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苏格拉底:哲学入门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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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自我意识的模糊

自我意识能否为“怎样知道喜欢对方”提供完美的回答?自我意识真的完全不可怀疑吗?20世纪的哲学家的确对自我意识提出了很多疑点。其中有两个疑点最为致命:一个涉及意识结构的复杂性,另一个涉及感觉的模糊性。我们现在依次看看这两个方面。

1.6.1 意识的复杂性:把“喜欢”只当成感觉,是不是太幼稚了?

我们刚刚采用了比较粗糙的意识模型,预设了一个人所有的“想法”都能完整地出现在他的意识之中。根据这个模型,“喜欢”是一种具体的感觉。一个人知道自己喜欢对方,就像知道自己“疼不疼”或“热不热”一样毋庸置疑。

然而,意识的真实结构要复杂得多。哲学家们发现,意识并不是一个晶莹透明的晶体,而是隐藏了很多我们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阴暗角落。

20世纪早期,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心理分析学说就与笛卡尔针锋相对。弗洛伊德认为,人类行为的主要驱动力不是表面意识,而是潜意识。你自以为好好学习努力工作是为了走向人生巅峰,弗洛伊德却可以把你的真实动机解释为“俄狄浦斯情结”—实际上,你想弑父娶母。这个龌龊的动机隐藏得太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如果被问起,你也一定会矢口否认。对此,弗洛伊德仍会辩解:否认是没用的,你拒绝承认,是因为你把自己骗进去了而已。

对于“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对方”亦是如此。表层意识说:她非常美好,我想接近她,善待她。可背后的潜意识也许是:她凭什么这么美好?我一定要毁掉她。根据多层意识理论,你根本没法排除这种可能性,就算咬舌自尽也没法自证清白。潜意识中阴暗动机的可能性,就像梦境和魔鬼的可能性一样根本没法排除。

所以,你还能确定自己喜欢对方吗?

心理分析被很多人斥为伪科学。毕竟,潜意识过于神秘。难以证实,也无法证伪。可是就算抛弃了心理分析,我们也未必能挽救“喜欢”的确定性。意识的复杂性远远不是潜意识理论能够穷尽的。

比如,法国哲学家萨特(Jean-Paul Sartre)虽然明确反对潜意识理论,却拒绝把“喜欢”视为意识之中透明的状态。萨特在《自我的超越性》(The Transcendence of the Ego)一书中指出:意识“直接”呈现的内容只有红色和疼痛这些简单的感知。至于个人的习惯或性格特点,都不在意识中直接显现。

为说明萨特的观点,我们以“慷慨”为例。

什么是慷慨?慷慨是一种感觉吗?慷慨的确伴随着捐赠钱财时的幸福感。然而,捐赠的快乐本身并不是慷慨。如果一个人平时无比吝啬,只是某次心血来潮进行巨额捐赠,他的道德满足感也不足以构成慷慨。慷慨是一种“人格”特质,需要长期乐于捐赠,并且稳定地从中获得幸福。所以,无论一时心血来潮的举动带来多么崇高的道德感动,都没法直接形成慷慨的人格。

慷慨如此,习惯、喜好和性格特征亦是如此。这些都是一个人的综合特质,没法在某时某刻的具体意识活动中完整显现。

总之,笛卡尔式晶莹剔透的意识只存在于“当下”,而能够完整呈现于当下意识的只有“现在疼”“现在仿佛看到红色”这些转瞬即逝的内容。人生的许多精彩都从中缺席。在笛卡尔的“我思”里,我们看不到过去和未来,找不到自己的性格特点,也不知道我们是好人坏人,更无所谓远大的人生理想。这个结局尽管遗憾,却毫不意外。毕竟,提出晶莹透明的自我意识的初衷是抵御极端怀疑。“我思”是一件概念武器。而我们不能奢求一件武器既能抵御魔鬼,又能生长鲜花。

现在我们来问,“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更像“感到红色”,还是更像“慷慨”?爱情更靠近转瞬即逝的感觉,还是时间之中铺展的人格?

答案似乎是后者。对于恋爱,人们能在“瞬间”经历的感觉无非是脸红心跳,无非是兴奋与紧张。但这些已经是爱了吗?好像还不是。喜欢一个人,就必须在这些转瞬即逝的感觉中额外注入自己的人格;加入对自我、他人和世界的理解。尤其,喜欢就会渴望承诺,渴望永久的陪伴,而永久的陪伴却总要在未来才能兑现。更重要的,你还得对恋人好:乐意收拾屋子,帮着取外卖,准备共渡难关,更不许变心,等等。

可见,萨特的意识理论虽然抽象,却非常准确地捕捉到了爱的本质。其实,当恋人们焦虑地追问“你是怎么知道喜欢我”时,并不关心对方一时一地的感受,而是希望明白对方的心理有没有一种长期的倾向,有没有一个稳定的结构。

“喜欢”的复杂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抵御不住极端怀疑。

一旦祭出笛卡尔的魔鬼,眯起眼睛审视一切,对一个人的喜欢还能幸存吗?很难,因为魔鬼可能会扭曲你的记忆。或许,你自以为上次想到恋人时和现在一样开心,但实际上你却感到了厌恶和不屑。魔鬼毕竟能给你错误的记忆,你却浑然不知。而既然你无法排除这些糟糕的可能性,也就没法确定自己是否真在较长的时间跨度上对恋人倾心。

所以,面对刚刚诉诸“自我知识确定性”的深情告白,如果提问者曾经读过萨特,或足够古灵精怪,大概会皱起眉头默默走开。她大概会觉得对方幼稚,以为喜欢只是某时某刻的感受:“孩子实在太年轻了,完全不懂什么是喜欢。”

“完全不懂什么是喜欢”这个评价看似残忍,却非常合理。根据萨特的分析,即使我们不动用毁天灭地的笛卡尔魔鬼,也不该把喜欢简化成当下的某种感觉。用当下内心的瞬时状态来证明自己喜欢对方,终究误解了“喜欢”的含义。

1.6.2 意识内部的感知确定吗?

就算我们暂时忘掉意识的复杂性,也很难借用笛卡尔的“我思”来回答“如何知道自己喜欢对方”。当代哲学家发现,就连“感到疼”这种瞬时意识状态也未必百分之百地确定。

为说明这点,我们先替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恋人回答一下来自萨特的挑战:

好,我承认喜欢不完全是当下的感受,我之前幼稚了。但这并不要紧。哪怕喜欢是一种综合人格特质,它在当下意识中的投影也非常独特。当我看到你时,我会感到无比地开心、无比地安稳。这种强烈的感觉在我吃巧克力、玩手机的时候都不曾有过。如果问我一辈子不能吃巧克力,还是一辈子看不见你,我一定选择不吃巧克力。所以你看,哪怕喜欢总要在时间中延绵,我也能在瞬间的意识切片中找到喜欢的证据。我确定这就是喜欢,因为从这么强烈的感觉综合出的复杂特质,也注定不凡。

总之,就算喜欢不被瞬时的意识所穷尽,后者也可能包含了喜欢的某种独特片段。这个片段与众不同,是“喜欢”的毋庸置疑的证据。让我们网开一面,假设这个前提正确。可问题是:人们真能百分之百地识别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

自从笛卡尔提出“我思”以来,绝大多数哲学家都默认了人类对于自己“疼不疼”这类感知确定无疑。意识中的感觉经验仿佛完全透明—只要我们真心问自己,随时都可以回答自己疼不疼、冷不冷。

但很多时候,感知本身就是模糊的。

比如,你虽然分得清冷热,但你分得清热和温吗?人类对温度的感知是连续的。“冷”“热”这些概念的边界也不够清楚。你在气温达到28℃的时候知道自己很热;但在24℃的时候就未必知道自己热不热了。

当代哲学家威廉姆斯(Timothy Williamson)提出过以下思想实验。你早上六点起床。起床后什么都不做,只问自己“我冷吗?”你无聊地从早上六点一直问到下午两点。

显然:早上很冷,你也知道自己冷;下午很热,你知道自己不冷。在这一过程中,你对自己的“冷”越来越不确定。经过某个临界点后,你开始知道自己热。而在无限接近临界点的时候,你会犹豫—不确定这种温凉的感觉到底还算不算冷。当然,你可以换个说辞:“现在温,不是很冷,也不是很热。”但这是在转移话题。我们的问题是“你冷吗”。如果意识的内容是完全透明的,那么关于你“感觉冷不冷”就永远应该有着确定无疑的答案。你没有,你犹豫了,就说明“感觉冷”对于自我意识也不是完全透明的。

威廉姆森总结道:我们对于当下感知的判断也可能出错。不存在笛卡尔式晶莹剔透的意识。

综上,意识不仅结构复杂,就连最简单的那些感知片段也无法完美无缺地把握。这对于“怎么知道喜欢”几乎是灾难性的打击—就算不怀疑归纳法,不去质疑外部世界,就算忘掉意识的复杂结构,只把喜欢看作一种简简单单的感觉,我们也没法完美地知道自己是否喜欢对方。毕竟,我们真能确定自己见到恋人时的感觉是“喜欢”吗?确定不是“快乐”“兴奋”“紧张”或“嗨”?毕竟,这些感觉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分开,而“快乐”和“兴奋”却并不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