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郑堂老无须多言
宋威的奏章送抵京师,旋即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王仙芝、黄巢起事半年来,率领草军接连攻占十数州郡,纵横千里,席卷中原,可方镇帅臣和州县主官无一人奏报朝廷。究其原因,一则是丢城失地罪责重大,即便朝廷奈何不了方镇官员,名声须是不好听,故而以不奏报不声张为宜。再则,草军占了州县城,吃了粮招了兵就挥师而去,像是刮了一阵风而已。弃城而逃的官员们待这一阵风过去,回来各就各位,原官旧职,毫发未损,何必要奏报朝廷自揭疮疤自寻麻烦?不要说让他们如实禀报自己弃城逃跑之事,即便是上司查问起来,此辈也会指天发誓说,绝无草军破城之事,或者说压根儿没有草军到过本地。所以,义军人马已近十万,横行已十数州,少年天子李儇和朝中大臣竟完全不知有这么回事。田令孜仍旧整日价逗引李儇游幸畋猎,或骑马骑驴击鞠打球,或斗鸡走狗赌鹅耍猴,再不就是观梨园乐舞,听教坊优伶唱曲,优哉游哉,不亦乐乎!
当宋威奏章呈至田令孜手中时,他大吃一惊:这个王仙芝是什么人,一下子哪来十万人马?莫不是宋威为了向朝廷要兵要钱要粮,故意夸大其词?可宋威是我安插在青州的死党,向来忠诚,他竟有这个胆子糊弄我田令孜吗?
田令孜本想把奏章压下来,可他也知兹事体大,不宜隐瞒。况且,即便告知了李儇,这个黄发天子还不是要听从阿父的摆布?
尽管田令孜向李儇奏报时故意轻描淡写,李儇还是吓得大惊失色,一迭连声问田令孜:“阿父,这、这是怎么回事?这可如何是好?”
田令孜笑了笑,安慰李儇道:“大家不必担心,王仙芝不过是个盐贩子,趁着濮州受了旱灾,煽惑鼓动一帮种田佬起哄闹事。朝廷派一支禁军,再命宋威带着牙兵一同进剿,用不了几天工夫,便会将草寇赶尽杀绝。”
李儇忙说:“既然如此,阿父就赶快派兵好了!”
田令孜又笑了笑,说:“派兵出征是朝廷大事。后天是新年元日,大家要驾临含元殿,受百官朝贺。到那时,再命大臣廷议平乱之事,也好让臣子们晓得大家是圣明之君。”
李儇连连点头:“谢谢阿父教导,一切听凭阿父处置。”
乾符三年元日,例行大朝会之日。
清晨四更正点,偌大的西京长安城笼罩在沉沉夜幕之下,市井百姓大多尚在睡梦之中,升道坊郑畋府内已是灯火通明。
郑畋洗漱梳头已毕,穿戴朝服纱帽,步出府门。当即有仆人牵马坠镫,请他上马。接着,一声锣响,威仪喝道,几名卫士扈从着郑畋,前往大明宫上朝。
长街之上一片幽暗,各坊坊门紧闭,路上不见一个行人。京城实行宵禁,已是多年定规。每日五更二点,以宫中鼓声为号,各条大街上官设街鼓闻声而动,由专职司鼓金吾卫士擂鼓三千声,城门、各坊和东西市门开启;日暮,擂鼓八百声,城门、坊门关闭,不许百姓出入城门或在街道走动。京城左右街使分掌街道巡查,其属下的金吾卫骑卒,分驻各城门和街道武侯铺,大城门百人,小城门二十人;大铺三十人,小铺五人。巡街骑卒在街鼓声中呼叫启门闭门,提醒市民防火防盗。官街鼓响过,城门关闭之后在街上走动者,称作“犯夜”。夜间骑卒巡查街道,遇有“犯夜”之人,即行拿问。
郑畋行至平康坊左街,见一彪人马迎面而来,却是左街使亲率佐官和骑卒巡查街道。今天是正月初一,元日正朔,例行大朝会之日,百官都要进宫拜贺新年,街使不敢大意,亲自带兵上街巡查。前朝宰相武元衡,就是在清晨上朝途中被刺身亡的。
郑畋来到大明宫建福门外的待漏院,刚刚下马,就有三两个先到的官员慌忙向郑畋行礼拜贺新年。百官陆续到来,纷纷互相恭贺新年,显得比平日喧闹了许多。
五更二点,大明宫鼓楼上的大鼓“咚咚”响起,宫门逐次开启。京城内数百面街鼓随即同时奏响,洪亮的鼓声在夜空中震荡,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让天地为之颤抖。
鼓声三千,戛然而止,入宫上朝的时刻到了。
郑畋等文官出待漏院,顺横街向东走,路经大明宫正门丹凤门,左右卫挟门队已于大门内外两侧站立。郑畋和文官们从丹凤门之东的望仙门入宫,门外左领军卫、门内左武卫挟门队在两侧分立,此谓之“立门仗”,宫内外诸门皆有排道侍卫带刀捉仗而立。郑畋诸人过了下马桥,步行至东朝堂,见御史中丞已率属官在东西朝堂之间肃然而立。
天色已然发亮,文武百官齐集。通事舍人按班点验一遍,内门缓缓开启。通事舍人在前导引,监察御史带领文武官员行至内门,监门校尉夹阶而立,开始“唱籍”。
文武官员分别再入一道内门,再由监门校尉“唱籍”传点一遍。文官到达东面的通乾门外,武官到达西侧观象门外,按班排序,而后分别进入通乾门、观象门,来到含元殿前广场。
含元殿是大明宫正殿,只有元日、冬至等大朝会之日,皇帝才驾临此殿,接受群臣拜贺。平日上朝称为常朝,一般在含元殿后面的宣政殿举行。
含元殿在三大内宫殿之中面积最大,建在长方形台基之上,台基顶端高出殿前广场四十多尺。台基东西两侧修筑有登殿坡道,坡道经七次折转方抵台基顶部的殿前平台,亦称露台。坡道由低至高,曲折盘旋,穿越三层台座,形似蛟龙甩尾,故名“龙尾道”。
太常博士皮日休虽为常朝官,却是初次参加元日大朝会。此刻,他列班于文官队伍后尾,随着前面的队伍缓缓走动,只见处处仪卫森严,确与常朝日不同,从宫门内外到殿庭,排满了禁军仪仗。
皮日休看着这许多仪仗,心中大不以为然:这十二卫禁军,也就摆摆样子充充门面罢了,要真是打仗,只怕都成了稻草人,派不上什么用场。如今灾荒连年,百姓涂炭,朝廷毫不怜恤,田令孜辈只晓得刮敛民脂,专权妄为,不知国运衰败已极,还在这里大肆显摆张扬,真是无可救药。
不知过了多久,程序繁复的大朝会礼仪终于结束,僖宗起身出殿,乘御舆入东厢而去。
文武官员按班退下,大朝会终告完结。
郑畋与王铎、卢携回到政事堂,各自端起一杯热茶啜着,忽有一名内谒者监前来宣谕:大家驾临宣政殿,请诸位堂老晋见。
王铎、卢携、郑畋来到宣政殿,见僖宗坐在御榻上,一副焦躁不安模样,田令孜若无其事坐在一旁。
宰相们一齐跪倒,重新向僖宗拜贺新年。
僖宗按捺不住,一摆手说道:“朕有大事与诸位堂老相商,坐下说话吧。”
郑畋心中疑云顿生:这少年君主平日不上朝,今日元日大朝会,已经折腾了半天,此刻召见我等,会有什么大事呢?
僖宗转向田令孜说道:“还是请阿父中尉说吧!”
田令孜慢条斯理拿出青州刺史、平卢节度使宋威的奏章,让王铎等人传看。
王铎、卢携、郑畋三人大为震惊。郑畋深知,内政不修,必然导致民乱。连年灾荒,赋税不减反增,百姓不堪重负,逃亡山林,相聚为盗,恰如遍地干柴一般,遇上星星之火,顷刻便成燎原之势。王仙芝盐帮起事半年,朝廷尚未闻知,转眼间竟有十万大军,横扫十数州,可见国事不堪到了何等地步!
卢携首先奏道:“王仙芝草寇,不过是一些盐贩、盗贼,乃乌合之众。草贼靠着劫掠州县粮仓,散发给饥民粮食以蛊惑人心,故而便有无赖之徒跟着起哄抢粮而已,哪里就会一下子冒出十万大军?臣以为,可命宋威率本镇人马征讨草贼,再诏命兖、徐等军镇助剿,定会将王仙芝盐帮草寇一举荡平!”
郑畋接着奏道:“陛下,草寇所谓十万之众,原不过是饥民百姓,遭遇灾荒,生计无着,才铤而走险,聚众起事。平贼根本之计,在于蠲免税赋,赈济灾民,召集流亡,奖励农耕。至于芸芸草贼,只要归顺朝廷,则可一概不予究治,为首者加以招抚,寇乱自可平息。”
田令孜不耐烦地打断郑畋:“此乃书生之见。造反是夷灭九族的大罪,此罪不治,何以正国法?反贼不除,天下岂能太平?!”
卢携忙道:“朝廷绝不能姑息养奸,遗祸天下。”
郑畋内心一阵火起:“关东连年遭旱灾、蝗灾,百姓未得抚恤,心生怨望,有人振臂一呼,便会群起响应。朝廷应尽快蠲免赋税,救济百姓,招抚草寇,使各安其业,此乃釜底抽薪之计。若不抚恤百姓,赈济灾民,反一再强征重敛,则无异于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又恰似抱薪救火、扬汤止沸,欲使祸乱平息而天下安定,岂可得乎?”
田令孜冷笑道:“关内外连年丰稔,何来灾荒?今日大朝会,各方镇州郡贺表皆称夏秋大熟,众朝集使亦奏称百姓安居乐业,郑堂老岂非充耳不闻?”
郑畋不由提高了声音:“方镇、州郡欺瞒朝廷,报喜而不报忧,此风糜烂,已非一日。若果如中尉所言,连年丰稔,国泰民安,则何来草贼十万大军?草贼又何以横行千里,荼毒十数州?”
僖宗有些着急了:“众卿不要争了,还是快些商讨平乱之事要紧!”
田令孜转向李儇,脸上又浮现了笑容:“请大家降敕,允准宋威所请,赐封宋威做诸道兵马招讨使,率本镇兵马并指挥扬州淮南军、许州忠武军、汴州宣武军、滑州义成军、郓州天平军五个军镇兵马,一同进剿草贼。”
卢携:“田军容所言极是。臣请圣上允准调拨三千禁军和五百甲骑,归宋威指挥,前往沂州协同剿除草寇。”
首相王铎不好再缄默,奏道:“臣启奏陛下,草寇不可不除,请陛下允准田中尉和卢堂老所请。至于郑堂老所言,也不无道理……”
田令孜摆摆手:“就这样吧。大家辛劳半日,该回宫歇息了。”
郑畋还欲再说,田令孜断然一挥手,道:“郑堂老无须多言,诸位退下去吧!”
王铎扯了扯郑畋衣襟,郑畋只得就此打住。
大年初七,皮日休和罗隐应邀来到升道坊郑府做客。
皮日休携来一坛老酒,算是新年贺礼。罗隐两手空空,但他并不以为意,依然谈笑风生。
郑畋一扫多日的苦闷,笑说:“新春佳节,诗友相聚,如同家宴,不必拘礼。小女久闻二位大名,今日有此机缘,就让她出来拜见二位吧。”
话音刚落,灵珠已袅袅婷婷进了客厅,向皮、罗二位深施一礼,道:“两位郎君新年好。”
皮日休、罗隐二人连忙还礼:“郑姑娘新年好!”
四人入座,互相敬酒贺年。三巡过后,四人随意聊天。
皮日休已然看出门道:灵珠姑娘对罗隐倾心爱慕,郑堂老有意为女择婿。皮日休有意促成这桩姻缘,便问道:“昭谏君近日可有新作?让我等先睹为快嘛!”
罗隐哈哈一笑,道:“贫生终日街头卖字糊口,何来诗兴,哪有新作呢?”
皮日休:“我却不信。”
罗隐又是一笑,道:“阁下有所不知,鄙人一幅字,如今也值千金哩!”
皮日休笑道:“昭谏何时得闲,给愚兄写几幅字,在下也好换些银子,聊补无米之炊,如何?”
罗隐:“博士如不嫌弃,鄙人这里还有一幅卖剩下的,请指教。”
罗隐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幅字来,徐徐展开,双手擎着。郑畋觉得眼前一亮,注目看去,却是一幅行书。其笔法师承“二王”,既深得右军之灵气,又兼具智永、陆柬之的端庄典雅,隽永俊秀,从容潇洒,还有李北海的生动倔强,笔力遒劲,气势夺人,真是难得的佳品!郑畋自己书艺精到,名播朝野,在翰林学士中亦属佼佼者,此刻对罗隐书法也不能不赞叹有加。
这边灵珠已经不由念出声来:
虽被风霜竞欲催,皎然颜色不低摧。
已疑素手能妆出,又似金钱未染来。
香散自宜飘渌酒,叶交仍得荫香苔。
寻思闭户中宵见,应认寒窗雪一堆。
皮日休赞道:“好诗!这首《咏白菊》,甚有新意,不可多得。”
郑畋道:“诗意不错。颈联两句各有一个‘香’字,后一‘香’字改为‘青’,可否?”
皮日休:“好。昭谏原意是说,青苔沾满了菊花的香气。”
灵珠笑道:“今儿个正月初七,正逢立春节气,不可无诗呀!”
皮日休:“昭谏诗思敏捷,就请效仿子建,七步为诗如何?”
罗隐:“看来在下只得献丑了。”随即起身,边踱步边吟道:
一二三四五六七,万木生芽是今日。
远天归雁拂云飞,近水游鱼迸冰出。
罗隐刚刚走出五步,一首七绝已成,众人齐声叫好。
郑畋含笑对皮日休说:“请博士书房叙话。”
皮日休心有灵犀,当即起身,随郑畋到书房去了。
灵珠和罗隐一时无语,片刻之后,灵珠温声问罗隐:“罗郎孤身寓京,饮食起居无人照料,有不少难处吧?”
红颜殷殷关爱,饱尝艰辛的罗隐怎能不动情?他心中酸楚无以言表,缓缓起身,踱至窗前,沉声吟道:
西上青云未有期,东归沧海一何迟。
酒阑梦觉不称意,花落月明空所思。
……
灵珠凝神听着,眼泪悄悄流了下来。
田令孜以僖宗名义,敕命杨复光任诸道兵马招讨副使兼监军使,即日前往沂州,监督宋威进剿草寇。
杨复光乃左神策军前中尉杨玄价义子,很有些谋略。他从左神策军挑选三千五百名禁军,跟随他前往沂州,多是杨玄价旧部,指挥调度起来会得心应手。
上元节一过,杨复光率军离京东进。这支神策军兵精粮足,一路顺利进兵,只用了十几日,便已抵达沂州西南古镇兰陵堡。杨复光传令就地屯扎,待与宋威及沂州刺史取得联络后再作计较。
宋威接到僖宗诏书,十分得意。成了指挥诸道方镇兵马的招讨使,可谓风光显要之职。更何况,朝廷还增兵助饷,宋威名利双收,自然比困守孤城被草军攻杀强百倍。
宋威庆幸老天眷顾,一连降下三场大雪,使王仙芝困于沂州城下,草军士卒冻饿交加,伤亡近半,其战力恐已损耗殆尽。宋威盘算着,待杨复光带领的神策军一到,与青州兵、沂州兵内外夹击,便可将王仙芝一举击败。此乃天大功劳,再加上有田令孜在朝中为自己运筹,说不定日后可一步登天,入阁拜相呢。
宋威立功心切,挥军疾速南下,不日进抵费县境内,遂在沂州以北排兵布阵,围堵草军。
恰在此时,宋威接到杨复光的文书,得知神策军已到兰陵,心中大喜。次日便亲自飞马驰往兰陵,面见杨复光。
杨复光虽是一个宦官,但他多年担任藩镇监军之职,参与运筹指挥打仗,颇有韬略,在众多宦官监军使中,可谓出类拔萃,在禁军和藩镇牙兵之中也甚有威望。他深知杨氏受田令孜忌惮和排挤,此次自己只有打下胜仗,方可获得僖宗信任和赏识,或能恢复杨氏家族在神策军和朝中的权势。因而他决心与宋威和丁练成通力合作,尽快击败草寇,以竟全功。
杨复光热情接待宋威,以招讨草军副使身份,曲意尊奉招讨使宋威。宋威心情舒畅,好不得意,主动提议青州兵与杨复光率领的神策军同心协力,南北夹击王仙芝,定要把困居沂州城下的草寇剿灭。杨复光对宋威大加称赞,并请教说,若是邀约沂州兵马杀出城来,三军同时出动,夹攻草寇,是否效果更佳?宋威投桃报李,连称妙计,对杨复光一番恭维。二人当即议定,派人潜入沂州城内,约定刺史丁练成,青州兵、神策军和城内守军三支人马于二月六日同时出动,三面围攻王仙芝草寇。
王仙芝草军困在沂州城下时近两月,连草根树皮都吃光了,马匹也所剩无几,士卒冻饿而死者十之二三,病弱不堪者近半。挨过年关,黄巢实在忍耐不下去,便向王仙芝提议,草军应转兵向南,攻占海州、沭阳、楚州,绝不可再株守此地,坐以待毙。
王仙芝沉吟道:“我何尝不想转兵就粮?只是一则大军围城两月,若撤围而去,就会前功尽弃,白白死伤许多弟兄。再则,眼下冰雪开始融化,道路泥泞,义军弟兄大多身体病弱,行军困难。还有,宋威青州兵近在费县,我等若拔营退兵,宋威来攻,沂州兵再出城夹击,我军就危险了。”
黄巢急道:“我军坐困城下,若青州兵和沂州兵内外夹攻,草军腹背受敌,岂不是等着挨打?那样不是更危险吗?”
王仙芝半晌不语,长叹一口气,说:“为今之计,是否与宋威讲和为好?”
黄巢一惊:“讲和?如何讲和?”
王仙芝道:“咱们有十万大军,宋威不过几千人马,打起来他能捞到什么便宜?我等与他讲和,双方可互不侵犯,井水不犯河水。”
黄巢摇头:“宋威此人野心勃勃,眼下做了招讨使,更加不可一世。与他讲和,恐非易事。”
王仙芝却说:“碰碰运气,试试看嘛。”
黄巢怏怏回到驻地,已然决定不再困守此地,遂命黄邺率本部人马作先锋,向南攻占东海县,筹集粮草,以解燃眉之急。
宋威收到王仙芝的求和信,哈哈大笑,当即写了回书,邀约王仙芝三日后即正月十七日在费县与沂州之间的义堂镇见面。
王仙芝大喜过望,与将领们议定,由尚君长前往义堂镇与宋威会面讲和,柳彦璋率领本部人马扈从尚君长以策安全。
正月十六日,宋威命所部人马五更用饭,平明出动,从沂州北面突袭草军,并约定杨复光率领人马从西、南两面包抄草军。
午后时分,宋威牙兵与杨复光人马均进至沂州城外,与草军营寨相距仅三里之遥。两军埋锅造饭,炊烟四起。
王仙芝站在高处望去,心中不免惊疑:宋威约定明日和谈,为何今日突然进兵抄我后路?即刻命尚君长带一队士卒前去官军营地询问究竟。
尚君长来到官军营门外,见守门士卒皆身着禁军服装,询问得知是杨复光带领的神策军人马,不禁大吃一惊:神策军何时来到沂州了?
杨复光却和颜悦色,只说,圣上有诏,只要草军肯归顺朝廷,王仙芝和将领们都可以做官,士卒发给路费遣散回家。
尚君长回营向王仙芝禀报,王仙芝欣喜异常,如此一来,不但可解除草军眼前危机,而且将领们都有官可做,也算是有了一个好归宿。他当即决定亲自与杨复光会谈讲和。
喜悦还未平复,突然曹师雄派人来报:宋威率军从背后进攻北门外草军营寨。王仙芝及众人惊疑不定:这是怎么回事?
自汉代以来,青州兵便以能征善战闻名天下。此番进剿王仙芝草军,宋威向将士们许诺,剿灭草寇后,每个士卒犒赏三千钱。青州兵士气大涨,气势汹汹杀进曹师雄草军营地,如同狼群扑进羊圈,草军几无还手之力。
常言道:兵败如山倒。草军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一时间阵不成阵,伍不成伍,沂州城以北草军营地一并崩溃。曹师雄拼力死战,然而,一把刀抵挡不了潮水般涌来的青州兵,他只得随着溃兵向城西败退。
宋威率兵追到沂州城西,正遇毕师铎抡一把大刀来迎。一名副将敌住毕师铎,宋威赶忙退后避开。
毕师铎大吼一声,抡刀砍去,副将当即坠马身亡。
此时,曹师雄也回马舞刀杀来,二人合力冲杀,青州兵登时倒下一片,阵脚大乱。
沂州刺史丁练成站在城头瞭望,看见城外杀成一团,知是宋威带兵杀到,便大开西门,直向草军杀来。
草军腹背受敌,抵抗不过,纷纷溃退。
杨复光见青州兵与草军杀得天昏地暗,不好再观望下去,便率领神策军人马向草军杀来。
禁军骑兵加入战阵,本已溃败的草军雪上加霜,一时死伤累累,降者无数。
王仙芝、尚君长无计可施,只得向西溃逃。
李重霸率本都人马在沂州城东门外扎营,此刻被青州兵和沂州兵包围,士卒死伤殆尽。李重霸手执一柄八十斤铁棍,舞得呼呼生风,所到之处,青州兵纷纷倒地。李重霸杀开一条血路,徒步追赶王仙芝中军。
待李重霸杀至城西北,宋威见他身躯魁梧,肤黑如铁,浓眉豹眼,威风凛凛,以为他就是王仙芝,在马上大叫起来:“活捉王仙芝!不要让王仙芝跑了!”
李重霸只身陷入重围,毫无惧色。他正杀得性起,听到宋威喊叫,灵机一动,嘶吼般大喊:“爷爷我就是王仙芝!不怕死的快来吃我一棍!”
宋威一听,大叫:“他就是王仙芝,快捉活的,有重赏!”
青州兵闻言,将李重霸层层围住,但谁也不敢狠下杀手。李重霸抡开铁棍,四面横扫,眨眼工夫撂倒十几名青州兵。青州兵见李重霸如同杀人魔王,个个心胆俱裂,纷纷后退。
宋威不由大怒,命一名镇将和两名副将一起上阵,来战李重霸。
三将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大有泰山压顶之势。李重霸瞅准时机,一棍砸断副将坐骑的一条马腿,副将被摔下马来。李重霸猛然跃前一步,抡起铁棍,照准副将夯了下去。可怜那副将脑袋稀里哗啦开了花,红红白白的浆水四射迸飞,身子成了一堆肉泥。李重霸抽棍正要回身,却被镇将的长矛刺中大腿,另一副将趁机举刀来砍。李重霸拼尽全力将手中铁棍甩出,正中副将头颅,只听“砰”的一声,那副将头颅粉碎开来,脑浆星星点点飞溅出去一丈多远。镇将乘机用长矛奋力向李重霸后背刺来,矛尖猛然贯通前胸,李重霸大叫一声,倒地身亡。
镇将把李重霸头颅割下来,呈给宋威。宋威命人装入木匣,好生保存,准备传首京师,向朝廷报捷请功。
在李重霸厮杀之时,王仙芝、尚君长等人飞马逃出二十里外。毕竟青州兵和禁军人马不多,百余里战场还有不少逃命的空隙。
王仙芝等人向西辗转奔跑一夜,到达上峪、石井一带山中,方停下来歇息。
随同王仙芝一起逃出来的只有三百多人,之后,被打散的将士慢慢聚拢过来,渐渐达到三千、五千,后来渐渐聚集起一万多人马,王仙芝这才慢慢打起了精神。
驻扎在沂州城南的黄巢并未受到重兵攻击。城南属杨复光进攻方向,神策军参战较晚,且注意力集中在围攻城西草军大营。趁官军向西追击溃逃草军,黄巢令本部人马急速向东海县撤退,前去与黄邺会合。
黄巢带领人马到达沂河岸边,却没有一只渡船。黄巢身先士卒,跳入冰冷的河水之中,奋力游了过去,将士们跟着纷纷下水泅渡。
过了沂河,就摆脱了官军的围堵。
黄巢的二弟黄邺刚刚攻占东海县城,正在装运官仓粮食,准备运往沂州,不料黄巢突然率部来到东海县。两部会合,将士们颇为欢喜,一则甩开了官军追剿,二则有了粮食,终于不再挨饿了。
黄巢心中却很沉重:草军这次败得太惨,损失太大了。
宋威以为杀了王仙芝,且斩俘草军士卒二万余众,残余草寇四散溃逃,自己已经大功告成。他急忙亲书表章,向朝廷奏报大捷,并派出专使将李重霸头颅当作王仙芝首级送往京师。为独占大功,宋威请朝廷召回五个方镇正在发往沂州的兵马,并请杨复光班师回京,他自己率领本镇牙兵凯旋。
僖宗和田令孜接到宋威捷报,直如喜从天降。朝中大臣王铎、卢携等,也纷纷上表向僖宗称贺。僖宗依照宋威所请,颁诏命驰援沂州的五镇兵马撤回本镇。还准备待王仙芝首级送抵京师后,登上承天门,举行隆重的献俘仪式,以昭示天下,宣告太平。
得知王仙芝、尚君长等草军残部已转入兖州东南凤凰山中隐蔽下来,黄巢心中的一块石头方才落地。为重振草军,他决计攻打下邳县城。一来黄部一万多人马,在沂州之战中损失较少,还有战斗力;二来一个小小的东海县城,没有多少粮草可供消耗,义军必须不断地攻占州县,以便就粮;三是攻占下邳县城,可以鼓舞草军将士,尽快恢复士气,重整人马,东山再起。
下邳县令刚刚得到宋威沂州大捷的消息,说是王仙芝被阵斩,数万草军已经覆灭,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进了肚子里。哪料到黄巢人马似神兵天降,突然包围下邳县城。县令吓得魂飞魄散,赶快打开城门,出城迎降。
黄巢在下邳休整部伍,征集士卒,短短几日,人马又增三千有余,还筹下了十多万斤粮食。数日之后黄巢便率领人马前往凤凰山,与王仙芝会合。
下一步草军该何去何从,是王仙芝和黄巢不得不解决的问题。沂州战后,各方镇兵马奉诏撤回,徐州、宋州官军已回归本镇,亦有藩镇牙兵尚在归途之中。此外,朝廷为保运河畅通,又在宋州增兵驻守,数目不明。显然草军不宜向这些地方进兵。商议之后,王仙芝等人决定向西南用兵,进入中原,攻占郑州、许州、汝州等地。如此,向西可威逼东都洛阳、潼关,震慑关中和西京;向南则可进军唐、邓、襄、郢诸州,占据江汉形胜之地、鱼米之乡。
在进兵中原之前,草军先回师曹州,一来回到老家稍作休整,二来补充兵员,筹集粮草,做好进军准备。
曹州县衙,从黄集探亲返回的黄巢有些疲累,胡乱吃了些汤饼,便早早睡下了。
深夜时分,卫士突然叫醒黄巢,禀报说,宋州砀山人朱温来访,且自称是将军的朋友。黄巢疑惑片刻,想起了萧县刘家庄的朱小三。当年,黄巢带领盐帮贩运海盐,途中曾多次在刘家庄客店投宿。朱小三常常在客店玩耍,帮里弟兄都喜欢逗他玩,争着让朱小三喊“干爹”。这朱小三的大号,便是朱温。
正思量间,两位年轻人走进门来。黄巢上前拉住个子矮小的那位,亲热地喊:“朱三,你小子怎么来了?”
却听朱温说道:“我把刘崇那老东西给宰了!”
原来,这朱温是宋州砀山县午沟里人。父亲去世后,遭遇灾荒之年,母亲王氏就带了他们弟兄三人逃荒到萧县刘家庄。哥哥朱全昱、朱存给庄主刘崇做长工,母亲给刘家当仆人。
朱温此时年方十一二岁,因排行老小,娇惯成性,终日里游荡戏耍,偷梨摸瓜,斗殴打架,闹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得安生。一日,他去给庄主刘崇放羊,在野地里睡了半天,丢掉七八只羊。刘崇大怒,抄起木棍劈头盖脸将他痛打一顿,逼迫朱母王氏赔偿损失,朱母苦苦哀求宽恕,刘崇故作不答应,朱母只得跪地求情。刘崇乘机上前抱起王氏,摁在床榻上。
刘崇得手后,便时常寻机玩弄王氏发泄淫欲。刘家上下人等,包括丫鬟仆妇、雇工伙计,人人皆知内情。刘崇的妻妾辱骂朱母王氏是淫妇,邻里们见到朱三,总是取笑他,说他应该认刘崇为后爹。朱三年纪虽幼,但已晓得这是异常耻辱见不得人之事,心里深深埋下了屈辱和仇恨的种子。
朱温长到十七岁,已经是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依然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和母亲借住在刘崇家的一间破屋里。这日午间,朱温母亲正做午饭,刘崇又来找她泄欲。
朱温在外游荡半日,肚子饿了,跑回家来要吃饭,恰巧撞上刘崇把母亲衣服扒光。朱温羞愤交加,血气上涌,拿起一根扁担,照准刘崇脑袋夯了下去。只听“扑哧”一声闷响,刘崇头颅开花,脑浆迸流,顿时丧命。
惹出了人命,朱温和二哥朱存慌忙之中逃回了家乡砀山县午沟里。但静下心来一想,午沟里最不安全,官府一定会来这里追捕缉拿。逃往何处是好呢?二人正在犯难,村子里忽然传来黄巢在曹州起事的消息,弟兄二人便直奔曹州投靠黄巢,不想黄巢和王仙芝已带领草军南下亳州、颍州。朱温、朱存追随在草军之后,兜了一个大圈子,待他们追到沂州的时候,草军却溃败四散了。
正在朱温弟兄陷入绝境之时,忽然听到黄巢率领人马攻占下邳的消息。二人转悲为喜,急忙赶往下邳,哪料黄巢义军又刚刚离开此地。朱温、朱存费尽周折,追踪黄巢到凤凰山,又追到曹州,终于找到黄巢。
朱温向黄巢跪下来,恳求道:“黄叔叔,你就收留我们兄弟二人吧,俺实在没有活路了!”
黄巢一把拉起朱温,拍着他的肩膀说:“朱小三,从今日起,你们兄弟二人就跟着我黄某吧!”
朱温又跪下来,信誓旦旦地说:“谢过黄叔叔!你是俺的救命恩人,朱小三一辈子不忘你的大恩大德!俺兄弟二人给你当牛做马,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决不变心!”
黄巢再次把他拉起来,说:“你小子好好干,将来说不定会当个都将呢!”
王仙芝、黄巢草军在曹州休整,不断有沂州战败溃散的士卒归来,再加上新近征召入伍的青壮年,草军竟又聚拢起四五万人马。
准备停当,王仙芝、黄巢率军杀向中原大地。
草军一举攻克封丘县,第二天分别占领阳武、中牟县城。接着,草军又连续攻克尉氏、新郑、长葛三县。这些地方的官吏原以为王仙芝沂州战败被杀,草军已被剿灭,哪承想一夜之间数万草军如同从天而降,县城区区百十名守卒,哪里敢抗拒数万大军?官吏戍卒非逃即降。草军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又接连攻占阳翟、郏城二县。十日之内,草军连破八座县城,陈兵汝州城下。
汝州地处许昌通往东都洛阳要道之上,乃兵家必争之地。
一场血战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