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的日语、创作的日语
沼野:我想再次回到翻译的问题上,迄今为止详细介绍过的两部巨作,《世界文学全集》和《日本文学全集》,当然都离不开翻译。《世界文学全集》除石牟礼女士的作品之外,所有作品都翻译成了日文。同样,《日本文学全集》中明治以前的古典文学也基本上翻译成了现代文,那么翻译的重要性再次显现出来。可以这么说,对现代世界文学的思考归根结底是对文学翻译应有状态的思考。
顺便提一下,池泽先生作为翻译家被委以相当多的工作。您担当过希腊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导演的《流浪艺人》的字幕翻译(《西奥·安哲罗普洛斯剧本全集》,爱育社,2004年),最近还翻译了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集英社文库,2005年),这次又承担了《日本文学全集》中《古事记》的日语现代文翻译。现在您仍是精力充沛地继续着翻译工作。
这样说来,对您而言作为翻译家锤炼出的日语,与作为小说家写下的日语有多少是重合的?是否还有本质上不同的东西?当然,既然小说创作和翻译工作都由您一人承担,那么两者之间也存在着平衡的问题。就拿时间来说,要合理分配也很困难。
池泽:如果说翻译和创作有关系的话,那就是文体风格了,事实上翻译时的文体风格确实也会在小说创作中体现出来。关于字幕的翻译,西奥的电影台词很少,长时间沉默之后,中间偶尔有谁说几句,然后又归于沉默。话虽不多,却很难翻译。
字幕翻译有许多制约,字幕的字数多少根据对话时间来决定,不能任意加长句子,当然也不能添加注释。字幕在画面上稍纵即逝,为使观众瞬间明白其意,必须再三斟酌凝练。如果画面上同时出现三个人,那么翻译难度也随之增大。或许正是翻译过程中的这种劳心费力,迫使我磨炼提升自己的写作能力。有时字幕翻译还需要俳句、短歌等短诗创作的技巧。
至于说翻译对自己创作的小说故事情节是否产生影响,就我而言并不存在此种情况,因为我并不执着于某一个作家。而丸谷先生深受乔伊斯的影响,他的作品与翻译乔伊斯的作品很有关系,而丸谷先生本人也正是抱着这个想法进行翻译的。
沼野:也就是说,这因人而异,村上春树或许在翻译杜鲁门·卡波特的小说的时候学习了他的创作风格。有些作家通过翻译自己喜欢的外国作家的作品,窃取或者学习他们创作小说的技巧,带着与创作直接相关的目的进行翻译。但池泽先生未必如此,这次《古事记》的新译也不能算是“创作”的范畴吧!
池泽:嗯,翻译总归还是翻译。以前翻译有些时候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做的。如果你读不懂原文,那么只能姑且将就,先读一读翻译作品吧!如此说来,与其说是译者,倒更像大学的研究者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翻译会给作品增加一些与原文不同的东西。换言之,不同国家的人通过译作来阅读,会给作品带来不同的光彩,衍生不同的意义。我认为翻译有这样积极主动的一面。尽管如此,在其他国家,有些翻译作品连译者的姓名都不可能出现在书上。但在日本,可以说译者的地位是很高的。
沼野:没错。通常情况下,读者并不关心译者的姓名,而且很多时候译者的权利也常常得不到保障。译者比作家更有名,甚至于等同明星待遇的也只有日本了。美国比较文学家大卫·达姆罗什[3]在论述翻译的重要性时曾说:“世界文学是通过翻译增加价值的文学。”(大卫·达姆罗什《什么是世界文学》,奥彩子等译,国书刊行会,2011年)
他的翻译思想和主张的确领异标新啊!一般来说,翻译从属于原著,是对原著的再次表达,文学作品最重要的还是语言的原创。而翻译必定会失去某些重要的东西,特别是诗歌,所以诗的翻译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但是,达姆罗什却颠覆了这种常识,他所说的“世界文学”并不会由于翻译而使其价值受损,反而可以通过翻译在新的语言土壤上遇到新的读者。即使在翻译过程中丢失了某些东西,但必然也会增加一些新的内容,产生新的价值。池泽先生您也这么认为吗?
池泽:过去美国人谁也不读福克纳的作品。美国人读福克纳是因为法国人首先迷上福克纳,他们才读福克纳。看来法国人的阅读能力还是比美国人强,实际上这样的事情并不少。
沼野:翻译带来的幸福瞬间,虽然只是小小的,但经常在发生。我的同代人中有一位叫柴田元幸的翻译家,堪称翻译之神,他的翻译速度之快、水平之高,我等懒惰之辈十人也抵不上他一个。他的译作中有保罗·奥斯特、斯蒂夫·埃里克森那样,本来就很有名的作家,也有以短篇小说集《在芝加哥长大》 (白水社,2003年)闻名的斯图尔特·戴贝克,还有利贝卡·布朗,她的短篇小说集《身体的赠物》(新潮文库,2004年)、《家庭医学》(朝日文库,2006年)、《我们做过的事》(新潮文库,2008年)陆续得到译介。这两位作家在日本的知名度和评价显然要比在美国高得多。如果问一下美国的知识分子,也许他们会说:“是吗?有这样的作家吗?”总之,这两位作家在日本有如此之高的知名度,应该归功于柴田元幸先生的翻译。
这样的事情应该每天都在发生。但是翻译家的工作在很多情况下,很难被认可,更不用说被感谢了。他们往往藏在别人的背影里,报酬也少得可怜……
池泽:是的,感觉很糟糕!
沼野:而且,翻译家也有难以解决的难题,他们常常处于左右为难的窘境之中,这使他们很苦恼。翻译要忠实于原文,这是人们对于翻译的常识。但是,认真的学者追求对原文的忠实性,结果译文僵硬,这样的译文会被读者怀疑“这位译者日语水平真不怎么样啊”。专业的翻译者对于这样的批评有着职业性的恐惧,因此,即使原文是故意用怪异的文风撰写,想着也不能把它翻译成同样怪异的日语,一不小心就美化了原文。米兰·昆德拉很讨厌这种美化文化,他强烈谴责那些把自己质朴的文体翻译得过于华丽的翻译家。但是从翻译家的立场来看,明知道这样不好,也会不知不觉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