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魔亦有道
十分钟之后,他们就遇到了第一个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到底找谁要账?社会哥张大发人狠话多不怕惹麻烦,直接瞄上了广业传媒公司多年的老客户——城铁局。这么多年以来,城铁局的广告一直都是广业传媒优先做出来的,哪里有工程的围墙哪里就有广业传媒给他们做出来的广告,那叫一个贴心。今天晚上布置下来的任务,第二天早上就能直接把成品拉到人家的工地上,一幅幅把工地和城市隔离出来的广告比人家自己的领导和工程师到的时间还早。
然而,这么周到的服务,从来都换不到秒结的款子。一般今年收的都是去年的账,今年的账目只能拖到明年再收。
社会哥张大发的这个想法立刻遭到了金虞和孙简两个人的唾弃。孙简抖了抖他的小西装:“哥,你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了?看把你馋的,这么着急去妖精那里挣表现呀?”
“咋了?说得好像你吃过肉一样。”
长期的电焊工作不仅锻炼出了一身腱子肉,也锻炼出了强悍的脸皮,就算是被拆穿了,社会哥也不觉得尴尬。他笑得灿烂中带着猥琐,手上下劲儿就去捶孙简。两个人围着办公桌绕圈跑,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但是发出的声音却是满嘴喷饭类型的,引来了都市小白领们的纷纷侧目:
“你行你上呀,不行别吵吵。”
“我宁可吃土,也不想吃板砖。”
……
金虞掩面自泣,恨不得刨个洞先把自己给埋进去。她想要当个默默无闻的小白领,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还没有被民工扔出去呢,要是先被自家的保安给扔出去了,那多丢人!去工地只能找到还没有拿到款子的包工头,人家管财务的就不在本地。咱们还打个飞的出差去呀?”
这账不是不能要,而是真的很不划算,去了八成还得赔。
金虞把他们两个给拽了回来。按照孙简的想法,就应该去高新开发区。那里有成片的写字楼,写字楼上一家连着一家,都是欠了广业传媒广告费的公司。
而且,那里远离居民区,没有人养大型恶犬,更没有财力雄厚的大公司为了应对突发事件单独为自己养的保安。去那里,完全可以广泛撒网,重点捞鱼,对这些聚集在一起的散户各个击破,收完了一家,再去收下一家。别看一家只是欠个几万几千的,加起来起码有三十来万。
蚊子再小也是肉呀,虽然费点儿工夫,但是真的很安全。
孙简说得有模有样,直接在地图上把欠了债的且位于高新开发区的公司的位置给标注了出来。密集的狭小区域上出现十几个红点,都挤在一栋楼里面。
社会哥拍了一下孙简的头:“这脑子不错,咱们换换?”
孙简嫌弃地一躲:“你个没脑子的家伙。”
金虞把地图放大,又把那些小公司的名字一个个输了进去,然后啧啧道:“大过年的,咱们就不要去欺负穷鬼了。别看他们欠咱公司好几万,这些小老板可能还不如咱们仨有钱呢。”
“啊?”
这次轮到孙简和张大发惊讶了。
金虞道:“今年新成立的这些小公司中,挂着大学生创业名义的有三家,做的不是共享经济就是开发APP,这种花哨的项目有点儿钱就会瞎嘚瑟,你看这六家挤在一起都占不了一层楼,穷得连门面都撑不起来了。咱们去了,要和其他的债主坐在一起喝咖啡吗?”
“不会这么惨吧?”孙简不相信。
金虞表示:“我的上家就是这么倒闭的,最后大家把办公室给搬空了。别说空调挂壁机,就连门后面的笤帚和簸箕都没有放过。”
孙简和张大发两个人像是身体被掏空了一般,虚弱地瘫在了椅子上。孙简给手机连上了充电器,划开游戏界面,继续打游戏。
张大发兴致勃勃地摆弄着特批的三台电脑,非要缠着孙简给他下岛国的片子。年轻的小帅哥刚喝下去的一口水全喷了出来,一张雪白的俏脸涨得通红通红。尤其在对上金虞揶揄的眼神时,他恨不得分分钟自尽。
不管能不能把钱收上来,先笑个饱。
不过,当金虞把要账的目标选出来后,两个人就笑不出来了。
孙简先问:“你不要命了?这可是咱们当地的龙头企业。全城的公交站和地铁站牌上都是它家的广告,每年光在我们公司投的广告就有两百万,在电视台和政府项目上更是一掷千金,都快要把咱们电视台的综艺节目给承包了。它家的业务量不算咱们公司的大头,但也属于哪怕倒贴也得留住的主儿。庙大香多,我们蹭人家的佛光,总不能上门去打人家的脸吧?”
光明眼镜在找广业传媒给它做广告的同时,无形中它也成了广业传媒的广告。并且,它不动声色地还把广业传媒的地位给提高了,而地位就意味着自己公司能在其他的合同里多要点儿钱。
这种隐形的资产,甚至比账面上的那三十多万块钱还重要。
孙简对于账目背后关系认识的深度,超出了金虞的预料,他只看了一眼账目上的成本预算业务量,就判断出了两家之间牵扯不断且不能摆在账面上看的暧昧关系。
这眼神可以呀,床头捉奸一抓一个准。
“这家欠款不算最多的,但是每年都会少给一部分,累积起来已有三十多万。它不算我们客户里欠款最多的,但是偏偏放在了表格的第一个位置,说明咱们郭总对它很不爽呀,希望第一个把这三十多万给要回来。这家公司的名头越来越响亮,哪怕我不戴眼镜也知道这么一家公司。但是它在我们公司投放的广告量越来越少,并逐年压缩预算。以前和他们签合同的是我们郭总,这两年都换成了项目经理,说明双方已经过了蜜月期,郭总也不再把这家当成重点客户。这些零碎的、聚少成多的账目,恐怕已经在双方之间的你来我往中扯过皮了,只是郭总这边的人没有赢下来而已。”
金虞说完,垂下眼睑,手指轻轻地敲击桌面。
“小金鱼,我们能在这里和客户打情骂俏,但是不能惹恼了客户。如果咱们要不回来这笔钱,还把对方搞得恼羞成怒,郭总恐怕不会放过我们。”
孙简的要求很简单:平平安安过大年,咱们不去惹事儿,事儿也不能来惹咱们。
最怕羊肉没吃到,惹来一身膻。
一听能去本地最大的制造业公司逛逛,张大发高兴得不得了。他的意思是要去那里看看有没有招工的,要是那边的就业机会更好,就直接在那边上班,不回来这里了。
听说做精密仪器的流水线上都是漂亮的女工。
孙简快要哭了:“还能这样?”
“放心吧,大公司背地里不要脸,表面上还是很要脸的。”金虞神采奕奕,直接给郭蘅芜发了一封邮件,汇报他们的第一个要账目标:
光明眼镜。
郭蘅芜正端着没喝完的咖啡,保养精致的手指捏着白瓷的勺子轻轻搅动着杯面上的拉花,皱着眉头看着桌子上的文件。临近年关,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来了,这让她很不满意。
她的眉头中间都快要拧出来一个“川”字,抬头纹又严重了,但是这真的不是多抹点香奈儿的山茶花或者多用点迪奥的精华乳,就能抹平的。
钱钱钱,太让人烦心了。
郭蘅芜从来不是一个会把愤怒写在脸上的人,然而现在她也气愤到把文件一把推到了地上,脏话脱口而出。要不是账上的钱已经紧张到了一定程度,不够填窟窿的,她至于把那三个人弄进来耍无赖吗?不管他们如何舌吐莲花,如何把债主拒之门外,都改变不了账上没有钱、撑得了一时撑不了一世的困境。
她只觉得口干舌燥,一口气把杯子里的咖啡全喝了下去。恰逢电脑响了一声,她点开邮件一看,一口褐色的咖啡全部喷在了屏幕上。
郭蘅芜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悲喜交加,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最后,这位美女连屏幕都顾不上擦,立刻打了一个电话,语气是少有的急切和好奇。
“这三个人居然真的选了光明眼镜?!我输了,居然猜错了他们想选的对象!我从实习生到4A公司和CBD,再到自己创业,这么多年的眼光算不错的,这次居然走眼了。我输了就欠你一顿饭,不过他们要是给我捅了娄子,你可得来我这儿把火给灭了。我手里十口锅九个锅盖,已经快要盖不住了……”
一连用三个“居然”,向来自负的郭蘅芜真是太意外了。她原以为这三个菜鸟肯定会选高新区的那一串糖葫芦,毕竟那些小公司欠账不多,看起来更好还一些。
但是郭蘅芜也没有盲目乐观,一连甩过来几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锅盖,实在有些受不住了。今年的形势尤其恶劣,像她这样长袖善舞的高手,在岚梧市地界上也算是左右逢源、一步步走得顺顺利利,居然也面临着快没有米下锅的困境。
真是天理难容呢!
电话那边的男子轻轻地笑了一声,沉沉的男低音富含穿透力,越过千山万水被电磁波裹挟而来,带着杏花春雨的迷离:
“你见过我输吗?我给你推荐的这个人,就是第十个锅盖。你就踏踏实实过个好年吧。”
温文儒雅的声音把郭蘅芜躁动不安的心安抚了不少,脸上难得露出来一个人比花娇的笑脸。她轻快地给金虞三人回复了邮件:
通过。
郭蘅芜偷空看了一眼漫天纷飞的大雪,只有在没有精神压力的时候,雪才会成为一种曼妙多姿的风景。事实上在风雪阴冷的天气里,盗窃和不诚信的小型经济犯罪的数量会上升将近十七个百分点。
鬼天气。
郭蘅芜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她吹着温暖的空调,继续埋头于工作。
那边的人也挂了电话。
粉色的大裤衩、嫩绿色的上衣、大号的蛤蟆镜、牛仔草帽,光着脚踩在沙滩上,胳膊上还缠着一串佛珠,可以说是俗气到了极点。
但是偏偏这个堪堪过了三十岁的年轻人气质清冷,脸上棱角分明。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就连笑容也是冷清乏味得很。
他跟前的一个比基尼美女好奇地问:“燕先生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吗?郭总的财务问题,您真的要帮助解决吗?”
“我就那么随口一说,她当真就当真了。我和那个人只有一面之缘,哪知道她到底能不能用。这世界上,把稻草当成救命船舶的人多了去了。”能把完全不确定的事情说得这样信誓旦旦,也是一种本事。
看男人把别人在乎的事情当成了儿戏,比基尼美女皱了皱眉。
这算什么?
好久,美女的脑子里才想到了一个和这位帅哥看似完全没有关系的一个词,她千娇百媚地问:“你这样,不是耍无赖吗?”
帅哥弯腰捡了一枚贝壳,一言不发。
得到了郭蘅芜的一句“通过”后,张大发忙不迭地去打印室弄了一份书面文件,又借机没少和公司的小姑娘们搭腔,最后拿着盖了章的合同去催债。作为一种无形的支持,他们三个甚至还开了一辆公司的车,就这么招摇过市地直奔光明眼镜总公司而去。
现在考驾照是手动挡,但是真正开车普遍是自动挡。在堵得像停车场一样的路面上不断钻巷子抄近路,三个人轮流过了一把瘾。万万没想到的是,开车技术最好的人居然是一脸胶原蛋白、嫩得不得了的孙简。小毛孩一边开车,一边嘚瑟道:“我是个年轻的老司机,什么姿势都会。开快车不算本事,在这样的路面上,能尽早挪出去才是真功夫。”
孙简不靠地图靠直觉,在应该走高架的地方走了两边通道,在应该走大路的地方从小区中间穿了过去。金虞和张大发深以为然,把孙简当成了宝:带这么个人太省油了。
光明眼镜在市中心的位置有一座办公大楼,和广业传媒所在的那栋老黄瓜刷绿漆、硬撑门面的小别墅不一样。人家这是实打实的财大气粗,这一整栋办公大楼都是自己的,从安保到清洁一应俱全。
社会哥张大发也很少见到这样的场面,他拉了拉金虞的衣角:“妹子,咱们用不用先去那些小公司走一圈,预习一下再过来?”
孙简却是精神抖擞:“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干了今天这一票,说不定那个性冷淡的妖精能给你好脸色呢。”
社会哥受到了感染,已经在寻摸好欺负的保安了。
唉,关键时刻没一个能指望得上的。金虞思谋良久,从身后默默地拿起来一个车坐垫:大小合适,手感不错,是居家旅行必备。
据说,这是碰瓷的人最喜欢用的专业装备,曾经在某宝被卖到了脱销。它塞到肚子里就是六个月大的胎儿,放在屁股底下就是舒服到不想起来的治痔疮专用坐垫。
按照池清源的说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实践出真知。为了对高利贷这个行业多了解一点,他派了一批批同志出去了解情况。
以司晴为首的几个女同志去了比较文明的单位,比如四大国有银行、银监会的办公大楼。王者觉得这行为纯粹是画蛇添足。在他看来,高利贷和银行贷款在明面上没有关系。这种地方能交代出什么样的信息?办案的氛围差不多,除了案卷还是案卷,光盯着那些数字,根本找不到这高利贷的最后一公里。
司晴一眼看过来,解释道:“我们要做大数据汇总,就必须有完整的模型。这个收集的过程不能偷懒,必须全面。高利贷只是资本领域中一个尖锐突出的问题,但是在这之前已经经过了其他渠道的积累,也不能完全忽视。”
经济学,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一门学科。
王者神色复杂,在出门之后问了顾非一个问题:“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顾非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道:“每个月基本工资三千三;奖金绩效全勤不和基本工资一起发,有的是半年一发;另外冬天烤火费三千五;这里不算高温地区,夏天没有高温津贴。这些再扣除五险一金,每个月平均到手是四千七八的样子。”
王者又问:“咱们这里的房价多少?”
顾非眨眼就能回答:“郊区的废弃工业园区距离市中心三个小时的车程,不通地铁,大概三千四一平方米;大学城附近刚刚开发,生活设施不完善,四千出头;郊区靠近地铁的地方,六千起;往市中心新开盘的八千起,名盘在一万五,市中心的四万;要是高档小区配套学区的得八万……”
顾非本来只是在报数据,突然不说话了,醒悟一般地剜了王者一眼。这家伙是在揶揄他那点儿工资在这个城市里根本就买不起房子。
拐弯抹角一大圈儿,居然又回到了阶级斗争上。
“我没有鄙视无产阶级的意思。我是在想,高利贷是暴利行业,咱们怎么能和他们的思维保持一致呢?不站在他们的角度想问题,很难摸出一条合理的长线来呀。”王者这样说完,顾非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一点。王者又补充了一句:“我工资还没有你的高呢。”
这让顾非的脸色又好看了不少,他的肩章比王者的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出现在一家催收公司。
不过,氛围有点儿诡异。两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坐在小马扎上,被围在一圈花臂大汉中间,一屋子二十几个人对着电视上的教育节目正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还有人要求暂停记一下笔记。
乍一看,这真像是一个传销现场,正在散播某种发家致富的秘籍。这吸引人的程度都把两个涉世未深的警察给诓进去了。
事实上,人家在看的是法制教学视频资料,可不欢迎两位警官莅临指导嘛。视频是花大价钱购买的正版,从专业的角度讲解什么叫非法拘禁、故意伤人、过度防卫……
真是,这年头催收人员的素质都这么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