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青春期更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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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无知越冒险

南乔治亚岛坐落在距南极洲约1600公里的大西洋中。如果你曾于2007年12月16日拜访过此地,那么你可能见证过一只王企鹅生命中决定性的一刻,这只王企鹅名叫厄休拉。在这个周日,厄休拉离开了它的父母。它与一群嘎嘎尖叫着的和它有着一样外表的同伴,一起摇摇摆摆地走下沙滩,毫无预兆地跳入冰冷的水中,全速游离了它的家,一次也没有回头。

在这一刻之前,厄休拉还从未在距它出生之地90米以外的地方冒过险。它从来没有在海浪中嬉戏过,从来没有尝试过在外海中游泳,更是从来没有自己觅过食。直到此刻,它的每一餐都还是由父母准备的(父母部分消化和反刍后再直接喂进厄休拉张开的小嘴里)。

小时候的厄休拉是一只毛茸茸的小雏鸟,在父母的羽翼下获得温暖,能够经受住极寒与烈风的考验。1当可怖的肉食性贼鸥为了喂养自己的后代企图撕碎幼小的企鹅时,厄休拉在爸爸和妈妈的保护下得以存活。像其他的王企鹅一样,渐渐长大的厄休拉拥有了和父母之间的秘密语言,一种仅属于它们三个的独特叫声。对于王企鹅来说,父母会持续养育幼鸟一整年。在此期间,它们的小家庭是紧紧相连的三人组。爸爸和妈妈在照顾者、养家者和守护者的角色间进行平衡,共同照料它们的幼崽。

渐渐地,变化开始了。厄休拉慢慢褪去了雏鸟时期的褐色软毛。在它幼翅粗糙的斑块间,开始陆陆续续地长出了一些光泽饱满的黑白成羽。它起初短促尖利的青涩啾啾声也变成了深而低沉的嗡鸣。这种低沉的嗡鸣让企鹅们的领地听起来就像是庞大却没有指挥者的卡祖笛(一种管乐器)乐团演奏现场一样。

厄休拉的转变不只发生在身体上,它的行为也在骤然间不同以往。它变得极为好动,开始往更加远离父母的地方游走。白日里,它和其他正值青少年时期的企鹅凑成一团聊个没完。它的此般躁动有个特别的学名:迁徙焦虑(德语作zugunruhe)。2对于即将远离故土的鸟类和哺乳动物,甚至昆虫,都已有关于迁徙焦虑的研究。动物的迁徙焦虑通常伴随失眠,这是由引起唤醒的肾上腺素和诱发睡眠的褪黑素交替所引发的。倘若是一个人类个体,可能会使用“兴奋”“忧虑”“期待”这样的词语来描述迁徙焦虑的感受。

在12月16日这个特别的周日之前,厄休拉日益增长的游走冲动还会被每晚回到栖息地,在爸爸妈妈和其他同伴那里寻求安全的驱动力所抑制。但是今天,不再是这样了。厄休拉身着华丽、精美而崭新的“礼服”,在肾上腺素的驱使下兴奋不已,和它的同伴们彼此嗡鸣应和着,朝着海岛的边缘移动。这群正值青少年时期的企鹅们熙熙攘攘,你推我搡地行进,目视海洋,间或回头瞥向故乡。它们不再是雏鸟,也不是成鸟。海洋对它们来说就是一片广袤的未知世界,它们站在这个世界的入口,只短暂地停留了一阵。

就像初出茅庐的人们要在外面的世界立足一样,厄休拉面临着四重艰巨的考验:它要迅速学会自己觅食并找到安全的地方休憩,它要能跟得上所在企鹅群体的阶层变动,它要学会向潜在的配偶示爱并与之交流,它还要摆脱对父母的依赖,在浩瀚的海洋中独当一面。

但若厄休拉没能活下去,作为企鹅所经历的所有里程碑都将不复存在。第一重考验,便是要让自己处于安全的境地。若不能做到这一点,身为一只小动物,它的未来还没开始就要落下帷幕。厄休拉眼前的第一个挑战,便是要直面死亡与生存。

对于每年从南乔治亚岛四散而出的青少年企鹅来说,离家的第一天,毫不夸张地说,不是成功地游走,就是败北的沉没。同全世界其他正值青少年时期的动物一样,成年早期的企鹅既无丰富的经验,又无充分的准备。它们直到为时已晚之前都意识不到天敌的危险。即便它们察觉到了危险,也可能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应对。缺乏求生的技巧,又没有了父母的保护,青少年个体很容易被天敌盯上。它们即所谓的易捕获的猎物

易捕获的猎物

easy prey

猎物被捕食者感知为较为弱小的、更少受到保护的个体,因此不容易逃跑,是更好的攻击目标。

厄休拉在水中最初的经验,也是它同水下世界的初次遭遇,而水下世界是残暴的。在企鹅繁衍之地不远处的水下潜伏着的是它们的天敌豹形海豹,拥有着足以吞下一颗篮球的巨颚。3想象一下那些齿若猛虎的血盆大口,高速冲向企鹅仅有网球般大小的脑袋的情景,连接那些巨颚的是豹形海豹的食道。一餐之中,豹形海豹能吃下至少10只企鹅。豹形海豹是地球上最优秀的捕猎者之一,它们的肌肉重达半吨,在水中极具爆发力,非常擅长猎杀企鹅。豹形海豹能够以出色的准度逮住企鹅,在水面上下反复猛撞,从而剥下它们的羽毛,其骇人的剥毛方式可与日本刺身厨师的刀功相提并论。正如它们与猫科动物同样的名字所昭示的,豹形海豹是擅长伏击的猎手,它们隐藏自身,静候猎物上门。它们沿海岸线排布如水雷,藏身于冰岸边缘难被发觉之处。它们经常伪装成海中的漂浮物,随海浪静默地漂移,以便对放松警惕的猎物发动奇袭。离岛的青少年企鹅必须冲破豹形海豹的死亡威胁,游到对岸。如果它们不入海,便永远无法长大。可如果它们没能从豹形海豹和擅长豪夺的虎鲸群的威胁下逃出生天,余生的第一日,也将成为它们的末日。对于企鹅来说,顺利脱险是一项风险极大的考验,一招定输赢。

如果你曾于此地见证过这一关乎生死的瞬间,你就会注意到厄休拉和它的两个同伴都佩带着一件使之有别于其他同伴的小装备。这是用黑色胶布粘在它们背上的微型收发器,可以发送出此前从未收集过的,记录企鹅离家之后的去向以及它们往后几周所在地的信息。这些令人惊异的结果将会彻底重塑生物学家有关企鹅行为的知识体系。这项跨国调查由总部位于苏黎世的南极研究基金会的科学主任克莱门斯·皮茨(Klemens Pütz)主持,来自欧洲、阿根廷和马尔维纳斯群岛(Falkland Islands)多地的研究者参与。还有一部分研究基金来自生态旅游者的捐赠,作为回报,他们可以为接受无线电标记的鸟类进行命名。4

正是由此,我们得知厄休拉于2007年12月16日这个周日跃入了南极的海洋之中。厄休拉所携带的跟踪装置准确地追踪到了它摇摇摆摆走向沙滩,纵身入海的时刻。当季,皮茨团队在南乔治亚岛标记了8只企鹅,当天离开的是厄休拉与名叫“坦金尼”(Tankini)和“特劳德尔”(Traudel)的另外两只企鹅,它们是与成群的正值青少年时期的同伴们一起离岛的。

就像毕业典礼当晚的中学生一样,作为2007年的南乔治亚岛的“王企鹅毕业生”,厄休拉和它的同伴们身体已经发育成熟,做好了离家的准备。但也同那些人类中学生一样,它们还没有现实世界的成年人经历,在行为上仍不成熟。

骤尔,企鹅们潜身入海。弓背,扫蹼,厄休拉径直冲向了那片凶险遍布的空间。而它的父母,还有追踪它的生物学家们,所能做的唯有立于一旁,目送其游向远方。

生性脆弱

每年有数以千计正值青少年时期的王企鹅跃入捕猎者徘徊的水域,但得以生还的却并不多。5王企鹅的存活率在某些年份可以低至40%。尽管准确数据难以计算,不过其他年头还不至于这么残酷。不管怎么说,对于所有企鹅而言,最初入海的几天、几周,乃至几个月,都是极度危险的。

青少年时期和成年早期的动物在地球上的生活可以说是非常艰辛的,这一事实非常发人深省。相比于同类的成年个体,它们在自然界中更容易因跌落、溺水和饥饿而死亡。6由于经验不足,它们会被更加年长和强壮的同伴逼入险境,它们也更容易成为天敌捕猎的目标。

幸运的是,人类青少年在走出家门后没有像企鹅那么高的死亡率。7然而相比成年人,青少年也的确更易遭受外伤和死亡。在美国,从儿童期迈入成年期,死亡率上升了大约200%。8近乎半数的青少年死亡都是车祸、跌落、中毒和枪击等意外造成的。

青少年的驾驶速度比成年人更快,也更莽撞。9同35岁及以上的成年人相比,青少年的犯罪率更高,成为谋杀被害者的概率也在成年人的5倍以上。除了幼儿(可能将手指插入插座而发生危险)和从事电气相关行业的成年人,青少年的电击致死率是最高的。除了婴儿及5岁以下的儿童,15~24岁的青少年和年轻人的溺死率也是最高的。相比于其他人群,青少年更易有自杀倾向或遭受精神疾病和成瘾的痛苦。此外,他们因酗酒导致中毒和死亡的概率也远高于成年人。

虽然生存风险因社会阶层和地理位置差异而有所不同,但放眼全球,青少年个体占据了所有性传播疾病新发病例的一半。他们是最容易遭受性侵犯的群体。全球15~19岁女孩的首要死因一直是与妊娠有关的并发症。

青少年时期让人备受折磨,但构成危险与脆弱的生物基础也同样激发了创造力和激情。正如斯坦福大学的神经科学家和演化生物学家罗伯特·萨波斯基在其《行为》(Behave)一书中生动描述的那样:

处在青少年和成年早期的个体具有最丰富的可能性,可能杀人,或被人杀害;可能远离故土,或不复归返;可能开创崭新的艺术形式,或助力推翻孤王之专制;可能高呼种族净化、血洗村落,或予人玫瑰,献身有难之人;可能耽于所瘾,困于所溺,或逸于成俗,通婚异族;可能创见拔群,现物理学之变革,或趣味低下,沉沦风靡;可能折断头颈,只为消遣,或满心虔敬,将生命献予上帝;可能洗劫孱弱老妇,或信仰一切的历史都终汇于此刻,让这一刻成为最重要的时刻,最充满危险和希望的时刻,最需要他们参与进来并有所作为的时刻。10

从无知到警觉

当然,厄休拉尚不知晓它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即便它知道,或许年轻人的奇特思维也会令它相信自己会成为活下来的那个。不过事实上,所有的王企鹅在出发的那一刻都是对捕食者无知的。我们有意使用“无知”(naive)一词,并没有评判的意味。这是一个野生动物生物学术语,用以描述一种特定的发展状态:首次离家,没有经验,毫无防备。11

对捕食者无知

predator-naive

动物由于缺乏对潜在危险的认识和经验而处于高度易受伤害的状态。

对于青少年瞪羚来说,对捕食者无知即意味着不知道猎豹的气味怎样、移动方式如何。对于青少年鲑鱼来说,对捕食者无知意味着它们还不知道鳕鱼在夜里狩猎速度更慢,主要依赖气味和声音寻找猎物,而在白天视力良好,可以迅速猎食。青少年海獭在首次遭遇大白鲨时也是对捕食者无知的;而对于青少年旱獭,即使土狼就在近旁,它们还依然在洞外嬉闹,无所觉察。对于生活在西非的戴安娜长尾猴幼崽来说,对捕食者无知意味着它们还不具备辨别鹰、豹和蛇不同狩猎声响的能力,无法预测攻击将会来自上方、下方,抑或是树枝周围。

对捕食者无知,也是人类青少年进入一个陌生世界时的模样。他们辨识不出什么是危险,即使能够辨识出,也时常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这种经验的匮乏对人类青少年和年轻的企鹅是一样致命的。

一个“对于捕食者无知”的青少年去参加一个聚会,或是年轻的成年人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虽然不会真的有豹形海豹在等着他们,但可能面临的种种危险却同样足以致命:一辆突然转向的皮卡货车、一次酗酒后的霸凌、一段致人抑郁的经历、一个心狠手辣的罪犯,或是一杆子弹上膛的枪支。

有违直觉又极为可悲的是,被抛入最危险境地的恰恰是最脆弱和最不加防备的人。然而对于所有物种的青少年和刚成年的个体来说,还未完全成熟就要面对致命危险,这就是现实生活。对于一只破壳而出后还没见过父母就潜行入海的小海龟来说,对于一只被多代的庞大家族养育了20年的非洲象来说,都是如此。所有动物都终将失去父母的保护,需要凭自己的力量面对危险的世界。如果要生存下去,它们就不可能永远停留于对捕食者无知的状态,而必须变得对捕食者警觉起来。这就产生了一个悖论:要变得老练,就必须具有丰富的经验。换言之,要保证自身安全,就必须经历风险的考验。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如果父母离得太近,有些风险便不会出现,就更谈不上由此习得的经验了。

对于人类而言,这一悖论也正是令父母产生某种恐惧的原因。父母无法总是保护孩子免于危险,有时父母甚至不能提醒孩子保持警觉,好像在故意制造恐慌一样,但青少年在他们冒险的过程中似乎总会将不必要的危险加诸自己身上。无论是6年级的孩子和朋友在池塘的薄冰上蹦跳玩耍,还是中学生伪装成22岁的青年进入夜店,青少年经常有意让自己置身险境,令父母焦虑不安或带来骤发的痛苦。他们常常做出一些危险的行为,如莽撞驾驶、滥用药物、无保护性行为,而成年人对此根本无法理解。即使有些看起来没那么危险的行为,比如和朋友在森林里点燃篝火,或是悄悄坐上某人的摩托车,也会令父母困扰,深夜里惴惴不安。孩子察觉不到危险是一回事,明知有危险却视若无睹则是另一回事。有时令人发笑,有时令人愤懑,有时又令人痛苦不堪,青少年不只会偶然犯险,更是会将自己主动置于危险面前。

这种行为似乎难以解释,甚至有悖于生存本能。从演化视角来看,经受可能致死的风险简直毫无道理。可是这种有违常理的行为并不仅限于人类青少年。青少年时期的冒险行为在动物界也随处可见。12在青少年时期,成群的蝙蝠会主动挑衅其天敌猫头鹰,松鼠小队也会无所顾忌地在响尾蛇边上蹦蹦跳跳。尚未成年的狐猴会攀上最纤细的枝丫,青少年时期的野山羊会登上最为高耸的岩脊。远离父母的年轻成年瞪羚会在饥饿的猎豹边上漫步,青少年时期的海獭也会在大白鲨附近游来游去。

怎么理解这种令人困惑的行为?有一种方法是把它放在其他物种中进行对比。考察不同动物的生活史可能会解释这一“不合逻辑”的行为。事实上它帮助动物们活得更久,功能更盛,繁育了更多后代。说到冒险,即意味着首先当问:“其他动物也会在青少年时期冒险吗?”而后再问:“这一时期的冒险是怎么样对青少年有所助益的?”

演化生物学家将这种比较法视为对尼古拉斯·廷伯根著名“四问”的一种应用。荷兰动物行为学家廷伯根曾于1973年荣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他认为完全理解动物的行为不能只依靠解释其具体行为的发生机制和该行为出现的年龄。于他而言,跨物种地搜索该行为,进而判定其对生物体的意义,永远是举足轻重的一件事。对于人类而言,把青少年由于幼稚无知所招致的风险和他们主动寻求的风险区分开来是大有裨益的。如果能从这两种危险中成功存活下来,二者都能为未来提供保护性的助益。在第一部分的末尾,你会再次了解两者的差别。你会理解为何对于所有的物种而言,野蛮成长期都是如此危险。更重要的是,你会理解为何“冒险以获得安全”并非一个悖论。事实上,它正是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一切青少年和年轻动物成年的必备条件。

不过,在我们继续探讨安全自保这一主题之前,我们首先必须深入心灵与身体之间的古老联结之中,从领悟恐惧的本质开始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