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巾帼有奇智
单树华本来在修订几个数据,但是学生把那个男青年的样子描述了一遍后,单树华的粗铅笔一划,差点把花了一星期时间记录下来的原始数据给毁了。
关键是,这学生说:“他说您欠了他家里一些钱,总是不还,他得想点办法了。”
“他来干什么?”
找茬呀。胆子不小嘛,居然都找到学校里来了。
单树华皱着眉头,握着铅笔就冲出了光电所。他的第一反应是报警。这里的派出所和学校相处得相当融洽,不管是什么人都能在五分钟之内被清理出去,还学校一个清净。
但是在门口迎接他的并不是孙简,而是金虞。金虞见到老师的第一反应不是问好,而是把手里的一大把巴掌大的纸片砸了他一脸。
单树华当场就蒙了:带学生二十多年了,只有让学生买菜做饭站着挨训砸论文的分儿,什么时候被人下过脸?
这些扑克牌一样的纸片把他砸蒙了,一时之间单树华居然想不到是应该动手打架还是动嘴吵架。这女孩子面生,痞气十足,一点都不像是他们学校的学生。
谁把这疯狗放进来了?
单树华抬起手来,还有些哆嗦,一指头戳到了金虞的脑门上:“滚!”
哟,这反应还挺快的。
金虞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一点不觉得丢人现眼,反而是凑近了。她薄薄的嘴皮子上下一碰,嬉皮笑脸地开起了玩笑:“哟,看不出来呀,你这老东西的手劲像是挑粪练出来的,平时没少在女学生身上揩油吧?我看你好像连男学生也不放过。人老心不老呀!”
金虞绕开了复杂艰深的书面词语,什么恶心说什么,就差没有说他避孕套过敏在医院打点滴了,直把这面带煞气握着锋利铅笔冲出来的老师磨薄了脸皮。
冲天气焰已经消失了一半。单树华只能瞪着金虞,似乎他一反击,这女孩子就会立刻满嘴喷粪。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脑子里却在飞速地整理着资料。思来想去,他把能想到的人都回忆了一遍,根本不记得自己和这个女孩子打过交道呀。
来给光明眼镜要钱的那个孙简,一看就是烂草无瓤的草包,被他当成学生训一句就灰溜溜地走了,前前后后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清楚。这是找了个帮手?
但这样两个人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这女孩子和那个孙简之间,明显跨越了阶层。
和人斯文扯皮惯了的单树华一时之间找不到词语,就被金虞噼里啪啦地又灌了一脸:“你老丈人前年和小三出去旅游了半个月,那小三是你母亲单位里的实习生。”
“你邻居的儿子和男人同居了,对方是他实验课上的某一个学生,你邻居嫌丢脸,至今还在隐瞒这件事情,甚至给自己的儿子寻找相亲对象。他盯上了你的女儿,所以你专门找人调查过他儿子在国外的生活经历。”
“你儿子才真的不是东西,在英语教育机构教书,文凭却是在国外的野鸡大学买来的。你正在为你儿子进学校教英语的事情活动,很担心那张野鸡大学的文凭过不了审查。”
“你一个月工资加奖金一万三千五,但是那几块百达翡丽很炫呀……”
眼看单树华没话说了,金虞开始慢条斯理地讲道理。这些道理很大,有着平地起惊雷的效果。单树华张着嘴,能塞下去一个鸡蛋。
麻旦旦给金虞的资料非常漂亮,做的是辐射状的,堪称完美,不光有单树华的完整履历,还有他七大姑八大姨再加上上下级领导以及联系密切的学生的各种动态。
金虞拿出高三冲刺考大学的劲儿,连夜背了一晚上,就是为了达到现在这种震慑人心的效果。这个点上课的学生不少,纷纷朝着这个方向望过来。但是在经过最初的惊讶之后,单树华毕竟有着多年和熊孩子斗智斗勇的宝贵经验,已经可以自如地用老师慈爱的面孔和学生笑着打招呼了。
想要围观的学生也被他一句“关于你的这门课程,我觉得需要和你的导师谈谈,你先去办公室等我”直接堵了回去。
研究生和导师之间的关系,类似于警察和小偷,最好不要被抓到才好。单树华摆平了两个学生,立刻没人敢过来了。
只想混个文凭的学生,都不想去自己的导师那里挨骂。
金虞心里叹了一口气,所以想在学校里踩单树华的面子是没用的。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里是单树华的主场,这个德高望重、人人认识的老师是这儿的头。他跺跺脚,这里的学生就得震三震。
单树华已经找回场子,他朝金虞靠近一步,低下头。身上的蓝大褂透出一种学术圣洁的威严。他推了推眼镜,用教师独有的和蔼又严厉的口吻说道:
“社会是个大染缸。谁家没有几个复杂的亲戚?我那儿子也是凭本事拿工资的,总没有来危害我们的学术吧?每个人都有自由,只要没妨碍别人就行了。你说的这些都不是事儿,我的那几块表,也都是仿冒产品,值不了几个钱。”
金虞的排山倒海之势已经被单树华的几手太极,给轻飘飘地推了回来,人家的意思就是:你说你的,我装我的糊涂。
多大点事儿,成年人谁还没有这点心理承受能力了?
三万块钱调动个工作,五千块钱请吃顿饭问一下升迁或者招标的内幕,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村里来的,不懂行情的,才会少见多怪。
一般人到这里就会绝望了,毕竟自己掌握的信息不足以撼动人家的地位。
金虞像是很受教,闪着大眼睛,凑在跟前仔细听着,还问:“你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说。我把你们学校从建校以来所有的贪污腐败案件、猥亵案件、学生自杀案件,都整理出来了,可累死我了。还有研究生读了五年没毕业的,博士生读了六年没毕业的人数,也统计了一下。原来理工大学好考不好毕业呀,毕业之后也找不到工作……”
金虞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上面有一张详实的数据清单。
单树华的脸色变得难看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有些东西,只有在教务系统里,在各个导师的手里才会有。不是本门课程的老师都不会清楚这些数据。因为实行坐班制,这两千个老师可能除了自己办公室的人连搭班的同事都不怎么认识。
单树华快要气炸了。
“我胡说?那我把这些信息全部发出来,再做成海报贴满学校。然后我再让新媒体公众号的人写点文章,好好宣传一下理工大学的泄密问题。单老师,我就是个打工仔,当然没这能力。如果这些数据都是从你这里泄露出来的,不知道明年的项目经费、实验室的采买……”
采买个屁,要是因为他影响了学校的招生率,校长和省教育厅能直接让他滚蛋。现在的学生已经不如以前好招了,要不是打着名牌的旗号,真忽悠不来人。而只有学生多了,项目经费才会多。
教育,本来就是一门生意。
“我就知道,咱们谈不拢,那我现在就打电话让我的小伙伴着手准备。毕竟你下了我们少东家的面子,不让你丢了饭碗,我们的面子往哪儿搁?”金虞恶狠狠地说着,已经在打电话了。
单树华看着金虞打通了电话。对方是人才市场那边的劳务派遣公司,她直接要了十个人,让先来学校这边贴一天的传单。
这人是不把学校弄个天翻地覆不罢休了!
单树华急了:“我还钱!”
这个时代,最好听的不是“我爱你”。我爱你比人民币贬值的速度还快,说的人不相信,听的人也不相信。“我还钱”,才能让人荷尔蒙分泌,多巴胺布满全身的细胞,通体舒泰。
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
“晚了!”
金虞一副懒得搭理人的样子,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往外面走。向来心高气傲的单老师一把抓住了金虞的袖子:“学校的秘密资料,不能外传呀。我转账,我现在就转账……”
单树华把手机拿出来,挡在了金虞面前:“我当面转账!”
“我是不是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网上银行和各大APP的最大转账数额是有限制的,你当我没见过钱呀?拿个手机就想把公司对公司的账目一笔了了,我是不是很好骗呀?”金虞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只对着电话里说让人早点过来,第二天就要见效果,还说工资可以多开点儿。她甚至已经在电话里讨论这帮民工的伙食待遇问题了。
世上无难事,只怕破罐子破摔。
六十万块钱,陈大东曾经派过最凶悍的保安过来要账,结果被学校的保安带着狗撵了出去。他也曾经派了本公司最漂亮的售货员过来,结果人家单老师头都没有抬一下——青葱水嫩的小姑娘人家天天见,已经不稀罕了。
可把陈大东愁坏了。学校这种地方没有耗材的大订单,很多东西都是定做的一锤子买卖,再把款子拖着,就很不好看了。
这会儿,陈大东正打电话问郭蘅芜款子的进度呢。
郭蘅芜被金虞教育了一番,还有些气恼。此时换了宾主,陈大东是求人的一方,郭蘅芜的脾气也见长:“要是把我的三个人弄到了派出所,我可饶不了你!”
陈大东笑:“人的潜能是无穷的,不逼一把哪知道是龙是虫。我看那金虞像个狠人。郭总呀,你们不和数学家打交道不知道,我们天天为了折射率的材料,为了镜面的形状犯难呢。你知道欧拉画正十六边形吗?他的老师伯努利并没有告诉他两千年来没有人只使用圆规和直尺就能做出来,结果欧拉用了一晚上就做到了。”
是的,陈大东和郭蘅芜也没有告诉金虞三人,上次被陈大东派过去要账的两批人,一批因为弄坏了实验室的仪器,赔了一万多块钱,另一批被保安带着狗追了一路,已经留下了心理阴影。
可以说,金虞他们这一趟,输多赢少。不光是脸面丢尽,可能还会把之前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那点买年货的钱全部搭进去。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确实算计了这三个对此一无所知的底层年轻人。
郭蘅芜有些忌惮金虞的眼神:戾气十足,所向披靡。挂了电话,她隐隐也有一些快感。她倒要看看,这个敢直接在公司里和她抬杠的女孩子,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单树华的如意算盘没打响,这个看起来穷酸的大龄剩女对钱财处理那一套门儿清。他想要明日复明日,还真不行。只好穿过了整个校园,前往办公大楼的财务处,他签字,财务室打款。
原本麻旦旦侵入到学校的监控里,王者的手机能通过转播直接观看学校里发生的一切。他们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规模宏大的博弈,将会有无数的围观群众参与进来。
但是直到现在,他们看到的也只是两个人的斗嘴而已。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熊孩子把老师气得跳脚,老师正在循循善诱讲道理呢。
事实上,这老师栽在了金虞手里。
顾非和王者想得更多:万一这两个脑回路清奇的家伙只是想要找个没人的角落打得天昏地暗呢?经过和麻旦旦的了解,知道这丫头片子出牌不按常理,就连麻旦旦都叹为观止。要不然当初在这里打开门市的时候,麻旦旦这么抠门的人竟然花了一个月四千块大洋一定要让金虞来镇场子,实在是物超所值呀。
现在麻旦旦还想多加五百块钱让这个妞回来,但是她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矫情得不行,一个月四千五百块钱看店的工作都不想要。
奇葩了。
一进门,单树华看了一眼办公室里面,有两三个人正在贴发票报销单据。他转过头来对金虞说了一句:“唉,你看你来得就是不凑巧,现在财务根本不在办公室。要不下午再过来?”
一般人到这百尺竿头最后一步,可能就撤了,但是金虞一巴掌打在了单树华的后背心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一帮人来贴海报,你明天就不用上班,后天就能退休?”
退休?
单树华可是建校以来最年轻的副教授之一,哪能年纪轻轻地养老去?他对这个女孩子有些忌惮,他一点都不怀疑如果不马上转账,下一刻就会有十几个农民工夹着海报,坐着人力三轮车,把学校的黑历史、他个人的黑历史贴满整个校园。
哪怕这些黑历史横贯六十多年和现在的学校已然没什么关系了,哪怕这些数据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每个学校都存在这样的情况,但还是够他喝一壶的。
“小李,把光明眼镜的那批材料钱转了。条子拿出来,我现在签字。”
被叫作小李的人从一桌子花花绿绿的发票前站起来,像是一个做手工的幼儿园老师,手里还拿着小剪刀和胶水。他疑惑地看了一眼单树华:“单老师,您不是说这些材料商财大气粗,咱们把钱先截下来吗?”
金虞翻了单树华一个白眼。
单树华道:“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这不快过年了,也让人家好好地过一个年。咱们岚梧市的手工业这几年被冲击得厉害,六十万能让一个小公司起死回生,就当是为政府的政绩做贡献吧。”
这脸皮的厚度,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把材料商本来应得的钱说成是施舍,也是够了。
单树华还让金虞站在财务跟前:“你看着转账,分批转,即时到账。”态度和蔼可亲了不少,成了一个真正的威严而慈爱的长者。
事实上,单树华错开两步,偷偷拿出手机,噼里啪啦地给学校的保安队长发短信。内容很简单:学校的教务系统遭了贼,数据隐私都被人给盗了。赶紧派人来,最好带着民警过来。
发完了短信之后,单树华恶狠狠地看着金虞:丫头片子,想想今年冬天去哪儿过年吧。
而金虞站在财务背后,看起来是在对着转账的页面拍照留存,实际上是把手机里的各种资料图片信息全部删除了。
和文明的流氓打交道实在是太费力气了,今天的活儿干完,脑细胞得死一片儿。她眼看着转账页面上显示一共成功了六笔,不可逆转,是真金白银到了光明眼镜的账上。光明眼镜的财务也发过来一条信息,可以确定钱是真的落袋为安了。
金虞拍了拍胸口,转身就想走,但是单树华一把拦住了她:“小丫头,你不是我们学校的人,却盗用了我们员工的身份信息,入侵了我们的教学网。这属于数据偷盗的信息犯罪,我希望你能配合派出所民警的调查。”
“你想象力怎么这么丰富,你不要脸地拖着我们的工程款不给钱,还诬赖我偷东西。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要脸吗?”
金虞一把掀翻了桌子,原本打算上来拦她的三个财务只见大把大把的发票,雪花片一样地落在脚下,有些是整理好的要存档,有些还没有记录。一时之间,财务自顾不暇,只能先收拾自己的发票,不能来追金虞。而单树华距离金虞尚有距离,没有拦下来。
狭窄的楼道里白天没有开灯,只有前后两个通风口的窗户洒进来一点光。远远地只能看到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有四个人影,穿着蓝黑色制服的保安正朝着这边跑过来。
顷刻之间,四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就到了眼前。金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束花可真够恶心的,明明是他欠钱在先,反而让人不痛快。
金虞把一口气吐出来,看准了四个保安中间的位置,提着一口气,低下头,用平生最快的速度俯冲了过去。
在楼道里打打闹闹的人不少,但是在楼道里百米冲刺的人从没有见过。
这四个保安眼看着金虞像一支箭一样射过来,居然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其中一个保安躲闪不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一个保安后退两步,马步一蹲摆了个老鹰捉小鸡的架势,准备把金虞抱个大满怀。可他小觑对方了,只见金虞速度未减,离他两步远时飞身直起,两手抓着保安的肩膀往后一拉,那保安一个踉跄整个人被金虞身体的重量差点压个狗吃屎,而金虞借力一个空翻过人,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背后。等他怒起回头时,金虞的长腿已经消失在了楼道拐角。
她走过的地方,有两人吓得紧紧贴着墙壁,一个是王者,一个是顾非。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金虞身后傻眼的四名保安,又看看金虞逃走的方向,那满腹滋味真叫一个复杂。
“好像是警体拳里的动作。”王者小心翼翼地小声说。
“嗯,格斗动作,叫空翻背摔。本来是把人摔过身,她反过来用,把自己摔出去逃跑了。啧,厉害。”顾非依然分析入理,不过脸上的惊愕像冻住了,怎么也恢复不了。王者还是头回见他如此失态。
派出所民警闻讯赶来,和王者、顾非一起询问事由。以单教授为首的校方一众支支吾吾,一会儿说是误会,一会儿说是某某人的家庭纠纷,又死活不报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