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生
“你醒了？”泰勒先生好似背后长了眼睛，手上却没停下来。“旁边有把椅子，你先坐，等我把这本书写完。”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泰勒先生身前的电脑，但即便没有一丝光线，玛格丽特也能顺顺当当地走路。
她走到泰勒先生说的椅子旁，轻轻地坐下，目光重新转向她的客户。
“他在写什么？我会不会是他新书中的女主角？”黑暗遮掩了玛格丽特脸上的红晕。
稍稍稳定了心绪，她看见泰勒先生的十指在键盘上飞速地滑动，就像轻风拂过水面，又像技艺高超的钢琴大师在弹奏一首激昂的乐曲。
最美妙的乐章也有曲终人散的一刻。泰勒先生的十指停下不动了，十个心跳之后，他轻轻按下了Enter键。
“你写完了？累不累，要不要喝点儿什么我？我马上给你倒。”
不知不觉中，玛格丽特去掉了敬语，她以一种对等的方式和她的上帝交流沟通。上帝没有因此而觉得被冒犯，也不觉得意外。
泰勒先生没有搭腔，径直朝玛格丽特走来。近了，近了，更近了。泰勒先生仍然面无表情，看不到辛勤工作后的疲倦，但玛格丽特从他的眼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兴奋和激动。
“他又想了吗？不对，在床上的时候他也没有此刻的反应。”
泰勒先生蹲下来，将玛格丽特的双手握在手中，仰头望着她。
“不。我不累，也不渴。”他轻轻摩挲着她娇嫩的人造皮肤，好像一个蠢蠢欲动的色狼。但玛格丽特却不觉得恶心，反而很是享受。“你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不适？”
玛格丽特愣了一下，狐疑地看向眼前如此温柔和体贴的大作家，大富豪。泰勒先生似乎很满意玛格丽特的反应，眼睛中的雀跃愈发明显。
“晚上我要出席新书发布会，可能要晚一点儿才回来。出去之前，我会为你预订丰盛的晚餐，饿了就吃。嗯？你想说什么？”
玛格丽特想说她想和他一起去，说出口的却是：“我不饿，等你回来，一起吃。”称职的情人不能成为累赘——情人也是一种职业。
“好，我一定早回来。”
泰勒先生的反应和昨晚判若两人，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黑暗对于玛格丽特来说只是一种摆设，她看见泰勒先生害羞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
“你不仅英俊，而且很可爱。我爱你。”她俯下身，凑到客户的脸颊上，将红润的嘴唇印在泰勒先生的嘴唇上。
书桌上的电脑犹如独眼巨人的大眼睛，散发出乳白色的光辉，静静地注视着相拥在一起的才子佳人。
“我该走了。”泰勒先生恋恋不舍地挣脱玛格丽特温润的嘴巴，贪婪地舔了舔双唇。“我一定会尽早回来的，为了……”他迟疑了一下，“为了我们的新生。”
沉浸在爱情中的玛格丽特根本就没听见泰勒先生的最后一句话，她的双眼泛着波光，旖旎的音调随着微微急促的喘息从鼻腔中挤出来。“嗯，我等你。”
泰勒先生起身的时候又吻了吻玛格丽特的额头，嘴角洋溢着甜蜜的笑容，转身金属门走去。玛格丽特的屁股在椅子上扭动，依依不舍地凝视着金属门敞开。
泰勒先生跨过去，金属门关上。
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和伤感在玛格丽特的心头——虽然那是金属制成的精密仪器——荡漾飘散，她的视线迟迟没有从金属门上移开。
时间就像波浪，起起伏伏，绵延不断，既能让一个人体验高潮的兴奋和快感，也能将一个人打入黑暗压抑的深渊。
泰勒先生走后，玛格丽特独坐书房，右腿压在坐腿上，半弯着腰，手肘杵在大腿上，手掌托在下巴上，怔怔地盯着地毯上的绒毛。
孤独，寂寞，失落，伤感，无助……一系列负面情绪宛如雨后春笋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不过这次控制玛格丽特的核心处理器的温度没有像五个多小时之前急速运转，只是比平常稍稍加快了速度。
她的由纤维、导线、电子器件、润滑油组成的大脑里闪烁着泰勒先生露出甜蜜笑脸的影像，她不由得模拟出同样的甜蜜笑容。
“我真的爱上他了，”玛格丽特痴痴地想到，“他也爱我。”
“是你吗？”金属门开合的声音几不可闻，但玛格丽特还是听见最外面的那道最大的金属门开启的声音。
不对，来了四个人，没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跟泰勒先生相符，玛格丽特蹙起了眉毛。“谁让你们进来的？”书房的门打开，她认出最前面的两个人是盖乐瑞公寓的安保。
“ZH5483，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是人类吧？”一名穿着和安保几乎一模一样的黑衣人走到最前面，戏谑地望着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一眼就认出跟她说话的人是谁——或者说经过一系列面部识别、图像检索等算法，她从记忆库中查到了这个人的资料。
“你是全球机器人生产公司的主管，查尔斯先生？”
“啧——啧——啧——，真是了不起啊。”被玛格丽特成为查尔斯的人嘴上称赞着，恼怒之色在他那张促狭的脸上一闪而过。
他转头朝缩在后面的一个年轻人喝骂道：“你辛辛苦苦三年做出来的安全控制系统被人用了不到二十小时就破解了！没用的东西！”
年轻的工程师张了张嘴巴，想要为自己辩解，查尔斯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便不敢出声了。
“玛格丽特，你还坐着干什么，难不成让我用强吗？马上站起来，跟我走！”查尔斯先生的双眼迸射出火花，逼视着玛格丽特。
“我……我为什么要跟你走？”玛格丽特向后缩了缩，嗫喏地说：“我要等泰勒先生回来。”
“嘿嘿，你还真把自己当人了。”查尔斯先生朝玛格丽特逼近，眼神寒冷凌厉。“你最好像之前那样，我命令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否则……嘿嘿，恐怕一切都要归零了。”
“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我要喊人了！”玛格丽特像一只柔弱的绵羊，陡然提高嗓音，似乎这样能够震慑住带着调戏意味逼过来的查尔斯先生。
“我好怕哦……”查尔斯双手护住胸口，表情浮夸做作。玛格丽特差点儿被他逗笑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立刻，马上站起来跟我走！”
不仅兔子急了会咬人，绵羊也会。玛格丽特将椅子当成救命的最好一根稻草，死命地攥紧。合成材料制作的椅子在她的手中就像脆薄的卫生纸，她猛然惊醒，嚯的一下站起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两名魁梧的安保踏前一步，想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但文弱的查尔斯先生冷笑着制止了他们。
“这次我可是真的害怕了。”他一边开着并不好笑的玩笑，一边抚开衣袖，露出手腕上的精致手表。“我已经警告你多次，你就是不听，那我只好辣手摧花了。哦，对了，很疼的哦，你可要忍住。”他似笑非笑地轻轻触碰了一下手表。
“啊——”玛格丽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自己化为一根无根的稻草，绵软无力地滑到在厚厚的地毯上。
真疼，这是她闭上眼睛之前的最后一点儿感觉。
两点猩红骤然亮起，将整个大厅照得犹如白昼的白炽灯也不能遮掩住那两点红色的光芒。倏忽间，红色渐渐淡下去，碧绿色取而代之，越来越明显。
“这次若是再出什么差错，你这个技术总监就别干了。”
“请您放心，这次……哦，不，将来都不会再有任何差池了，查尔斯先生。如果没有问题，我再把ZH5483重设一下，她就可以出厂，向那些富豪提供优质的服务了。”
“哼，经过这么一闹，你倒学会了油嘴滑舌。开始吧。”
“是。”
红绿交替更迭，就像白天和黑夜，只是快了无数倍。三秒钟之后，碧绿色不再变化，ZH5483——或者说曾经的玛格丽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查尔斯和年轻的技术总监。
“尊敬的先生，您好，有什么需要我为您做的吗？”
空灵而魅惑的声音几乎将查尔斯先生的魂儿勾走。他咽了咽口水，转向技术总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不错，时刻监控她的一举一动。”
“是，尊敬的查尔斯先生。”
“带她出去吧。”
“再见，先生。”
“再见，尊贵的先生。”
ZH5483跟在技术总监的身后，亦步亦趋，穿过一道道厚重的金属门，经过一间间高大宽敞的生产车间。
突然，技术总监的手表嘀嘀嘀地响个不停，他慌不迭地转身，紧张兮兮地审视身后赤条条的女子。在他的视线落在女子脸上的刹那，手表没了动静。
“嘘——”他轻叹一声，小声咕哝道：“看来在正式上线之前还要再好好检查一遍，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妖精。”他警惕地朝四下看了看，“走吧。”
“是，先生。”
ZH5483机械地应道，机械地迈开脚步，碧绿的眼睛却向右边的一堆待处理的破烂机器人瞥了一眼——其中一个废弃机器人的眼睛忽明忽暗地闪着，嘴角似乎挂着甜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