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一直上钩的鱼
罂粟是红色的,苹果是香甜的,云雀会唱歌,这些都在我们的意识中。
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
作家、诗人、剧作家,英国唯美主义艺术运动的倡导者
在我们深入探究思维克隆人的世界之前,有必要就“让这些数字化存在成为我们的克隆”的含义达成一致。这些存在的目的就是获得和表现出人类意识。在这场旅途中,确定一个行之有效的“人类意识”的定义至关重要。意识让我们成为“我们”。那些构成了我们意识的品质,即记忆、推理能力、过往经历、不断更新的意见和观点以及对世界的情感投入,都将产生思维克隆人的数字化意识。
刚出生时和早期婴儿时期,没有自我……宝贝有本能的欲望,但是这些欲望并不属于任何人……最早的经验,被限制为本能和控制,当意识的代理从初期意识的迷雾中获得了“我”(I)和“我”(me)的人类特征……当意识到“我”(I)就是“我”(me)的时候,我就拥有了自我……自我相当于对正在画自画像的自我画自画像。
彼得·怀特(Peter White)
《存在的生态》(The Ecology of Being)
问题是,无论是科学家,还是门外汉,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意识概念。人工智能领域的先驱之一、麻省理工学院人工智能实验室联合创始人马文·明斯基在《情感机器》一书中将“意识”称作“手提箱”式词汇(suitcase word),它具有多重合理的意思。这一领域的其他人则抱怨意识的“同义词太多样”“大量术语往往会掩盖潜在的相似之处”。考虑到人类大脑以往进化和正在进化的方式,意识很有可能同样具有渐进性。意识的一个广为人知的意思就是自我认知(self-awareness)。但是,它是否充分描述了意识的真实本质呢?
当然,一个婴儿的自我认知与一个青少年的自我认知不同,而青少年的自我认知又与中年人完整的自我认知不同,与年事已高、丧失部分认知能力的老年人的自我认知也不同。新生儿和成年人相比,前者拥有多少自我意识(self-conscious)呢?我回想了一下家庭照片——这些照片作为那些我深爱的已经过世的家人曾经活着的证据,相比于拍摄照片时有血有肉的人的状态,当然拥有非常不同的意识状态。
虽然自我认知是一个有意识之人很重要的一面,但它并不是唯一的一面。我们当然不会把能端水作为网络意识的一种定义。事实上,程序员可以编写出一个简单的拥有自我认知的软件,它们可以检测、报告,甚至能对自己进行修正。举个例子,操作自动驾驶汽车的软件可以被编程定义为:现实世界中的物体,包括地形(“使用传感器导航”)、程序员(“执行任何输入命令”)以及汽车自身(“我是一辆机器人汽车,可以对编程指令做出响应,进行导航”)。谷歌汽车正在做这些事情,一些人会定义它的运行代码,又或者,汽车本身是有意识的。
自我认知软件和机器人不会感受到身体或情感的疼痛或快乐,它们没有知觉。大多数人要求精神主观性(mental subjectivity)要涵盖情感,也就是知觉,以便具备意识,因为对“我们如何感受”的认识是人类意识的一部分,也是“作为人的条件”。但是,知觉仍然不能让我们获得想要的意识定义,因为我们所期望的有意识的存在应该同时是独立的思考者和感受者。
因此,“感觉”(feeling)也不是意识的一个独立描述。身体感觉并不需要复杂的认知能力。
当一条已经上钩的鱼在扭动时,我们大多数人会将这种现象解释为鱼在经受疼痛,也有人认为这是鱼的本能反应,并没有相应的情绪反应。大多数人认为,鱼是没有意识的,因为我们认为鱼的痛觉神经不会思考、探讨,或者向同类抱怨。相反,我们认为,鱼只是单纯地依赖非认知反射,因为它试图摆脱鱼钩。一旦脱钩,回到正常的环境,鱼就会继续游动,好像自己从来没有上过钩一样,因此它很容易会再次上钩。我认识一位渔夫,在捕鱼季时,他会钓住、放生同一条鱼很多次。这条鱼似乎在上钩时会感受到疼痛,但它从来不会从这一经验中“学到”任何东西,对于未来的水中冒险,它也不会接受任何“教训”。这说明,它缺乏某种关键的自我意识。
当然,人类可能会本能地拒绝被鱼钩钩住,因为我们知道这会让我们感到疼痛,我们会咒骂疼痛,并且会思考如何在之后避免这种事情。我们会警告其他人避免鱼钩的陷阱,传递尽可能多的关于鱼钩的信息。与鱼类不同,我们可能不会轻易地被鱼钩再次钩住,因为我们会记住这次疼痛的经历,并试图避免重蹈覆辙。当我们看到鱼钩的时候,会用大脑去识别鱼钩,从而避开它,同样也会预测下一次渔夫可能会移动到湖的哪个位置。因此,清晰的学习、推理和判断(对已知信息的应用)能力同样是意识的一部分,自主性也参与其中。在鱼和人类之间,“意识”的定义存在如此深奥的差异。
1908年,聋盲作家海伦·凯勒(Helen Keller)清晰地描述了如何基于交流建立人类意识:
在遇到我的老师之前,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活在一个不是世界的世界里。我无法描述那种没有意识,但有虚无感的时间……因为我没有思考的能力,我不会将不同心理状态进行比较。
换句话说,虽然“意识”最基本的定义是清醒的、警觉的和有意识的,但思考和感受还有一个更为突出的意义。若想像人类一样思考,这个人必须也能够根据黄金法则演化而来的各种社会法则,做出道德抉择。在这一点上,哲学家和科学家相仿,从康德到荣格,他们都相信这是人类大脑天生就具备的能力。如果你去问世界上任何一个正常人,用棒球棍击打孩子的头是不是有悖常理,得到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定义“意识”遇到的另一个复杂问题与潜意识有关,专业人士称之为“无意识思维”。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思考和感受的大部分东西,有时甚至会在未经思考的情况下行动。就像著名棒球经理尤吉·贝拉(Yogi Berra)总结的一样:“好好想想!你怎么能在同一时间思考和击打?”
弗洛伊德认为,我们无法完全意识到的无意识思维或本我(Id)经常与有意识思维或自我(ego)存在部分交叉,并在自我中进行自主推理。现代心理学虽然已经与弗洛伊德式的无意识意志解释渐行渐远,但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在我们生活的每时每刻,无论我们是完全清醒,还是深度睡眠,潜意识都会展现出自己的存在。”在电影院射击某人的头当然是错的,但是,2014年,一名退休的警察在佛罗里达的坦帕(Tampa)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因为他的无意识思维以一种非常糟糕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在演讲中描述了在成为总统前,白人女性看到他时如何本能地抓紧自己的钱包,迅速从他身边走开。许多这类反应都可能是人们对他的肤色做出的潜意识反应。
对于人类而言,理性、感情或自我认知并不一定要一直呈现出来才能证明一个人是有意识的。不过,某种程度的非理性、无情感、无意识的心理过程几乎会在每位正在阅读本书的读者的意识中一直存在。具有人类意识就一定意味着同时拥有无意识思维。因为人类思维会不可避免地将某些概念(概括和套路)、动机(做出选择)与决策(避免危险)分流给无意识神经模式,从而腾出更多的大脑能力给有意识神经模式。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网络意识上。我们大多数时候会有意识地走出由无意识控制的背景。
意识难题的一个解决方案是道格拉斯·霍夫施塔特(Douglas Hofstadter)的“意识连续体”(continuum of consciousness)。他声称,意识不是“在这里或那里”的东西,而是或多或少地存在于一个或多个方面,包括自我认知、情感、道德、自律和升华。霍夫施塔特在《我是一个奇异的环》(I Am a Strange Loop)一书中勉强承认了蚊子也具有一定的意识。尽管他没有讨论谷歌无人驾驶汽车,但“意识连续体”肯定也会把它视作蚊子的意识量子,又或者不像蚊子,因为它不需要伤害其他动物以实现“生存目的”:谷歌无人驾驶汽车已经完成超过160万公里的“无事故旅程”。霍夫施塔特对连续体逻辑的信心在于,他承认甘地和阿尔伯特·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有着比自己更伟大的意识,因为他们展示了高于他自己的责任心(自我认知、情感、道德、自律和升华)。
另一种理解意识连续体的方法是反思。
我们之所以认为某些生物是有意识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做出的决策更加复杂,由进化预置的明显过程更少,并能权衡进化过程中产生的不同欲望。运动员决定忍痛坚持肯定是有意识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意识被分成了不同等级,很明显,运动员做出的决定比鱼更复杂。
实际上,拥有思维克隆人的人类会被认为“提高了意识水平”“拓展了思维”,具备了网络意识,而网络意识的延伸能让我们以双思维的方式参与更加复杂的决策,并且减少了进化中的预置过程,即使是思维软件工程师进行的编程,例如,天文学家卡尔·萨根(Carl Sagan)所谓的人类的“爬行动物冲动”。或者,如果做出的决策是基本的、具有明显的“电路化”,思维克隆人或许会被认为具有亚人类意识。
2012年7月7日颁布的《剑桥意识宣言》(Cambridge Declaration on Consciousness)肯定了霍夫施塔特提出的“意识连续体”,这次签字仪式十分重要,连热门新闻杂志节目《60分钟》(60 Minutes)也对其进行了拍摄。根据宣言,“一个由认知神经科学家、神经药理学家、神经生理学家、神经解剖学家和计算神经科学家组成的优秀国际团队”总结称:“有重要证据显示,人类不是唯一拥有能够产生意识神经基质的物种。非人类动物同样拥有这种神经基质,包括所有哺乳动物和鸟类、许多其他生物(包括章鱼)。”
凭着对意识连续体长度的限制,生物学家、神经科学家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和意识现代科学代表人物克里斯托弗·科赫(Christof Koch)提出:“语言系统不是意识的必要条件,没有语言也可以拥有意识的必要特征。当然,这并不是说语言没有丰富意识的内涵。”因此,当我们在本书中讨论意识的时候,我们并不是讨论所有意识,而只是人类意识。
因此,人类网络意识的定义需要足够个性、具体,并具有可确定性。通过将自我认知、道德与自律划分为一组,情感和升华与移情划分为一组,我们可以得到如下定义:人类网络意识就是由一小组研究人类意识的专家达成一致后确定的、基于软件的人类级别的自律和移情的连续体。
显然,这是一个以人类为中心的定义。不过,这一定义不存在冗余。它不是间接定义,因为是由“研究人类意识的专家”来确定“人类级别的自律和移情”是否存在的。它以人类为中心,实际上,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结果,因为就像美国哲学家、认知科学家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C. Dennett)所说:“无论思维是什么,它都应该是与人类思维相像的东西;否则,我们不会称它为思维。”(13)换言之,具备人类意识是判断一个主体能否像人类一样思考和感受的捷径。在一定程度上,我同意美国最高法院波特·斯图尔特法官(Potter Stewart)的说法,他在被问到“如何定义色情”时回复说:“当我看到时,我就能判断。”
依靠“人类级别的自律和移情的连续体”,我将那些在无意识状态下产生的独立思考和感受也纳入无意识思维。网络意识软件必须拥有一定量的无意识概念、动机和决策,以产生人类级别的思维。就像后台运行的代码一样,这不是搅局者,它的前台信息处理单位不是“有意识的”,而是很早以前就已经掌握的编程技巧。
艾伦·图灵首先提出,如果软件能成功通过人类的判断,并被认为具备人类意识,那这一软件就是具有人类意识的。如今,我们称之为“图灵测试”。用他自传中的话说就是:
为了避免对“思维”“思想”“自由意志”应该是什么的哲学式讨论,只需要比较机器的表现和人类的表现就可以判断一个机器人的思维能力。这是“思考”的操作性定义,而非像爱因斯坦坚持的对时间和空间的操作性定义,以便将他的理论从先验假设中解放出来……如果机器表现出了像人类一样的行为,那么它就是在像人类一样行动。
我们对人类网络意识的定义限制了图灵测试的部分条件:图灵测试需要软件说服一小组专家,而非单一个体;不单单涉及偶然的对话,也关乎自律和移情。有人可能会批评图灵测试说,如果木头鸭子叫得像真鸭子,那么它就是真鸭子,这显然是不对的。这个批评太过片面,因为图灵测试的观点是在测试功能,而非形式。如果木头鸭子能像鸭子一样游泳,那么它就是真正的鸭子。如果机器能像人类一样思考,那么它就是人类思考者。(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