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何夕瑞:斫琴记
何夕瑞,1945年生于四川省荣昌县的乡村,病逝于2019年1月19日。“何氏三圆琴”发明人,被人称为“从木匠到教授”的民间奇人。他初中未毕业,即开始跟一乡下木匠学习乡村木工手艺。后为四川音乐学院管弦系提琴制造专业特聘教授、西南交通大学兼职教授、美国环球弦乐协会贵宾会员。荣获“重庆首届艺术大师”“巴渝民间艺术大师”等称号。音乐界专家认为,何夕瑞制作的提琴“音色很美、音质通透、层次分明”。被誉为“世界小提琴演奏大师中的大师”的克莱默说:“我很喜欢这种有东方色彩线条的造型,音色非常适合我。”盛中国先生曾经把自己收藏的西洋名琴与三圆琴进行比较,觉得三圆琴很出彩,因为没有“堂音”。
大匠之大
2019年1月21日,天色不佳。蜀地特有的厚重低云,刚好擦过楼群与细弱的树巅,逐渐将街巷的缝隙填满。一路上的交通红灯拼命闪烁,犹如城市的密集恐惧症。人在雾中游,闲人们顿感飘飘欲仙,大发“诗意的栖居”之感叹,而更多的劳作者则在地铁、公交车、电瓶车的拥塞之间一脸焦急。我换了三次车后,终于与四川音乐学院原院长敖昌群、著名画家李青稞、编剧张勇见面,应邀参加共青团成都市委主办的一个面向青年的天府文化讲座。其间我对敖院长说,我采访过音乐学院多位教授,尤其是何大木匠,印象非常深刻。敖院长“哦”了几声,正身对我说:“太可惜了,大木匠前天已经病逝了!”
我呆住了。那个经常在微信上为我点赞的人,那个总是置身木头的深处、竭力张开自己全部感觉末梢捕捉声音的人,就一走了之了?所谓“好人命不长”,其实暗含了他们长期消耗过巨的态势。记得7年前夏季的一天下午,我来到他位于荣昌县昌元街道的家里,燥热的空气中浮荡着一股木香和酒香的气味。头发浓密的何夕瑞肩膀宽阔,穿着老式短袖衬衣,他显然娴熟于讲解之道。他的嘴形有些特殊,有点咧嘴,总是张着,不知道是不是腮帮子长期夹着小提琴造成的。他一会儿举起一把提琴演奏并讲解,一会儿又拨弄一番古琴,他在远古与现代之间倏然转身,但我们分明听到立体漫延的古琴之声,大感惊讶。何夕瑞微微一笑:“这是古琴放置在‘增音桌’上,声音通过类似音箱的原理放大出来的结果……”明清时期,古琴相继有了琴桌。大木匠的“增音”理念来自小提琴原理。琴桌的外形要美观、典雅,要有中国古文化气息,因此选择了明清琴桌造型。他的这一发明,前无古人,是他试错数千次、持续10年的成果……试错是追求目标的通过不断试验和消除误差,探索具有黑箱性质的系统的方法。这一方法在动物的行为中是不自觉地应用的,在人的行为中则是自觉的。试错法是纯粹经验的积累方法,何夕瑞在无数次试错里,一毫米一毫米地挪动,逐渐抵达他想象中的圆润、光明、澄澈的城池。
逐渐,他胳膊上渗满了汗水,宛如音符朵朵。他立即起身下楼,我跟随他前行。他环视着那里悬挂着的上千张剥成薄片的木头,木片三尺多长,一二尺宽,他就像一个君王一般巡视着自己的臣民。那是大木匠专门为三圆琴琴板发酵打造的地下室。地窖内放满了各种美酒,为的是酒气能在地窖内发酵,增加琴板的应力。“我滴酒不沾,但是我这些年跑遍了剑南春、茅台、郎酒等知名的酒厂,就为了寻找到合适的菌种!”他一边说,一边用一根锃亮的细长竹棍轻轻敲打着木片,木片裙子一般旋转,裙摆的花朵撒开,泼出一缕缕高低不一的奇妙声响。凡人的耳朵听听也就罢了,他纹丝不动,半闭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这些木头还有不少水分,声音发浊;有些木片的纹理不均匀,音质遭到堵塞。还要风干几个月,就差不多可以动手了。”当时我的感觉就是,这些制作提琴、古琴的木材,不是他的臣民,而是大木匠的万千化身。
我随敖院长来到室外抽烟,他动情地对我回忆起:去年年初,何夕瑞被查出已身患骨癌中晚期后,他抓紧一切时间,就在病房里完成了世界第一只“移轴、泡桐木中音提琴”的设计和制作。敖院长对我解释道:“中提琴是乐队重要组成部分,但因琴体过大不好演奏,下把时影响音准节奏。但何夕瑞破天荒地把琴头中轴向右移动,制作出两把与众不同的移轴中音提琴。经我和国际知名音乐人苏立华先生以及几位国内外收藏家、鉴赏家试奏后,感觉太奇妙了!”
具体情况是,四川音乐学院前任院长、国际知名音乐人苏立华先生和敖昌群等国内外几位收藏家、鉴赏家来到何夕瑞制作室,试奏两把392型中音提琴,各位专家感到震惊。何夕瑞破天荒地把琴头中轴向右移动,这样整个琴头不在了!他悄然改变了延续了三百余年的模式。何夕瑞这种“犯众怒”的设计,成立的唯一依据就是其音色与各种琴的效果比对,特别是与众人认可的名琴相比。专家不得不承认琴音色各有千秋,但何夕瑞的移轴琴更方便。一位小提琴行家对我谈起使用何木匠提琴后的感受:“声音方面,音量属于中等,不尖锐,泛音丰富程度一般,音色偏柔,尤其适合拉群奏首席或作练习琴用。音色对于柔一些的曲目的把控力还是非常好的。D弦的音色最为柔美,E弦音色华丽,我已经有二十几年的拉琴史,这把小提琴的音色已经完全拉开了……”
身怀绝技者,也有常人之情。
大木匠在人生最后时刻,渴望举办一场提琴音乐会和研讨会—使用自己一手制作的三圆琴和钟鼎琴来演奏……2018年5月4日,曾经身强力壮的何夕瑞体重降到几十斤,成了一把干骨头,比小提琴还要瘦,连走路都非常困难了。每到疼痛难忍之际,他唯一的去处,就是回到自己的琴室拉琴,琴声可以让他忘记骨头深处痛的嚣叫。
荣昌区有关部门得知这一情况后,积极为其筹备这样一个特殊的演奏会。2018年7月10日下午,来自天津、四川、重庆等地的12位知名器乐演奏家齐聚荣昌,为73岁的何夕瑞举行了三圆琴、钟鼎琴专场演奏赏析会。这是何夕瑞生平第一次举行属于自己的专场演奏会,也是他制琴50年来的首次大型演出。
可是,演出就是永别。
演出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9点,何夕瑞赶到了演出现场—荣昌区广播电视台的三楼演播大厅,演奏者正在彩排。听着各式提琴荡起的涟漪,大木匠的脸色暗了下来:“这里的冷气开得太冷了,提琴拉出的音色都不准了……”他对自己制作出来的提琴很是苛刻,现在显然对演奏家也没留情面。每一把提琴上场之前,他都要亲手逐一调音,甚至连话筒的距离也要控制一番。懂乐理的人明白,提琴其实对环境有很高的要求,每个地方进行演奏时都要事先调好音,有时候环境不好,自然拉不出美妙的音色。
休息的间隙,何夕瑞坐在音控室的木椅上,说话的嗓门没有在彩排现场那么大了,他感到了极度的疲惫。随行人员说,何老师说话10分钟就得休息一会,平时医生会要求他每天不能过度运动,走路也不会超过10分钟。但是一谈到琴,何老师总有说不完的话。他承认,每当疼痛来临,只要手里拿起他的琴,这就是抵抗病魔的最好方式。
第二天下午正式演出,何夕瑞坐着轮椅由女儿推着入场。与会人员纷纷起立,有人控制不住流下了眼泪。何夕瑞的听觉很敏感:“哪个在哭?不许哭!好好欣赏,错过了这一场演出以后就没有了……”
演出开始了。在闪烁的灯光之中,四川音乐学院管弦系低音提琴专业副教授毕虹,用何夕瑞制作的低音提琴演奏一曲“浪漫曲”后,何夕瑞突然被掌声惊醒过来,他感觉到一种持续的冷。他的泪水早已经流满脸颊。
金箔之梦
我立即采访了四川音乐学院好几位看望过病中何夕瑞的教授。
根据叙述,我渐渐复原出那个置身病榻的人,他的沉默,他的焦急,他的想象,他的幻觉,他不断伸手在空气里取出木片、亮音与黄金,在黑墙自明,析出晶盐、斜照以及火焰的乳汁。提琴的黄金令所有修辞打滑。此时,落日穿过他的头发,披光的事物逐一遥远和澄清。幻象将被改编,成为边际的雾气与亮丝。他躺在床上已经一百天,哑灭的金焰使病痛无从隐身。他从阴影中直起身体,光在溶释,生与死终要和解,黄金要脱离金属弦和焰火,为金子镀金。远处,阿玛蒂、瓜奈里和斯特拉底瓦利的后宫庭园,鸟翅惊起一层花瓣,将女墙的垛口填满……
金箔是你睡眠的上翘,薄得几乎站不住音符。直到箔不是纸,成为光的铰链。纤弱的思,打开飞的划痕,又自困于倦意和饱满。他的低语是那双逼近水面的密涅瓦的猫头鹰之翅,高风吹皱春水,翻转阳谋和阴谋,都无法在沉重与轻之间找到栖足的纹理。金子越来越收敛,把王座和爱飘起来,像鸿毛那样找不到土地。他偶尔在林中路拾到一片诈死的金叶,显现诡谲的笑,诱他拐入歧径。当他归来,它却在突然的高度熄灭危机。提琴的亮音,你这火焰的果核,最敞亮的循环之血,是花豹扑出去后,停在风中的那双令万物变成石头的眼神吗?是放弃的定义?是诗歌的颧骨,还是杨贵妃的叫喊?你要用什么样的手型和骰子,才能顺应提琴易弯的情义?
金子止息了,是非对称的力量休克后,均衡的高巅与下滑的腰线。金,在非金。顶光的元素浸在世界的深水中,直到金锈蚀如花,直到表象内陷,实体外展。戴尔菲的神谕打翻了作坊和坩埚,只剩大地上的事情。
我看到黄金如病,不变。又有变。
……
何夕瑞从来没有与我谈及,自己顶着音乐学院管弦系提琴制造专业特聘教授的巍巍帽子,有人在后面的指指戳戳。他一定还有很多身份带来的尴尬与辱没……谈到这些他哈哈一笑。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我能察觉出那些痕迹。但是,他留下过很多经验之谈,足以构成一部“琴师话语录”。他的“琴”结正是对工匠精神最生动的诠释:“只要踏踏实实在你的能力上竭尽全力、一丝不苟,对你自己的作品要求尽善尽美,最终总会得到大家认可。”“工匠精神的核心是敬业,任何一个成功的匠人对自己的行当都绝对是热爱和敬畏的。”
清华大学的老校长梅贻琦先生有一句名言:“大学之大,不在大楼之大,而在大师之大也!”在我看来,何夕瑞就是这样的人。是大师的大,大匠的大。
初识“何氏三圆琴”
我曾经说过,在巴与蜀接壤的低地之处,以内江为核心、辐射至荣昌、隆昌的畛域内,有一个影响巴蜀百年艺术走向的“铁三角区域”,张大千兄弟、晏济园、陈子庄等联袂而起,罡风四散,成就了巴蜀艺术奋然振翮的辉煌。
往事不但不会消泯,往事像烙铁一样,一直红着,在那里等我。
2012年3月22日,我应邀随四川省作家协会采风团赴荣昌。“川渝作家文学创作交流中心”授牌仪式结束后,我们拜访了被荣昌人尊称为“何大木匠”的何夕瑞。荣昌自古盛产夏布(以及夏布画)、陶器、折扇,被誉为荣昌“三宝”。我对荣昌不算太陌生,在于我写过4万字的国画大师陈子庄的断代史。此地界的双河镇是陈子庄的故乡,而陈子庄先生的父亲,早年是本地的折扇画师。如今由于何大木匠制作提琴声名鹊起,荣昌县又有了第四宝,这就是“何氏提琴”。
作家们走到位于荣昌区昌州街道板桥社区何大木匠的家门口,就引起一阵惊呼。透过一道花园篱笆,一栋红瓦白墙的洋楼峭拔其上。体量太大了,上下五层共有上千平方米,是典型的巴洛克建筑风格,从外观到内饰,从窗子到梁柱、楼梯,俨然是一座从西欧空运而来的大洋楼。据说建筑是严格按照声学原理设计的,每根栏杆的花纹都考虑过声音的传播,每块地板撬下来都能做把上好的小提琴。人在屋檐下说话,发出的回声伴随行走的步伐会发生变化。何夕瑞有一头浓密黑发,笑呵呵大步流星出来迎客。他身材魁梧,内力十足,看上去也就五十来岁,这只能拜艰苦岁月中永无休止的体力劳动之赐,以及他永不言败的性格。何夕瑞解释说:“房子不是给我自己修的,是给琴修的。”实事求是地说,他的家其实就是一个规划有序的制作乐器的车间。
何夕瑞解释,房子一共有56根罗马柱,60扇门。这两个数字有着特殊意义,56根罗马柱标志着房子是他56岁时开始动工兴建,60扇门的意思是这房修了4年,一直到他60岁时才修好,当时只有59扇门,最后在地下室里又增加了一扇门,凑齐60整数。听他讲完,同行的一个作家悄悄对我耳语:“看来大木匠太老实了。如果是在北上广,一定就有人故意把这两个数字意识形态化,为自己贴金……”
我看见门前花园里,有几位世界小提琴制作大师的雕像,那也出自何大木匠之手。“我做提琴几十年了,有一天猛然觉得,我从未看见过先圣的尊容。”何夕瑞不无遗憾。他口中的先圣就是小提琴制作的祖师爷阿玛蒂、瓜奈里和斯特拉底瓦利。演奏大师都以拥有他们制作的琴为荣。自然了,所有的制琴师都以他们为圭臬,就像中国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何夕瑞心中一直有着强烈的为先圣塑像的愿望。他阅读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文献,综合各种资料加上自己的想象进行雕像创作。经过反复的琢磨修改,终于把三尊雕像塑好。何夕瑞把作品拍了照,拿去找四川音乐学院管弦系主任李开祥,让李开祥一见就惊讶莫名:“这正是我心中的瓜奈里、斯特拉底瓦利、阿玛蒂。”
2004年4月16日,何夕瑞被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聘为兼职教授。起因也与他自己设计建造的这座房子有关。当时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副院长参观了这座房子后说:“那是老何梦想的一个结晶。凭这座房子,他就有资格开建筑学讲座。”
小提琴作为西洋乐器中的皇后,发展至今已近乎完美。何夕瑞对我谈起研制“三圆琴”的初衷:“我是在制作小提琴过程中感受小提琴的思想。我要填补中国民族乐器无低音的空白。”三圆琴的琴头做成了如意状,琴身由上大下小各三个圆弧构成,这便是名字的由来。音孔为吉祥蝙蝠形,琴颈处变成了凹形。这些设计完全不同于西洋小提琴,却富含浓浓的中国风度。整个造型好似“细颈、削肩、丰乳、瘦腰、肥臀”,极具大唐神韵。
有人这样比喻,如果西洋小提琴是妙龄少女,那么何氏三圆琴则是风韵少妇。
我对此却有自己的看法。其实不必非要将提琴比附于女性,这就太容易生发身体政治的体味儿。大匠固然可以为大唐风度赋形与赋性,他的一双手,其实是在招魂。
在众人眼中,何大木匠是一个鬼才,行事风格有点不可理喻,因为当地有关他的传奇有不少段子。何夕瑞却说,做琴几十年,现在才把琴理搞懂,触类旁通,也厘清了中国的古琴奥秘。木、音、弦的关系,就蕴含在天、地、人的关系当中。他渴望建立一套完整的木材与声乐之间的结构体系,能够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对我讲述了一个秘密,准备在晚年时节,根据四川出土的乌木、硅化木等,去研究古蜀时期的气候。尤其是西南的马桑树为何由高大的“登天之树”,变为了如今低矮灌木的“劫数”。何大木匠的这一言路,恰与四川著名历史学家蒙文通不谋而合。蒙文通先生十分注意利用自然科学研究成果与古文献相互印证,关心竺可桢关于中国本土历史上气候变化的研究,以及美国学者利用松柏年轮厚薄,判断历史上雨量多寡,从而论证欧美历史上气候的演变史。
有人说,近百年来中国只有两个木匠被大学聘为教授,一是齐白石,一是何夕瑞。听着有点夸张,因为何大木匠毕竟与齐大木匠有着不小的距离。但他们有一点相同:他们都是从“粗木作”开始与木头打交道的。白石力弱,逐渐从雕花细作发展为国画大师;何夕瑞五大三粗,直接从制作犁头、水车、打谷机的田野,冲到了西洋乐器皇后的身边。这就是命,也是性格。所以说,性格即命运。
命若琴弦发强音
在荣昌我第一次采访大木匠时,他提到一件往事。
他曾经接受央视主持人刘璐采访,刘璐就不相信何夕瑞是地地道道的乡村木匠。
“别人以为我强调乡村木匠出身,是故意‘自贬’来抬高现在的位置。其实,我自始至今就是一个木匠啊。用四川话说,叫‘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大木匠快人快语。
需要说明的是,大木匠出生于书香之家,母亲毕业于民国时期的国立音乐学院,后来成为一名中学音乐教师。他12岁时恰好是1957年,父母双双成了右派,发配到仁义镇,全家10口立即陷入贫困。何夕瑞只得辍学,扛起扁担成为“棒棒”四处乱跑,成天在仁义镇到荣昌县城之间奔波。
那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我挑60斤稻子进城,再挑100斤煤炭回来。来回100华里,每天挣8角钱。毫不夸张,我是当地年龄最小而且是最后一代的‘职业棒棒’。”到了难以忘怀的困难时期,村里人个个面带菜色,何家人反而是红头花色、无一个得浮肿病。一个原因在于何夕瑞的“棒棒”收入,还有一个原因是何夕瑞的三弟,有一双捉泥鳅、黄鳝、青蛙的神手,面对别人已经捉尽鱼虾的水田,他下去一次两个钟头就可以捉回一背篓。吃不完的泥鳅、黄鳝、青蛙,就悄悄拿到市场去卖,为了回避“市管会”的收缴,必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当地人不得不承认,“何大右派”的娃儿厉害,脑壳够用,手脚勤快。
生活逐渐稳定了,母亲教何夕瑞拉手风琴。稍加指点,他便会识谱、拉琴。但这并不能维生啊!母亲找到学校领导反映家庭困境,这样,14岁的何夕瑞就到学校当了杂工,月薪6元。1962年,16岁的何夕瑞拜木匠师傅学艺。他肯钻研,一年多时间就出师了。以前要“三年出师”的老规矩就被他打破了。当地维修犁头和水车的生意一直被一个老木匠垄断,何夕瑞没有名气,自然找不到饭吃。一天乘人不备,他跑到田头仔细研究了老木匠做的犁头和水车,才发现关键是“千斤栓”的处理,因为它与犁是平行四边形的受力关系。而水车的关键是几十个“羊爪”,用旧了就有一个木头磨损形成的累积误差,上下咬合,就容易打坏“大雷公”。找到了解决问题方法,他在修理犁头、水车时就格外小心。为了证明自己也具备这一技能,他声明凡是经他手的农具,永远免费维修。这样,找他维修、制作犁头和水车的农民就多了。加上何夕瑞体力好,动手速度比较快,那个老木匠逐渐没生意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狗日的何二娃!把老子的生意抢跑了。”
“这不是弱肉强食。这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大木匠至今不悔当年的执拗之举。
20岁那年何夕瑞被荣昌一家机械厂选中,改行搞模具制作。但他无师自通可以拉手风琴,俄罗斯民歌《喀秋莎》《小苹果》……在基层企业里,这一手几乎被众人视为“绝技”,三个月后他就被调到宣传科,大展一技之长。工厂要举办文艺演出,单位乐队缺少一把低音大胡。在那个年代,买乐器也要县团级单位出具证明,而且想买也无处可买。他想:可否照着二胡的样子制作大胡呢?于是找来鼓皮、木料,在车间里捣鼓了几天,终于做出一把大胡。这把龙头大胡蒙上鼓皮后,因为气候潮湿,音色不亮。他就拿到火边烘烤,同事一见,笑称这个造型分明是“烤鼓专家”。这把依葫芦画瓢做成的大胡,是他制琴生涯的起点。至今谈起往事,大木匠仍是一脸骄傲。
在那个特殊年代,文娱宣传显得尤其重要,重要到了它无法胜任之重。当时在四川很不容易买到小提琴,他就开始鼓捣,他发誓要做一把专业的小提琴,是在1979年。他对我承认,当时自己不但连小提琴都没摸过,甚至还没有亲眼见过实物。他看的是音乐期刊上模模糊糊的图片,依葫芦画瓢,由于买不到小提琴弦,四根弦用的是二胡弦。真是无知者无畏,他竟然跑到四川音乐学院请器乐专家“指正一二”。一个教授被来自基层的热情所感,接待了他,试拉了几个曲子,面对何夕瑞殷切的眼神,说“不错,不错”。何夕瑞觉得自己“猜”对了很多东西,心头狂喜。教授转身拿来了自己的小提琴,弓一抖开,何夕瑞脸唰一下就红了,音色正而醇,他感觉到心脏猛然胀大,瞬间塞满了胸腔简直透不过气来。两者差距太大,真有天壤之别。看着欲哭无泪的青年人,教授鼓励他要多看书、多听多看名家演奏,从音乐中掌握制琴技巧。
“一味模仿不能制作出好琴!”教授的这句话,令他开窍了。
他更大的收获是,当时他就认定,凭借自己的悟性和对木头的娴熟程度,一定可以做出好琴。
……
对于木头,法国思想家让·鲍德里亚的说法是:“以木材为例,这是今天因为伤感怀旧的情感而十分受重视的材质:因为它从大地吸取营养、它活着、它在呼吸、它在‘工作’,它有隐藏的热力,因此不像玻璃只是反射,它‘燃烧;它把时间隐含在纤维里’,这是一个理想的容器,因为所有的内容,就像是我们想要从时间之流中抽取出来的事物。木头有它的气味,它会老去,它甚至有蛀虫,等等。总之,这个材质是一个有生命的存在。”([法]让·鲍德里亚著,林志明译:《物体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12月第1版,第39—40页)
所以,当一些人对传统木质乐器进行金属化、塑料化、玻璃钢化的改造并取得市场成功之际,何夕瑞是十分警惕的。西洋提琴、中国古琴的声音纯然是木质的,它们形成的木性审美,托举起的那个“母性温暖的梦想”,不但不是仅仅供人予以“怀旧”,而是人类的耳朵与感觉,只有在木性的声音启发下,才能激活、擦亮那些从不显形的天籁。
世界上的优美事情,都处于相互赠予、相互保管的状态。
“我要做中国韵味的提琴”
我与大木匠的第二次谈话,是一个月后在成都锦江南岸老马路上的一家叫“玉壶清”的老茶馆。此地距离四川音乐学院很近,他来时提一个黑色的大包包,鼓鼓囊囊的,背影很像那些游荡在九眼桥头私刻公章的小匠人。所以大匠与小匠人,区别只在于精气神的云泥立判。他的包里装的是手绘图纸和一些精磨的器乐小木片。我们聊成都,聊蜀派古琴,聊浣花溪,聊峨眉山。
大木匠说,你在峨眉半山有房子,你一定熟悉那里的植被和特殊气候。我去过几十次峨眉山……
峨眉上空的云总是轻而慢,具有神话学色彩。只有置身大海或极高的山,当云朵俯下身躯,以匍匐的军团那样冲杀而至时,才会领略到云朵的浓重与坚硬。
这就像我与思想的相遇,多半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刻,遭受到它的反手剑与风暴攻击。甚至还没有看清楚思想的容颜,它已经轰然远去了。而留在我身心的伤痛与惊骇,应该就是思想的面目。现在,山巅上的白云突然溢出了墨汁,我确信,它就是思想的再一次君临。
壮美而有力的东西,比如出血的文学,比如一去不复返的情人,比如收藏闪电的树,总是让人在惊骇里学会收敛。
大木匠问我:“你注意到峨眉山的云雾有啥子特点?”
我在峨眉山里住久了,已熟悉这里的季候。峨眉山的吐纳功夫与别的名山的不同之处在于:云与雾可以造型、可以彼此转换,云雾与精灵构成了一种停云,它们并不需要躲避阳光,反而在强光下放荡,渐次妖冶。这里有孤零零的一片一片的冷杉林,因为采取紧紧相拥、密不透风的站位,看上去却是发黑、发蓝。它们如豹子一般修身养性,吐纳湿度极大的雨雾,一团团从密林间涌出,就像志怪、传奇的母体一样,于瞬间生成,又在瞬间完美和谢幕。
雾气之中,树与树已经不分彼此,像叔本华眼中相互取暖的刺猬,但各自把针叶调整到可以忍受的长度。因为处于一种迷醉之态,冷杉在夜晚将雾气的浓度调至最黏稠,像是从褴褛的爱情里提炼而出的欲火,以体液的方式玉体横陈。我猜想,如果剖开树干,它一定会流出乳白的髓。
大木匠缓缓地说:“沉默的杉木不开口而已,一旦开口,就有雷霆之势……我们要梳理一下四川的制琴历史。”
唐代最为著名的斫琴家是四川雷氏家族。略知雷氏家族中,有雷霄、雷威、雷文、雷迅、雷珏等,居西蜀成都(今四川省成都市)生活于唐代,雷氏造琴传承三代共计九人,造琴活动从开元起到开成止,前后120多年,经历了盛唐、中唐、晚唐3个历史时期,均以制琴为业,技艺精绝,声誉广传,世称“雷公琴”“雷氏琴”,简称“雷琴”,而以雷威之琴为其代表。有评谓“其业精妙,天下鲜俪”。
中国制琴史上,唐代有“雷、张”二家制琴技艺冠绝古今。雷氏一家以雷威所斫最为卓绝,张氏一家即江南张越。当时虽说两家并驾齐驱,但经过时光的洗淘,终归雷琴独步天下。中国古琴专指七弦琴而言,兴起于周代,定型于汉代,唐代尤有新发展。其形制与今琴大体相同,桐木、漆面、头足圆形,或圆头方足,琴身狭长,底板开两个出音孔,琴面有十三个徽,以标定泛音与音阶位置,其上张弦七根,拨弦即发音。一般于池沼上刻题腹款,造型美观,音质纯雅,每常令雅士爱玩不置。
雷威所制之琴,冠有“响泉”“松雪”“春雷”“忘味”“百纳”等名,一听名字就不是凡物,盛行于唐代开元(公元713年)至开成(公元836—840年)年间,一千多年来身价与日俱增,皆为无上珍品。究其原因,雷琴做工精细,从取材、制造,到校音、施漆的工艺极为考究。一张琴音响效果的优劣,就是取决于选材、斫琴、髹漆三个阶段。自古斫琴必用桐木,所谓“焦尾枯桐”,“龙门之桐”,而雷威却不一定专取桐树。
郑弥《嫏嬛记》引前人之说:“雷威作琴,不必皆桐,遇大风雷中独往峨眉,酣饮著蓑笠入深松中,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妙过于桐。”大雪压树,树枝欲裂,直到发出咔咔的开裂声,斫琴家由此循声辨音寻木。雷威所作之琴,并不拘泥于梧桐、梓木,而是以“峨眉松”,却比桐木制作的还要好。在传世古琴中,尚未见有松木之作,文献中亦只此一例。根据考证,所谓的“峨眉松”,正是峨眉冷杉木。
后来雷威按期去无为山合琴。他上得山顶,立即手调琴弦,进入忘我之境。暝色扰人,仍以未悟出指候之五音,而让他耿耿于怀。一次设弦调音,得遇一高人指点,谓“上短一分,头丰腰杀已”。雷威立即如法改琴,始得五音妙律,令其不胜惊喜。
宋朝黄休复的《茅亭客话》评价雷氏琴:“所以为异才,岳虽高而弦低,虽低而不拍面,按之若指下无弦吟,振之则有余韵,非雷氏者,筝声绝无琴韵也。”苏轼《杂琴事》则谓:“乃破其所藏雷琴求之,琴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隘裴回不去乃有余韵,此最不传之妙。”《琴苑要录》则谓:“雷琴重实,声温静而雅,张琴坚清,声激越而润。”不难看出,雷琴的精妙之处。
在大木匠钻研制作小提琴的这几十年里,他也在研究中国古琴。这源于无意中注意到的一个消息。1977年8月22日,美国两艘“旅行者”探测器携带了一张金属唱片到外太空,唱片里收录了世界级音乐专家精心挑选的27首乐曲和55种地球语言等,其中收录了中国古琴演奏大师管平湖演奏的名曲《流水》,时长7分37秒,是27首乐曲中最长的。这个新闻在大木匠心中埋下了种子。中国古琴有3000多年的历史,木质琴总是木越老越好,古琴可以发出92个泛音。公认制琴最权威的是唐朝四川雷氏家族。他查阅了大量资料,深入分析桐木—那才是“国木”啊。他曾经在一把小提琴上,使用过一半桐木、一半杉木之构造,音色十分神奇。
大木匠说:“我不仅需要有一双雷威那样的耳朵,而且还需要庖丁解牛那样的感觉。”
我呢,后来特意深入到峨眉山的森林深处,按照大木匠的指点,我站在冷杉林里,细听山风在林间呼啸,似乎可以辨析出那种古琴发出的激越。奇怪的是,阳光泼不进去的冷杉林,深夜的月光却像登徒子一般,翻越花墙而来,从容插足。并在林间旋转,撒下了一地的珙桐花。
那一夜我在冷杉林里穿行。很清楚地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叫我,猛然回头,一棵树把我拦腰抱起来!
……
自古以来小提琴的制作木材是杉木,而来自阿尔卑斯山麓的杉木被公认为是制作小提琴的不二之选。大木匠怎么办呢?他一边制琴,一边自学乐理、乐器、有机化学、材料学等。逐渐发现制作乐器的木材太关键了。木材的好坏与其生长的海拔、土壤酸碱度、气候、是否向阳等条件都有关。他把卖琴的收入都投入到寻找最好杉木的路途上了。几十年来他跑遍了国内森林,从北纬20度到北纬45度区域,还到过缅甸、印度、尼泊尔等国家的原始森林中寻找制琴良材。
独自在寂静的森林里跋涉,他思考着很多事。
1983年夏天,他在西藏原始森林中,因为赶夜路遇到了狼群的跟踪。他身上仅有一把砍刀,怎么办?突然想起身上的照相机。他不断按动快门,闪光灯发出的强光暂时阻止了狼群的靠近,但它们决不放弃。闪光越来越弱了,大木匠觉得大事不好,只好拔足狂奔,拼命赶路。远远看到一间屋子透出了电灯光,他大声呼救……牧民家里的狗猛吼起来,犬吠声让狼放弃了追逐,他冲到牧民房子前,近乎虚脱。自此以后,他前后购买了几十台照相机!1985年他只身到缅甸的原始森林里寻找木材,东敲西打,惊扰了树洞里一头大棕熊的睡眠。它从林中窜出来,张牙舞爪。大木匠在惊悚中告诫自己必须冷静,遇到熊不能乱跑。俗话说熊是瞎子,人不动就是上策。经过几分钟对峙,大棕熊才晃动着庞大的身躯回去了……
为了寻找到理想的制琴木材,他独自在一个又一个森林中踟蹰、寻找,即使经历了生死的考验,也无怨无悔,这些经历是他生命中难忘的插曲。
他常年在林区寻觅。每当大树伐倒了,断口上那分泌着时间汁水的年轮,一圈套一圈,让人心惊,恍若初恋。它令人凝神注目,这如果不是昭示宇宙的天文学,至少也是大地的“地文学”。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伤口,藏匿有惊心动魄之力。
年轮是收藏时间与空间的容器。
何夕瑞回忆起,年轻时经常与兄弟们下河、下到冬水田里捉泥鳅的情景。树木的年轮仿佛赤脚扰乱水梦的晕纹,水被惊醒了,在环环扩展余波,也在恢复水的活力。用理性眼光审视,年轮绝不是环环相套的零,而是潜能在显示和生命实体的顽强外延。年轮化无形的时间和灵魂为有形的体态,标写出生命异常清晰的履历。它是宇宙镌刻在大地上的象形文字,是记录灿烂与凋零的考勤表。天文学家进一步发现,树木可在自己的年轮中保存太阳黑子大爆发的刻印,可以检测出大约十年来太阳黑子爆发的能量。树木春生秋止,气象学家还发现,树木年轮是最宝贵的物候资料,由于树木生长的季候与它所处的立地环境直接相关,特别是与当年的气温、降水量相关,气温、降水正常化,树木长势较快,形成的年轮也较饱满;遇到大旱大涝或冷热不均的反常季候,树木形成的年轮就宽窄不一或呈不规则波纹。哲学家要超拔得多,认为不能把年轮的生物圈小看了,更不能把它粗略地看作是季节的循环演变,这是一个成熟临近另一个成熟的标记,是一个事物灭亡或转化为另一事物的根基和起点,是一个命题荡漾至另外一个命题的路标。在扩展与萎缩、丰满与干瘪的峰回路转之间,博尔赫斯的《另一次死亡》当中,写出了自己的箴言:“ 而他们的模糊图像丢失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循环到此,喻体与喻象彻底重合了。钱锺书在《谈艺录》中说:“吾国先哲言道体道妙,亦以圆为象。”接着,中国的先贤们把目光由大地移到天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我看来,也许是来自树木年轮最初的神启。
树木年轮里刻录有大自然的雷鸣电闪,释放出纹理深处的声音,一直是艺术家们孜孜以求的工作。在蜀地生活过的段成式,其《酉阳杂俎》的《木篇》之“异木”条记载:“大历中,成都百姓郭远,因樵获瑞木一茎,理成字曰‘天下太平’,诏藏于秘阁。”石头纹理可以成字,木头纹理自然也能成字。何夕瑞说:“我也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木纹。”
应该说,每一把提琴所使用的木材都是无法复制的,就像森林里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中国最适合制作提琴的木材,就在金沙江流域的干热河谷当中(这是大木匠发现的大秘密,他嘱咐我不能提及具体地点)。一些地方具有与阿尔卑斯山麓十分接近的地缘和气候,那里的杉木具有绸缎一般的品质。提琴就是两块板:面板疏密适中,具有木实线;背板要有花纹,术语叫“虎纹”,不仅仅是为了美观,而在于其“弹性模量”极佳。大木匠终于在中国横断山系找到了制作提琴最好的云杉。
虎纹指的是提琴背部,木板的纹路像是老虎的纹路,故称为“虎纹”,也叫“虎背纹”。提琴的正面的木材是云杉,背板材是枫木。不同的木材就有不同的纹路,光是枫木的纹路就分为好多种,但是最常见的是虎纹,另外也有“熊爪纹”(木纹具有被熊爪抓过一样的力道),还有独一无二的鸟眼纹(是一圈套一圈的旋涡,俄罗斯套娃一般的眼睛构造)。虎纹或熊爪或鸟眼,对于提琴声音的品质并无太多影响,但会影响提琴的美观。因为熊爪与鸟眼纹路的枫木较为稀少,所以价格通常比虎纹的昂贵,但音质不一定就是上乘。提琴的虎皮纹从外到里是由疏到密,何夕瑞叹了口气:“而现在的低档提琴的虎纹,一般都是人工画上去的。”
这让我联想起博尔赫斯。他幼年绘制的保存至今的画作,就是蜡笔绘制的条纹老虎。“不久后,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动物园看到美洲虎,受它的斑点启发构想写出了一个在兽皮上完成的书写体系:《神的文字》就此诞生。”([加]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著,李卓群译:《和博尔赫斯在一起》,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5月第1版,第58页)而博尔赫斯一直承认:“老虎似乎是为爱而被创造的。”
何夕瑞采撷的枫木来自重庆市江津区,那里的四面山、大圆洞、清溪湖等地有枫树分布。“我要把枫木最美的虎纹掏出来!”何夕瑞挥舞一双大手,眼睛放光。
他曾说“制作提琴不仅仅是手上功夫”。意思是说,仅仅靠手艺,不能使提琴达到至美之境,暗含了“功夫在诗外”之理。有很长一段时间,大木匠走进了工艺的死胡同,他钻入了牛角尖的死角,几乎发狂。他父亲见他茶饭不思,有一天下午对他说:“老子不懂啥子提琴,但我是搞生物的,你应该从材料学思考,思考材料与音质的关系。”真是一句话提醒梦中人,回到材料学,回到本质的基点,他突然打开了眼界。
提琴要上漆,漆有油性和酒性之分,漆其实是一些微生物的培养基。制琴木材长期暴露在空气中,也成了众多微生物的一个载体和繁衍场所,它们一代一代的新陈代谢,从而改变了木材结构,促使木材向利于琴弦振动的方向发展,增加很多谐振,产生更多泛音。他开始对不同材料做上千次试验。从结果看,新料与老料在音色上具有明显区别。新料的基频大,但谐振少;老料基频适度,但谐振多,不难看出微生物的自然熟化和人工熟化与未熟化是有明显差异的。那么,如何看待“杨氏弹性模量”?1807年因英国医生兼物理学家托马斯·杨(Thomas Young,1773—1829)所得到的结果而命名。根据胡克定律,在物体的弹性限度内,应力与应变成正比,比值被称为材料的“杨氏模量”,它是表征材料性质的一个物理量,仅取决于材料本身的物理性质。“杨氏模量”的大小标志了材料的刚性,杨氏模量越大,越不容易发生形变。大木匠根据自己的检测,写出《利用微生物部分降解木材在生长过程中的内应力》论文,动摇了“杨氏弹性模量”,引起了很大震动。
大木匠在2007年一次性向国家申请了6项发明专利,中国人有了自己民族特色的小提琴—“何氏三圆琴”诞生了。这把有着强烈丰富的中国色彩的小提琴,经受了世界声乐大师的严格检验。2013年,出生于拉脱维亚的顶级演奏家吉顿·克莱默(Gidon Kremer)在北京国家大剧院“五月音乐节”期间,用三圆琴演奏一曲之后,沉默了好几分钟,才说:“非常好演奏,音色太美了。”当翻译告诉吉顿·克莱默“何氏三圆琴”很像“中国的丰腴美女杨贵妃”时,大师还是回到了西语的审美地界,他补充道:“这琴,真像维纳斯!”
维纳斯与杨贵妃的合成之韵,何人才配得到这般消受啊!
奇怪的是,大木匠话题一转,谈到了孤独。
“这世上有些孤独还是温暖的。”他这样说。
我为之一振。
鉴于孤独太小了,只能温暖一个人,一个唯唯诺诺、慎独、只能与影子手挽手前进的人。置身人和影子之外,就感觉不到任何暖意。很多时候,他的日常生活有时是这样与影子手挽手一起度过的。春天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一个人总会在乡下的草径上与往事遭遇。比如,一个背着猪草的村姑,一场不期而至的雨,雨还夹杂着几星阳光和花蕊,当然,有琴声就更孤独了。他还会不时地绕开一些野罂粟,就像大红奖状一样,那是只能看不能摘的尤物。每当此时,孤独者总是想起自己曾经擦肩而过的那些村姑、车站和森林。站台上有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就像村姑的姐妹。
每当此时,他就会想,这世上有些孤独是温暖的。温暖到刚好可以融化眼泪。如果被火眼金睛的人问起,孤独者会说:“瞧瞧,春雨说来就来了。”
古人根据观察,提出了“代大匠斫者,必伤其手”的结论。如果我们回到本意,就会发现,没有任何一个大匠是“庖丁解牛”那样诗意盎然的。那天采访到最后,大木匠举起了一双手在我眼前晃动:“你看看我的手,刀伤上百次,几个指头全部变形了。我现在一摸到木头,尤其是每到一把琴即将完成时,就仿佛,摸到了暗中的一把腰肢。但我,还是有些孤独……”
不由我分说,他用这双锉刀一般的手,掏出100元茶钱,往桌上一放,向我一拱手:“时间到了,我要赶回荣昌。好兄弟,再会。”他大步流星,穿过九眼桥桥头那些刻章的匠人堆与暮色,斧头一般冲过去。他遗留在茶桌上的一张手绘图,我保留至今。今夜,我在网上找到莫扎特为小提琴、中提琴和乐队写的《交响协奏曲》,听着听着,觉得那是一团团飘浮的光,重叠为一个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重了缓慢的吟唱,在某个拐弯处,中提琴的潮水倒卷上来……那些困惑,那些矛盾,那些由忧郁、峰回路转的景致组成的往事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回到事物深处。一片宁静,未必就是永恒。写到此处,我的眼泪安静地流下来。
2019年2月24日于成都
2020年1月5日最后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