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書經籍志糾謬
[清]康有為 撰 于少飛 整理
底本:清光緒辛卯(1891)武林望雲樓石印《新學僞經考》本
校本:《續修四庫全書》影印上海辭書出版社圖書館藏清光緒十七年(1891)康氏萬木草堂刻《新學僞經考》本
《隋志》與《經典釋文》並出隋、唐時,僞古學一統久矣。今學亡絶,獨尊僞古固宜,然紛紜謬亂,蓋已多矣。抑自《漢志》之後,諸史無志,藉以考經籍之源流,舍是莫之焉。故唐、宋以來,鑽仰無盡,恐其惑亂學者耳目,并糾繩焉。然序《説卦》《序卦》《雜卦》爲河内後得,述《月令》《明堂》《樂記》爲馬融所增,因是得知《易》之僞書,《記》之竄亂,則《隋志》尚爲功過相比者也。
秦政憤豺狼之心,剗先代之迹,焚《詩》《書》,坑儒士,以刀筆吏爲師,制挾書之令。學者逃難,竄伏山林,或失本經,口以傳説。漢氏誅除秦、項,未及下車,先命叔孫通草綿蕝之儀,救擊柱之弊。其後張蒼治律曆,陸賈撰《新語》,曹參薦蓋公,言黄老,惠帝除挾書之律,儒者始以其業行於民間。
按《史記·李斯傳》:“若有欲學者,以吏爲師。”《秦始皇本紀》作:“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爲師。”徐廣曰:“一無‘法令’二字。”是徐廣見歆未改之本,正與《李斯傳》同。且博士所職,秦既不焚,博士七十,若不以教士,將何置焉?“法令”二字爲歆竄入,《志》爲其所惑也。按高祖入關,除秦苛法,約法三章,蕭何定律九章,挾書之苛法早在入關蠲除之例,何待惠帝乎?《漢書》爲歆所作,當有竄入。《史記·儒林傳》稱:“故漢興,然後諸儒始得修其經藝,講習大射、鄉飲之禮。叔孫通作漢禮儀,因爲太常,諸生弟子共定者咸爲選首,於是喟然嘆興於學。”即《漢志》亦云:“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何嘗云至惠帝始得行其業乎?且博士具官,六經具完,挾書之律即未除,博士之傳自若,兩漢人無不之長安受業博士者,仍秦制也。此《志》自未知之,故多誤據。
昔宓犧氏始畫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蓋因而重之,爲六十四卦。及乎三代,實爲三《易》: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文王作卦辭,謂之《周易》。周公又作爻辭,孔子爲《彖》《象》《繫辭》《文言》《序卦》《説卦》《雜卦》,而子夏爲之傳。及秦焚書,《周易》獨以卜筮得存,唯失《説卦》三篇,後河内女子得之。
伏犧六十四卦,文王作卦辭,周公作爻辭,孔子作《十翼》,皆僞説,辨見前。至《子夏傳》,《漢志》不著。且《易》不傳於子夏,漢人無是説,蓋六朝之僞書也。至云“及秦焚書,《周易》獨以卜筮得存,唯失《説卦》三篇,後河内女子得之”,考《法言·問神》篇云:“《易》損其一也,雖蠢知闕焉。”《論衡·正説》篇云:“至孝宣皇帝之時,河内女子發老屋得逸《易》《禮》《尚書》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後《易》《禮》《尚書》各益一篇,而《尚書》二十九篇始定矣。”按此説,河内女子僅得《易》一篇,即《説卦》也。《説卦》説《震》《離》《兑》《坎》四卦方位及諸象,與京、焦《易卦氣圖》同,其爲京、焦學者所僞無疑。孔子傳《易》,自商瞿至楊何,太史談受之而傳於遷,未聞有缺,而忽云“有所亡失”,其僞易見。《論衡》祗言“河内女子得《易》一篇”,而此乃云“失《説卦》三篇,後河内女子得之”,因河内之事而又附會其説,其僞尤易見。蓋《説卦》與《泰誓》同出,爲武、宣時人僞撰,《序卦》《雜卦》始見於《漢書·藝文志》,《儒林傳》取足十篇而爲《十翼》,蓋劉歆所僞。《雜卦》訓詁與《爾雅》同,并附之於河内所得,以崇尊之而泯其迹,幸賴此《志》之文,猶令後人有考也。
漢初,傳《易》者有田何,何授丁寬,寬授田王孫,王孫授沛人施讐、東海孟喜、郎邪梁邱賀,由是有施、孟、梁邱之學。又有東郡京房,自云受《易》於梁國焦延壽,别爲京氏學。嘗立,後罷。後漢施、孟、梁邱、京氏,凡四家並立,而傳者甚衆。漢初,又有東萊費直傳《易》,其本皆古字,號曰《古文易》。以授郎邪王璜,璜授沛人高相,相以授子康及蘭陵母將永。故有費氏之學行於人間,而未得立。後漢陳元、鄭衆皆傳費氏之學,馬融又爲其傳,以授鄭玄。玄作《易注》,荀爽又作《易傳》,魏代王肅、王弼並爲之注。自是費氏大興,高氏遂衰。梁邱、施氏、高氏亡於西晋,孟氏、京氏有書無師。梁、陳鄭玄、王弼二《注》列於國學。齊代唯傳鄭義。至隋,王《注》盛行,鄭學寖微,今殆絶矣。《歸藏》,漢初已亡,按晋《中經》有之,唯載卜筮,不似聖人之旨。以本卦尚存,故取冠於《周易》之首,以備《殷易》之缺。
費氏《易》辨見前。《歸藏》之名,爲劉歆僞撰《周官》所稱“三《易》”者,至實而造作一書,又爲六朝之僞妄,與王肅《古文尚書》同者,抑不足辨也。
《書》之所興,蓋與文字俱起。孔子觀《書》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删其善者,上自虞,下至周,爲百篇,編而序之。遭秦滅學,至漢,唯濟南伏生口傳二十八篇。又河内女子得《泰誓》一篇獻之。
《書序》爲劉歆僞作,另篇辨之。伏生所傳僅二十八篇,當時以比二十八宿,并後得之《泰誓》,乃爲二十九篇。《史記》《漢書·儒林傳》皆未分明,唯此《志》最得其實。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録》不考伏生所傳篇數,誤會班、馬,則并後得以爲三十篇,可笑甚矣。
伏生作《尚書傳》四十一篇,以授同郡張生,張生授千乘歐陽生,歐陽生受同郡兒寬,寬授歐陽生之子,世世傳之,至曾孫歐陽高,謂之《尚書》歐陽之學。又有夏侯都尉,受業於張生,以授族子始昌,始昌傳族子勝,爲大夏侯之學。勝傳從子建,别爲小夏侯之學。故有歐陽、大小夏侯三家並立。訖漢東京,相傳不絶,而歐陽最盛。初漢武帝時,魯共王壞孔子舊宅,得其末孫惠所藏之書,字皆古文。孔安國以今文校之,得二十五篇,其《泰誓》與河内女子所獻不同,又濟南伏生所誦有五篇相合。安國並依古文開其篇第,以隸古字寫之,合成五十八篇。其餘篇簡錯亂,不可復讀,並送之官府。安國又爲五十八篇作《傳》,會巫蠱事起,不得奏上,私傳其業於都尉朝,朝授膠東庸生,謂之《尚書》古文之學,而未得立。後漢扶風杜林傳《古文尚書》,同郡賈逵爲之作《訓》,馬融作《傳》,鄭玄亦爲之注。然其所傳唯二十九篇,又雜以今文,非孔舊本,自餘絶無師説。
辨皆見前。
晋世秘府所存,有《古文尚書》經文,今無有傳者。及永嘉之亂,歐陽、大小夏侯《尚書》並亡。
諸經多亡於永嘉之亂,然自歐陽、大小夏侯既亡,古文十六篇亦不傳,則是《尚書》真僞俱亡。《晋書》荀崧疏謂:“自喪亂以來,儒學尤寡,今處學則闕朝廷之秀,仕朝則廢儒學之俊。”然晋人戎狄之亂華猶少,老、莊之滅學最深,故暴秦焚坑,而猶有伏、申、轅固、韓嬰、高堂、胡、董之師傳,典午淪墜,則并韋逞之母,不可多得矣。士不悦學之禍,其患乃過王者之焚,豈不烈哉!劉歆古文亡於何日,實不可考。閻氏《古文尚書疏證》據此以爲亡於永嘉之世,於是梅賾得因隙以獻之。然《晋書·荀崧傳》,崧疏稱武帝時置博士已有孔氏,則是僞《孔傳》已行於西晋。蓋王肅僞爲古文《書》以奪鄭學,以外祖之故,武帝尊之,爲立博士,此文足據。至永嘉亂後,梅賾復獻之耳,非始於梅賾。劉歆古文之亡於永嘉,疑或然也。
濟南伏生之傳,唯劉向父子所著《五行傳》是其本法,而又多乖戾。
向則伏生之學,歆則反是,《五行傳》具在,今可覆按。“乖戾”即由於此,作《志》者自不知耳。
至東晋,豫章内史梅賾始得安國之《傳》,奏之。時又闕《舜典》一篇。齊建武中,吴姚興方於大市得其書,奏上,比馬、鄭所注多二十八字,於是始列國學。梁、陳所講,有孔、鄭二家,齊代唯傳鄭義。至隋,孔、鄭並行,而鄭氏甚微。自餘所存,無復師説。又有《尚書》逸篇出於齊、梁之間,考其篇目,似孔壁中《書》之殘缺者,故附《尚書》之末。
梅賾所獻之僞古文,國朝閻氏若璩《古文尚書疏證》攻難不遺。然僞古文實出王肅,唯肅之學乃能爲之。肅既僞《書》,又僞《家語》以證之,與劉歆同一心法。武帝時立學官,梅賾不過再獻之,如陳元、韓歆請立《左氏》之類。此《志》謂東晋“梅賾始得”,齊建武中“列國學”,殆未爲確也。獨晋世秘府既有古文,鄭注又復行世,逸篇尚見於齊、梁間,篇目同十六篇之舊,則真僞易見,何無人據《漢書·藝文志》十六篇之説以折之?亦可異事也。然古文亦爲僞作,則王肅之書爲僞中之僞。於今梅、閻、惠、江、王、孫數家之書,彰彰大行,童學皆知,此不復及。
《詩》者,所以導達心靈,歌咏情志也。故曰:“在心爲志,發言爲詩。”上古人淳俗樸,情志未惑。其後君尊於上,臣卑於下,面稱爲諂,目諫爲謗,故誦美譏惡,以諷刺之。初但歌咏而已,後之君子因被管弦,以存勸戒。夏、殷已上,詩多不存。周氏始自后稷,而公劉克篤前烈,太王肇基王迹,文王光昭前緒,武王克平殷亂,成王、周公化至太平,誦美盛德,踵武相繼。幽、厲板蕩,怨刺並興。其後王澤竭而《詩》亡,魯太師摯次而録之。
按《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太史公讀《春秋》曆譜諜,至周厲王,未嘗不廢書而嘆曰:‘嗚呼,師摯見之矣!紂爲象箸,而箕子唏。周道缺,“周”字,當是“商”字之誤。詩人本之袵席,《關雎》作。仁義陵遲,《鹿鳴》刺焉。’”《韓詩外傳》:“有瞽有瞽,在周之庭,紂之餘民也。”卷三。《漢書·古今人表》以太師摯諸人次之第三等,在祖伊之後,虢中、虢叔之前,與微子、箕子、比干、膠鬲、微中、商容、師涓、梅伯、邢侯、鬼侯同列。師古注曰:“自師摯以下八人,皆紂時奔走分散而去,鄭玄以爲周平王時人,非也。”《史記·周本紀》:“太師疵、少師強抱其樂器而奔周。”“疵”與“摯”、“強”與“陽”音近。《論語》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蓋《關雎》樂章作於師摯。《汝墳》稱“王室如燬”,《文王》稱“天命靡常”,洋洋盈耳之時,正靡靡溺音之日,西漢今文家説莫不同之。此云“其後王澤竭而《詩》亡,魯太師摯次而録之”,蓋鄭學盛行,隋唐人皆用其説,不足據也。然《史記·禮書》云:“仲尼没後,受業之徒沈湮而不舉,或適齊、楚,或入河海。”此謂弟子,非指疵、強諸人,注家之誤,蓋緣此也。
孔子删《詩》,上采商,下取魯,凡三百篇。
《史記》《漢書》皆作“三百五篇”,此云“三百篇”,或脱文。
至秦,獨以爲諷誦不滅。漢初,有魯人申公受《詩》於浮邱伯,作《詁訓》,是爲《魯詩》。齊人轅固生亦傳《詩》,是爲《齊詩》。燕人韓嬰亦傳《詩》,是爲《韓詩》。終於後漢,三家並立。漢初,又有趙人毛萇善《詩》,自云子夏所傳,作《訓詁傳》,是爲《毛詩》,古學,而未得立。後漢有九江謝曼卿善《毛詩》,又爲之訓。東海衛敬仲受學於曼卿。先儒相承,謂之《毛詩序》,子夏所創,毛公及敬仲又加潤益。鄭衆、賈逵、馬融並作《毛詩傳》,鄭玄作《毛詩箋》。《齊詩》,魏代已亡,《魯詩》亡於西晋,《韓詩》雖存,無傳之者,唯《毛詩》鄭箋至今獨立。又有《業詩》,宋奉朝請業遵所注,立義多異,世所不行。
《毛詩序》辨見《經典釋文》。《毛詩》在後漢甚孤,自鄭箋大行,而三家遂亡矣。若業注者,其朱《傳》之先聲邪!
自大道既隱,天下爲家,先王制其夫婦、父子、君臣、上下、親疏之節。至於三代,損益不同。周衰,諸侯僭忒,惡其害己,多被焚削。自孔子時,已不能具,至秦而頓滅。漢初,有高堂生傳十七篇,又有《古經》出於淹中,而河間獻王好古愛學,收集餘燼,得而獻之,合五十六篇,並威儀之事。而又得司馬穰苴《兵法》一百五十五篇及《明堂陰陽》之記,並無敢傳之者。唯《古經》十七篇與高堂生所傳不殊,而字多異。自高堂生至宣帝時,后倉最明其業,乃爲《曲臺記》。倉授梁人戴德及德從兄子聖、沛人慶普,於是有大戴、小戴、慶氏三家並立。後漢唯曹充傳慶氏,以授其子褒。然三家雖存並微,相傳不絶。漢末,鄭玄傳小戴之學,後以《古經》校之,取其於義長者作注,爲鄭氏學。其《喪服》一篇,子夏先傳之,諸儒多爲注解,今又别行。
鄭氏本傳小戴今學,《志》云“後以《古經》校之,取其於義長者作注”,則康成定本以古爲主,其害則在雜揉今古也。然自此大小戴、慶氏之學亡矣。
而漢時有李氏得《周官》。
劉歆僞撰《周官》,託出河間,無云李氏得之,此又魏晋後增造之僞經説也。
《周官》,蓋周公所制官政之法,上於河間獻王,獨闕《冬官》一篇。獻王購以千金不得,遂取《考工記》以補其處,合成六篇,奏之。至王莽時,劉歆始置博士,以行於世。河南緱氏及杜子春受業於歆,因以教授。是後馬融作《周官傳》,以授鄭玄,玄作《周官注》。漢初,河間獻王又得仲尼弟子及後學者所記一百三十一篇,獻之,時亦無傳之者。至劉向考校經籍,檢得一百三十篇,向因第而叙之。而又得《明堂陰陽記》三十三篇,《孔子三朝記》七篇,《王氏史氏記》二十一篇,《樂記》二十三篇,凡五經,合二百十四篇。戴德删其煩重,合而記之,爲八十五篇,謂之《大戴記》。而戴聖又删大戴之書,爲四十六篇,謂之《小戴記》。漢末,馬融遂傳小戴之學。融又作《月令》一篇、《明堂位》一篇、《樂記》一篇,合四十九篇。而鄭玄受業於融,又爲之注。今《周官》六篇,《古經》十七篇,《小戴記》四十九篇,凡三種,唯鄭《注》立於國學,其餘並多散亡,又無師説。
右辨皆見前。唯此《志》獨稱戴聖又删大戴之書爲四十六篇,漢末,馬融遂傳小戴之學,融又作《月令》一篇、《明堂位》一篇、《樂記》一篇,合四十九篇,是二戴相傳經師之學,皆無《月令》《明堂位》《樂記》可見。蓋《月令》《明堂位》僞作於劉歆,《樂記》亦歆所改竄者。《漢書·魏相傳》言“相數表采《易陰陽》及《明堂》《月令》”,亦歆所竄入者。《禮記·樂記》正義引《别録》作“四十九篇”,《别録》爲歆所作,則四十九篇之名定於歆無疑。特密傳至馬融,注《小戴記》,始大顯。鄭康成受業於融,爲之作《注》。千餘年來,鄭《注》立於學,學者自少習鄭氏,忘《月令》《明堂位》《樂記》之所出,賴此《志》述其源流,猶能見竄僞之迹耳。
《春秋》者,魯史策書之名。昔成周微弱,典章淪廢,魯以周公之故,遺制尚存。仲尼因其舊史,裁而正之,或婉而成章,以存大順,或直書其事,以示首惡。故有求名而亡,欲蓋而彰,亂臣賊子於是大懼。其所褒貶,不可具書,皆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説,左邱明恐失其真,乃爲之傳。遭秦滅學,口説尚存。漢初,有公羊、穀梁、鄒氏、夾氏四家並行。王莽之亂,鄒氏無師,夾氏亡。初,齊人胡母子都傳《公羊春秋》,授東海嬴公,嬴公授東海孟卿,孟卿授魯人眭孟,眭孟授東海嚴彭祖、魯人顔安樂。故後漢《公羊》有嚴氏、顔氏之學,與《穀梁》三家並立。漢末,何休又作《公羊解説》。而《左氏》,漢初出於張蒼之家,本無傳者,至文帝時,梁太傅賈誼爲訓詁,授趙人貫公。其後劉歆典校經籍,考而正之,欲立於學,諸儒莫應。至建武中,尚書令韓歆請立而未行。時陳元最明《左傳》,又上書訟之,於是乃以魏郡李封爲《左氏》博士。後群儒蔽固者,數廷爭之。及封卒,遂罷。然諸儒傳《左氏》者甚衆。永平中,能爲《左氏》者,擢高第爲講郎。其後賈逵、服虔並爲訓解,至魏遂行於世。晋時,杜預又爲《經傳集解》。《穀梁》范寧注,《公羊》何休注,《左氏》服虔、杜預注,俱立國學。然《公羊》《穀梁》,但試讀文,而不能通其義。後學三傳通講,而《左氏》唯傳服義。至隋,杜氏盛行,服義及《公羊》《穀梁》寖微,今殆無師説。
《左氏》書爲歆僞造,辨見前。蓋歆僞經以《左氏》爲根柢,《左氏》既盛,諸僞經符應皆合,故爲歆之學者爭之最力。自東漢後遂行。至隋、唐,則《公》《穀》無師説,其微如此。近人多惜服氏之説亡,然服、杜皆歆僞學,存亡不足計也。《漢書·律曆志》《匡衡傳》皆以《國語》爲《春秋外傳》,蓋亦歆竄入者。受其學者若賈逵之徒,多以《國語》爲《春秋外傳》。既以左氏《國語》加書法爲《春秋左氏傳》,自以補緝之《國語》爲《春秋外傳》,是大學士申公隔壁之銘旌,展轉謬傳,祗供捧腹者也。然劉向五十四篇之《國語》,《隋志》不可見,豈非真亡之乎?
夫孝者,天之經,地之義,人之行。自天子達於庶人,雖尊卑有差,及乎行孝,其義一也。先王因之以治國家,化天下,故能不嚴而順,不肅而成。斯實生靈之至德,王者之要道。孔子既叙六經,題目不同,指意差别,恐斯道離散,故作《孝經》以總會之,明其枝流雖分,本萌於孝者也。遭秦焚書,爲河間人顔芝所藏。漢初,芝子貞出之,凡十八章,而長孫氏、博士江翁、少府后倉、諫議大夫翼奉、安昌侯張禹,皆名其學。又有《古文孝經》,與《古文尚書》同出,而長孫有《閨門》一章,其餘經文大較相似,篇簡缺解,又有衍出三章,并前合爲二十二章,孔安國爲之傳。至劉向典校經籍,以顔本比古文,除其繁盛,以十八章爲定。鄭衆、馬融並爲之注。又有鄭氏注,相傳或云鄭玄,其立義與玄所注餘書不同,故疑之。梁代,安國及鄭氏二家並立國學,而安國之本亡於梁亂。陳及周、齊,唯傳鄭氏。至隋,秘書監王劭於京師訪得《孔傳》,送至河間劉炫。炫因序其得喪,述其議疏,講於人間,漸聞朝廷,後遂著令,與鄭氏並立。儒者諠諠,皆云炫自作之,非孔舊本,而秘府又先無其書。又云魏氏遷洛,未達華語,孝文帝命侯伏、侯可、悉陵以夷言譯《孝經》之旨,教於國人,謂之《國語孝經》。今取以附此篇之末。
《孝經》古文之僞,鄭《注》之可信,辨見前。山陽丁晏曰:“孔安國之書久亡,其傳者皆僞本,非真古文。”《隋志》之説覈矣。邢《疏》引唐司馬貞議曰:“今文《孝經》是漢河間王所得顔芝本,至劉向以此參校古文,省除煩惑,定此一十八章。其古文二十二章無出《唐會要》《册府元龜》作“元出”。孔壁。先是安國作《傳》,緣遭巫蠱,未之行也。荀昶集注之時尚未見《孔傳》,中朝遂亡其本。近儒欲崇古學,妄作傳學,假稱孔氏,輒穿鑿更改,又僞作《閨門》。劉炫詭隨,妄稱其善。且‘閨門’之義,近俗之語,必非宣尼正説。按其文云:‘閨門之内具禮矣。《唐會要》“矣”下有“乎”字。嚴親嚴兄,妻子臣妾,繇百姓徒役也。’是比妻子於徒役,文句凡鄙,不合經典。又分《庶人章》從‘故自天子已下’别爲一章,仍加‘子曰’二字。然‘故’者,逮下之辭,既是章首,不合言‘故’。是古人既没,後人妄開此等數章,以應二十二章之數,非但經文不真,抑亦傳文淺僞。又注‘用天之道,分地之利’,其略曰:‘脱之《文苑英華》作“脱衣”。應功,暴其肌體,朝暮從事,露髮跣足,少而習之,其心安焉。’此語雖旁出諸子,而引之爲注,何言之鄙俚乎!”小司馬辨古文《孔傳》之僞,説最明確。《孝經徵文》。唐開元十年,明皇取王肅、劉邵、虞翻、韋昭、陸澄、劉炫之説,親注《孝經》,八分書之,立於國學,所謂《石臺孝經》也。蓋展轉傳謬,歧路有歧,今古雜合,幾於不可詰矣。宋至和元年,司馬光上《古文孝經指解》一卷,則劉炫僞古文之餘波。淳熙十三年,朱子撰《孝經刊誤》一卷,取《古文孝經》分爲《經》一章,《傳》十四章,删去“子曰”者二,引《書》者二,引《詩》者四,其二百二十三字,後有《自記》,述胡侍郎、汪端明語,僞中又僞,紛紛竄亂,殆更不足辨矣。按,《史記》述六經不及《孝經》,然出於西漢前,緯書甚尊之。其後得而尊崇類《泰誓》,其文辭義理蓋《禮記》之倫,不解何緣推崇至是。於是劉歆僞爲古文,託爲孔安國之説於前。劉炫僞爲孔安國傳於後,僞中作僞,正與《尚書》同。而劉炫作僞,人能攻之,王肅作僞,千年無人疑之者,抑又少異。而豐蔀雖深,久而必露,至今諸僞真隱盡發,究何益邪?
《論語》者,孔子弟子所録。孔子既叙六經,講於洙、泗之上,門徒三千,達者七十。其與夫子應荅及私相講肄,言合於道,或書之於紳,或事之無厭。仲尼既没,遂緝而論之,謂之《論語》。漢初,有齊、魯之説。其齊人傳者二十二篇,魯人傳者二十篇。齊則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宗畸、御史大夫貢禹、尚書令五鹿充宗、膠東庸生。魯則常山都尉龔奮、長信少府夏侯勝、韋丞相節侯父子、魯扶卿、前將軍蕭望之、安昌侯張禹,並名其學。張禹本授《魯論》,晚講《齊論》,後遂合而考之,删其煩惑,除去《齊論·問王》《知道》二篇,後《魯論》二十篇爲定,號《張侯論》,當世重之。周氏、包氏爲之章句,馬融又爲之訓。又有《古論語》,與《古文尚書》同出,章句煩省,與《魯論》不異,唯分《子張》爲二篇,故有二十一篇,孔安國爲之傳。
《古論語》爲劉歆僞作,辨見前。按《論衡·正説》篇云:“漢興失亡,至武帝,發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齊、魯二,河間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讀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時尚稱書難曉,名之曰《傳》,後更隸寫以傳誦。初,孔子孫孔安國以教魯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論語》。今時稱《論語》二十篇,又失齊、魯、河間九篇。本三十篇,分布亡失,或二十一篇,目或多或少,文讃或是或誤。説《論語》者,但知以剥解之問,以纖微之難,不知存問本根篇數章目。”以此論之,則劉歆所僞爲三十篇與《漢志》不同者,蓋歆作《七略》時未僞河間之九篇也,此《志》尚用《漢志》説。
漢末,鄭玄以《張侯論》爲本,參考《齊論》《古論》而爲之注。魏司空陳群、太常王肅、博士周生烈皆爲義説。吏部尚書何晏又爲集解。是後諸儒多爲之注,《齊論》遂亡。《古論》先無師説,梁、陳之時,唯鄭玄、何晏立於國學,而鄭氏甚微。周、齊,鄭學獨立。至隋,何、鄭並行,鄭氏盛於人間,其《孔叢》《家語》,並孔氏所傳仲尼之旨。《爾雅》諸書解古今之意,并五經總義附於此篇。
《漢志》以《五經雜議》《爾雅》附“《孝經家》”,《隋志》用其例,又用《經典釋文》例,以《孝經》爲孔子作,移在《論語》先。若夫鄭氏《注》已參考《古論》,則《論語》已雜亂,而“盛於人間”,抑可想矣。何晏更以孔安國爲主,而諸家多皆古學也。許慎《五經異義》蓋專主僞古學者也。《爾雅》之僞辨見前。《孔叢》《家語》二書,姚際恒《古今僞書考》已著之,今不及。
《易》曰:“河出《圖》,洛出《書》。”然則聖人之受命也,必因積德累業,豐功厚利,誠著天地,澤被生人,萬物之所歸往,神明之所福饗,則有天命之應。蓋龜龍銜負,出於河、洛,以紀易代之徵,其理幽眛,究極神道。先王恐其惑人,秘而不傳。説者又云,孔子既叙六經以明天人之道,知後世不能稽同其意,故别立緯及讖,以遺來世。其書出於前漢,有《河圖》九篇,《洛書》六篇,云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於孔子九聖之所增演,以廣其意。又有《七經緯》三十六篇,並云孔子所作,并前合爲八十一篇。而又有《尚書中候》《洛罪級》《五行傳》《詩推度災》《汜曆樞》《含神務》《孝經句命決》《援神契》《雜讖》等書。漢代有郗氏、袁氏説。漢末,郎中郗萌集圖、緯、讖、雜占爲五十篇,謂之《春秋災異》,宋均、鄭玄並爲讖緯之注。然其文辭淺俗,顛倒舛謬,不類聖人之旨,相傳疑世人造爲之後,或者又加點竄,非其實録。起王莽好符命,光武以圖讖興,遂盛行於世。漢時又詔東平王蒼正五經章句,皆命從讖。俗儒趨時,益爲其學,篇卷第目,轉加增廣。言五經者,皆憑讖爲説。唯孔安國、毛公、王璜、賈逵之徒獨非之,相承以爲妖妄,亂中庸之典。故因漢魯共王、河間獻王所得古文,參而考之,以成其義,謂之“古學”。當世之儒,又非毀之,竟不得行。魏代王肅推引古學,以難其義。王弼、杜預從而明之,自是古學稍立。至宋大明中,始禁圖讖。梁天監已後,又重其制。及高祖受禪,禁之踰切。煬帝即位,乃發使四出,搜天下書籍與讖緯涉者,皆焚之,爲吏所糾者至死。自是無復其學,秘府之内亦多散亡。今録其見存,列於六經之下,以備異説。
緯書雖多誕奇之説,然出西漢以前,與今文博士説合,猶無劉歆僞説也。其時與古説合者,則歆所竄入,大致則與古文絶界分疆者也。孔安國、毛公,歆所僞託,王璜、賈逵,歆之傳衣,微恉在變易今文,故攻緯以爲妖妄,蓋今古學勢不兩立故也。緯與讖異,《漢書·王莽傳》“徵通圖讖者”,是讖乃歆、莽之學,歆所攻者蓋專在緯也。天監、隋煬兩次禁焚,緯書幾盡,孔子之學一遇秦焚,再遇隋焚,何不幸也!後儒忘緯書之本原,附會歆、逵之説而並黜之,致使今學之説頓盡,而不得與秦焚並嘆,豈不惜哉!然《志》稱因魯共王、河間獻王所得古文以成古學,世儒又非毀之,此叙今古學之異。又云王弼、杜預明之,自是古學稍立,古學實成於康成,此云“立”者,立於學官也。六朝受鄭學之餘,以古學爲主,而忘今古學之分久矣,此《志》猶能别白言之。宋、明至今,罕有識今古學之殊矣。
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謂書字。“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説者以爲書之所起,起自黄帝、蒼頡。比類象形謂之文,形聲相益謂之字,著於竹帛謂之書。故有象形、諧聲、會意、轉注、假借、處事六義之别。古者童子示而不誑,六年教之數與方名。十歲入小學,學書計。二十而冠,始習先王之道,故能成其德而任事。然自蒼頡訖於漢初,書經五變:一曰古文,即蒼頡所作;二曰大篆,周宣王時史籀所作;三曰小篆,秦時李斯所作;四曰隸書,程邈所作;五曰草書,漢初作。秦世既廢古文,始用八體,有大篆、小篆、刻符、摹印、蟲書、署書、殳書、隸書。漢時以六體教學童,有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鳥,并稿書、楷書、懸針、垂露、飛白等二十餘種之勢,(1)皆出於上六書,因事生變也。魏世又有八分書,其字義訓讀,有《史籀篇》《蒼頡篇》《三蒼》《埤蒼》《廣蒼》等諸篇章,《訓詁》《説文》《字林》《音義》《聲韻》《體勢》等諸書。自後漢佛法行於中國,又得西域胡書,能以十四字貫一切音,文省而義廣,謂之《婆羅門書》,與八體六文之義殊别。今取以附《體勢》之下。又後魏初定中原,軍容號令皆以夷語,後染華俗,多不能通,故録其本言,相傳教習,謂之“國語”,今取以附《音韻》之末。又後漢鐫刻七經,著於石碑,皆蔡邕所書。魏正始中,又立《一字石經》,相承以爲七經正字。後魏之末,齊神武執政,自洛陽徙於鄴都,行至河陽,值岸崩,遂没於水。其得至鄴者,不盈大半。至隋開皇六年,又以鄴京載入長安,置於秘書内省,議欲補緝,立於國學。尋屬隋亂,事遂寖廢,營造之司,因用爲柱礎。貞觀初,秘書監臣魏徵始收聚之,十不存一。其相承傳拓之本猶在秘府,并秦帝刻石附於此篇,以備小學。
凡《志》所録《古今字詁》三卷,《古今字書》十卷,《古文官書》一卷,《古今奇字》一卷,(2)《六文書》一卷,《古今八體六文書法》一卷,《古今篆隸雜字體》一卷,《古今文等書》一卷,《古今字圖雜録》一卷。蓋歆既作僞,復散所造古文字於天下,至隋、唐時所存,猶若是之多,抑可見矣。
(1)“二”字,原作“五”,據《續修四庫全書》影印上海辭書出版社圖書館藏清光緒十七年(1891年)康氏萬木草堂刻《新學僞經考》本(以下簡稱“萬木草堂本”)、中華書局1997年《隋書》原文改。
(2)“今”字,原作“文”,萬木草堂本同,據中華書局1997年《隋書》原文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