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笔记
第十章笔记
李曦回去换好衣服,卸了妆,过去找刘月芬。刘月芬拉住李曦的手,“曦儿,我只有你了,不过你现在想走还来得及。”李曦奇怪的看着老师,“我为什么要走?”刘月芬叹了口气,“你觉得你能唱多久?”李曦看了一眼屋顶,看着厚重的房梁,“我也不知道,至少我没想过离开。”刘月芬:“你喜欢唱戏吗?”李曦:“喜欢,我也只会唱戏,我母亲也喜欢听戏。”刘月芬:“我很喜欢你,你贴心又懂事,你的眼睛很纯净,少了世俗的沾染,你和油滑的世俗中人不一样,你看起来比他们笨拙,然而,这正是你的优点,这也就是我相信你会比他们坚持得长久原因。当然,你要明白,现在戏曲所处的世道比你师兄师姐们艰难得多。”
刘月芬去角落里打开落满尘埃的古朴的红漆大箱子,吃力的一个一个的搬出里面的小箱子,李曦过去帮忙,“全部都要搬出来吗?老师。”刘月芬:“差不多吧。都是些不值钱的旧物,留个念想。”刘月芬拿出最角落的一个小箱子,打开满满一箱子红色笔记本,刘月芬小心翼翼的打开一本笔记本,李曦凑过去看,纸张泛黄,本子里还有在劳动的人,庄稼丰收的彩图,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有练唱的技巧,形体训练的心得,还有每一部戏的重点解说和把握,情绪神态如何拿捏,发音腔调的技巧。李曦很是震撼,“老师,你那时真的好刻苦!”刘月芬摇了摇头,“唉,那时候没有网络,学习唱戏全靠收音机里边听边学唱。先把所有词抄下来,到哪里都带个本子,听别人唱的时候自己就跟着唱,边唱还要边做笔记。真的是苦练了十来年。直到我成为戏剧社的台柱,后来开始带学生,那么多年就一直吃那几年奋斗的老本,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相信,曾经自己竟然那么能吃苦。你的张婷师姐和师兄心本不在戏剧,他们想知道继承衣钵的弟子能有什么好处?我老婆子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个箱子是有点用的,既然你以后要继续走戏曲这条路,希望这些能帮到你。”李曦摆摆手,“老师,这些对你意义非凡,我不能要。”刘月芬:“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唱几场,这些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了,只是些旧东西罢了。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如今的形势不大好。”
李曦低头看看地面,水泥地面粗糙凸起的沙粒使得人稳步前行,那些摩擦和阻力让人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未来有多难她实在无法预测,顶多失业吧,不能更坏了。李曦:“未来如何我不得而知,在不被赶走的一天,我努力唱下去。”刘月芬点点头,“你是个好孩子,一切交给你我放心,我不想瞒你,直至最近我才想着要做点什么,我不是一个有高尚情操的人,我年轻时候也就是混口饭吃,说实话我经历过人生最风光的时候,那时花样年华,技艺娴熟。而恰恰是那时,我冷漠得如同行尸走肉,那时的我每走一步都感觉踩在金银上,一伸手仿佛能触到云彩。感觉夜里站在露天舞台上,那星星只要我愿意伸手,便能摘下。正是那时,我和我的灵魂走在两条路上,我开始沉迷纸醉金迷,享受众星捧月的快感。后来我相继生下两个孩子,我的时代慢慢没落。我不愿醒来,苦苦追寻却不得果。我开始忽略我的孩子跟家人,我对不起他们,我想他们应该是恨我的。直到我先生去世,我才发现自己和他的共同回忆极少。我能记得的只是那时的前呼后拥,满汉全席,和纸醉金迷,一切编织成一个梦,像一个魔咒困住我许多年。等我醒悟的一天,我的爱人长眠地下,永不相见。我的孩子长大了,天各一方。我开始学习做一个母亲,可是孩子已经跟我不亲了。我一度认为,戏曲于我是个诅咒,它让我登上顶峰,又让我跌落谷底,如果我没有那时的风光无限,也许一切将被改写。”
刘月芬流下两滴眼泪,一下苍老许多,驼下的背让她显得无比弱小,李曦上前抱住她,李曦:“老师,你可知你当年的风光让多少人艳羡,有的人,甚至是几代人的毕生追求都想达到你的高度,你那么年轻就登上顶峰,此后人生漫漫,回忆永不褪色,至少你曾经辉煌过。所以,无论以后怎样,你都成功过。”而后李曦想到自己的以后,想到她苦苦支撑,再无辉煌和希望,李曦颤抖着背无声哭泣,她在为自己的命运默哀。刘月芬:“曦儿,自你的到来,我就觉得格外亲,听你租住在农户家,我怕你挨饿受冻,所以时常熬汤给你加餐,你终不负所望,承了我的衣钵,让我在人生的最后体会了做母亲的感觉,以后你要见到我的孩子们,替我说句“对不起”,还有“我爱他们”。”李曦:“老师,我想他们不会怪你的。”刘月芬:“曦儿,你要记住,以后结婚了,切不可怠慢家人,好好珍惜幸福,还有,无论何时,莫要迷失自己,外面的风光是迷眼的假象,起初的爽快让你得意忘形找不到自己,后来的一切将会摄人魂魄,你将开始行尸走肉。”李曦:“老师,我记住了。”刘月芬:“我现在甚至记不清那时候的场景,我甚至不明白我在念念不忘些什么?现在登台恍如隔世,我竟觉得现在才是真正的活着,那种真真实实的存在感……哎……你还年轻,你不懂。我有预感,我时间不多了……想当年,庆州的庆园曾经红极一时,哪家有大事和喜事,能请庆园上门唱戏,那就是大户人家。”
刘月芬停顿片刻,又开始娓娓道来,“每年的春节我们总要在年初一整日演唱,整个文化广场在上午十点多就挤满人,我们那时候有二三十人呢,差不多得串二三十个节目出来。只要是庆园唱的戏,不管京剧、黄梅戏还是流行歌曲,大伙都可爱听了,每个节目他们都鼓掌欢呼。节目结束了,领导干部们接见我们,还每人给封一个红包。上面有人下来视察,必定会请庆园出节目,那时庆园代表着庆州文化。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两千年前后吧,过年的气氛不再像从前那般热闹,互联网和电视节目的崛起,还有流行音乐兴起,对戏剧形成一个巨大的冲击。也是那几年庆园开始成立歌唱团和舞蹈团,成立后发展迅速,然而戏剧社开始迅速没落,演员们有的开始转向合唱团,有的开始另谋出路。其实我当时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毕竟我还是台柱,对我的地位影响不太大,不过是收入开始减少,不过我并不太在意,况且那时我快六十了,我以为我会很快退休,想不到没过几年,戏剧社就剩我和几个学生苦苦支撑,收入急剧减少,而我一拖再拖,没像想象中的一样退休。我总觉得还不是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时候,一等就等了二十年,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如果我不交代一些事情,我怕真的来不及。一些类似命运的东西正在降临,我不过是漠然的在等待着一切罢了,而我现在突然觉得我能更真切体会到生活和幸福,我一直都知道有一天你们会离开我,也许是我离开你们,我以为我可以坦然的面对一切,不过我现在突然觉得,我挺希望有人替我守着戏剧社的,哪怕一个也好,守着就够了,不奢望别的。”
李曦听得入迷,“老师,对不起,我只能尽我所能呆在这里,作为弟子本该继承老师的技艺并将一切发扬光大,很抱歉,我们都没做到,让您失望了。”刘月芬摆摆手,“不是你们的错,我自己都做不到,何况是你们。也许年轻时我们努力些,勤于思变,也许一切将会不一样吧。我们都只是这个时代中一个小小的存在,一个人竭尽努力,也许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也许许多人一起努力,一切可能又会不一样。我的曦儿长大了,我终于能放心的把这里交给你了。”李曦呜呜哭泣,上前拽住刘月芬的袖子,“老师,你说得好伤感,我舍不得你,我没亲人,我只有你了。”刘月芬拍拍她的手,“我要交代好一切才放心。放心,我哪儿也不去,我会一直陪你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