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之篇:黎庶之门
南方丙丁火。
将民居定位于南方“火”位上,有道理可讲么?有。东西南北四方,西和北是阴位,而南和东是阳位。明清北京把皇榜贴于天安门东侧的长安左门,把孔庙、国子监、贡院、翰林院等偏“文”的设施都建于城市东侧,把日坛建于城东、天坛建于城南,即缘于东、南为阳位,主生机升腾,蒸蒸日上。
北京有两种文化:皇家文化和平民文化,它们在建筑上的体现是非常绝妙的。天气晴好的日子里,你去登上北京中心的景山顶上俯视整个大地,离你最近的,是一片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它的边际足以到达你目力所及的极限,而周围烘托着这个俨如仙宫的巨大建筑群落的,是绿海中的灰色低矮民居。北京的树自古就是很多的,院里枣树院外槐,河边垂柳古坛松,而民居在绿荫笼罩下只是影影绰绰的存在。
以建筑组成的城市面貌无比精准地诠释着两种文化。皇帝神秘地居住在巨大的紫禁城,而他的子民在正阳门外背着行囊踽踽而行,用粗糙的大手撸一把脸上的汗,接着钻进熙攘的人群寻找自己的营生。他们是被皇帝赶到正阳门外的。
1644年,李自成大军自延庆、昌平一路杀来,崇祯帝亲自敲响景阳钟向臣民报警,然而没有一个大臣前来。气数已尽,大明朝最后的天子走向景山东侧山坡的一棵歪脖树。北京城乱了又乱,几个月之后,又杀来清八旗兵,这一回,整个北京内城由八旗切割成块,分块占据,成为一个大兵营。汉人么,则一律赶到前三门以南的外城居住。
前门大街每天都是喧腾的,西边的大栅栏、东边的鲜鱼口,这只是名声太响的两条商街,其实,如同一张大网一样,从前门大街向两侧伸展出去的鱼骨般的街巷里,住满了大小商人和操着各种手艺的工匠。
北京民宅的大门绝对不去和皇帝的大门比亮丽,它们只是在暗地里讲究着。北京人性情中的核心可谓“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讲究”是一种高标准,是生活精致化,是一举一动有来源,不乱来。
北京民宅大门稳重而又灵动,每一座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美。它们看似随意,实则非常讲究地位得体、寓意祥瑞。百姓建大门,有着非常理性的与主人地位相宜的设计出发点,绝对“不逾矩”。
门是北京人的面子,不容含糊,饭可以吃不饱,门面不可损伤。但也绝不胡来,徽派建筑、广式建筑那种过于夸张的飞檐、花里胡哨的螭吻,在北京看不到。北京人是一种低调的讲究,暗藏的讲究,看不出这一点,就不懂北京人。北京民居的门楼没有雕梁画栋,因为在梁架上施彩绘是“逾制”的事,在有皇上的时代要引来杀身之祸,谁惹这麻烦?于是就暗度陈仓,办法是在砖雕、门墩、门簪的细节上面下功夫。所以,在北京欣赏民居大门,大处看样式,小处赏细节,你才能不错过当初建宅的主人苦心留下的美。
北京人不笑话你的门楼简单,在他们心里最看不上的是“怯”。“怯”就是不规范、不入流、不文雅、不大气。“怯木匠”是对工匠最大的贬损,是说你的整个审美眼光不行,做出的物件不入流。这与贫富无关,你搭个最简单的门楼,尺寸合宜、平正有度,没人笑话,而要是把不该搬到大街上的东西用到门楼上,那你等着吧,你要是能听见几句,保险让你脸上红上一阵。如今有人看垂花门好看,把院门就做成了垂花门,面对大街。这就让人不解,垂花门是“二门”,是家里的内部之门,再好看也不能扔大街上啊!
这就看出古今区别了。老年间,人们内外有别,取舍有度,最美的东西在院里含蓄着,你不进来是看不到的。垂花门、抄手游廊、后花园,好东西多了,要诚心显摆,干脆甭要院墙了!但你也要体恤当下的人们,他没别的了,就琢磨出一个垂花门,摆到大街上体面体面,开放么!
当初元大都设计胡同的时候是有规矩的,但胡同里院落的建设却随主人喜好,所以,北京街巷有一种规则中见自由、整齐中有变化的特色,胡同也才避免了兵营一样的刻板。
岁月悠悠,北京很多老胡同里的民居大门已经不全了,缺这少那,甚至一天到晚都不关门,因为住的人多,没法关。年深日久,门扇坏了,瓦垄残了,门墩缺了,一个时代远去了,如今已是水泥钢筋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