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长舒罗袖不成舞
黄巢人马浩浩荡荡从岭南北上,朝廷惊慌起来。“内四贵”只知弄权受贿,遇到用兵打仗杀伐决断的军国大事,便一个个缄口不语了。卢携和郑畋已被贬官离京,首相王铎再也无法装聋作哑。
王铎心想,自己虽名义上位居首相,但有“内四贵”尤其是田令孜在朝中专权跋扈,我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为今之计,不如外任军镇节度使,既能保有宰相阶级,又可手握一方军政大权,总比在朝中受田令孜辈窝囊气强。
盘算已定,王铎便入宫觐见僖宗,说是自己身受国恩,荣膺相职,应当以死报国,为陛下分忧。如今草寇猖獗,荼毒天下,微臣愿请缨杀敌,亲赴阵前,为国效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僖宗闻言,大喜过望,当即制命王铎晋位侍中,爵封晋国公,守司徒、同平章事,兼江陵府尹、荆南节度使,充诸道兵马都统,节制天下兵马进剿黄巢贼寇。
王铎开始大张旗鼓招募士卒,选调将领,修缮兵甲,筹集粮饷,很是忙活了一阵子。他提名选调名将李晟之孙李系为佐将,充任诸道兵马副都统,命李系率领五万精兵,先行前往湖南潭州,授权其一并指挥潭州当地五万土兵,堵截沿湘水北上的黄巢义军。
王铎终于定下了到江陵履职的日期。他舍不得离开那些姬妾,尤其离不开家中蓄养的一干乐伎,便让小妾李氏、罗氏留下来陪伴夫人杜氏,自己则携带两个年轻小妾白氏和胡氏随行。府中众多歌舞乐伎,也争相跟随王铎前往江陵。
从京城长安到江陵,有三条道路可走。第一条,从京城经蓝田至商州,再从商州乘船顺丹水、汉水南下,到鄂州溯长江西上,即可抵达江陵。第二条是陆路,从长安至蓝田,走七百里山道至内乡县,再经邓州至襄州,从襄州经荆门抵江陵。第三条,全程水路,从长安乘船,顺渭水入黄河,转入汴水,经泗州,入淮水,到楚州转入邗沟,从瓜洲渡溯长江西上江陵。
王铎视第一条路径为畏途。从蓝田到商州,要翻山越岭不说,更要命的是从商州至襄州,丹水河道曲折,水面狭窄,急流险滩,礁石密布,行舟触礁船毁人亡之事屡屡发生。再者,丹水只能行小船,王铎一行随从和侍卫将士甚多,所带物品应有尽有,其又高又大的三层楼船无法通行。而第二条路又多山路,王铎和一班随行姬妾,歌伎舞女,如何受得了数千里车马颠簸劳顿。相较之下,王铎当然选择全程走水路,乘坐楼船,优哉游哉即可平安抵达江陵。
且说王铎所乘的三层楼船,高达六丈,宏阔敞亮,富丽堂皇。船内设有政事厅、客厅、餐厅、歌舞厅,还有王铎和众多姬妾卧房、侍从官和卫士住室、舞歌乐伎宿舍,其余仓房、药房、厨房等一应俱全。楼船上另有艄公、水手、号角手、厨师、医者、仆婢等八十余人,加上随从官吏,男女老幼统共三百余众。
王铎的船队中有导航船、前卫船、联络船、随从幕僚船、粮船、医药船、财货船、后卫船等,单是护卫兵船就有二十艘之多。数十艘舟船一字排开,浩浩荡荡迤逦而行,前后相望十里之遥。
这条水路,以黄河三门砥柱一处最为艰险难行。黄河在晋陕峡谷中奔腾南下,至潼关北转向东流,在陕州遭遇三门山。河道中兀然矗立起两座山峰,与两岸山崖构成三道水门,河水汹涌激荡,怒吼着争相夺门而出,轰轰然如同万马奔腾战鼓雷鸣,数里之外即可听到轰响之声。
唐高宗显庆元年,朝廷调拨六千士卒,由将作大匠杨务廉主持,在三门山河道两侧峭壁上开凿栈道,供纤夫挽舟而行。官府在此派驻数百名纤夫。逆水行舟时,纤夫背纤拉船,顺水行舟时则在船后拽拉纤绳,以免船只被河水冲翻。由于河道异常狭窄,水流湍急,冲力巨大,纤夫们与河水拼命角力时,纤绳往往被挣断,时有纤夫坠河身亡。
唐玄宗开元年间,朝廷疏浚漕运河道,在黄河沿岸增设河阴仓、伯崖仓,又在三门东西两侧修建集津仓和盐仓,江、淮、汴、河漕运之舟分段转运物资。如此一来,效益倍增。陕郡太守李齐物征用民夫,在河道南岸三门山开凿出一条十八里长陆运通道,船客可下船经此通道绕过三门砥柱,而后再登船前行;江淮漕运货物卸入三门东侧集津仓,经南岸陆运通道转运至三门西侧盐仓,便避开了三门砥柱之险。
江淮、运河漕运船队,以十船为一纲,称为纲船。纲船经邗沟、淮水、汴水抵达河口即汴口后,货物卸入河阴仓,换装黄河船,运至洛口仓,再换装洛水船,即可运至东都洛阳。此即所谓“江南之舟不入黄河,黄河之舟不入洛水”。
王铎船队到达陕州黄河三门山前,王铎及其眷属、随从在盐仓码头下船,上岸经陆路通道绕行,越过三门,在集津仓码头重新登船,继续顺流东下。不过,王铎乘坐的三层楼船只能滞留在三门西侧盐仓码头。王铎一行到了河口,转入汴河,便又乘上汴水楼船和画舫、彩船,楼船却是愈加高大宏敞,富丽堂皇。
驶入汴水之后,水流平缓了许多,行船十分安全。王铎神清气爽,心情豁然开朗,便唤来一众歌舞乐伎,在楼船舞厅中轻歌曼舞,其乐融融。
船队沿汴水、淮水、邗沟转入长江,一路之上,楼船载酒,歌舞不休。船队行至每一州县码头,当地官员都要携带官印拜迎于道旁。风景名胜之地,王铎下船游览时,排开全套仪仗,天子所赐双旌双节在前,后面竖起八面大旗,声势赫赫,威风凛凛。侍卫前导开路,金钲鼓角齐鸣,王铎和姬妾乘轺车,幕僚从官骑马,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州县遵制在大街上搭建节楼,张灯结彩,鼓角相迎。郡守县令必摆设盛大接风酒宴,山珍海味,无所不有。待王铎离去时,州县官员还要礼送出境,奉献珍贵礼品和当地特产,多多益善。
如此这般,王铎一行周游数千里,所到之处,山摇地动,一呼百应,着实风光无限。
船行三月,王铎和随从们终于抵达江陵。
黄巢义军北进中原,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由广州溯溱水北上,然后走玄宗朝修筑的大庾岭新道,入赣江转长江,抵达扬州,即可进兵淮南和中原。然而,如今高骈及其精锐官军盘踞在长江下游,像一只拦路虎蹲在那里。义军不愿与高骈纠缠,便选择第二条路,从广州西上,溯郁水(西江)至梧州,转入桂江,经桂州灵渠入湘江,北上抵江陵,再经襄州、邓州进兵中原。
从广州至江陵辗转三千里,全是水路,林言水军担负起输送将士和粮草的重任。六百多只大小舟船,在江面上一字排开,首尾相距四五十里之遥。而且船队一次只能运送万余将士。每日舟船逆水开行百里之后,士卒下船,舟船返回再接运下一拨将士。船只日夜不停往返,艄公和水手极其辛苦,只能在空船顺水而下时轮番休息一下。林言和奴娘不分昼夜往来穿梭忙碌,眼睛熬得通红,不得片刻空闲,总算将义军六万将士全部运抵桂州。
按照桂江运兵速度,即使中途没有战事,全军抵达江陵至少也要两个月,耗时太久。眼下造船来不及,征用民船呢,桂江上大多是一些打鱼小船,派不上多大用场,如何能让六万将士同时乘船北上?
闵十八想出了妙法:捆扎竹筏。此地毛竹甚多,又很便宜。多购买些毛竹,各部将士动手捆扎大竹筏。每个竹筏可乘坐百人,只要扎成三百只竹筏,加上原有船只,便可满足大军使用,又快又省钱。
人马全部行动起来,不几天工夫,便扎成了三百多只大竹筏。
大军乘坐竹筏和舟船,绵延百里,浩浩荡荡顺流而下,
义军进入湖南,荆楚大地为之震动。饥民、流民纷纷加入队伍,数日之间,义军增添新兵一万多人。
湘水沿岸州县,文武官员被义军浩大声势震慑,许多州县官吏还没看到义军一兵一卒,便已逃得无影无踪。州县守军将士见当官的都跑光了,谁还愿意死守,便也一哄而散。
黄巢义军未动刀兵,先后占领永州、衡州,疾速向湖南首府潭州开进。
湖南观察使李系驻节潭州,麾下有五万将士,加上湖南当地五万土兵,号称十万大军。李系是中唐名将西平王李晟之孙,自诩通晓兵法,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俨然一派大将风度。
李系原任兖州节度使,王铎慕其盛名,向僖宗指名要他做了诸道兵马副都统兼湖南观察使。王铎将最精锐的五万精兵交给李系,命他镇守潭州冲要之地,堵截黄巢,阻止义军沿湘水北上,屏藩江汉和中原腹地。
义军占领永州、衡州之后,当地青壮百姓不断地投奔义军,义军兵力急速扩充至十万之众,号称二十万人马,沿湘水大举北上。千余只木船、竹筏在湘水上排成一条长龙,后卫队伍尚未离开衡州,先锋人马已抵潭州城下。
李系被义军排山倒海般的声势吓破了胆,再加上从永州、衡州逃过来的官员和将士夸大其词,喧嚷义军如何兵马众多,甚而哄传义军有三十万人马,吓得李系寝食难安,如坐针毡。
黄巢不待义军人马到齐,便下令攻打潭州城。
尚让督率义军,用大弩机和抛石机向潭州南门和城楼发射箭支、石块,杀伤许多守军。接着,弩机营抛射火焰箭和火药包,城门和城楼很快着火燃烧起来。潭州守军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地土军先炸了营,边逃边喊叫:“黄巢来啦,黄巢有火箭,厉害得很呀!快跑哇,跑得慢了就没命啦!”
土军人心恐慌溃营四散,禁军将士也纷纷逃命。
义军攻城伊始,李系便惶恐地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南门溃逃回来的将士禀报李系,说义军抛石机和火焰箭如何厉害,李系更加惊慌,唯恐被义军活捉,便在百余名亲兵护卫下,夜半时分潜出城北门,仓皇而逃。
尚让、孟楷、朱温率领所部义军,从南门杀进潭州城。因李系已经逃走,城内各处守军失去指挥,先后放下兵器投降,偶有顽抗者,皆被义军杀死。
黄巢义军攻占潭州,俘获官军和土兵近八万人,此乃义军从广州北上以来第一个大胜仗。自此而后,义军声势更加浩大,天下为之震动。
义军将俘虏编入队伍,加上新兵,人马增至二十万众,沿湘水继续北上,兵锋直指荆湖重镇江陵。
前年,王仙芝在黄梅战败身死,部将刘汉宏和五六名士卒逃进山中隐藏起来。后来,曾元裕和张自勉官军北撤,去堵截黄巢义军,刘汉宏渐渐搜罗起三百多名溃散草军士卒,在大别山里流徙转战。他们不时攻占一两个集镇,补充一些粮饷。遇有州县官军前来围剿,他们往往会损失一些人马,被迫逃往别处。有时筹集不到粮食,弟兄们就得忍饥挨饿。日子久了,士气低落,弟兄们觉得没有奔头,人心日益涣散。
刘汉宏觉得这样下去会散伙,心里很是着急,忽然听到一个消息:当朝首相王铎出任江陵节度使、诸道兵马都统。刘汉宏记得,王铎、王镣兄弟曾力主招安草军,便琢磨着前去归降王铎,或许是一条出路呢。
刘汉宏向弟兄们说出此番主意,大伙虽不甚情愿,却又想不出别的出路,于是也就勉强依从了。
刘汉宏带领弟兄们来到郢州东北大洪山中,扎下营寨,派人前往江陵,向王铎送去请求招安的书信。
王铎见草军有人前来投诚,心中别提多高兴。他想,这必是自己威名所致,不能不说是一个好兆头。王铎亲笔给刘汉宏回信,说竭诚欢迎他归顺朝廷,定会保举他坐上高官之位。
刘汉宏接到王铎回书,当即率领弟兄们奔赴江陵。王铎果然信守诺言,保举刘汉宏做了江陵副将。刘汉宏心满意足,遂尽心竭力为王铎防守江陵。
王铎一到江陵便收降了刘汉宏,好不惬意,整日与僚属宴饮,让乐伎们歌舞不休。如今他远离京城和夫人杜氏,没有了田令孜的颐指气使,听不见妒妇杜氏河东狮吼,便天天与一干花枝招展的歌伎舞女花天酒地,缠绵厮混,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至于黄巢流寇嘛,固然可恨可怕,可眼下他们远在岭南,即便要北犯,前面有李系十万大军挡着,料也无妨!
这日王铎正如痴如醉观赏新近排演的歌舞,掌书记忽然送来李系急递文书,说是黄巢率领二十万大军从桂州北上,正在向湖南进兵。他大惊之下,再也无心听兰兰唱歌,打起精神来到府衙二堂,署理多日未曾过问的公事。
王铎一边翻看公文,一边唉声叹气。
行军司马胡舒问道:“使相为何闷闷不乐?”
王铎摇摇头说:“李系报说黄巢要北进湖湘,老夫日夜琢磨这等烦恼之事,心神如何能够安定?”
胡舒打趣道:“在下有一个主意,不知相公以为如何?”
王铎:“你有何良策,快说来听听!”
胡舒故作正经道:“不如干脆投降黄巢。”
胡舒说罢,昂头哈哈大笑。
王铎先是怔了一下,跟着也大笑起来。
接到李系在潭州全军覆没的急递文书,王铎方知黄巢三十万大军已北进洞庭湖。他如同五雷轰顶,一下子瘫倒在地。
王铎身为诸道兵马都统,相当于后世的总司令,实则从未经过战阵,既说不上兵法谋略,更缺乏胆略。他心中一边打鼓,一边盘算:当今天下名将李系率有十万大军,尚被黄巢一举击败,眼下江陵城中不足一万人马,岂能阻挡黄巢三十万大军?一旦黄巢兵临江陵,四面围困,自己堂堂一个当朝首相、兵马都统,岂不是只有束手就擒被黄巢活捉的份儿了?果若如此,不惟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身家性命亦恐难保,后果实实不堪设想!
王铎越琢磨越觉可怕,不由联想起行军司马胡舒开的玩笑:“不如投降黄巢!”当然,这般叛逆朝廷辱没祖宗之事,非我王铎能为。然则,还有何良方既能逃过眼前劫难,而又不致落下骂名呢?
王铎即刻召来心腹幕僚胡舒,问他可有万全之策。胡舒思索片刻,小眼一眯,笑眯眯地说:“三十六计,走为上。”
王铎疑惑地问:“走?那江陵城呢?丢了江陵如何使得?”
胡舒依然笑眯眯的:“相公以与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会商围剿黄巢军事为名,先到襄州去避一避。眼下须先找一个替死鬼守江陵,那么,丢了城池就是他的事了!”
王铎豁然开朗,频频点头。
次日,王铎召来刘汉宏,郑重说道:“近日有消息说,黄巢草寇正北犯岳州。本官要去襄州与刘巨容会商围剿黄巢之事,而后杀回江陵,一举剿灭流寇。刘将军,你武艺超群,久经战阵,老夫命你坚守江陵,确保城池万无一失,也好为朝廷建立不世之功。刘将军,相信你定能不负重托喽。”
刘汉宏一眼便看穿王铎临阵脱逃的诡计,他拍着胸脯放出豪言:“请相公放心,刘某不才,敢保江陵万无一失。黄巢果若来犯江陵,定叫他有来无回,死无葬身之地!”
王铎伸出大拇指道:“好!刘将军果然英雄盖世,堪比当年郭汾阳!”
王铎交付刘汉宏五千人马守城,他自带三千兵马,连同一群姬妾、歌舞乐伎以及心腹幕僚,直奔襄州而去。
王铎刚刚离开江陵,刘汉宏便策动五千将士同时出动,将江陵城内钱粮绸缎金银珠宝等官私财物抢劫一空,而后四处放火,高声大叫:“黄巢来啦!快跑呀!”
百姓不明就里,见守城官军惊慌逃命,便争相逃出城去,躲进山林湖泊之中。
时值严冬,天降大雪,寒气逼人。百姓饥寒交迫,冻死沟渠,僵尸横卧,惨不忍睹。
黄巢大军北进途中,每日都有许多百姓加入义军队伍。到达岳州时,义军已经拥有三十万人马,号称五十万大军,从洞庭湖溯长江西进江陵。
义军未遇任何抵抗,顺利占了江陵。
黄巢巡视江陵街巷,见大火之后,只剩下一片废墟,几乎连一间完好的房子也找不见。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义军将士在岭南本就没有棉衣,皆着单衣单裤,此时一个个被冻得身子发颤,脸色发青。再加上找不到粮食,义军在江陵无法立足,必须尽快转攻他处,以解衣食之困。
黄巢大军北上荆门,准备攻打江汉重镇襄州。
林言和奴娘带领两万多名水军,沿长江东下,再转入汉水北上,与主力大军水陆并进,约定在襄州会师。
黄巢义军北上进军洞庭湖,荆、襄摇动,消息传来,朝廷上下惶恐不已。
田令孜乘机奏明僖宗,罢去王铎诸道兵马都统之职,改任高骈为淮南节度使、诸道兵马都统;超拔襄州行军司马刘巨容为山南东道节度使,督促他全力阻遏黄巢大军继续北进;擢拔淄州刺史曹全晟为江西招讨使,带兵赶赴襄州,与刘巨容合兵一处,共拒黄巢。
刘巨容原为徐州镇将,曾在平定庞勋之乱时屡立战功,先后被擢拔为明州刺史、楚州团练使。此人智勇兼备,通晓兵法,且善养士卒,治军有方,所部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曹全晟亦是武艺高强,长于骑射,且胆大心细,勇敢善战。刘巨容和曹全晟两部官军有五六万人马,再加上朝廷调派的诸道兵马六万多人,还有收拢来的潭州、江陵溃散将士三万余众,此时二人统有十五万大军。
尽管如此,襄州官军与号称五十万大军的黄巢义军相比,兵力依然众寡悬殊。为阻止黄巢北进,刘巨容和曹全晟开始加紧筹划,周密部署。
义军兵不血刃占领荆门之后,继而向襄州进兵。孟楷率领八万人马为先锋,其后是朱温统领的弩机营、云梯营及其万人护卫队。黄巢、尚让率领主力十数万人马跟进,黄揆则统领五万人马殿后。整个义军队伍呈一字长蛇阵,数十万人马前后排开,首尾相距足足有百里之遥。
孟楷率领先锋人马,从荆门北行二十余里,来到一个叫子陵岗的地方,忽有一彪人马拦住去路。为首一员大将,面黑如铁,手持两把铜锤,骑在一匹乌骓马上,煞是威风。
孟楷拍马上前喝道:“你是何人,胆敢阻挡爷爷去路?”
“大胆草寇,我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帐下大将冯行袭,在此等候尔等贼寇多时,还不快快下马受死!”
孟楷闻言大怒,跃马挺枪去战冯行袭。冯某舞动一双铜锤,与孟楷一来一往厮杀起来。
冯行袭与孟楷大战五十回合,显出力不能支模样,打马转身向北逃去。孟楷哪肯放过,拍马挺枪紧紧追赶。义军将士见官军败退,便一哄而上,向前追杀过去。一时跑得慢的官军士卒,被义军杀死五六百人之多。
冯行袭逃出七八里路,反身又与孟楷厮杀起来。
二人大战三十多个回合,冯行袭又败下阵来,向北逃去。义军紧追不放,又杀死官军多人。看上去,冯行袭所部官兵剩下不足千人了。
孟楷追赶十几里,来到一处山坳之中。冯行袭勒马提缰,待孟楷追至面前,哈哈大笑道:“孟楷小儿,还能与我再杀五十个回合吗?”
孟楷笑道:“姓冯的,不要说五十回合,再战一百回合,爷爷我也要活捉你!”
冯行袭与孟楷又厮杀在一起。
眼见孟楷所部五万将士追到山坳之中,冯行袭命人吹起号角。霎时间,四面山头上同时响起鼓角声。埋伏在四面八方山崖上的官军万箭齐发,山坳中义军士卒纷纷中箭,非死即伤。孟楷见势不妙,命联络官赶回中军向黄巢告急求援。
在雷鸣般的战鼓声中,从四围山上潮水般冲下来无数官兵,将孟楷人马冲得七零八落,而后一团一团围起来,杀猪宰羊般砍杀起来。
义军将士跑了五六十里路,又饥又渴,十分疲劳,而埋伏在此的官军,以逸待劳,占尽天时地利。
官军人马越来越多,义军死伤累累。
刘巨容在此埋伏了十万人马,仅仅用去一个时辰,便斩杀义军四万余人,其余义军将士,被官军铁桶般围住,陷入灭顶之灾。
联络官飞马南返,告知尚让和黄邺:前军中了埋伏,将士伤亡甚重,情势十分危急,请立即派兵增援!
尚让和黄邺即刻率领大队人马向北疾进,以解前军之危。待他们赶到山口,天色已晚,尚让命将士们点亮火把,呐喊着冲进山坳。
刘巨容见义军主力来到,遂传令鸣锣收兵,官军全都退到山崖上去了。
尚让和黄邺十万人马进入山坳,灯笼火把一片通明。
刘巨容在山头上看得分明,传令将士们对准光亮处轮番射箭。
转眼之间,义军死伤一片。尚让大怒,命盖洪、季达、张言各率所部,分别向周围山头进攻。
义军将士踏雪爬山,一步一滑,十分艰难,被山头守军用弓箭和礌石杀死杀伤无数。
义军三番五次突围,伤亡甚重,却未能攻上山头。
尚让和黄邺无奈,只得命将士们在雪地里露天宿营。
然而,山上官军轮番鼓噪呐喊,不停地射箭,义军将士一夜数惊,片刻不得安宁。
义军人马在冰天雪地之中,饥寒交迫,苦不堪言。待到天亮,许多将士身子冻僵,卧在雪地上动弹不得。
山头官军饱餐之后,鼓角齐鸣,千军万马潮水一般,向腹中空空已经冻僵的义军将士杀来。
义军拼死抵抗,从清晨杀到日暮,伤亡两三万人,官军死伤四五千,各自收兵。
官军在山上吃饭休息,不再攻击义军,只是紧紧围困,将山口封锁得密不透风。
义军在风雪之中,一天一夜没有饭吃,将士们只能吞噬积雪充饥,情势万分危急。
朱温受命救援尚让和孟楷两部人马。然而,他挥动人马,踏着冰雪三次猛攻山口,皆因官军居高临下,滚木礌石万箭齐发而伤亡惨重,始终难以越过山口。
眼见硬攻无效,朱温冷静下来另觅良策,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一套妙法来。
朱温命三千将士不停地搬运石块,另一千人马发起进攻,而后佯装败退。官兵下山追杀过来,朱温便发令用抛石机向官军抛射石块,将官兵砸得死伤一片。待官军退向山口,朱温又命士卒用大弩机发射利箭,官军即刻死伤累累。此时,朱温乘机拍马而出,率领部属推着盾牌车,杀开一条血路,冲进山口。
尚让和黄邺、孟楷见朱温援军来到,赶快上马,率领将士们向山口撤退。
刘巨容在山上看得一清二楚,当即命冯行袭率领骑兵杀下山来。朱温迎战冯行袭,且战且退,一直退出山口。尚让、黄邺和孟楷带领五六千人马,随着朱温冲了出来,其余大部人马被官军截断,围困在山坳之中。
冯行袭率骑兵追出山口,朱温反身与冯行袭厮杀,掩护尚让、黄邺、孟楷人马与黄巢中军会合。
朱温与冯行袭厮杀一阵,见官军越来越多,不敢恋战,只得且战且退。义军的大弩机、抛石机和云梯盾牌车,仓促之中只得全都丢弃。
冯行袭率领骑兵穷追猛打,将冲出山口的义军杀得七零八落。义军四散溃逃,将士们两天没有吃东西,在雪地泥泞之中再也跑不动,被官军杀得积尸盈野。
这边厢刘巨容挥动人马,从四面八方向困在山坳中的义军压下来。因为没了主将,失去指挥,义军士卒又多是刚刚入伍的饥民百姓,未经训练,更没有经过战阵,早已丧失了抵抗力,很快便自行溃散。他们在官军包围圈中没头苍蝇般东奔西跑,或被杀或被俘,五六万大军顷刻覆没。
刘巨容和曹全晟率领十五万大军,紧紧追击义军,一直追到距江陵仅有六十里路的四方铺一带,却突然停了下来。
曹全晟问刘巨容:“大帅为何不让再追击黄巢了呢,追到长江边不就把流寇全都剿灭了吗?”
刘巨容长叹一声,道:“朝廷多负人,有急则抚存将士,事宁则弃之,或更得罪。不如留贼,以为富贵之资。”
曹全晟点头道:“大帅所言极是。穷寇勿追,诚为至理名言,在下受教了。”
黄巢败退至江陵,人马折损大半,仅仅剩下七八万将士。
林言得到消息,急忙率领水军回师江陵。
为避开刘巨容大军追击,黄巢匆忙带领全军上了水军舟船,沿长江顺流而下,一直退到江西境内。
曹全晟身为江西招讨使,不得不率军追击黄巢。哪料想,朝廷忽然敕命泰宁军都将段彦谟为江西招讨使,取曹全晟而代之。曹全晟仰天长叹,感慨刘巨容所言不虚。他停止追击,带着几百名亲兵,悻悻北返而去。
王铎弃守江陵,不战而逃,朝廷将其贬为太子宾客,到东都洛阳赋闲去了。卢携被田令孜重新抬举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再度当上宰相,重回朝堂理政。
卢携成为首相,将王铎、郑畋举荐的节度使全都撤换掉,并请准僖宗,晋封高骈为检校司徒、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兼诸道兵马都统、盐铁转运使。
高骈再次成为围剿黄巢义军的统帅,从润州移镇扬州,招兵买马,扩军七万人。他又请准朝廷颁诏,征调天下诸道兵马讨贼,一时声威复振。不久,高骈又晋位检校太尉、同平章事,成为“使相”,官高爵显,俨然大唐栋梁,卫国干城。
黄巢义军败退江西,进到鄱阳湖东饶州城。饶州刺史和守军闻风逃跑,义军顺利进占饶州,休整兵马,补充粮草,赶制棉衣,渐渐恢复元气。
为筹集粮饷,补充兵员,东山再起,义军须攻占几个州城,打几场胜仗。众将一致请求攻打池州、宣州,获取江南富庶之地。
林言和季达率领水军两万多人马为先锋,沿长江东下。黄巢统率大军从陆路进兵,分两路进攻池州。
义军顺利攻占池州,接着又攻取宣州。又有许多当地百姓和饥民加入义军队伍,短短一个多月时间,义军人马又增至十五六万之众。
淮南节度使、诸道兵马都统高骈,得知黄巢接连攻占池州、宣州,即派大将张麟从扬州渡江南下,进攻黄巢义军。
张麟点名要来义军降将毕师铎和秦彦,命二人充当先锋,率领两万人马进攻宣州,自率三万大军随后跟进。
毕师铎和秦彦熟知义军兵器和惯用战法,为攻克宣州城,二人向张麟提议,加紧造出一批大弩机、抛石机和云梯盾牌车。
毕师铎和秦彦率先锋人马开到宣州城下,在东门外扎营。
义军东门守将正是盖洪。
毕师铎在一队骑兵护卫下,骑着乌骓马,手提大刀,耀武扬威来到城东门外,高声叫道:“城上哪位弟兄在,请出来与我毕师铎相见!”
盖洪在城门楼上瞅见“鹞子”毕师铎,哈哈大笑,朗声答道:“鹞子,你难道不认得俺盖某了吗?”
毕师铎见是老友盖洪,在马上拱手施礼道:“原来是盖兄在此,多日不见,盖兄可好?”
盖洪笑道:“你小子做了几日朝廷什么鸟官,倒学得文绉绉的,一股子酸臭气。有什么屁快放,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毕师铎熟知盖洪脾性,便直截了当说道:“盖兄,兄弟我看在老友分儿上,奉劝你早日回头,归顺朝廷,也好混个一官半职。这般长年累月东奔西逃,南北流窜,何时才能过上安稳日子?何时才能有个前程?”
盖洪骂道:“好一个不知耻的东西!想当年你小子在草军中也算得一条好汉,想不到如今做了朝廷鹰犬,反来攻打自家弟兄,算个什么玩意儿?”
毕师铎被盖洪骂得满面通红,秦彦早已忍耐不住,命士卒用大弩机放箭。盖洪浑不知官军有了大弩机,被一箭射中胸膛,登时口吐鲜血,昏倒过去。
在官军强攻之下,城门城楼燃起熊熊大火,义军纷纷退逃。
毕师铎拍马舞刀,率领官军杀进城门,秦彦随后率领大队人马杀入城内。
黄巢得报盖洪重伤,东门失守,官军已杀进城来,不禁大吃一惊。此前,义军从未坚守过城池,也没有守城经验。黄巢遂命季达率部阻住毕师铎、秦彦,命葛从周当先锋,从西门撤退。黄巢和赵璋、尚让、黄邺率领中军人马,紧随葛从周之后退往池州。
葛从周率领所部五千兵马出池州西门,行走不足二十里,两旁突然杀出许多官兵,围住义军砍杀起来。
原来是淮南大将张麟率领三万人马埋伏在此,他们将葛从周行军队伍截成数段,分割围歼。葛从周首尾不能相顾,刚刚加入义军的新兵又不经打,很快便溃散垮掉。
得知葛从周被围,黄巢命尚让与黄揆率领两万人马速去救援。
两方一时杀得难解难分,天昏地暗,直到黄巢和赵璋、黄邺率领中军杀到,张麟不得已鸣金收兵。
黄巢率领义军人马刚刚退回池州,还未能喘口气,张麟便率军杀到城下。幸得林言率领水军从池州码头登岸,杀向围城官军,官军腹背受敌,不得不向后退却。
义军乘机撤出池州,在江边码头登上水军舟船,溯江西上而去,从湖口转入鄱阳湖,从鄱阳湖进入信江,接着攻占江畔饶州城。稍作停留,张麟已率人马追击而来。
义军继续溯信江而上,沿途占了几座县城,可其间不断被张麟追击,伤亡逐渐增多。进入信州境内时,义军只剩下六万多人马了。
张麟再次追击而至,数次试图攻城,被义军苦苦打了回来。
在信州城,官军与黄巢义军形成对峙之势。
梅雨季节来临,接连数日阴雨绵绵,潮湿闷热。义军中疫病流行,死亡近半,剩下三万多人马,也大多染病。
张麟营中同样疾疫流行,只是官军有医有药,死亡略少一些。
更紧迫的是,高骈增派的两万人马即将抵达信州。官军在兵力、物力上占据优势,义军处境日益困窘。
为摆脱困境,保存实力,黄巢决意施行诈降之计。
黄巢想到了毕师铎。
黄巢与毕师铎是冤句同乡,二人少年时便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他们在盐帮中互相帮衬,交情深厚。王仙芝首举义旗,毕师铎亲到黄集,联络黄巢共同起义。眼下若黄巢出面,向毕师铎表明归顺朝廷之意,毕师铎十有八九会在张麟和高骈面前说合,请求高骈招安义军。
黄巢亲笔给毕师铎写了一封书信,畅叙二人往日情谊,表明自己和义军兄弟们皆已厌倦四处流窜的日子,决心归顺朝廷,请毕师铎在张麟将军和高使相面前多多斡旋,尽力促成招安之事。
毕师铎深信不疑,当即将书信呈交张麟,请他禀报高使相,尽快招安黄巢。然而,张麟却不置可否,只对毕师铎说,兹事体大,须慎重待之。
毕师铎暗自揣测,张麟许是想收受贿赂,便给黄巢传信,要多多馈赠张麟贵重礼物。
黄巢深知朝廷官场恶习,便给毕师铎送去三百两黄金,请他转赠张麟。
张麟收到黄澄澄的金砖,果然热情起来。他要毕师铎转告黄巢,须向高骈呈递一通正式请求招安的书状,以便高骈呈报朝廷。
黄巢很快写好书状,送给张麟。张麟又亲笔给高骈写了一封书信,信中极言黄巢诚心归顺,务请高公奏请朝廷,尽快招安黄巢。张麟派两名专使,飞马赶赴扬州,将书信连同黄巢书状一并呈交高骈。
看过黄巢书状和张麟书信,高骈暗暗欢喜,如能招安黄巢,不但为朝廷消除了心腹大患,也成就了自己的盖世之功。他用四百里急递向朝廷奏报招安之事,并呈上黄巢书状。
此时,朝廷为剿灭黄巢义军调集的昭义、武宁、义武诸镇五万兵马,已经到达淮南。高骈为贪一己之功,请求朝廷遣回诸道兵马。他在奏章中说:“贼不日将平,不烦诸道兵,请悉遣归。”
僖宗接到高骈奏书,自然大喜过望,当即颁诏,拟授黄巢节度使之职,同时敕命刚刚抵达淮南的诸道兵马各回本镇。
张麟亲到黄巢军营,向黄巢贺喜。黄巢摆设宴席,两军将领在宴会上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尽醉而归。
次日,黄巢向张麟请求:义军将士染上疾疫者甚多,日后就要遣散,要先给他们治好病,否则,恐怕到时难以驯服听命。
张麟欣然允诺,派人给义军送来不少草药。
半月之后,义军将士身体渐渐康复,队伍恢复了生气。
黄巢早已打定主意,先吃掉张麟,而后分兵攻占宣州和江南诸城。
六月九日半夜时分,朱温带三百壮士,潜行至张麟军营外。尚让则率领两万人马,悄悄包围官军营地。
十名武艺高强的壮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官军守门卫士杀死。朱温和三百壮士突进营寨,直扑张麟中军大帐。
时值盛夏,酷热难当,张麟等至夜凉才刚刚入睡。朱温和壮士们已来到帐外,两个卫士正在通风处乘凉,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脑袋便搬了家。
张麟听到响动,迷迷糊糊地问道:“哪个在闹腾?”
朱温冲进大帐,举起长斧砍下去,张麟“啊”地惨叫一声,头颅骨碌碌滚落于地。
朱温命壮士燃起火把,点燃官军营帐。霎时间火光冲天,照亮半个夜空,这是朱温和尚让约定的信号。
尚让看到火起,命号手吹响号角,义军人马呐喊着,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冲进官军营寨。
官军士卒大多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上,便做了义军俘虏。
毕师铎和秦彦听到震天动地的号角声呐喊声,情知不妙,赶忙上马逃走。毕师铎绰号“鹞子”,秦彦绰号“兔子”,顷刻间二人已不见踪影。
待天色大亮,义军清点俘虏,共计四万五千有余。另有马匹、粮食、钱币、药材等,连同大弩机、抛石机和云梯盾牌车,全被义军缴获。
黄巢兵分三路向江南进军,意图在适当时机,渡过长江,进兵中原。
第一路东路军,由尚让、孟楷、黄揆率领两万人马,进兵浙西浙东;第二路中路军,由黄巢、赵璋、盖洪、朱温率领主力四万人马北上,攻占歙州、宣州,饮马长江;第三路西路军,由黄邺、林言、季达率领两万水军,乘船经信江、鄱阳湖转入长江,而后会合黄巢中军,选择渡口摆渡大军过江。
装备既齐,人马充足,规划已定,义军各路人马便迅疾出击,一路攻城略地,直至占领宣州。随后继续向北,抵达长江南岸。因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渡口,义军便沿江东下,进兵当涂,夺取采石渡口,三路大军从采石渡江北上。
不过十日,黄巢义军便全部渡过长江,逼近扬州。
黄巢兵临扬州,高骈下令紧闭城门,不许一兵一卒出战。
朝中文武大臣一片哗然,连尽力推举高骈的宰相卢携都感到纳闷:高骈意欲何为?当朝名将难道被一群流寇吓破了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