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原来蚂蚱是蝗虫
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夏。
宋州平野,一望无际。
烈日炎炎当头照,农夫碌碌汗水浇。去年一场大旱,种上麦子出不了苗,今年夏粮几乎绝收。县官乡吏催收夏税,威逼勒索,毫不宽宥。农户大多生计无着,被迫逃亡,辗转沟壑,饿死道旁,以致饿殍遍地,白骨蔽野。
苍天总算有眼,六月里下了一场雨,禾苗蹿长,秋后可望获得七八成收成。果若如此,穷人交上所欠夏税和秋税,还能剩下些许谷米,再多挖些野菜,掺和谷糠充饥,庶几能度过明年春荒。
这日亭午时分,在汴水南岸一方豆田之中,一位头戴席帽、身穿短袖褐衫的中年汉子在挥汗如雨地锄草。他年约四十,方面宽额,浓眉大眼,两道眉毛向鬓角处扬起,眉宇间透出一股庄严神气。此人姓侯,单名一个禹字,宋州东南二十里侯家庄人士。侯禹自幼发奋读书,博览经史,诗文俱佳,于懿宗咸通初年进士及第,经吏部关试,释褐授官校书郎,眼下在朝中身居左补阙之职。
一个月前,侯禹接到家中书信,得知母亲病重,便向朝廷告假,回到家乡省亲。其母之病,实乃饥馁所致。侯禹回到家中,带回些许银钱,为母亲请医问药,又在宋州城内购得升斗食粮,让平日靠野菜充饥的母亲身体渐渐康复起来。
侯禹家有五六十亩良田,还有一百二十余亩薄田,算得中户人家。侯禹幼时,一边读书一边干些农活,虽算不上好庄稼把式,犁耧锄耙倒也拿得起放得下。母亲病情好转,侯禹便趁空到田地里干些活计。
看着满地庄稼,侯禹心中轻松不少。秋季若有个好收成,赋税之余,家中还能留有半年口粮,自己的俸银再补贴些许,来年春天的日子就能过得去。想想自己一个朝廷命官,七品官阶,却连老娘都养活不了,真是愧为人子啊!
侯禹正想着心事,忽觉天空阴暗下来,只见日头被乌云遮蔽,像是要下雨了。抬头细看,天空中又似乎不是云,一团团灰蒙蒙的东西正自东向西蔓延过来,隐约伴有沉闷的“呼呼”声,像风又不是风。
渐渐地,东南面大半个天空愈加昏暗,太阳整个不见了,天色完全暗淡下来。
蓦地,几只蝗虫接连落在侯禹身边的豆棵上。侯禹正要扑打,却见更多蝗虫铺天盖地而来,振翅飞翔之声有如千万辆战车隆隆开动。侯禹挥舞着手中锄头,向一团团蝗虫扑打过去,一锄头就打死几十只虫子。然而,蝗虫越打越多,转眼间,大田里铺满了蝗虫,有绿色的、黄色的、红色的、黑色的……一尺多高的豆棵子,全被各种颜色的蝗虫压倒。密密麻麻的蝗虫趴在豆棵上撕咬着、嚼啮着,那声音,像是有成千上万头牛在吃草,汇聚成闷雷般的轰鸣声,撼天动地。
侯禹头晕眼花,再也没有力气扑打虫子,跌坐在地上,眼泪流了出来。
眨眼工夫,大片豆棵叶子被吃光了,豆棵也被嚼光。十数亩庄稼,消失不见了,只有南面一片高粱地里,横七竖八地斜竖着一些半截高的高粱秆茬儿。
环顾四周,侯禹像遭了雷劈,痴痴呆呆,不知所从。
蝗虫却很精明,此处庄稼吃光了,便呼隆隆排山倒海般向西方飞去。
天空渐渐明朗起来,太阳又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空旷的田野一片安静。
忽地传来一阵哭声。一个壮年农夫先是捶胸顿足大声号啕,慢慢没了力气,蹲下身子一声声啜泣。又过了一阵,他瘫倒在地,呆呆地仰望天空,时不时发出绝望的呻吟。
西边田中也传来一阵妇人的哭声,却是侯家邻居王二嫂。她丈夫三年前抽丁从军去打仗,至今音讯全无,死活不知。去年公爹饿死,婆婆至今病饿在床。王二嫂带着一子一女外出讨饭半年,侥幸活了下来。她本满心指望秋后多打几升粮食,一家人糊口度日,哪知这场蝗灾突如其来,眼睁睁要了全家人性命!
广袤原野上,响起此起彼伏的阵阵哭声。那哭声,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汇成一曲人间悲歌。
侯禹曾经见过蝗灾,但从未见过如此重祸,也从未听到过如此洪涛般的悲鸣。他失魂落魄地走到王二嫂跟前,却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一夜无眠,侯禹决意以左补阙身份书写宋州蝗灾表状,上奏朝廷,请求当今圣上免去宋州灾民今秋税赋和所欠夏税,并尽快施以赈济。
清晨一起床,侯禹便埋头奋笔疾书奏状,忽闻东邻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走进邻家,方知王二嫂刚刚悬梁自尽了。侯禹心中一阵发紧:王二嫂一走,抛下一个六十多岁的病婆婆和两个幼子,如何过活?
侯禹从家中拿来两升谷子,交给二嫂十岁的女儿。他找来一张旧席子,和几位邻人草草掩埋了王二嫂,又急急地去书写蝗灾奏状。他深知,有无数像王二嫂这般的人家急需朝廷救济。
怀揣奏状,侯禹匆匆赶到宋州公廨衙门拜见刺史,欲请求刺史将本州灾情拟成公文,以驿传急递奏请朝廷救济灾民。侯禹虽是官员,但此次是私假回乡省亲,无权使用驿传,更无法动用驿传急递。按照朝廷规制,刺史遇紧急情况可用驿传急递报送公文。如用四百里急递,奏状三日内即可送抵西京长安。
在任宋州刺史张蕤,早就晓得本州名士侯禹在朝为官,听门吏报说侯禹求见,一迭连声说道:“请,快请侯中谏到客厅叙话!”
中谏是补阙的别称,也是敬称。张蕤官阶正四品,侯禹不过是从七品官员,品秩相差悬殊。然而,张蕤深知左补阙乃朝廷清要之职,天子侍从官员,主掌讽谏,参与朝廷大事廷议,在朝中有直接向皇帝上封事奏报之权,因此对侯禹不敢怠慢。
待门吏导引侯禹进入衙内,张蕤早已在客厅门前迎候。侯禹向张蕤叉手行礼,张蕤赶忙还礼,将侯禹迎进客厅。二人落座寒暄完毕,侯禹便急切地向张蕤述说了乡下遭受蝗灾的惨象,将奏状呈给张蕤过目,请他向朝廷发送驿传急递,奏报灾情。
刺史张蕤看了奏状,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急递只能有紧急军情时才能使用,奏报虫灾岂可滥用?再说,这场蝗灾可不是宋州一地所仅有。蝗灾从徐州、泗州起,向西蔓延至宿州、宋州、亳州、汴州、颍州,又遍及许、陈、郑、滑、怀、汝、陕、虢诸州,河南道、州、县几乎都遭了蝗灾。别个州郡皆不愿报灾,偏只有宋州奏报灾情,看来中谏阁下是不想让愚兄我坐在这把椅子上了。当今朝廷,神策军中尉田令孜秉政,他最忌讳州郡向朝廷奏报灾荒民乱,此等情形,中谏当比在下更清楚。”
侯禹正要答话,张蕤又接着说:“中谏所写奏状,不惟请求朝廷免除夏秋两税,还要朝廷赈济灾民。众多受灾州县,需多少救灾钱粮,朝廷舍得割肉吗?再说,邻近州府皆不呈报灾情,单单宋州又是报灾又是求赈,若田军容怪罪下来,愚兄我实在是吃罪不起哟。”
侯禹语塞,一时无奈,便央求刺史借给他一匹驿传快马,自己赶赴京城向圣上面奏灾情。
张蕤冷笑着说:“朝廷驿传制度,阁下岂能不知?官员一般公事不得乘驿马,私事更不许可。擅自批准乘驿马者,杖一百;诈乘驿马者,处流放罪。请问中谏阁下有紧急公事驿券吗?若有,阁下到馆驿便可凭券乘马,无须在下允准。若无紧急公文驿券,即便本官自身也无权乘驿马。此等朝廷定规,阁下不是比本官更清楚吗?”
侯禹明白刺史所说全是实情:朝廷文武百官不管因公因私出京,皆须到门下省领取公牒和驿券。因公出京者,按公事急缓由馆驿配给马匹或驴骡。紧急公事须乘驿马者,事毕要在当地交还驿马,换乘驴骡回京销差。无紧急公务者一概不得乘马。官员因私出行,只能颁给私券。凭私券可证明身份,馆驿可接待安排食宿,但不能借乘驿马或驴骡,只能自己花钱雇用民间骡子或驴子代步。即便是宰相或六部尚书,因私出行也要皇帝特批才能乘驿马。侯禹离京时领取的自然是私券,只能花钱雇用民间牲口代步了。
侯禹一时无语,起身告别,又想起身上银钱所剩无几,硬着头皮向刺史告借。张蕤看在他是天子近臣面上,勉强借给他三千钱。
侯禹匆忙到市上租来一头骡子,好不容易买到些麸糠做的炊饼,便顺着驿道向西京长安奔去。骡子脚力耐久,可做长途奔波之用;炊饼在路途上充饥,骑着牲口边走边吃,能节省不少时间。
经汴州、郑州、荥阳,过东都洛阳,侯禹起明搭夜地赶路。过了潼关,还未到华州,那头黑骡就累得再也爬不起来,终于倒毙。侯禹无钱再雇用牲口,只得赶往华州馆驿,看能不能借一头驴子乘骑。
华州位处东西两京交通要冲,往来官员众多,个个超额索要骑乘,故而驿乘十分紧缺。驿丞告诉侯禹,眼下马匹和骡子早已用尽,连毛驴也一只不剩了。侯禹无奈,只得徒步上路。
正值六月酷暑,烈日炎炎。侯禹昼夜不停,已是筋疲力尽。夜晚,他不敢睡觉,怕睡下去就再起不了身。一路上的蝗灾惨景,令他不忍卒睹:赤地千里,饿殍遍地,路旁死尸腐烂发臭,却无人掩埋。
这日傍晚时分,侯禹终于赶到长安城东门——通化门。
守门卫士见侯禹一副灰头土脸叫花子模样,不许他入城。侯禹又气又急,加之两天没进一口饭食,一阵头晕目眩,“扑通”一声昏倒在地。
大唐西京长安城,城郭南向正对终南山子午谷,北枕龙首山,东临灞水,西抵沣水。东西长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长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人口百万,乃华夏第一大都市。城内建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三大皇宫,人称“三大内”,宏观壮丽,无与伦比。此外,尚有三大皇家苑林:西内苑、东内苑、北苑。
北苑亦称禁苑,范围广大:自外郭城以北,东至浐水,西包汉长安城,北达渭河南岸,东西长二十七里,南北长二十三里。北苑园林建造精巧瑰丽,谋划布局别具匠心。苑中宫亭二十四座,还有猎苑、球场、三处人工湖泊。另有梨园歌舞院、鸟兽驯养院及专司喂养御马的飞龙院。
在禁苑中部亭台楼阁和蓊郁林木之间,有一宽大湖泊,名曰鱼藻池,开凿于唐德宗贞元十二年,穆宗时扩挖,增广三百步,加深四尺。掘出泥土堆积湖中央,筑成八丈高之土山,上建鱼藻宫,楼高三层,达五丈五尺。
鱼藻池东北角,九座殿阁雁序排列,环水呈西北东南走向,名曰“九曲宫”。池南有一台阁,挺拔瑰丽,名蚕坛亭,与鱼藻宫遥相对应。湖池四周,绿树成荫,花木葳蕤,楼阁亭台,红墙碧瓦,一同倒映在清澈碧透的湖水之中,恰似蓬莱仙境。
此刻,一艘龙船自池东岸向湖中心鱼藻宫迤逦而行。龙船上传来阵阵丝竹之声,内教坊的乐工们正在演奏乐曲《泛龙舟》。
船头之上,四位少女随着乐曲轻歌曼舞,歌声随风传来,清新悦耳: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龙船渐近鱼藻宫,靠上湖心岛南侧码头,船上之人下船登岸。最前面是四名宫卫,随后是四位宫女。一个内侍宦官擎着曲柄红罗伞,伞下走着一位十三四岁少年。少年头戴平巾帻,身穿绛纱衣,稚嫩的脸上漾着笑意,口中低声哼唱着适才乐伎们演唱的曲子。
这少年便是当今大唐天子李儇(初名李俨),他是懿宗第五子。
李儇身后紧跟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宦官,名曰田令孜。这厮本姓陈,剑南西川人氏,早年流落中原,后入宫做了阉宦,随了宦官义父的田姓。幼年李俨被封为普王时,田令孜是普王府小宦者之一。他善解人意,在普王面前精心侍奉,甜蜜热情,周到细致。李俨出入寝卧,游戏玩耍,田令孜形影不离。天长日久,李俨便一刻也离不得田令孜这个伴当。后来,李俨竟亲昵地称呼田令孜为“阿父”,在登基伊始,便提升田令孜做了枢密使。
枢密使一职始设于唐代宗,由两名宦官担任。起初其职责为接受各道、州表奏,转呈皇帝批阅,同时向朝臣及地方官员传宣皇帝诏命、敕令。晚唐时皇帝往往猜忌大臣,宠信宦官,遂让枢密使与宰相一道参与商决军国大事,使之成为握有朝廷中枢决策大权的显要之职,与两名宦官担任的左、右神策军中尉一同号称“内四贵”。
田令孜当上枢密使之后,并不满足,遂利用当今天子第一宠宦和枢密使职权,在高层宦官中拉拢杨氏、西门氏两大集团,排挤掉拥立李儇继承皇位的左、右神策军中尉刘行深和韩文约,当上统领十万禁军的左神策军中尉,掌控了朝廷和京城禁卫大权,成为宦官集团最高首领。
神策军始建于唐玄宗天宝十三载,原为藩镇兵马,因参与平乱有功,奉诏入京,成为天子禁军。德宗朝扩建为左右神策军、左右神威军、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等十支禁军。这十支禁军中,神策军最为精锐,其常规兵员达十万之众,装备精良,粮饷充裕,担负皇宫及京师护卫重任,最受皇帝信任和倚重。
晚唐藩镇将帅割据一方,多次发生叛乱,对朝廷造成极大威胁,皇帝对武将心怀疑忌,便以亲信宦官担任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代天子监督、统领禁军,又以左军中尉为首,右军中尉为副。神策军最高统帅——大将军,反要听命于护军中尉。如此一来,皇帝和百官逐渐被宦官集团把持的神策军所挟制,宦官操控朝廷军政大权,成为左右朝政的特殊势力。朝廷大臣和方镇节帅任免,乃至皇帝废立和皇位继承,皆由宦官集团操持。穆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和僖宗等晚唐皇帝,大多为宦官所扶立,宦官专权成为唐廷的致命痼疾。
田令孜陪侍僖宗登上鱼藻宫顶层,极目远眺,终南山群峰巍峨,渭水河浩浩东流;西望咸阳,古城一片;东览骊山,苍翠如黛。八百里秦川尽入眼底。
一阵清风吹过,传来阵阵击鼓和呐喊声。李儇扶着栏杆望去,却被重重树荫遮望眼。田令孜报称,那是神策军将士在湖西球场上比赛击鞠。
李儇兴致顿起,一迭连声地要去球场击鞠。一行人匆匆下了楼,从湖心岛码头乘上快船,驶向鱼藻池西岸。上岸后换乘白鹭车,向球场赶去。
唐代宫中盛行击鞠和蹴鞠。鞠者,球也,击鞠就是打球。唐代,球有两种打法,一种是蹴鞠,即徒步用脚踢球。蹴鞠可一人踢,亦可二人或多人踢。踢球者双手下垂,可用足、腿、肩、背触球,不可用手。三人轮流踢,称为“转花枝”;四人轮流踢,称为“流星赶月”;八人踢,则称为“八仙过海”。若两支球队比赛,在球场两端分设球门,以进球多少区分胜负。
另一种打法是以杖击球,称为击鞠,原是军中游戏。将士们在军营中有马匹,有操场,具备击鞠条件,是以禁军和藩镇牙兵相沿成习,常在军营中举行击鞠比赛,将士们既强健了身体,又获得娱乐,免除思乡之苦。击鞠又分两类:一类为乘牲畜击球,俗称打马球,有乘马击球者,亦有乘骡、驴击球者;另一类为徒步以杖击球,称为步击,俗称“步打”。
僖宗李儇喜好乘驴击球。他从七八岁即开始练习击鞠,其时个子矮小,自然以乘骑低矮的驴子为便,久而久之便养成习惯。
李儇在球场侧旁迎风阁内换上一身武弁服,更显身手利落,精神抖擞。武弁服并非普通军士之服,而是天子之服十四种之一,专供皇帝在出征、狩猎、讲武、大射之时穿着。
在一阵鼓乐和欢呼声中,李儇和田令孜带领两队装束停当的宫女,骑驴来到球场边。宫中有专乘驴子的击鞠队,亦有专门乘马的击鞠队,皆训练有素,技艺娴熟。
球场内东西各设一座球门,东球门两旁置二十四面红旗,西球门两旁置二十四面绿旗。球场北缘设有裁判席,席两侧分设一排空置的旗架,某方球队击进一球,便将其球门旁的旗帜取下一面,插入裁判席一侧旗架上。哪方球门旁旗帜率先全部取下,即算获胜,比赛结束。
球队称为“朋”,李儇为朋头的球队为左朋,称为御朋,穿紫衣;田令孜一队为右朋,穿绿衣。十名内苑打球供奉,在球场内外忙前忙后,为李儇和宫女队员牵驴、递送球杖。
随着数十面战鼓擂响,一个少年打球供奉将球摆放在球场中心,左右两朋人驴列队进入球场。
裁判官手执令旗,站在球场中央,高声宣呼:御朋打西门,右朋攻东门。
李儇挥杖开球,鼓乐齐奏,观战将士们一片欢呼。
御朋攻西球门,田令孜率右朋队员阻击。两朋队员乘坐一水儿黑灰色驴子,互相追逐,争相击球,煞是热闹。
田令孜曾多次侍奉李儇打马球,习于让李儇击进第一粒球而博得头彩。今日也不例外,李儇很快击进一球。
霎时间鼓乐齐鸣,四周围观将士齐声高呼万岁。
田令孜熟知李儇脾性,一心要哄小皇帝高兴。但他的右朋也不能老是输球,要审时度势进球,让比分紧紧咬住,方显得比赛精彩刺激,使小皇帝觉不出别人是在有意让着他。
球场上人喊驴叫,热气腾腾。宫女击鞠队员体态轻盈,风姿绰约,骑术精湛,确是别有一番景致。
当御朋击进第二十四粒球,旗架上插满红旗之时,田令孜的右朋也打进了二十一球,比御朋只差三球。
一时鼓乐大作,乐伎奏起《阿辽破》乐曲,神策军将士们又一次山呼万岁,庆贺御朋得胜。
田令孜脸上笑出一朵花,向李儇拜贺道:“大家球技妙绝,哪里是臣等所能企及的呢!”
宫中后妃和宦官宫女习称皇帝为“大家”或“官家”,文武百官则常称皇帝为“圣人”。
李儇接过宫女奉上的巾子,擦去额上汗珠儿,十分自得地说:“朕若赴击鞠科考,必中状元。”
俳优石野猪常在宫中供奉,其名讳虽粗俗,心智却极乖巧,平日里诙谐幽默,妙语连珠,很得小皇帝欢心,有时说话不免会放肆起来。此刻石野猪见李儇高兴,便随口接道:“若是遇上尧帝或舜帝做礼部侍郎主考官,恐怕大家不免落第。”
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大,李儇却不以为意,一笑作罢。
田令孜狠狠地剜了石野猪一眼,野猪识趣地退至一旁去了。
鱼藻宫西偏含光殿,李儇、田令孜沐浴更衣后,进入餐厅用午膳。
遵循主仆二人多年习惯,李儇与田令孜对面而坐,从容饮酒啖饭,很是亲昵融洽。
殿中省少监肃立于含光殿门内,向恭候在殿门外的尚食局奉御点头示意。奉御轻轻地击了一掌,便有尚食局书吏带领十几名主食吏,手捧食盘鱼贯而入,将一一试尝过的“茶食”糕点布列在食案上。
田令孜手持银箸,笑眯眯地招呼李儇:“大家请,请用茶点。”
李儇瞥了一眼排列整齐、晶莹剔透、青碧如玉的越窑海棠式瓷碗,见里面不过是常吃的水晶龙凤糕、乾坤夹心饼、象牙汤饼、玉露团、撮高巧装坛样饼之类,腻味地皱了皱眉头。
此时,主食吏又呈上一个偌大食盘,上有用面雕塑蒸成的五十名乐伎,男女杂坐,吹笛、掐筝、弹拨琵琶箜篌,另有歌唱舞蹈者,俨然在演奏乐舞。
田令孜兴高采烈地说:“素蒸音声人!请大家品尝一下味道如何。”李儇眉头舒展开来,用银箸夹起女伎正在吹奏的那支玉箫,慢慢地放入口中。
田令孜指点着食盘中的“素蒸音声人”:“大家请看,这位弹琵琶者,是德宗朝长安庄严寺和尚段善本;吹笛者是梨园乐伎李模,吹奏法曲号称天下第一;掐筝人是元和年间的李青青;唱曲者为玄宗朝歌伎许永新,她曾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演唱,歌声干云,摄人心魄,催人断肠,其时万众云集,广场之上寂然无声,人人屏息侧耳倾听,无不为之绝倒呢。”
李儇感慨道:“可惜呀,当今没有李龟年和许永新这等音声人了!”
主食吏呈上一个更大食盘,田令孜赶忙说道:“大家,这是‘蓬莱仙人金粟平’,面蒸蓬莱七十位仙人故事,蛮精细哩,快品尝品尝!”
李儇取下倒骑毛驴的张果老背上的葫芦,放入口中,却也没有品出特别滋味。
接着呈上来的菜肴有朱象髓、白猩唇、驼峰炙等,李儇胡乱用了一点,便停箸说道:“没什么好吃的,真腻歪!漱口来!”
一旁侍立的宫女早已捧着琉璃托盏,侍奉李儇漱口、净手。小黄门服侍李儇走进东厢房,在锦榻上靠着空心藤枕歇息。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田令孜轻轻走进来,询问道:“大家歇息得可好?”
李儇说:“睡了一阵子,已经够了。中尉阿父,后晌去哪里游玩呀?”
“桃园的果子该熟了,大家不如到桃园亭去品尝一下鲜桃,可好?”
李儇一听,忙说:“阿父想到朕心里去了!朕自己爬上桃树摘果子吃,那才叫个鲜,才叫有滋味!”
二人乘上轺车,南行五里有余,来到桃园。
禁苑之中,有桃、杏、李、梨、樱桃、葡萄等各种果树园。单说这桃园,就占有三百多亩土地,栽满了十几种桃树。其中,有三四十年的老树,更有十年左右盛果期的桃树。
园子中央,有一座华美别致的建筑,名曰桃园亭,是禁苑二十四座宫亭之一。虽名曰亭,其实亭台楼阁俱有,且精巧玲珑,食宿玩乐之具毕备,只是不似宫中殿堂那般宏阔。
园中一阵阵果香扑鼻而来,李儇早已按捺不住,猴急地爬上一棵桃树,拣那又大又红的桃子摘着吃。偏凡果树都有一种特性,越是上面顶枝结的果子越熟得早。这棵桃树也是,李儇怎么看都觉得顶枝上几个桃子又红又大,就一个劲儿地往上攀爬。他双脚站在一根细枝条上,晃晃悠悠地努力向上攀摘,吓得站在树下的宫女们连声尖叫。
李儇愈发得意,摘下桃子,叫着“接好了”,不断地往树下扔。树下宫女争抢着去接桃子,叽叽喳喳又叫又笑,闹个不停。
这株树上的熟桃摘得差不多了,他也折腾得尽兴了,正想从树上出溜下来,却见一群虫子从空中飞来,纷纷落在树上。有的虫子大口吞食叶子,也有虫子落地而死。李儇伸手捉了一只虫子仔细察看,觉着和田令孜给他弄来玩耍的蝈蝈差不多,兴奋地大叫起来:“中尉阿父,快来看呀,哪里飞来这么多蝈蝈,快捉一些带回宫中喂养起来,够玩耍许多日子呢!”
田令孜早已看出飞来的是蝗虫,不是什么蝈蝈。几天前他已接到潼关监军宦官密报,说是有漫天遍野的蝗虫从关东飞临潼关,又向西蜂拥而去,估计几日内便会飞至京畿。田令孜不愿向小皇帝禀报蝗灾消息,以免惹小皇帝不高兴。好在蝗虫精明得很,它们不往城里飞,因为城里找不到可食之物。这禁苑本在城外,与京郊农田接壤,又同样是绿油油一片青翠,蝗虫便兴致勃勃飞了进来。由于一些蝗虫生命期限已到,落地便一命呜呼了。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虫子将果园闹了个乱七八糟,花木叶子被咬得千疮百孔,地上许多掉落的残叶和死掉的虫子,令人无处下脚。不时有宫女踩踏到虫子,发出一声声惊叫。
田令孜亲切地笑着对李儇说:“大家,这些虫子不是蝈蝈,它们不会鸣叫,不好玩的,就不要捉了。”
李儇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那它们是甚物事?”
田令孜想了一阵子,拍了下脑袋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关东人叫它蚂蚱!”
“蚂蚱?那它们会吃田禾吗?”
田令孜尴尬地笑了笑,说:“也许会的,有时候蚂蚱饿极了,也会吃一点儿庄稼叶子。”
李儇想了一阵子,说:“宣京兆尹杨知至,朕要问一问他,蚂蚱会不会吃田禾。”
田令孜命一名宦官去京兆府宣京兆尹杨知至进苑面圣,转过身来,又笑容满面地提醒李儇道:“大家还没有赏赐树下接桃子的宫女呢!”
李儇点点头:“朕倒忘了,都是叫这些虫子给闹的。按每个宫女接住的桃子数目打赏,一个桃子一千钱,你去办吧。”
宫女意奴接桃最多,一个人就得了一万八千赏钱。
京兆尹杨知至汗流浃背赶到桃园门口,田令孜已经候在那里。
进北苑之前,杨知至用十两银子从宦官口中得知宣召他的缘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原想蝗虫不会进城,哪料北苑园子偏偏飞进一群虫子。
杨知至心知,京畿数县虽没有关东蝗灾严重,但田禾也损毁了大半,今年秋粮能有三成收成就不错了。但要奏报实情,一怕年幼皇帝不高兴,二怕田中尉会怪罪,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他兀自忐忑着,一抬头看见田令孜,赶忙满脸堆笑拱手施礼,欲请教应对之策。
田令孜却半开玩笑半带讥讽地说:“杨公怎么愁眉不展呢?您是有名的水晶琉璃心,几个飞虫还能让杨公为难吗?”
杨知至心有灵犀,稍有尴尬地“嘿嘿”笑起来。
杨知至拜见李儇,卖乖地禀报道:“臣启奏陛下,近日有不多几只蝗虫飞至京畿各地。”
李儇一听“蝗虫”二字,不免有些吃惊。他虽不大认识蝗虫,可也听说过蝗虫会酿成灾荒,便问道:“中尉阿父不是说蚂蚱吗,哪里又来了蝗虫?”
田令孜瞪了杨知至一眼,杨知至赶忙回道:“对,对,是蚂蚱,就是蚂蚱!”
李儇锁起一双眉毛,问:“到底是蚂蚱还是蝗虫?”
田令孜轻描淡写地说:“蚂蚱者,蝗虫也,蚂蚱也叫蝗虫。”
李儇恍然大悟,问杨知至:“蝗虫对京畿农田危害大吗?”
杨知至:“危害极小、极小。蝗虫飞至京畿,不吃田中禾稼,皆抱着荆棘,自行饿死,真真称得上是义虫哩!”
李儇问:“蝗虫还是义虫?”
杨知至接道:“是!是!我亲往京郊农田察看,蝗虫谁也不啃食禾稼,饿死的虫尸成堆。我亲眼所见,农夫们把饿死的蚂蚱填满了沟渠哩!”
田令孜插言说:“这都是托大家的洪福。皇恩浩荡,泽被天下,蝗虫也不愿为害百姓了呢!”
李儇连说:“好!这样甚好,朕也就放心了。”
杨知至拜辞而去。石野猪悄然上前,低声请示田令孜:“大家在园子里游逛大半天了,是不是该回宫去了?”
田令孜恨恨地低声骂道:“蠢猪!你真是一头再蠢不过的野猪!我等侍奉天子之人,万不可让大家闲下来,更不可让大家在朝堂上与大臣们商决朝政,那样日子久了,大家就会亲近大臣,疏远我等,我等就会被撇在一旁坐冷板凳。到那时,你就真的成了一头猪,只有任人宰杀的份儿了。要想方设法让大家尽情游戏玩乐,把大家侍奉得高高兴兴舒舒服服。只有大家天天在游乐,我等才能久享恩宠,你才能天天得到赏钱。明白了吗?”
石野猪连连点头:“田中尉说得极是,属下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要牢牢记下了。每日里我处置朝廷事务不在大家身边时,你等要细心侍奉,陪大家游戏玩乐,万万不可让大家闲着无聊,更不可让朝官面圣奏事!”
石野猪一迭连声地说:“是,是!中尉的话,小的记下了。”
恰在此时,禁苑总监前来向田令孜禀报:左补阙侯禹请求面圣,要呈报关东蝗灾情状,现在银台门候旨,是否允他入苑?
田令孜闻听气不打一处来。侯禹这厮,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官,却软硬不吃一脖子死血。他曾几次面谏小天子,要圣上少游幸畋猎,少歌舞宴饮,要多与大臣谋划军国大政,尤其令人难以容忍者,是他竟然一再劝诫圣上,不要过于宠信宦官。他还以汉代宦官专权酿祸故事讽谏皇帝,不要天天与中官厮混在一起。田令孜早就对侯禹恨得牙痒,只是补阙虽官小阶低,却在言官之列,朝廷规制对言官不能以言治罪,所以一时无从下手。
田令孜遂对身边的田常侍道:“田常侍,你去告诉侯禹,大家日理万机,昨夜通宵未眠,方才睡下,叫他回去候旨好了。”
三日前,侯禹晕倒在通化门外,守门卫士以为又是一个饿毙的叫花子,便要将他拖开扔掉。在搜检侯禹行囊时,卫士发现他回乡探亲时领取的关津通行文书过所和驿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姓名和官职,方知他竟是朝廷官员,便急忙报给上司巡街使。巡街使命人将侯禹送至万年县衙,交由县令救治。
这万年县乃京县。西京城内共有一百零八坊和东西两市,以中轴线朱雀门大街为界,东半城五十四坊及东市划为万年县,西半城五十四坊及西市划为长安县,同归京兆府管辖。
侯禹在万年县客舍睡了两日两夜,醒来后只觉饿极,端起衙役送来的一大海碗羊肉汤饼,呼呼噜噜吞了下去。
刚放下饭碗,侯禹便急急离了客舍,直向大明宫奔去,连向万年县令辞谢都顾不得了。
大明宫是西京长安城三大内之一,因其位于宫城以东,又称“东内”;宫城太极宫则称为“西内”;兴庆宫位于大明宫之南,称“南内”。
大明宫始建于唐太宗贞观八年,原名永安宫,是高祖李渊避暑之所。李渊死后,改名为大明宫。高宗李治因患有风痹病,厌恶太极宫阴冷潮湿,就敛取雍州等十五州民款,又减发文武百官一个月薪俸,筹集巨款扩建大明宫。竣工后,李治住进大明宫,在此署理朝政。此后诸帝,除玄宗李隆基外,皆在此居住理朝,大明宫取代太极宫,成为天子居住和常朝之地。
大明宫东西长三里,南北长五里,四周有十三座宫门。南面正门为丹凤门,北行四百余步是含元殿,乃大明宫正殿,为大朝会之所。大殿台基东西长二十三丈,南北长十二丈七尺,规模宏伟,朝廷重大庆典在此举行。该殿建在龙首原南沿之上,高出宫南平地近四丈,远远望去,含元殿高大巍峨,耸入云霄,犹如天宫。
大朝会之日,天下方镇和万国贵宾来朝,文武百官群集大明宫,钟鼓齐鸣,金声玉振,香烟飘绕,山呼不绝,一派庄严恢宏气象。玄宗开元年间的大乐丞、后来官至尚书右丞的大诗人王维,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咏叹曰: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含元殿后是宣政殿和紫宸殿,为皇帝常朝和召见臣僚之地。门下省、中书省、御史台分设宣政殿左右,另有弘文馆、翰林院。左右神策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羽林军号称北司“六军”,分驻东西宫门外,共同守卫大明宫。
侯禹在门下省供职,熟悉大明宫路径,且持有出入宫门的腰牌,故方便在东内行走。他在门下省询问得知圣上没有上朝,正在禁苑游幸,便来到大明宫通往禁苑的右银台门,请监门校尉通报,求见圣人。
左、右监门卫主掌三大内和禁苑诸门守卫,九品以上文武官员皆有“门籍”,出入宫门时,由监门校尉验明正身后方可通行。监门校尉并不能面禀圣上,只能向内常侍宦官通禀。
此刻,田常侍奉田令孜之命来到银台门,对侯禹说圣人刚刚睡下,不能见驾。侯禹虽心有疑问,但也无可奈何。他想,圣人总要回宫去,我就在此候驾,一定要等到圣人。
田令孜引导李儇在禁苑游玩多时,唯恐小皇帝回宫,便禀报说,兴庆宫内苑小儿尹希复、王士成,近日从东市弄来两头斗鹅,高大威猛,矫健无比,且驯养得技艺绝伦,好玩极了。李儇一听,兴致勃发,即刻传命起驾,赶往兴庆宫。
原来,斗鹅是李儇一大喜好,比放马畋猎斗鸡走狗兴趣要大得多。
僖宗车驾从禁苑到兴庆宫,并不穿越大街,而是走夹城复道。何谓夹城复道?原来,这长安城除大内三苑即西内苑、东内苑和城北的禁苑之外,还有一处著名风景胜地芙蓉园,众多诗人反复吟咏的曲江池亦在其中。玄宗开元年间,为方便皇帝和嫔妃游览芙蓉园和曲江池,更为掩人耳目和安全起见,朝廷聚集工匠,在禁苑与大明宫之间,沿东城墙外侧秘密修建了一条夹城复道。实际就是另筑一道与旧城并行的城墙,两墙之间便是数丈宽的复道。复道外墙与城墙形制完全相同,人们不管从城内或城外看去,都不过是一道城墙,没有什么异样。
兴庆宫位于春明门内兴庆坊,后又扩建至永嘉、胜业两坊,东西长二里有余,南北长二里半。兴庆宫虽远不及大明宫阔大,但亦占地两千零一十六亩,相当于两个北京明清故宫。宫内楼台殿阁辉煌壮丽,假山湖池水碧柳青,画船笙歌宛若仙境。此宫号称南内,玄宗曾长居此地,与贵妃杨玉环演绎出许多风流韵事和人间悲喜剧。宫中的兴庆池、沉香亭、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等名胜,无不烙印着玄宗与杨贵妃足迹,为无数诗人词客所吟咏。诗仙李太白曾以翰林供奉身份,在此与玄宗、贵妃以及李林甫、高力士们周旋,吟诵出传唱千古的华丽篇章,著名者如《清平调》之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另一诗人武甄,有咏兴庆宫天子宴游诗,曰:
銮舆羽驾直城隈,帐殿旌门此地开。
皎洁灵潭图日月,参差画舸结楼台。
波摇岸影超桡转,风送荷香逐酒来。
愿奉圣情欢不极,长游云汉几昭回。
两位诗人之作,皆含讽喻之意。
玄宗与杨贵妃在兴庆宫醉生梦死,骄奢淫逸,断送了大唐盛世。渔阳鼙鼓动地来,天子奔窜贵妃埋。安史之乱以后,众多藩镇拥兵自重,争相割据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各藩镇属官自除,税赋自用,刑罚自专,节度使之位父死子继,俨然独立王国。藩镇之间,互相吞并,战乱频仍。唐朝廷对此无能为力,或忍辱默认,违心赐节;或逆来顺受,助纣为虐,一时威权尽失。朝廷之内,宦官掌控禁军,专制朝政,动辄逼宫,废立皇帝,擅杀大臣,大唐天子成了他们手中玩物。于是乎黄钟毁弃,瓦缶雷鸣,天下才俊之士避世归隐,奸邪庸碌之辈充塞朝堂。
兴庆宫冷落荒凉了一些时日之后,又渐渐热闹起来。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成为古老而遥远的传说,而兴庆池照样画船载酒,沉香亭内外重新演出《霓裳羽衣曲》乐舞。开元年间的斗鸡台,又成为内苑小儿为帝后举行动物表演的热闹所在,不仅恢复了玄宗最喜欢的斗鸡,而且飞禽走兽犬羊鸭鹅,都被内苑小儿调教得身怀绝技,才艺惊人。
李儇与田令孜一行人马,从夹城复道进入兴庆宫,直奔斗鸡台而来。李儇原对斗鸡兴趣极浓,且他调弄斗鸡早已是行家里手。不过,各种斗鸡比赛他观赏得多了,总想看些新鲜玩意儿。近日他又喜欢上斗鹅,到了近乎痴迷的程度。
斗鸡台是一个三尺高的方形木台,长宽各三丈六尺。台子北端设有御座,乃皇帝和嫔妃专席;东西南三面各设三排席位,供宗室诸王、外戚显贵、公卿大臣以及入京觐见的藩镇帅臣坐观。
李儇在御座就位,内苑小儿们行过参拜大礼,便有一着黄衫一着白衫两个少年登上斗鸡台。
二人再拜过李儇,起身一挥手,只见一白一花两只大鹅扑棱棱飞至台上,一齐面向御座俯卧在地,引颈点头,“嘎”“嘎”“嘎”叫唤三声,算是行过参见天子大礼,惹得李儇和众人连声叫好。
接着,黄衣少年伸手向两鹅中间空地一指,两鹅遂引颈低头相视,准备搏斗。黄衣少年将手猛地向上一举,两鹅“唰”的一声抖开双翅,同时腾空跃起,而后轻轻落地。
两鹅初斗,显得彬彬有礼。它们一来一往,轮番攻击,从容不迫,进退有序,大有谦谦君子之风。李儇不禁有些失望,觉着两只鹅不过如此,技艺平平,了无新意。
田令孜早已看在眼里,嘴角上挂着一丝微笑,向黄衣少年轻轻举了举手。只见那少年将手指放入唇间,一声呼哨响过,两鹅同时腾跃而起,在空中相互对啄一口,又同时落地。如此三个回合过后,大白鹅性起,连连追击杂色鹅,迫得它团团乱转。大白鹅兜着圈子连续攻击,杂色鹅成了一只陀螺,在原地不停旋转,似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大白鹅胜券在握,不停地跃至杂色鹅头上凌空进击,啄掉了对手几根羽毛后,精神更加抖擞,在对手头顶狠狠啄了一口。杂色鹅“嘎”地大叫一声,头上便有血珠扑簌簌滚落下来。
白衣少年似乎来了精神,突然发出一声更加尖厉的哨音,杂色鹅陡地振作起来,像大鹏展翅,如泰山压顶,闪电般迅猛地向大白鹅连续发动攻击。人们看不清它们的动作,只见两鹅的翅膀时开时合,发出阵阵“噗”“噗”的响声。转眼之间,大白鹅的羽毛雪片儿似的飘落下来,颈子也缩短了许多。
李儇兴奋得站起身来,高声大叫:“快啄!快!快!”
杂色鹅乘胜发起致命一击,疾速往白鹅头上奋力一啄,只听一声惨叫,白鹅头顶鲜血涌流,两翅耷拉在地,趔趔趄趄转了一个圈,灰溜溜逃下台去。
李儇双脚跳上御座,面庞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叫道:“好!好!妙极了!朕要重重地赏!赏!”
田令孜笑眯眯地问:“大家怎么个赏法?”
李儇脱口喊道:“五十万!赏杂色鹅五十万钱!”
田令孜熟知,李儇平日封赏无度,赏宫女,赏宦官,赏侍卫,赏伶人歌伎,赏内苑小儿,赏嫔妃国戚,且赏额越来越大。国库已经空虚,可黄发天子丝毫不觉,只以为有偌大国库,便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今日他竟然一开口就是五十万!五十万钱是多少,李儇不甚了了,可田令孜却清楚得很。一个七品县令,每月官俸不过一千七百五十钱,加上食料杂用三百五十,共计二千一百,一年俸料不足二万五千钱。也就是说,一只斗鹅赏钱超过二十个七品县令年俸总额。
田令孜正在思虑帑藏还能支撑多少日子,忽听李儇又大叫一声:“阿父中尉,传朕口谕,赏杂色鹅五十万钱!”
两个少年跪地叩头,口中高呼:“谢大家恩赏!”
李儇问起二人姓氏,白衣少年自称尹希复,黄衣少年名曰王士成。
李儇询问何来此等斗鹅尤物,二人俱言是用钱从东市买得。
田令孜乘机向李儇奏道:“京城东西两市,每日里万国客商云集,各种奇珍异宝乃至域外良禽怪兽应有尽有,大家可命他二人常去两市弄些新鲜之物,以供观赏。”
李儇很是高兴,点头道:“阿父中尉说得是,朕命尹希复为东市宫使,王士成为西市宫使,皆赐正七品上官秩。”
中唐以降,职官品秩一至九品皆有正品、从品之分。自四品至九品,正品和从品又分上、下两阶,如九品官,有正九品上、正九品下、从九品上、从九品下。像侯禹这左补阙官职,要经十年寒窗,经乡试、省试,科考进士及第,过吏部关试,方得释褐入仕为九品官,再经八年磨勘之后,才可升为从七品官。一个内苑小儿,只是斗了一场鹅,便赏给正七品上官阶,比左补阙高出两个阶级,可谓一步登天。
侯禹在大明宫苦苦守候,始终不得李儇消息。
到了常朝日,小皇帝仍是不上朝,只有黄门宦官传宣口谕:文武百官,一概免去朝参。几番周折,侯禹终于打听到圣上在兴庆宫游戏的消息,便决意闯宫。
侯禹先找到当朝宰相、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郑畋禀报灾情,请他设法让自己面君。郑畋深知事关万千百姓生死,非同儿戏,可他同样多日见不着圣人,皇帝身在何处,每日在做甚,他也不得而知。他咬咬牙,给侯禹写了一纸手令,命他面圣奏事,请诸宫苑监门卫士放行。这本不合常例,可禁卫大权在田令孜手里,他只能如此行事,权且让侯禹去撞撞运气。
侯禹来到兴庆宫西北角偏门丽苑门,向监门卫士出示了郑畋手令。卫士却说,田中尉有令,未经宣召任谁也不许进宫。
侯禹气急难耐,当即和守门卫士争吵起来。卫士只得来到值守房,禀报监门校尉。监门校尉倒是与侯禹相识,听了卫士禀报,来到丽苑门外与侯禹见礼。他告诉侯禹,田中尉确有严令,不敢教人擅入。不过,他愿去请示田中尉允准侯禹晋见圣人。
京城及皇宫内苑禁卫十分严密,禁卫军系统庞大而且复杂,互相辅助又互相监督。除最强大、最精锐的神策军外,原有禁军分为六军十六卫。六军即:左、右神武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羽林军。所谓十六卫,即: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掌宫苑诸门禁卫,文武官员出入宫苑,皆有门籍。台省寺监核实官员身份、人数,每月造册上报。进入宫门官员由左监门卫校尉核准身份,出宫门官员则由右监门卫校尉核查。
如今,田令孜不但职任神策军中尉,还兼左监门卫上将军,所有宫苑守门将校士卒都要听从其号令。
监门校尉向田令孜禀报说,左补阙侯禹在丽苑门外请求面圣。
田令孜一听,鼻子都气歪了:好你个侯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擅闯北苑不得晋见,竟又追到兴庆宫来了。不准见!
监门校尉回到丽苑门,转告侯禹未获田中尉允准,请他回去,待上朝时再面圣为宜。
侯禹悲愤交加,在宫门大骂起来:“田令孜,你个欺君阉竖误国奸佞,大唐江山迟早要断送在你手里!”
终于到了僖宗上朝的日子。
同文武百官一样,侯禹四更时分起床,五更天便到达大明宫南面横街等候。宫钟响过,文官们从正门丹凤门东侧望仙门入宫,经下马桥步行一里路,至东朝堂列班;武官从丹凤门西侧建福门入宫,经西下马桥至西朝堂列班。这东西朝堂,是朝会之日文武百官等候朝见之所。平日朝会谓之常朝,五品以上官员方得朝见,称为常朝官。补阙、拾遗品秩虽低,却因是天子侍从官员,故而列入常朝之班。
百官聚齐之后,文武两班按品秩列队,由监察御史带领,内侍省典直官导引入内门。监门校尉二人宣赞“唱籍”,手执门籍簿册逐一点名,被点到名字者答“在”。文官经东侧通乾门,武官入西侧观象门,再一次“唱籍”点名,而后进入宣政门,至宣政殿前列班。宰相和中书、门下两省官员对班于香案前,其余百官按班列于殿庭左右,由一品班至五品班,每班皆以尚书省官员为首。
侯禹排在香案之东、门下省官员班次末尾,与文武百官一同肃立恭候圣驾。
随着门下省侍中一声宣赞,少年天子李儇从西序门步入庭中,田令孜紧随其后。
李儇坐上御座,殿中省监、少监,尚衣、尚舍、尚辇奉御官分立左右,各竖三柄锦扇。
金吾将军奏道:“左右厢内外平安。”
中书省通事舍人高声赞礼,宰相率百官向皇帝叩拜。而后,三品以上官员扈从李儇进入宣政殿。
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王铎为宰相之首,率百官向李儇再拜,文武分左右班立。
王铎启奏道:“臣王铎恭贺陛下,近日有蝗虫飞至关中乃至京畿农田,但皆系义虫,不食田禾,自行饿死,故未造成灾害。此皆陛下英明盛德所至。”
京兆尹杨知至也赶忙上奏:“微臣亲往畿县视察农田,见飞来的蝗虫皆落在草棵荆棘之上,拒食禾稼,全都饿毙。百姓收集虫尸,炒熟而食,美味可口,可充多日食粮哩!百姓交口称颂陛下盛德,感天动地!”
大臣们接二连三出班上奏,纷纷向李儇称贺。
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郑畋奏道:“臣郑畋启奏陛下,上个月徐州、泗州、宿州发生蝗灾,向西蔓延至关东、关中三十余州,就连京畿数县也受了蝗灾。左补阙侯禹回故乡宋州省亲,正遇蝗虫肆虐。他提早返京,一路经过众多州县,亲见蝗灾景况,请陛下恩准侯禹面奏详情。”
李儇点头,侯禹应召入殿,朗声奏道:“陛下!蝗虫飞至宋州臣之家乡时,微臣正在田中锄草,眼见蝗虫遮天蔽日,天空一片黑暗。蝗虫落在禾稼之上,密密麻麻,咬食禾叶之声,如狂风暴雨,轰然如雷,转眼之间庄稼便被吃光。臣回京行程千余里,一路上看到蝗灾情景,与宋州大致相同。关中、京畿蝗灾虽稍轻些,禾稼被毁也有十之七八,秋粮至多能有三分收成。微臣以为最紧要者,一是须尽快颁诏受灾州县,开仓放赈,勿使灾民流离失所,造成大乱。二是受灾州县夏季欠税和秋税须一概停征,否则万千灾民便没有活路了!”
翰林学士承旨、同平章事卢携乃郑州人,他收到数封家书,得知家乡遭受蝗灾异常惨重,秋季庄稼绝收,百姓流离,饿殍遍野,遂接着奏道:“臣亲见关东去年大旱,自虢州至海州,麦才半收,秋季又几乎绝收,百姓以树叶为食,不少人逃荒他乡,饿死沟壑。今年又遭蝗灾,庄稼被蝗虫噬尽,两税实已无物可征。臣恳请陛下颁敕诏受灾州县,停征两税,赈救灾民。”
李儇有些出乎意外:“京兆尹杨知至到畿县察看灾情,不是说蚂蚱——呃——就是蝗虫,不吃田禾,都抱着荆棘饿死了吗?”
侯禹:“陛下,哪有不吃庄稼的蝗虫,京兆尹这是欺君罔上!”
郑畋又奏道:“臣到畿县察看过,确如侯补阙所言,田禾被蝗虫吃掉七八成,剩下两三成残禾收不了多少粮食。”
李儇:“那日朕亲见蝗虫飞至北苑,数量不算多嘛!”
侯禹:“陛下,京城内没有田地庄稼,蝗虫不会傻到涌进城里饿死。北苑没有田禾,自然也不会有许多蝗虫飞进去,望陛下明察!”
田令孜突然大喝一声:“放肆!你是欺负大家年幼吗?大家亲眼所见,还能假得了吗?”
侯禹毫不示弱,朗声说道:“陛下未曾营田务农,自然不明白蝗虫对庄稼为害之烈!”
田令孜更加气恼:“反了!反了!侯禹,你这是蔑视君上!按律应治你欺君之罪!”
侯禹热血涌头,指着田令孜斥责道:“你身为宦官,却把持朝政,欺圣上年幼,整日煽惑圣人游戏玩耍,不理朝政,连宰相不经你允准都不能面君,真是岂有此理!”
文武百官闻听此言,皆觉解气,但唯恐田令孜发怒降罪自身,故而无一人吱声,朝堂上一片寂静。
田令孜气得大叫:“侯禹,你玷污君父,犯上作乱,罪不可赦!”
侯禹凛然怒斥田令孜:“你一手遮天,贪赃卖官,蒙蔽圣聪,欺压群僚,败坏纲纪,真正是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大唐江山早晚要毁在你等阉人手里!”
田令孜转身对李儇一拱手,咬牙切齿道:“大家!侯禹犯大不敬罪,罪该万死!”
李儇呆若木鸡,口中嗫嗫嚅嚅:“阿父……阿父中尉……”
郑畋:“陛下,侯补阙虽言语粗直,冒犯了田中尉,但他所言蝗灾却是实情,望圣上明察,救济灾民安抚百姓要紧!”
田令孜:“不可!今日必须治侯禹死罪,其余事体以后再议!请大家传谕,即刻将侯禹推出殿去斩首!”
郑畋急忙再奏:“陛下,万万使不得!侯补阙是朝廷言官,讽谏是其职责所在。祖宗立下规矩,言官不以言治罪!”
郑畋说罢,拉拉身边卢携的衣角,示意让他帮腔搭救侯禹。卢携刚要开口,却见田令孜射来恶狠狠的刺人目光,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田令孜催促李儇下旨处死侯禹,僖宗茫然地看看左右,又看看田令孜那张平日总是笑容可掬眼下却变得狰狞可怖的脸,不由自主说道:“左补阙侯禹……赐死……”
郑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朗声奏道:“陛下!我大唐自太宗立下规矩,言官不得因言获罪。即便侯禹说的全错了,也不应治罪,更没有死罪!若是追究侯禹言事之罪,有违大唐祖制,万万不可!”
田令孜冷笑一声,说:“郑堂老,言官不以言治罪,难道就可以目无至尊侮谩天子吗?莫非说言官弑君篡国也不能治罪?真是岂有此理!左右千牛卫,将侯禹推出去砍了!”
郑畋以头触地,嘶声喊道:“陛下!臣愿辞去相位,以保侯禹性命!”
王铎等大臣也纷纷跪地求情:“请陛下开恩!”
卢携也犹豫着跪了下来。
田令孜对侍卫在侧的千牛卫将军吼道:“还不给我动手!”
李儇看见田令孜凶神恶煞般模样,吓得连连挥手。
两名千牛卫架起侯禹,将其拖出殿门。
侯禹高声斥骂不止:“田令孜!你这个祸国殃民的阉贼,罪该万死!上天不会饶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