听了，一时踌躇不定，思虑良久，许放侯景入城。徐思玉出报侯景。侯景狂喜，当下进城，暗传部将分据各门，复备酒邀韦黯。韦黯一到，尚未见礼，武士纷出，当下缚住。侯景喝道：“吾奉君命专制河南，尔安敢相拒，牵出斩了！”韦黯一时措手不及，大骂道：“无端逆贼，怎如此无义，反噬于人！我虽受害，陛下闻讯决不使尔全首！”侯景大笑，下阶释缚，抚其背道：“是戏卿耳，万勿介意。”邀入席同饮极欢。韦黯知难与侯景共事，当夜潜回建康。
韦黯回京奏明江北战事，梁武帝萧衍深为叹息。时何敬容随侍，因奏道：“得侯景败死，实朝廷之福也。”萧衍道：“侯景与卿何仇？”何敬容道：“侯景反复奸徒，终当乱国。”萧衍不悟，言道：“我诚心相待，侯景何以负我？”过不多时，侯景遣仪同三司于子悦入朝，报知兵败，并求贬削。萧衍见侯景未死，南归栖身寿阳，不胜大喜，又不胜矜怜，优诏抚慰，以侯景为南豫州刺史。未几，侯景又求给军粮。萧衍念其初败，复厚给之。群臣皆为叹息。有光禄大夫萧介上表道：
窃闻侯景以涡阳败绩，只马归命。陛下不悔前祸，复勅容纳。臣闻凶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恶一也。昔吕布杀丁原以事董卓，终诛卓而为贼。刘牢反王恭以归晋，还背晋以构妖。何者？狼子野心终无驯狎之性，养虎之喻必见饥噬之祸。侯景以凶狡之才，荷高欢卵翼之遇，位列台司，职居方伯。然而高欢坟土未干，即还反噬。逆力不逮，复逃死西关。宇文不容，故复投身我朝。陛下前者所以不逆细流，正欲比属国降胡以逃二魏，冀获一战之効耳。今既亡师失地，直是境上之匹夫。陛下爱一匹夫而弃与国，臣窃不取也。若国家犹待其更鸣之臣，岁暮之效，臣窃惟侯景必有岁暮之臣弃乡国如脱履，背君亲如遗芥。岂知远慕圣德为江淮之纯臣乎？事迹显然，无可致惑。臣朽老疾侵，不应干预朝政，但楚襄将死，有城郢之忠；卫鱼临亡，亦有尸谏之直。臣忝为宗室遗老，敢忘刘向之心。临表涕泗横溢。启以闻。
萧衍览表，反复数回，深嘉萧介忠心，始有弃侯景之意。
再说萧渊明，前番援救侯景，兵败被俘。被东魏兵押送至邺，东魏帝升阊阖门受俘，送于晋阳，大将军高澄释萧渊明诸将，殊礼相待。萧渊明感恩涕零。高澄因语萧渊明道：“先王与梁主和好多年、干戈不作，不意一朝失信，致此纷扰，知非梁主本心，实受侯景蛊惑。宜遣使谘论。若梁主不忘旧好，吾不敢违先王之意，请人并即遣归，侯景家属亦当同遣。”萧渊明感激高澄厚意，即遣心腹夏侯僧辩入建康，启于梁武帝萧衍。萧衍得启，流涕与朝臣商议。右卫将军朱异，御史中丞张绾同奏道：“静寇息民，和实为便。”萧衍深然其言。正欲颁诏，只见班中走出一人高声连叫道：“不可不可！主和之人，乞陛下斩之！”众臣大惊，视之乃是司农卿傅岐。萧衍问道：“卿持不可，其意何在？可奏朕采择。”傅岐奏道：“凡求和者势有屈也。今东魏连得梁地，兵威大盛，并无屈于梁，而高澄忽言求好。必有隙间之谋。今南北议和，欲令侯景生疑不安。侯景不安，必图祸乱。侯景者，旷世之枭雄。若生叛逆，我朝中无名将如慕容绍宗者，何以平乱！陛下万不可堕高澄之彀中。”萧衍听了沉吟了半晌，言道：“贤卿所见，实有一片忠君爱国之心，确然有理。不知朕又有一段苦怀，先皇兄只此一子，不能使其荣贵，今流离外国，作一亡臣，何以慰先皇兄于此地下？”傅岐固谏，萧衍只是不听，手勅渊明书道：“高大将军礼汝不薄，省启足以慰怀。当别遣人，重敦邻睦。”
合当南朝将乱，夏侯僧辩奉了梁武帝勅书辞朝还魏，路过寿阳，却被侯景游骑撞见。侯景心疑，将僧辩延至城中。大摆筵宴，殷勤劝饮。僧辩不觉大醉。侯景搜得勅书，见了大惊，失声道：“梁魏若和，我无容身之地矣。”当即重新封好。次日僧辩辞去，侯景不胜惊惶，寻谋士王伟商量。王伟道:“可卑辞致书，以占彼意。”侯景许之。遣使入朝，启道：
高氏心怀鸩毒，怨盈北土。人愿天从，欢身殒灭。子澄嗣恶，讨灭待时。所以为此一胜者，盖天荡澄心，以盈凶毒耳。澄苟行合天心，腹心无疾，又何急急奉璧求和？岂不以秦兵振其喉，胡骑追其背，而甘辞厚币取安大国。臣闻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何惜高澄一竖，以弃亿兆之心？窃以北魏安强莫过天监之始，钟离之役，匹马不归。当其强也，陛下尚伐而取之，今其弱也，反虑而和之？舍已成之功，纵垂死之虏，使其假命强梁以遗后世。非直愚臣扼腕，实亦志士之痛也。昔伍相奔吴，楚邦卒灭。陈平去项，刘氏用兴。臣虽才劣古人，心同往事。诚知高澄忌贾在翟，恶会居秦，取盟请和，冀除其患。若臣死有益，万殒无辞，惟恐千载有秽良史。臣与高氏，衅隙已深，仰凭威灵，期雪仇耻；臣蓄粮聚众，秣马潜戈，欲指日计期，克清赵魏。今陛下弃臣遐外，南北复通，臣何地自处？将恐微臣之身，不免落于高氏之手。临启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书至建康，久望不见有萧衍诏谕，侯景惊慌虑祸，慴慴不安。王伟道：“可重贿权臣朱异，事必济矣。当下致书朱异，许下黄金千两。又重新上表，朱异纳金，言于梁武帝萧衍道：“北国合议尚未成，未可遽弃侯景，当敕书以安其心。”萧衍许之。侯景得了萧衍手敕，心稍安。又见萧衍老迈昏愦，暗生不臣之心。在寿阳休息兵马，暗积粮草，以伺动静。因见军士衣甲不整，复遣人入朝，求萧衍发赐锦帛万匹，为军人作袍。朱异前番替侯景在武帝面前说了好话。过了许久，却不见侯景送来谢礼，大为恼火。此番侯景求赐军衣，正好报复。朱异以陈旧落色青布给之。侯景见了大怒，骂道：“吴老龙钟，宁不思用人之际甘苦同分，誓必倾尔家国，食尔食、衣尔衣，方快我心。”当即密令诸将要反。王伟苦劝不可造次，侯景方肯纳性收敛。然侯景反意已坚，常自说道：“大丈夫之志未伸，终有风云际会之日。”每遣使入朝，必嘱咐将朝中动静打听备细明白。
这一日，侯景心腹来报，东魏南梁不时往来。侯景猜疑，恐不利于己。因使人仿写了高澄一封书信，书内称要送还萧渊明等，以换侯景之事，使人扮作东魏使者赴建康。时梁、魏时时往来，竟不相疑。梁武帝萧衍见书，欣然欲许。舍人傅岐道：“侯景以穷归义，弃之不祥。且百战之馀，宁肯束手受絷。”萧衍踌躇，问朱异。朱异道：“侯景丧家之犬，擒之不过使一小吏之力耳。”萧衍从之，复高澄书：“渊明旦至，侯景夕缚返。”付使而去。侯景得书，大怒骂道：“我固知吴老公薄心肠也！”侯景谋反益切，然不敢骤动。谋士王伟谓侯景道：“今坐听死，举大事亦死，惟大王留意不可自失。”侯景意决，将远近属城居民悉招募为兵，大掠民间女子配与将士。又因自己妻子陷落北朝，遣人上表，请娶于王、谢二家之女为妻。萧衍见表笑道：“王、谢门高，岂汝所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使者归告侯景。侯景拍案大怒道：“待我马踏建康，会将吴儿女配奴。”于是谋叛日急，以夏侯燕之子夏侯潘为长史，以徐思玉为司马。聚众数万，日日操演不息。
侯景谋叛，苦无江东世族襄助。平日里极力笼络豫州一带地方豪族。夏侯一家，世为豫州郡守，名望极高，部曲万人，良马数千。曾有歌谣“我之有州，频有夏侯；前兄后弟，布政优优”。萧衍惧夏侯根基过重，尾大不掉，先后派宗室萧渊明、萧范任豫州刺史。夏侯家族长夏侯譒自视甚高，却只为长史。如今侯景示好，夏侯譒自然趋奉。为示忠心，将“夏侯”姓割了一半，去掉“夏”字，改为“侯”姓，自称侯景族弟。王伟复进言于侯景，收萧正德为己用。萧正德，字公和，临川靖惠王萧宏第三子也。少而凶慝，招聚亡命，破冢屠牛，兼好弋猎。齐建武中，梁武帝萧衍胤嗣未立，收正德为养子。正德只道将来储君之位有望。不想萧衍长子萧统出生后，立为昭明太子。萧正德还归本宗。正德心常怏怏，每形于言，作诗《竹火笼》：
桢干屈曲尽，
兰麝氛氲销，
欲知怀炭日，
正是履冰朝。
后密谋造反，事泄，逃至北魏，自称是被废太子。时齐萧宝寅在魏，上表魏帝道：“岂有伯为天子，父作扬州，弃彼密亲，远投它国？必是南国细作，不若杀之。”魏帝览表，一笑置之。不杀正德，亦不礼遇。正德在北魏受了冷遇，又设法逃归，见萧衍于文德殿，叩头不已。萧衍溺爱子侄，泣而诲之，复其封爵。萧衍太子萧统，博学仁慈，简约孝顺，广有贤名。所编著《昭明文选》扬名后世。孰料天妒英才，太子英年早逝。正德听闻，不胜大喜，以为此番必定立他为储君。不期梁武帝又立了太子之弟萧纲为皇太子。正德益发怨恨，凶暴日甚。时东府城有萧正德与乐山侯萧正则，潮沟有董当门之子董暹，南岸有夏侯夔长子夏侯洪。这四人招聚亡命，黄昏时公然于官道杀人劫财，百姓谓之“四凶”。建康勋豪子弟竞相效仿，以淫盗屠掠为业，父祖不能制，捕快不敢制。
侯景知正德内怀奸心，阴养死士，屯粮聚草，幸国家有变，已非一日，故厚相交结，密书诱说。使王伟代笔，书信付与徐思玉。思玉暗暗渡江来见正德，相见甚欢，各致殷勤。正德备酒款待，因问来意，徐思玉道：“久知殿下英武，足可继天立极，而抑郁不伸，久居人下。岂大丈夫事哉？今特送至尊之位与大王。”正德听了，且惊且喜道：“知我心者，其大夫乎？只不知这天子果从何得？”徐思玉忙向袖中取出侯景之书，与正德道：“天子之位，实在此中。”正德忙启而视之，只见上写道：
臣侯景顿首拜奉书于殿下，今天子年尊，奸臣乱国，宪章错谬，政令颠倒。以景观之，计日必败。况大王属当储贰，中被废辱，天下义士，窃听痛心，在景愚忠，能无愤慨？今四海业业，归心大王，大王岂得顾此私情，弃兹亿兆。景虽不武，实思自奋。愿大王允副苍生，鉴斯诚款。
正德览书大喜道：“侯公之意，暗与我同，天赐忠臣良将襄赞我也。异日若得成事，当以侯公为大丞相司马郡公。”盛情款待徐思玉数日，作书复侯景，其略道：
朝廷之事，悉如公言。仆之有心，为日久矣。今仆为其内，公为其外，何有不济。机事在速，今其时矣。
侯景得书，大喜道：“成吾志者，必在此人。”时有童谣：青丝白马寿阳来。侯景闻听，心动不已。下令全军上下皆穿青袍。自己更是费心，换乘一匹白马，青丝为辔，以应谶语。早有鄱阳王萧范知侯景反情已露，密奏梁武帝萧衍。萧衍大惊，急招朱异、张绾问策。二人同奏道：“侯景数百骑叛虏，孤危寄命，譬如婴儿，仰人乳哺，客寄他乡，势微力穷，倚何反叛？”萧衍深以为然。萧范言：“侯景天生反骨，狼心噬主。陛下若不早翦除，祸患无穷！”萧衍笃信释学，厌听兵事，言道：“朝廷自有处分，不须汝深忧也。”侯景见朝中无人瞩意，益发恣意妄为。羊鸦仁驻军近左，亦是北来降将。侯景使人持书约他共事，以图富贵。羊鸦仁见书大怒，骂道：“侯贼穷寇投人，不思报国，忘恩至此，吾必寸磔之，方泄我恨。”一时恼怒，碎焚其书。既而追悔自己鲁莽，毁书无迹。因执其使，连夜解入建康。萧衍勅有司下建康狱。侯景闻知大惊，使人打听，知书毁无据，转惊为喜。因上书萧衍启道：“鸦仁以臣新近归义，即获荣宠，心甚嫉之。故而言语相诬。请降旨彻查，若臣事实，应罹国宪。若蒙照察，请戳鸦仁。”萧衍见表释然。放归侯景使者。大臣陶弘景谏萧衍，增兵建康以防侯景。萧衍道：“譬如贫家养十客，必有五客得意，朕惟有一客，致生愤言，是朕之失也。”遂赏赐锦彩钱布，殆无虚日，欲使侯景相安。陶弘景不胜叹息，归至句容茅山，日与士友谈玄自适。若有事必使人奏疏于朝。时人称他是山中宰相。弘景身在山中，心忧朝事，未几病笃，临终而作诗道：
夷甫任散诞，
平叔坐论空。
岂悟昭阳殿，
遂作单于宫。
侯景仅拥一州之地，兵多新募，民心未附，反意尚未坚。军师王伟进言：“我等羁旅于此，日久军心必涣。不如弃淮南之地，决志东向，率轻骑直取建康。国家承平岁久，人不习战，闻大王举兵，内外震骇。临贺王反其内，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若使朝廷徐得为备，内外小安，遣羸兵千人直据采石，大王虽有精甲百万，不得济矣。”侯景大喜，择太清三年春戊戌日，在寿阳城宰牛杀马，犒赏三军。时南朝中领军朱异、太子右卫陆验、制局监周石珍三人过于骄奢淫逸，玩弄朝政，被合称“三蠹”。侯景以诛杀朝中奸臣为名，率甲士八千在寿阳起兵叛梁。誓师毕，以军中大都督王显贵守寿阳。又使王伟草檄，数梁帝十大罪：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意非言不宜，言非笔不尽。与高氏通私，岁逾一纪，舟车往复，相望道路，必将分灾恤患，同休等戚。宁可纳一介之服，贪汝、颖之地，便绝好河北，檄詈高澄，聘使未归，陷之兽口。扬兵击鼓，侵逼彭，宋。夫敌国相伐，闻丧则止，匹夫之交，托孤寄命。岂有万乘之主，见利忘义若此哉？其罪一也。景与高澄既有仇憾，义不同国，归身有道。宜授以上将，任以专征。受命不辞，实思报效，使大梁与轩黄等盛。景与伊吕比功，垂裕后昆，流名竹帛。分其功不能专任，遣庸懦之渊明，任骄贪之胡赵，见旗鼓而鸟散。慕容绍宗乘胜席卷，使景狼狈失据，妻子为戳，实负景之深。其罪二也。韦黯之寿阳，众无一旅，慕容凶锐，欲饮马长江，非景退保淮南，其势未之可测。作牧此州以为蕃捍。方欲收合余烬，劳来安集，励兵秣马，克申后战，封韩山之尸，雪涡阳之耻。不意耄年丧其精魄，无复守气，信渊明谬启，复请通和，翻覆若此，童子犹且羞之，况在人君，二三其德？其罪三也。夫畏懦逗留，军有常法，子玉小败，见诛于楚；王恢失律，受戳于汉。渊明精甲数万，而面缚敌庭，宜绝其属籍，以衅征鼓。汝无追责，怜其苟存，以景规相贸易。人君之法，当如是哉？其罪四也。悬瓠大藩，羊鸦仁弃之不以为罪，景得之不以为功。其罪五也。羊鸦仁内怀惭惧，启景欲反。欲反当有形迹，何所征验？诬陷顿尔，曾无辩究，默而信纳。其罪六也。朱异、张绾之徒渔猎百姓，积受金贝，女妓自随。赏罚无章，何以为国？其罪七也。景御下素严，无所侵物，受其侵润之谮。其罪八也。朱异专断军旅，周石珍总尸兵仗，陆验、徐麟典司谷帛，每有陈奏请求，恒被抑遏，其罪九也。鄱阳之镇合肥，推以皇枝，每相祗敬。而嗣王庸怯，虚见备御，景有使命，必加弹射，声言景反，何以堪于此哉？其罪十也。其余条目，不可具载。因思重华纯孝，犹逃凶父之杖；赵盾忠贤，不讨杀君之贼。景何亲何罪，而能坐受歼夷？韩信雄桀，亡项霸汉，末为女子所烹，方悔蒯通之说。每览书传，心常笑之。岂容遵彼覆车，而快昏聩佞臣之手？是以兴晋阳之甲，乱长江而直济；诛君侧之恶臣，清国朝之秕政。以俟有德，景之愿也。
不则一日，细作将檄文贴遍建康街市，朝野震动。萧衍闻讯大怒，甲辰日下诏，以合州刺史、鄱阳王萧范为南道都督，北徐州刺史、封山侯萧正表为北道都督，同州刺史柳仲礼为西道都督，通直散骑常侍裴之高为东道都督。又以邵陵王萧纶持节督众军会剿侯景。诏达，诸将分进合击，北向寿阳进发。萧正德闻之，星夜差心腹飞报侯景。侯景见南军四路来讨，与诸将商议。王伟道：“彼众我寡，必为所困。主公不如弃淮南，率轻骑由小路夺据采石，径袭建康。正德攻其内，主公攻其外，天下定矣。”侯景听了大喜，一时金鼓喧天，拔寨齐起，使军士扬言攻围合肥。将到交界地方，侯景又传令进攻谯城。军士得令，一时马嘶人骤，顷刻杀到谯城下，锐不可当。此时梁朝将士堪战者俱在江淮边地守护，内地守兵俱是些柔弱老卒，不过守城而已。且三十余年不见烽火，何堪接战。侯景又在内地蓦地发作起来，早吓得远近郡守抱头鼠窜，纷纷逃奔。侯景连战连捷，下谯城，克丰城，取历阳。势如破竹，声威大振。
历阳太守庄铁兵败归降，献策道：“国家承平岁久，人不习战。闻大王举兵，内外震骇，宜乘此际，速趋建康，兵不血刃而成大功。”侯景听了大喜道：“太守之言，正合我意。”遂留田英、郭骆守镇所得之地，以庄铁为向导，连夜兼行，直临江口。沿江守兵闻侯景兵来，抛戈弃甲，降者无数。时南梁官场黑暗，天下罕有廉白。官吏贪渎，极尽搜刮之能事，有郡守鱼弘尝言：“水田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人庶尽！百姓生计无着，多有从贼者附叛者，侯景来者不拒，兵势日盛。人常道，以狼作犬守家难。萧衍纳侯景，意在看门守户，不想侯景天良丧尽，反身噬主，终成大患。
败报入朝。萧衍急聚文武商议讨侯景之策。诸臣面面相觑。惟有都官尚书羊侃奏道：“彼乌合之众，胜骄败绥。乞陛下付臣二千人，急据采石，再诏邵陵王萧纶等袭取寿阳，当使侯景进难立足，退失巢穴。贼众自然瓦解。”萧衍听了点头，语朱异、张绾道：“此策似可行。”二人奏道：“侯景必无渡江之志，若如此御之，示弱于人，失朝廷威仪矣。”羊侃固争，萧衍不听。羊侃黯然离去，叹道：“今日败矣！”想那萧衍手造邦家，未始非一代英主，然一任朱异擅权，紊乱朝纪，何其愦愦！
再说东魏，高澄自夺了颖川，率军东归，乘便赴邺朝觐。静帝进高澄相国，封齐王，食邑十五万户，入朝不趋，赞拜不名，都督中外诸军事。高澄欣然欲就，陈元康以为未可，澄辞爵位、殊礼。
高澄好色，胜过乃父。高欢一死，他便将庶母柔然公主，恣意淫烝。世人闻知，皆叹高欢教子之失。又以其弟太原公高洋次长，意常忌之。洋深自晦匿，言不出口，每事贬退，与澄言无不顺从。每退朝，辄闭阁静坐，虽对妻子，亦能竟日不言。吴人有瞽者，能审人音以别贵贱。澄召而试之，历试诸人皆验。闻刘桃枝声，言道：“先为奴，后富贵。”闻赵道德声，言：“此亦人奴也，其后富贵却不小。”闻高洋声，惊道：“此当作人中之主。”及闻高澄声，默不语。崔暹私捏其手，乃道：“亦人主也。”高澄自视极高，素轻诸弟。虽有瞽者言，亦不以为意，笑道：“吾家奴尚极富贵，而况我乎？”既退，暹私问之，瞽者道：“大王祸不远矣，焉有大福？”旬月前，京中有童谣“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李业兴曾向澄言：“秋间主有大凶。”澄恶其不祥而杀之。
一日，高澄召常侍陈元康、侍中杨遵彦、侍郎崔季舒共集东柏堂，谋受魏禅，署拟百官。适有膳奴兰京，入请进食。高澄拍案叱退。元康等问为何因。高澄答道：“昨夜梦此奴斫我，当急杀之。”元康劝解道：“此膳奴耳，何敢为患？”兰京乃是南梁徐州刺史兰钦之子，韩山之役梁兵大败，被东魏兵擒获，充作膳奴。兰钦爱子心切，作书贻澄，愿出重资赎还，高澄不肯许。兰京亦屡向高澄泣诉，求赐放还。高澄大怒，杖兰京四十，呵叱道：“汝若再诉，便当杀汝。”兰京怨恨切齿，私结同党，潜谋作乱。可巧高澄入邺下，寓居城北东柏堂，地甚僻静。高澄约琅琊公主诸女，往来欢会，不欲为人所知，侍卫者常遣出外，防御甚疏。此时与心腹密议，复屏去左右，是以兰京得隙下手。过了片刻，兰京与其党六人置刀于盘下，复捧盘趋进，就案陈食。高澄大怒道：“我未索食，何为遽来？”兰京将盘放下，从盘底抽出快刀，厉声道：“来杀汝！”言未已，外面复跑入几人，俱手执刀械，来助兰京。是时室中唯元康、遵彦、季舒三人侍侧，皆手无寸刃。遵彦遁去，崔季舒窜避厕中。高澄见不可敌，离座返走，急不择路，走匿床下。兰京率众追入，元康以身蔽之，连中数刀，肠出血流，晕倒地上。兰京诸众去床斫澄，乱刀齐下。高澄被砍作肉馅，年二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