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是欧洲风格的大河小说吗
沼野:再回到开始时的话题。前面您说过,沉湎于读书的年轻时候,曾经觉得日本的文学作品对贫穷的描写非常多,觉得很无聊。与之相比,外国的文学则是内容丰富的有趣的世界。我自己作为外国文学的研究者,也有过相同的感触。有很多和我同时代的研究外国文学的同道中人也这样说。加贺先生认为日本文学侧重于描写贫穷的原因之一也许是外国文学所描写的生活比当时的日本富裕很多,认为以饮食为代表的生活比当时的日本更加丰富多彩。另外也许还有显然是文学本质方面的差异。
刚才加贺先生讲到《源氏物语》是世界大河小说的先驱,单从这层意义来讲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作品,我也这样认为。可是,如果和西欧的近代文学的小说相比较的话,日本的古典小说又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它有其独特的华美之处。不是简单的一句哪个更好就能说清楚的问题。我认为东西方文学具有本质的差异,这个侧面因素非常大。
在这里,我想向加贺先生请教一下对日本古典的看法。第一点,《源氏物语》从量的方面来讲无疑是一部非常宏大的小说,但是和西欧近代小说相比在作品构筑的层次上有所不同。西欧文坛把这类小说叫作大河小说(大长篇),我认为之所以用这种比喻的说法自有其道理。这种大长篇不只是篇幅长,内容量多,而且是像大河一样,首先有小说的开端,像河流的源头,然后经过流淌的过程,最后汇入大海。可以说,这样确定的目标、构思的意图支撑了小说的构造。因此才能用“大河”这样的比喻。但是,日本的《源氏物语》虽然被称作“物语”,但是从构筑全篇小说的构思能力方面来讲确实感觉略有单薄之处。全篇只是一帖一帖单纯的叠加。最后到《宇治十帖》的篇章,终于有了可以称之为统一的世界观之类的内容。我认为开篇大部分都是相似境遇的不断重复,没有办法确定整篇小说作为一部大长篇的脉络走向。不只是我一个人这样说,加藤周一先生等也这样认为。日本的长篇的作品在构造方面比较薄弱,和西欧近代小说有所不同。
我不是因此想说日本的小说不行。打个比方说:西欧近代的大长篇,也包括加贺先生的作品,如同大河一样流淌。相比而言,我认为《源氏物语》等代表日本中世纪的小说,则如同不断重复的拍来涌去的涟漪一样,无法掌握其整体的流向。
再说一个相关的问题。相对于这种存在构思问题的巨作,日本古典文学独具特性的是短歌、俳句。我认为这是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简短完整的文学作品。因此日本的文学作品相较于西欧那样的鸿篇巨制虽然构筑方面存在不足,但有评论说其完美地概括精短的文学形式,才是日本文学的主流。日本文学总体来讲,长于短小的形式,短于鸿篇巨制。文学史家小西甚一也曾有此评论。那么,以写长篇为志向的加贺先生这样的作家会怎样评论日本文学钟情于短篇这一美学特征?我对此非常好奇。换句话,再进一步提个问题,文学可以分为诗歌和小说两大类,您对诗歌是怎样评价的?想听一下您的见解。
加贺:就《源氏物语》的情况而言,从作品的构造看,首先是一个女性在生活中和光源氏相识,且把这个故事用类似短篇的形式描写出来。然后,在下一篇又有不同的女性出现和光源氏相识。以这种形式不断重复,不同的女性不断出现,并和光源氏相识。可是,再读下去则是详细描写头中将等源氏敌对方的人物的出现,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政治斗争。因此有很多的女性出现以如同梦幻式的佳话不断重复扩展,其背后的宫中的生活和政治,却由此非常真实地表现出来。这种写法,实际上在故事的背后是紧密关联的。这种联系的方法,则和欧洲的长篇小说相当相似。因此,我认为它是详细描写事实和时代的小说。总而言之,从“桐壶”开始读到“宇治十帖”,就会明白其中也有欧洲式的创作方法。
沼野:确实表现出很强的思想性。
加贺:思想性很强啊。到了“宇治十帖”,里面故事整体出现了很强的戏剧性要素,又有浮舟自杀的一场戏。故事的构思和“宇治十帖”之前有很大不同。那不同的部分则是欧洲式的写法。从“桐壶”开始读到“梦浮桥”前后部分,则是以各种形式来美化女性的。但是,在某一处把身份低下的女性聚在府邸之中,于是又出现了女性之间的关系问题。以这种写法来进行描写。最开始的时候,随着章节的变化就会出现不同的女性,给读者一种不断重复相同故事的感觉。随着对宫中的男人们的关注,再追寻他们的行为发展线,就变成了一部完整的小说。在京都六条建了府邸之后,关于女性之间的交往的描写就更清晰了,之后则迅速切入“宇治十帖”。所以,故事没有给人以突兀的跳跃感,而是逐渐变化的呈现。这种创作方法一般的作家做不到吧!紫式部如此周密地构思创作,这种创作方式对熟悉欧洲小说的人来说,乍一看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试着倒过头来再读一遍,就会清楚地明白它作为一部严谨的小说完全成立。“宇治十帖”则完全是用欧洲式的写法。考虑到这些因素,在世界上最先想到以这种欧洲式写法进行创作的,说不定就是紫式部。
而后《源氏物语》里面出现了和歌,女官们也相互唱和吟诵。这是从《万叶集》开始出现的短诗,《源氏物语》将这种吟和短诗的传统恰当地嵌入作品中。若问诗的水平如何?其实我也在悄悄地写诗。可是说到自己创作的资质,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谓的诗,自己看到的对方,这个对方无论是自然,还是邻人都无关紧要。总而言之,描写自己亲眼看到的、自己相信的一切。但是,小说的情况又有不同,当你在观察一个人时,他也同时被其他的人所关注,而且,这位其他的人还会被别的地方的另外的某人观察着。小说就是以这种形式由这种多元的视角相互影响而成的。诗,极端地说,如果描写自然,就把自然这个对象用单一的视角、凝聚的语言表达出来。所以说松尾芭蕉的诗句是非常出色的。现在我在拜读松尾芭蕉的诗句。松尾芭蕉或许是日本人中最先恰当地区别运用汉字、平假名、片假名三种表现方法,创造出巧妙地吟诵自然的诗作的人。
一边想着这样的问题,一边想着《源氏物语》为什么和欧洲的小说不一样呢?我想依然可以说是因为自然不同。和俄罗斯等国相比,日本的自然完全不同。我在信浓的追分有一栋小小的别墅,在那附近走一走,会注意到随着季节的变化景色也在发生变化。面前会突然出现小溪,猛然间会感觉到浅间山像要飞上天一样靠近自己。这样的景致在欧洲很少,特别是俄罗斯就更少。我认为也许是这种自然的差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改变着小说的构思。
沼野:那么我想也许有听众要提问,我就先说到这里吧。在结束前请允许我再说一句话。关于《源氏物语》的构造,我认为加贺先生的观点和认识,是非常难得的见解。加贺先生认为《源氏物语》不只是男女间嘘寒问暖的恋爱故事的各种手法的重复翻版,而是可以解读在这种背景下的政治因素,以及宫中的人际关系等,这一切的背后有着作者深思熟虑的构思。我听了后认为《源氏物语》是这样的,而以此来评价加贺先生自己的小说则更加贴切。
我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拜读《云之都》时,也发现了精心描写的小说背后的历史、社会事件。从以争取学术自由和自治为目的的东大人人社团事件[4]开始,到二战后的虚无颓废派引起的有名的麦加杀人事件[5],以及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大学纷争事件,以及三岛由纪夫的切腹事件[6]、浅间山庄事件[7]。1995年的阪神—淡路大地震,进入到21世纪后的“9·11”恐怖事件。这些内容竟能全部出现在同一部小说中,而且是一部自传体的小说,这非同一般。我在听加贺先生讲解《源氏物语》的同时,重新回顾了加贺先生的小说。
这次有幸听到了加贺先生非常宝贵的演讲。那么各位最后有什么问题的话,请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