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中国人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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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自由一点好

固原市原州区彭堡镇惠德村,马风山一家2015年从老家搬迁后落户的地方。

固原,因古城大原、原州而得名,位于西安、兰州、银川三省会城市所构成的三角地带中心;宁夏五个地级市中,唯一一个黄河没有穿过的城市。“十年九旱”,缺水的高原,庄稼种下也只能靠天吃饭。耐得住考验的,是扎在地里的土豆,西北人爱称洋芋。马风山说,这里家家户户种洋芋,亩产能到两千公斤,每家能有几十亩地,洋芋是庄稼人的主要经济来源。

土豆的“洋气”,来自古老的丝绸之路。作为丝绸之路上的商贸重镇,固原曾是中西文化交会的国际都市。今日,站在高处俯瞰全城,以古雁岭为界,能看到新城与老城之间的清晰划分。新城规划整齐,楼房工厂摊煎饼似的扩张着;老城中还残存着一些老城门和土城墙,隐没在市井熙攘声中。

固原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动荡无常的命运。早在仰韶文化的器物中便有记载:“左控五原,右带兰会,黄流绕北,崆峒阻南,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回中道路险,萧关烽堠多”;公元前114年建城,汉代以来丝绸之路必经之地。魏晋时期,随着大量的波斯钱币、器物涌入的,还有佛教;须弥山石窟的万千佛像安抚了多少边关烽火地的生灵。唐末以来,契丹、党项、女真和蒙古民族相继崛起,纷争不断。元代六盘山成为蒙古军在西北的军事战略基地。大量蒙古人、中亚人、西亚人前来,伊斯兰教随之传入。今日固原,仍是全国最大的回族聚居地。

移民新村里,豆腐块格局把村子划得规整,日子也被规矩地过着。一天五次的广播,清真寺里播着诵经声,“正经”的回民理应做着礼拜,而马风山和身边年轻一代的回民一样,继续忙碌着手头的活计。

是的,马风山是回民,哲合忍耶门宦的回民。

他一直觉得,只要真主在心中就是信仰,干出来的都是给别人看的。他抽烟,他喝酒,他唱歌,但他也在每周五主麻日小净后戴上六角帽去寺里,认真做礼拜。(1)对着镜子梳好头发之后,马风山拿出一顶黑色帽子,仔细地戴在头上。与其他回族小圆帽不同,马风山的帽子有六个面,每个面的交界处有一个尖尖的小角,帽子顶上也有一个小角。马风山说这是他们哲合忍耶教派特有的“六角帽”,不管什么颜色,只要戴这个形状的帽子,那定是哲合忍耶派的穆斯林。

哲合忍耶,是中国伊斯兰教苏菲派四大门宦之一。原为中亚伊斯兰苏菲派纳什班迪耶教团的一个分支,盛行于中亚、西亚、南亚和北非一带,公元18世纪中叶,由清代西北的马明心传入中国。马明心成为该门宦始祖,教内尊称道祖太爷。哲合忍耶是中国伊斯兰教苏菲门宦中人数最多、传播区域最广、教权最为集中的门宦之一。

张承志在《心灵史》里讲述了哲合忍耶的悲壮历史。在信仰需要昂贵进贡的年代,生长于这片穷山恶水的人们除了虔诚的心,再无所有。在这片苍凉悲苦的土地上,一个“底层穷人的教派”破土而出。道祖马明心靠苦修和品行而得到拥护,不要施舍,不要进贡,一心传道。他们认为五百年才有一个富人能进天堂,而穷人进天堂的每天都有。所以哲合忍耶的教门形成了一个守贫的传统。在门宦斗争中,穷苦的信徒一次次遭打压,又一次次反抗,烈性决绝,视死如归。于是一代代流血厮杀过来,落脚于穷乡僻壤休养生息。这些宁死都要护教的人哪里还会怕这穷山恶水的贫瘠。

由于历史上的境遇,哲合忍耶每年都要去各地的拱北(圣徒墓)上坟,有银川、临夏、甘肃、新疆、吉林、云南、贵州好几条路线。农历三月二十七,是道祖马明心的忌日,是哲合忍耶最重要的日子,十几万人聚集到兰州去上坟。马风山每年的三、四、五月都会开车,拉上村里的要去上坟的人,往返四五天。只要到兰州,马风山都会去见教主。教主是第八代导师的看门人,也是他的孙子。在惠德村,教主只信任马风山和开学阿訇。因为教主曾跟着马风山的父亲学经,自幼对马风山照顾有加。作为新的移民村,惠德村没有清真寺。马风山四处筹钱张罗,教主每次见面都特别关照这事。

也许在宗教的悲情氛围下,唱花儿在这里是不符合教法的,尤其是马风山,这样一位大阿訇的儿子、教主的关照对象。有一段时间,马风山在惠德村的清真寺里当寺委会主任,村里传起风言风语。

马风山一点不在意,说:“对我来说不是事儿,我喜欢唱,村里也有人骂我,马风山唱花儿。但是没关系,还是照唱。阿訇就骂我,说我上戏台着呢,不能管寺。我们俩闹了矛盾,他也不开学了,我也不管寺了。信仰在人心里面呢,干出来的是做给别人看的。心里面有就行了,人还是自由一点好。”

消化苦难、直面惨淡的,除了信仰,马风山还有他那自由的艺术。马风山说:“打小时候喜欢,唱花儿本身唱的就是心里面的话,你心里想啥你就唱个啥。”

去了几个花儿会,让马风山不满的,是回族女人唱花儿的特别少。在教法上,成家后男人可以“放音”,女人不可以“放音”,“放音”就是大声说话、唱歌,尤其公共场合不允许。回族女人一结婚就戴白帽子。一次花儿会上,一个戴白帽子女人,周围人都劝她,你唱得好得很,你上去给咱们唱两首去。女人一直推辞说,唉,不敢唱,不敢唱,回去家里人要知道就骂死了,还打呢。

“回族女人一结婚就不敢唱了,有人把花儿叫作骚花儿,就是把花儿理解成谈情说爱的,害怕媳妇子跟人唱花儿唱到一起了,(被人)领上跑了。”马风山说,如果在这西海子办花儿会的时候,电视台要来拍摄,他就专门叫几个回民媳妇子来唱,拍了在电视上播。“对我们以后传承花儿有作用呢,作用相当大。反正回民不让唱,回民还是有人唱,这个事情谁也管不了,你还是要让人自由一点好。”无论少年郎,还是文艺男,马风山身上始终带着一股自由浪漫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