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公元前的庙堂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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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桃李杏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孔子一生桃李天下,颠沛流离,在“礼坏乐崩”时代固执地兜售着他的“礼”。

整整一部《左传》,可杀不可辱的史事不绝于书,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一个都没有——这就是“士”之风骨。

儒家、道家、墨家等各大学派,唇枪舌剑,针尖麦芒。人类行为准则,道德操守,文明秩序……是他们垫下的第一块“砖”。

亚丑方彝

亚丑方彝,通高22厘米,长方体,盖作四坡屋顶形,中脊又有方形柱,柱帽亦作四坡屋顶形,圈足四面中部有门洞形缺,通体四隅和四壁中部铸有扉棱。口沿下和圈足饰夔纹,盖面和腹部饰兽面纹。

以“德”治国的旷世大辩论

“以德治国”思想,上可溯到西周早期的周公,下可接到当下。

“德”在周公那里被提到治国安邦的高度来认识。“天”只辅佐那些有德之人,是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

春秋战国纵横五百余年,其意识形态基本上就是在“以德治国”和“以法治国”的无尽纠缠与较量中,翻开新篇章的。

孔子所处的春秋战国,正是“礼坏乐崩”的时代。儒家的“药方”是“克己复礼”。仁,是孔子学说的核心价值;礼,是孔子的政治主张。

回溯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明,重德释道由来久矣。“以德治国”思想,上可溯到西周早期的周公,下可接到当下。

殷商时期,当国家的雏形出现之时,自称是“天”、“上帝”在人间代表的最高统治者,却因奴隶的暴动,致使“天命改降于周”。这一历史大变革,使得获得执政权的周王朝最高统治者警醒,他们悟出了“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的“天命观”,并清醒地认识到,“天”只辅佐那些有德之人。

也就是从此时起,“德”在周公那里被提到治国安邦的高度来认识。“以德配天”、“敬德保民”遂成为治国理政的重要韬略,这应该算得上“以德治国”的最初萌芽。

西周天下后来被春秋战国所接管。天下大乱之际,各类人才辈出,思想、文化和智慧得到极大的释放与张扬。儒家、道家、法家、墨家……纷纷登上历史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可谓淋漓尽致人尽其才,给后世诸多启迪和深思。

由是,便开启了“以德治国”的旷世大辩论。

可以说,春秋战国纵横五百余年,其意识形态基本上就是在“以德治国”和“以法治国”的无尽纠缠与较量中,翻开新篇章的。

儒家鼻祖孔子最先提出“为政以德”,这与周王朝的执政理念一脉相承,所以很大程度上迎合了统治者们的主张。孔子所说的“德”,其实就是“仁”和“礼”。儒家的“药方”是“克己复礼”,是孔子最初对颜回提出来的。仁,是孔子学说的核心价值;礼,是孔子的政治主张。

而对于孔子的这一套仁和礼,墨家、道家、法家……均群起而攻之,全都站到了对立面。

争鸣最初是从墨子批孔子开始的,这是春秋与战国之间的事。墨子反对仁爱,也反对礼乐。他主张兼爱。兼爱类似于西方人的博爱,主张不分男女老少、亲疏远近、尊卑贵贱,都一视同仁。他以为,这样一来,诸侯间就没有战争,大夫间就没有掠夺,庶民间就没有残害,天下也就太平无事了。在墨家眼里,儒家不过江湖骗子,礼乐则既虚伪又无聊。《墨子》一书中的《非乐》《非命》《非儒》中的“三大批判”,集中起来可谓“礼乐之批判,天命之批判,儒学之批判”。

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历史背景是,孔子所处的春秋战国,正是“礼坏乐崩”的时代——此典故出自孔子的学生宰予。一次宰予对孔子抱怨说,父母亲去世,守丧三年,时间太长了,一个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儒家看来,礼和乐俱为一体,没有乐就没有礼。孔子对学生的观点十分生气,他说,丧期定为三年,就因为“三年乃免于父母之怀”。也即是说,孩子长到三岁时,父母才不抱了,反之,爹妈抱你三年,你不该为他们守丧三年吗?一句话,爱必须得以回报。

墨家学派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并未能真正撼动儒家的根基。

墨家之后,儒家的主要对手是道家。对孔子的“德治”主张,道家显然不苟同。庄子甚至极端地认为儒家和儒家伦理是大奸大伪。在他看来,一个好的天下,是不需要拯救也不需要爱的。“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何以抵得上“相忘于江湖”?

庄子的见解堪称“无政府主义”。这与老子的观点如出一辙。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轻贱万物,君主无视万民。正所谓,君无为,则民自治;君无情,则民自富;君无能,则民自由。道家认为,统治者最好不要作为。是无德才有德,不爱才有爱,越治越没治,越救越没救。老子也认为,禁忌越多,人民越穷;器械越多,国家越乱;技巧越好,怪事越甚;法令越明,盗贼越凶。这一切结果,都是因为统治者太有作为。

“君不治,则民自治;君无为,则民有为。”用今天的话来翻译,就是,有政府,无作为;小政府,大社会。

这跟当下世界倡导的政府“有所为有所不为”一脉相承,要知道,这可是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所以,人类在孩提时代的思维,越天真越丰富越有创意,也越能启迪后世。

儒家与各派争论升级的焦点事件,集中在一个发生在公元前513年的刑典之争上。这一年,晋国决定将刑法的条款镌刻在刑鼎上“使民知之”,而这一公诸于众的做法遭到孔子强烈反对。他的理由是“维护礼治”,而礼治的核心是“尊尊”(即尊贵、尊崇),“民在鼎矣,何以尊贵?”

德治的手段是礼,法治的手段是刑。德治就是以德治国,法治就是以法治国。我们不禁纳闷,孔子为何要如此严厉地反对法治和刑治呢?孔子给出的理由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用政令来引导,刑罚来规范,人民不敢犯罪,但没有羞耻心;用道德来引导,礼仪来规范,人民不但知羞耻,还能自律。

在孔子看来,“德”乃“治本”之“方”。他所要的结果,是“治标”又“治本”。

但在法家代表人物韩非子眼里,孔子的这一理想设计根本不可能实现。其理由,“利之所至,趋之若鹜;害之所加,避之不及。”他认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高压之下必有良民。

韩非子所说的法治,实际上也是巩固封建君主的统治。为此,他甚至提出文化专制和思想专制。“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悍,以斩首为勇。”无德之德,必是伪善;非法之法,必为恶法。很显然,德治与法治之争,其实就是礼治与刑治之辩。

韩非是荀子的学生。荀子又是先秦儒家第三位大师。他的名言是:“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君子有常体矣。”说的是,天,不会因为人们怕冷就没有冬季;地,不会因为人们怕远就不再广阔;一个君子,不会因为小人吵嚷就停止行动。

荀子眼里,道,就是规律;数,就是法则;体,就是标准。天有恒定的规律,地有恒定的法则,君子有恒定的价值观,也有恒定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君子的常体是什么呢?荀子认为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荀子的学生韩非循着师傅的名言,行走到了儒家的对立面,他在《韩非子》一书中,用了大量的方法和案例讲“防范”,比如人臣欺君窃国的“八奸”,比如人君丧权失位的“十过”。当然,这些方法和案例虽然大多在“术”的层面,但他的观点却显露无遗,根本的在于法,即制度。他认为有什么样的制度,就有什么样的文明。

不仅如此,韩非子与儒家的二号人物孟子也有过思想上的交锋。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由此产生了以“德”为核心的仁义礼智。恻隐之心是谓仁,羞恶之心是谓义,恭敬之心是谓礼,是非之心是谓智。正所谓,水性向下,人心向善。只要努力追求,“人皆可以为尧舜”。

对此,韩非子也有不同见解。以伯乐相马为例,伯乐如果讨厌那学生,就教他相千里马;如果喜欢那学生,就教他相普通马。千里马百年不遇,好处来得慢;普通马天天都卖,佣金来得快。正所谓“君以计畜臣,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也。”

儒家出道的韩非子并非要与儒家交恶,只是为了实现其“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韩非子的观点深刻之处就在于,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靠制度。在韩非子看来,唯一能做的,是用制度来防范人们作恶。而最为管用的,就是“两面三刀”,两面即赏与罚,三刀就是势、术、法。这些加起来,就是韩非子所谓的“法治”。

庄子的理想是“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墨家和法家的设计是“上如蜂王,民如工蜂”,儒家的主张是“上如父母,民如子女”。这,就是封建社会。

道家讲道,儒家讲德。德的最高境界,是中庸。孔子有云:“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中,就是不走极端;庸,就是不唱高调。故而,历代统治者都是兼用儒法,道家思想则一直为文人士大夫所青睐,因而不但有“外儒内法”,且有“儒道互补”。唐代以后,更形成了儒释道“三教合流”。只有墨家思想万劫不复,被逼成了“地下党”。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男耕女织,四世同堂,这就是儒家所倡导的“小康”,小康是相对于大同而言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天下为家,则因“大道既隐”,所以,前者称大同,后者叫小康。如果说小康是“德的时代”,那么大同就是“道的时代”。

失道而后德,所以周公讲德;失德而后仁,所以孔子讲仁;失仁而后义,所以孟子讲义;失义而后礼,所以荀子讲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历史学者易中天曾戏言,大同之世为何“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因为物质匮乏,根本没东西可偷。

“德”字最早源于殷商,出自于甲骨文,见于卜辞。其字形是路口或路上的一只眼睛。意思有两层,“视线通直”,所以“德”通“直”;其二“看见了什么”,所以“德”通“得”。卜辞中还被借用来表示“失”。有得有失,有治有乱。文化密码,自古神奇。

德,首先是得失,天命的得到与失去。必须“有德”,首先得“有心”。所以西周的青铜器上的德,在眼睛下面加了“心”,意即“心中所见”,内心世界的得失与曲直。

古人果真了得。对这一本真,最初的周人悟得最为透彻。他们的独到之处,在于新政权诞生之际,即把它变成了治国理念和施政纲领。

道德与其说是一种品质,不如说是一种智慧。它是在“通过损人来利己”和“通过利人来利己”之间,做了明智的选择,是谓“聪明的自私”。

或许这也是两千多年来,历代统治者高举道德大旗以治国之关键,一以贯之,使得中国传统的德治思想获得了充分的发展,并形成相当完备的行政伦理体系。

这些遗传下来的成果,都得益于两千年前诸子百家关于德治与法治的旷世大辩论,那场持续五百年的头脑风暴,让中华文明受益良多。

春秋战国之“士”,谁为“知己者”死?

春秋虽然礼坏乐崩,却还不至于道德沦丧,因为有“士”。而进入战国,“士”的权利和义务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柄剑。

今天的专家学者给这个群体一个特别的称谓——先秦诸子。

德国著名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站在世界文化的旷野上,把东周的春秋战国时代称为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他认为登上历史舞台扮演这个“轴”的,便是不可一世的“士”族阶层。

整整一部《左传》,可杀不可辱的史事不绝于书,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却一个都没有。

这便是春秋战国时期“士”之风骨所在。

山东省即墨市东部黄海的横门湾,有一座离堆一样的孤岛,此岛东西长六里,南北宽仅一里,距陆地不足八里。盖因西汉初年齐王田横曾率众在此栖居,故名田横岛,岛上西峰之巅有一直径近十米,封土高两米许,由石块与砂土筑成的巨型圆形墓。

就是这座千年古墓里,葬着田横和他的五百壮士。

田横本是战国时期齐国王族的后裔。汉高祖消灭群雄一统天下之后,田横不顾齐国的灭亡,同他的五百名战友困守在一个孤岛上。汉高祖听说田横很得人心,担心日后为患,便下诏令:“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焉。”

田横为了保全岛上五百人的性命,便带两个部下,离开海岛,来到汉高祖刘邦所在的京城。但距离京城三十里之地,田横便自刎而死,死前叮嘱同行的两个部下拿他的人头去见刘邦,表示自己不受投降的屈辱。其死保住了岛上五百壮士的生命。

刘邦见到田横的首级后,热泪长流,说:“田横自布衣起兵,兄弟三人相继为王,都是难得的大贤啊。”

刘邦用诸侯礼葬了田横,并封两个部下做都尉。未曾想在埋葬田横时,两个部下也自杀在其墓穴中。刘邦大惊,认定田横的门客都是不可多得的贤士,再派使者前去招抚留居海岛的五百人。五百壮士从汉使那里得知田横自刎,也全部“蹈海”自杀。

无论谁听到这样的悲壮故事,都会心生敬意。司马迁同样感慨万端:“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

这个弹丸大小的海岛,被后人尊称为田横岛。

这则耳熟能详的故事是西汉太史令司马迁留给我们的。司马迁的鸿篇巨著《史记》除了为帝王将相树碑立传外,并没有忘却一些虽无重大影响力,但其言行被当世之人及后人称道的人物。历史长河中那些如“五百壮士”般的“群众演员”,以他们殉道般的史诗行为,像流星一样在历史的浩渺夜空里,划出了短暂微弱却动人心魄的光芒,从而让冰冷的历史格外生动起来。

这些“生动的群体”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壮士”。

自古以来,“士”这个字,总有一种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为知己者死的悲情。我们今天仍耳熟能详的,便有:战士、将士、谋士、勇士……

“士”之久远,还得追溯到国家文明之肇始的周王朝。太子自不必说,因次子和庶子不能袭爵,按封建制,封到大夫就不能再封。大夫的儿子如果没有继承权,只有贵族身份,没有贵族爵位。于是,这些无爵可袭的大夫之子,包括家道中落的公子王孙,王室和公室的旁支远亲,便构成了最低一级的贵族——“士”。

周代的“士”,应该就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和白领阶层。按地位尊卑贵贱,天子是一等贵族,诸侯是二等贵族,大夫是三等贵族,士是四等贵族。“士”看似身份低微,却因为人数众多,形成了巩固各级政权、维护社会稳定的中坚力量。他们同样享受贵族的权利,如:婚姻,一妻一妾;祭祀,三鼎二簋;乐舞,二佾(舞女两行)。

最初的“士”都是武士。身佩一把剑,学六艺,讲究修养,讲究礼仪,讲究风度,讲究文武双全,一直讲究到春秋。《左传》告诉我们,周代战争,领兵的是大夫,作战的是“士”,“士”的使命就是战争,常年仆役习武乃是其根本。庶人和奴隶只能做一些扛行李、扛武器、喂马、搭帐篷、做饭等后勤杂务。打仗是贵族的事,是高贵的事,而且极其讲究礼仪,无不体现出独有的贵族精神和贵族风范。

至春秋时代,“士”大多为卿大夫的家臣,有的以俸禄为生,有的有食田。到了战国时代,王纲解纽、礼坏乐崩,半独立主权国家变成了完全独立的主权国家,作为邦联最高的天下共主的天子没了,其他的小国家被兼并了,只剩下“战国七雄”。因而“士”的使命便发生变化,大多数的武士开始向文士转变。他们都依附于大夫、诸侯,甚至天子。剩余武士的使命是出生入死兼做刺客,所以又称为死士;而文士的任务则是出谋划策兼做文秘,也称为谋士。

春秋虽然礼坏乐崩,却还不至于道德沦丧,因为有“士”。而进入战国,“士”的权利和义务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柄剑。长剑在手,他们只有仰天大笑。那剑是他们在举行冠礼时获得的,也是贵族的身份认同和象征。《史记》中,司马迁在记录秦始皇的成年礼时,特地写了“带剑”二字。剑,是贵族之器,君子之器,王者之器。所以被贵族格外珍惜,视为生命。

剑意味着身份,也意味着教养。因为他们有身份无地位,有义务无职务,有事业无产业。唯一的出路,是为更高级的贵族服务,换取俸禄或食田。这就非得有本事不可。

这有点像日本的武士。古代日本武士道,就是以为主君不怕死、不惜命的觉悟为根本,为实现个人于集体、团体的价值,强调以“毫不留念的死,毫不顾忌的死,毫不犹豫的死”为信条的为主君毫无保留的献身取义、舍己成仁的武士精神。

天下大乱之时,生死存亡之际,只有“士”最为活跃,他们走向历史前台。那些想要做大做强的各国诸侯们,都意识到“人才是兴邦立命之本”,所以都四处吸贤纳士。因而从春秋晚期开始到战国出现了很多了不起的“士”,今天的专家学者给这个群体一个特别的称谓——先秦诸子。

“士农工商”是古代所谓“四民”,指士、种田的、做工的、经商的。也就是说,这时的“士”既是最基础的贵族,也是最高级的百姓。他们形成了一个影响中国文明数千年的庞大阶层:有著书立说的学士,有为知己者死的勇士,有懂阴阳历算的方士,有为人出谋划策的谋士……如果出入朝堂,他们就是绅士(有资格系绅带插笏之人);如果闲居乡野,他们就是隐士;如果四处游走,他们就是游士;如果行侠仗义,他们就是侠士……

因此,士人的第一要务,便是“修身”。身修好了,就可以出来工作。其中,帮大夫打理采邑,叫“齐家”;协助诸侯治理邦国,叫“治国”;辅助天子安定四海,叫“平天下”。

所以,自古以来士人都养成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情结。但无论是齐家还是治国,士人都是“帮佣”,诸侯和大夫才是真正的“老板”。

德国著名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站在世界文化的旷野上,把东周的春秋战国时代称为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他甚至认为登上历史舞台扮演这个“轴”的,便是一群不可一世的“士”族阶层。

其实,这样的“轴心时代”之说,在遥远的汉代就已经产生了,他就是史学家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特别总结了轴心时代的六个重要流派的思想: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和道德家。在他之后的两百多年,又一位史学家班固,在其《汉书·艺文志》中,又添了四家:纵横家、农家、杂家和小说家。

于是史学界便有了“九流十家”之说。可以说,每一个“家”的背后,都藏着一批了不起的“士”。千年之后,还能沉淀下这样一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老子、孔子、墨子、孙子、孟子、庄子、商鞅、荀子、韩非子……他们鼓吹着这样一些概念:道、德、仁、义、礼、智、信、勇、法、术、势、王道、仁政、兼爱、尚贤、大同、小康……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也许想象不到,如此灿烂而辉煌的思想结晶背后,春秋战国该是一个怎样的开明盛世?

推开历史的窗户,我们可以遥望这样一个场景:天佑中华,诸子并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思想与智慧灿若星河、光芒万丈。

如果更深入到历史的肌理,看到的则是另一番满目疮痍:对于春秋时代,孔子称“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对于战国时代,孟子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对于春秋战国时期,墨子用了九个字以蔽之:“国相攻,家相篡,人相贼。”通俗一点,就是,国与国之间相互侵略,家与家之间相互掠夺,人与人之间相互残害。

这就是春秋战国时代——思想开明但并非盛世。

真是国家不幸诗家幸。圣王之权没有了,诸侯自以为王;圣王之义没有了,诸子自以为是。一个血与火的时代,一个兴衰存亡的时代。

战国二百年间矛盾四起,危机四伏:民陷水深火热,士人备受尊崇;社会动荡不安,学术空前繁荣;道德普遍滑坡,思想充分自由。

中华史上最黑暗最痛苦的动乱时代,变成了思想文化的黄金时代。这个时代只剩下两类人最为活跃:诸侯和诸子。诸侯和诸子可谓“皮”与“毛”的关系。诸子,就是人们眼中的“士”,而诸侯,则是“士”所依附的那张“皮”。

是他们,共同推动着历史文明前进的车轮。

如果说西周是王的时代,春秋是大夫的时代,那么战国就是“士”的时代。数百年的折腾,这个时候只剩下“士”了。可以说,“士”已经成为战国舞台的主角,他们是主人——周游列国,朝秦暮楚,拉帮结派,合纵连横,演绎出一幕又一幕惊心动魄的活的戏剧。

春秋战国时期有名的“士”,比如荆轲,比如苏秦,比如张仪,比如范雎,比如甘罗,比如邹忌,比如冯谖,比如商鞅,比如孟子,比如孙膑,比如田忌……都为后世留下了数不尽的传说与佳话。

历史研究专家易中天在《百家讲坛》上,就曾经讲到一个十分有趣的佳话,说孟子到魏国见梁惠王,到齐国见齐宣王,“去见他们就像去见孙子一样”。

在梁惠王时魏国慢慢强大。孟子说,我问你用刀子杀人和用棍子杀人有区别吗?梁惠王说没区别,都是杀人。孟子又问,用刀子杀人和用政治杀人有区别吗?梁惠王说没什么区别。孟子说,你就是用政治杀人的。你的马厩里有肥马,厨房里放着肥肉,而你的国土上却遍地饿殍,你有什么资格为王?梁惠王不吭气了。

之后孟子又问齐宣王,大王,比方说你有一个朋友是你的铁哥们;你出差到楚国去了,你把你的老婆孩子托付给铁哥们,等你回来你老婆、孩子都快饿死了,遇到这个朋友你怎么办?齐宣王说,绝交。孟子又喻,再比如说你手下有一个官员,把治理的地方弄得乱七八糟,民怨沸腾,这个地方官该怎么办?齐宣王说,撤职。

孟子说,那好啊,如果一个国王把国家治理得民不聊生,按此逻辑就应该下台。《孟子》用“王顾左右而言他”来记载齐宣王的尴尬。

在“士”之孟子面前,这些不可一世的大王们,真的就像“孙子”一样了。没有办法,他们要从孟子那里“借脑”,所以得供着他,还不得发脾气。

热播电视剧《芈月传》同样可管窥一斑,秦王嬴驷把那些谋士好吃好喝地供着,专门让这些“士”们“高谈阔论”,为我所用。四方馆就是秦国思想的舞台和天下之“士”的聚宝盆,他们在那里通过头脑风暴找到人生的最佳位置。像张仪、苏秦、黄歇等都是精明过人的“士”人。

张仪就是穷途末路饿倒路边后,被芈月抢救而走向人生辉煌的。从张仪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先秦的“士”以无房无车的“游士”为主,甚至可以说,穷人不天然是游士,但游士天然是穷人。“士”可杀不可辱。“士”连饿死都不怕,还怕王侯吗?所以那时的“士”绝不自贬身价,坚持自诩为王侯的师友。真可谓“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

诸侯以国为己任,大夫以家为己任,只有“士”以天下为己任。而“士”以天下为己任的前提,必须是经济独立,方才有理想和追求,没有经济的独立就没有人格的独立,没有人格的独立就没有思想的独立。

难怪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也是为何“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之乱世的春秋战国时代,却是思想文化黄金时代的缘由所在。

纵观上下数千年,先秦与后世朝代的区别,在于先秦的“士”虽然是“毛”,但有很多张“皮”可以依附,而秦汉以后长达千年的封建王朝,却只剩下了一张叫“皇帝”的“皮”,所以千年来中国的士人、知识分子逐渐没有了风范,虽然隋唐开科取士,看似给了每一个读书人以平等的机会,却早已失却了春秋战国“士”之风骨。以至于元代以降,“士”竟落到“九儒、十丐”的地位。

整整一部《左传》,可杀不可辱的史事不绝于书,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一个都没有。“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士”这些贵族一旦发现自己错了就会自裁,不会上刑场。

这便是春秋战国时期“士”之风骨所在。

“轴心时代”的特殊培训班

“轴心时代”是指人类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时期。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间,尤其是公元前600年至公元前300年间,大体算得上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

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色列的犹太教先知们,古印度的释迦牟尼,中国的老子、孔子……,是他们,奠定了人类文明之后两千多年的走势。

儒家、道家、墨家等各大学派,往往是唇枪舌剑,针尖麦芒,你方唱罢我登台,上演一出出令士子们拍手叫好的思想大戏。

人类的行为准则,道德操守,文明秩序……往往都是他们垫下的第一块“砖”。

两千多年前,星汉灿烂的天际上,我们仰望不已。划过一道又一道醒目的亮光——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色列的犹太教先知们,古印度的释迦牟尼,中国的老子、孔子、墨子、韩非子……,他们有如恒星一样,辉映着人类文明的苍穹。

后世的专家学者们把一个十分炫的词——“轴心”送给了他们,把他们所在的时代称为“轴心时代”。

何谓轴心?轴者,枢纽也。轴心即为中心。按照学术界的标准说法,“轴心时代”是指人类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时期。按照东西方人类学专家们的划分,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间,尤其是公元前600年至公元前300年间,大体算得上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

标志在于,这一时期在北纬25度至北纬35度区间里——集中在今中国、印度、伊拉克、希腊等地区。世界各个文明都出现了伟大的精神导师,他们的思想、原则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也一直影响着人类的生活。可以说,轴心时代的思想家,是世界各民族的精神导师。

能够受到这样的评价,殊为不易。有如上苍保佑一样的神奇,那些影响后世的“超人们”,都不约而同列阵似的来到世间,影响世界,他们联手创造了裂变出巨大能量的人类精神原子弹。

是他们,奠定了人类文明之后两千多年的走势。

我们主要看看东方的历史天空,那些“轴心时代”所铺陈的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伟人们。老子、孔子、墨子、韩非子……几大门派的掌门人自不必说,他们的学生,还有他们学生的学生,可以开出一个长长的名单——形成一个庞大的方阵。

传世经典《庄子》一书中有一篇叫《说剑》的雄文,不妨看成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象征。何为先秦诸子?先秦诸子,就是从春秋晚期到秦汉之前三百年间,我们民族最伟大的思想家。后来又称九流十家,又叫诸子百家。

在那个思想自由、行为自由、言论自由的黄金时代,他们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淋漓尽致地展现着各自的聪明与才干,可谓“轴心时代”之“轴”。

不仅如此,他们还四处设坛,以扩大自己的学术影响力和势力范围,以求桃李满天下。这之上,儒家、道家、墨家等各大学派,往往是唇枪舌剑,针尖麦芒,你方唱罢我登台,上演一出出令学者士子们拍手叫好的思想大戏。

在春秋战国那个人才辈出、见贤思齐、求贤若渴的时代,君王们、将相们、诸侯们都在四处网罗天下英才,为我所用。此间,一个又一个特殊培训班如雨后春笋般此起彼伏,这些特殊的“讲座”有着极强的煽动力和诱惑力。所以,整个社会都充满一种浓郁的学习氛围,不仅文人士子们如此,诸侯大臣们如此,连一些君王们,也都纷纷放下身段,加入到培训班中去虚心求教。轴心是各大门派的“思想掌门人”,他们都围绕着那些“轴”转。

其他的不必详说,姑且以梁惠王为例。梁惠王可谓一个不耻下问的“太学生”。孟子、荀子、韩非子,都当过他的老师。梁惠王是战国七雄中除楚以外第一个称王的,可见当时魏国实力之雄厚。然而他却先后败于齐国的孙膑,秦国的商鞅。马陵之战五年后,孟子到了魏国,开启了培训之旅。

之后梁惠王又拜荀子、韩非子为师,荀子讲王道,韩非子讲霸道。正是他的不耻下问,使魏国称霸天下长达五十年之久。

孟子算得上这些导师中名头最大的导师了。不仅梁惠王对他言听计从,就是不可一世的齐宣王,在他面前也是毕恭毕敬。有一次齐宣王想见孟子,但又实在不愿意放下“王”的架子,于是假称自己病了,不能吹风,就“托疾以召”,让孟子前去见他。

孟子当然知道齐宣王的“病因”,他也装病不见,并说出一大通道理来教育齐宣王:天底下最尊贵者有三,爵位、年龄和道德。他说,在朝廷,看爵位;在乡里,看年龄;要平治天下,首先看道德。哪怕贵为国君,也不能随便把有德之士呼来唤去。

原来,孟子早已看透了那些表面威风凛凛的君王们的软肋:“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通俗地说,一个士人要想游说诸侯,就先得不把他放在眼里。也正因为此,在孟子看来,不是每一个君王都可以成为他的学生的,比如说梁惠王之子梁襄王,孟子就以“望之不似人君”而拒绝教之。理由也冠冕堂皇,论地位,你是君,我是臣,哪敢跟你交朋友?论道德,你是徒,我是师,怎么能够做朋友?

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有傲气,则骄人;无傲骨,则媚人。不骄不傲,是为大丈夫。大丈夫者,须有浩然之气。

这便是孟子特有的傲骨。

老子、杨朱和庄子,是道家“三剑客”,他们分别代表道家的三个阶段。其中,杨朱是杨朱学派的开山鼻祖。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这出自于杨朱的名言,可谓世间最早的人权宣言。要我牺牲自己来满足天下,我不干;要我尽取天下来满足自己,也不干。这便是杨朱思想的现代解读。

杨朱的名字我们很多人甚为陌生,历史忽视了杨朱,应该是一个错误。在杨朱看来,智慧之所以可贵,就因为保护自己;武力之所以可鄙,就因为侵犯别人,包括侵犯小动物和自然界。此所谓“智之所贵,存多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

杨朱与墨子,就像孟子与君权,都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杨朱的“一毛不拔”,实际上真正的理想,在于“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

这些思想和见解,往往是书本上所看不见的。与其说让帝王将相来讨教他们治国理政之高见,不如说通过耳濡目染,感受他们身上的气质与傲骨。

是他们的人格魅力,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君王们,唯他们“马首是瞻”。

行文至此,仔细梳理一下诸子的百家争鸣,不由得发现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虽然轴心时代的那些巨子们纵横捭阖,指点江山,似乎无所不能,但所有的质疑和争辩,都没有超出世俗生活的范围,这跟同为轴心时代的西方“民族思想家”颇有不同。

面对苦难,犹太先知和释迦牟尼超越了尘世;面对自然,古希腊哲学家走向了思辨……他们都在追问人的终极存在,追问世界的起源和本原。

翻开一部煌煌中华传承史,都少见到“宗教与科学”的理念与论述,源头就在先秦诸子那里,他们或许不关心宗教和科学,或许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基础。即便是老子高深莫测的道,也不是古希腊的“物理性之后”,而是中国的“伦理学之后”。易中天先生曾如是评论,“显然,我们的文明即便在她思想最活跃的时代,也缺失了宗教和科学这两个向度。”

事实上,我们的祖先也讲宗教,但与西方所倡导的关乎人类普世方面的宗教不是一回事;而科学,则从一出生开始便被历代统治者打入了另册。因为在孔孟先哲们的“培训班”里,老师几乎没有涉及这方面的内容。

可以说,老祖宗最初的争论与较量,就已经决定了东西方延绵数千年的发展与走向。这是偶然,还是必然?

历史学者易中天先生把三百年的轴心时代分为三个阶段。他认为,第一阶段:孔子与犹太先知,释迦牟尼与毕达哥拉期,四大文明礼炮齐鸣;第二阶段:墨子与苏格拉底,《老子》一书的作者与柏拉图,孟子、庄子与亚里士多德,中国与希腊并肩前行;第三阶段:希腊人退出历史舞台,只剩下荀子与韩非子。

这样的划分,无疑是站在人类文明的高度考量的。是他们通过特殊培训班,支撑着世界“轴心时代”的到来并走向辉煌。事实上,他们不仅仅影响着关乎人类文明走势的帝王将相,同样影响着芸芸众生的生存方式和行为方式。

人类的行为准则,道德操守,文明秩序……往往都是他们垫下的第一块“砖”。

徘徊在庙堂与江湖间的孔子

孔子一生虽然颠沛流离,却一直固执己见地兜售着他的“礼”。

孔子没有留下亲手写成的著作,其主要言论被弟子们记录在《论语》和《孔子家语》中。

从子贡开始,孔子就被称为“圣人”。宋代以来,《论语》便被确定了作为儒学核心经典的地位。

孔子晚年致力于整理《春秋》。鲁哀公十六年时,七十三岁的孔子辞世。去世两年前,他已经编不动《春秋》了,《春秋》到公元前481年结束。

孔子是中国文化的注册商标,孔子思想是中国文化的核心资产。

或许,孔子自己也没料到,他会成为中华文明征程上一个清晰的路标。

人类文明发展到公元前6世纪前后,三大哲人相继问世——古希腊出现了苏格拉底,古印度出现了释迦牟尼,古老的中国出现了孔子。

德国哲学家雅士培在《四大圣哲》里面,特地写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四个人——苏格拉底、佛陀、孔子、耶稣。对先哲的景仰不乏其人,苹果公司创始人乔布斯临终前的遗愿竟是:“愿意用一生的成就与财富,换取跟苏格拉底共处一个下午。”

孔子(前551年—前479年)生活在动荡的春秋时代末期。这个时期正处于中国社会第一个转型期——东周王室衰弱、诸侯争霸、大夫专权、战乱不止——同时那又是一个向新的文明时期急剧迈进的时代。虽然如此,但这一时期在“礼”的约束之下,包括战争在内,都呈现出一种极其隆重的“礼仪”与“礼数”——

这个时代的车战,是一种贵族式的战争,有时彼此都以竞技的方式看待,布阵有一定的程序,交战也有公认的原则。根据原则,在某种情形之下,不追击敌人。在某种情形之下,不向主敌射击,不设险以谲诈取胜。既已给敌兵第一下的创伤,不乘势作第二次的戳刺。头发斑白的人,不拘为俘虏。

这些态度与欧洲中古的骑士精神神似。这样的“战争表演”,我们今天很难想象。但不得不承认,这时的战争却真正延续着“君子之战”,交战双方都是“士”身份的贵族阶层。按照孔子“克己复礼”的路数在实施。

“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这也是孔子作为一个极端的理想主义者,毕生寻求恢复周礼统治以终止战乱的根源。

两千多年前,当鲁国人孔丘坐着牛车,带着他的追随者们周游列国,到处推销他的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时,诸侯要么报之以冷眼,要么虚与委蛇,乃至于可怜的孔夫子竟然厄于陈蔡,惶惶如丧家之犬,从者七日不得食。

孔子的一生,见证了吴、越北伐齐鲁;晋六卿在西避秦、东掠地的道路上,你死我活地拼杀;而齐国为抵抗吴越、晋国,日益倚重田氏、晏氏家族的力量;鲁国“三桓”也在外敌环伺的过程中咄咄逼人……孔子走到哪里,都是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可即使如此,孔子仍保持着自己的初心。《论语·乡党》中记载,孔子是一个严肃的人,从吃饭到睡觉、穿衣、行礼、走路都严格按照绅士风度要求自己。

或许是生不逢时,或许是先知先觉,孔子一生虽然颠沛流离,却一直固执己见地兜售着他的“礼”。

孔子对“礼”非常尊崇。虽然称赞管仲对国事有贡献,但孔子仍毫不迟疑地攻击他器用排场超过人臣的限度;颜渊是孔子的得意门徒,他死时孔子痛哭流涕,然而孔子却根据“礼”的原则反对厚葬颜渊;又因为“礼”的需要,孔子见南子,使子路感到很不高兴;孔子虽不齿阳货的为人,但为了礼尚往来,他仍想趁着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回拜他。

孔子没有留下亲手写成的著作,其主要言论被弟子们记录在《论语》和《孔子家语》中。孔子在《论语》中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佳句,树立了儒者良好的形象,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颜渊》),“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公冶长》)。这种语录体的形式,反而增加了孔子的传奇色彩,成为诸多“语录”式作品的鼻祖。

从子贡开始,孔子就被称为“圣人”。历史越是往后靠,圣人的思想传播就越广。自宋代以来,《论语》被确定了作为儒学核心经典的地位。

在孔子看来,“礼”的另一种解读便是“仁”,是“礼”给个人提供了发展“仁”的最好机会。“仁”在《论语》中出现了一百多次,可谓孔子思想的核心。孔子追求的“仁者,爱人”,具体来说就是不要打仗。他在《宪问》里举齐相管仲作为“仁”的典型代表:“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不以兵车”就是“仁”的直接表现。

孔子所谓的“仁”和“孝”延续了管仲的说法,都是针对执政者,而不是针对老百姓的。执政者别打仗,就是“仁”;仗打得少了,不用上战场的成年人有机会留在家中赡养老人,照顾幼儿,就能实现“孝”——仁是条件,孝是结果,缺一不可——“孝”其实是“仁”的隐喻形式。孔子主张用三年时间为父母守孝。这才有了后世官员“丁忧”的规制。

《孔子家语·王言解》记载,曾参问孔子“成就王业”的道理,孔子说了“七教”,头两条就是“上敬老则下益孝,上尊齿则下益悌”,即“敬老、尊齿”,同时直接指向了“上”,也就是执政者。只有执政者先“敬老”,老百姓才能进一步“孝”。

这应该是一生颠簸却从未享受“敬老”待遇的孔子,对“上”位者发自肺腑的呐喊。

与其他圣贤相比,孔子并没有留下自己的专著。为什么历代帝王僭主都如此看重孔子,把他封为万世师表?一些帝王眼里,孔子的话就是圣旨,为何博得如此欢心?著名历史学者刘军宁给出了耳目一新的答案,他说,孔子的主要身份有先知、君子、帝师三种。孔子自己最为神往的,还是“帝师”的身份,这是他周游列国的最大动力。刘军宁认为,从孔子与其弟子对话录《论语》中也不难看出,帝师的本质,就是教授君王如何把天下的民众都变为君王的臣民,不论其用心多么良苦,在效果上都是在巩固君臣关系的格局,扩展君臣关系的秩序。

孔孟的民本思想,最终是站在君王立场上的。君王即使优先考虑百姓的利益,最终还是落实到维护自己的江山上。这样的“民本”背后还是“以君为本”。

孔子在《论语·八佾》说:“君使臣以礼,臣侍君以忠。”孟轲也在《孟子·离娄下》为之呼应:“君之视臣为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为犬马,则臣视君为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可是,一旦君主的地位不可动摇,任何“民为邦本”的民本思想在强大的君权面前,都无济于事。孟轲讲“民为贵”、“君为轻”,主张对暴君可以诛之、杀之。但即便是诛杀之后,还是要回到以君为主的君臣格局。

一旦出现暴君,历史便会重演一遍。中国的历史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以君臣平等关系为架构的政治秩序,不论君王是贤明还是暴虐,都不具有道德与政治正当性。承认君王权力至上,坚持君臣格局,等于主张天下私有,认可基于暴力的统治的正当性。

或许,这正是历代王朝统治者让孔子高高在上的重要缘由。

也就不难理解,两千多年来,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孔子都享有极其崇高的地位。

先说庙堂,孔子被历代统治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封追谥。汉平帝时追封褒成宣尼公,汉和帝时追封褒尊侯,唐太宗时追封先圣、先师,唐玄宗时追封文宣王,宋真宗时追封至圣文宣王,元成宗时追封大成至圣文宣王,嘉靖皇帝称他为“至圣先师”,清世祖时追封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就连兵连祸结的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国民政府也照葫芦画瓢地追封为大成至圣先师。

再看江湖,历朝历代以来,“孔庙”或“文庙”可谓遍布宇内,延伸至县乡一级,难以计数。史载,最早的文庙建于孔子去世次年,即后来的全国规模最大的曲阜孔庙。贞观年间,唐太宗下诏,“天下学皆各立周、孔庙”,自此文庙遍地开花。时值明清,几乎每一府、州、县治所在地,都有文庙的红墙黄瓦。

孔子是至高无上的文化庇护者,每一地的文庙,都要在一定的时间,举行盛大的仪式进行祭祀,这就是祭孔。红色的围墙,高耸的飞檐,沧桑的琉璃瓦,处处透出一种与一些小城格格不入的王者气派。这,就是供奉孔子的文庙。

就是今天,密布世界的孔子学院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成为向世界展示中华文化的重要窗口和载体。自古至今,没有哪一位先哲圣人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和号召力。

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

在儒家的道德与政治秩序中,君臣关系是最高、最重要的关系。在回答齐国君主关于如何治理国家问题时,孔子曾不假思索地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齐景公听后心领神会,大喜过望,马上接着说:“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如此一来,双方便达成高度的共识:君主要像君主的样子,大臣才有大臣的样子;父亲要有父亲的样子,儿子才有儿子的样子。所有社会成员要恪守“君王至上”的政治秩序,国家才能安定。以至到后来,中国的君臣关系竟演变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追根溯源,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主张,显然是一个清晰的源头。因而,刘军宁发出如是呼吁:“中国必须要拒绝作为帝师的孔子,找回作为先知的孔子。我希望,在未来,帝师的孔子被遗忘,君子的孔子被欣赏,先知的孔子被弘扬。”

孔子是中国文化的注册商标,孔子思想是中国文化的核心资产。不可否认,孔子同样是“中国两千多年专制的精神教父”。

孔子晚年致力于编辑整理《春秋》。鲁哀公十六年(前479年)时,也即是周敬王去世后第八年,孔子以七十三岁高龄辞世。去世两年前,他已经编不动《春秋》了,《春秋》到公元前481年结束。

或许,孔子自己也没料到,他会成为中华文明征程上一个清晰的路标。

壹拾壹

诸侯时代的“高峰论坛”

葵丘寺尚存有三间会盟殿,殿内塑有齐桓公邀集八国诸侯的彩雕,一直定格在两千多年前的那一刻。那一刻就是“葵丘会盟”。

中国寺庙众多,唯独这一座寺庙不供奉神仙菩萨,专为葵丘会盟而存在。这,就是诸侯时代“高峰论坛”的唯一见证者。

诸侯之间的问题,在战争频仍、烽烟四起的春秋战国时代,主要是军事合作,其次是政治势力划分,还有一部分针对具体问题,诸如对黄河治理、灾荒处理等进行协商。

按照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程序一直处于启动状态。方式是兼并,手段则是战争。春秋战国时期的战争数不胜数,各诸侯都希望在“重新洗牌”中占得先机。

河南省商丘市民权县往东行三十里地,是一段古老的黄河故道,这里有一个村庄,名唤七乡西村。村头有一处占地二十多亩古朴端庄的寺院,寺院正门两边镶嵌着一对威武的石狮,两只石狮子对视的山门上供奉着一块浑厚匾额,匾额上“葵丘寺”三个金黄色古体隶字直逼着每一位外来人,再配上一副精致的楹联,联云:“葵丘寺内会诸侯,王帽土地传千秋。”两千多年过去了,带着古老的传说与神秘,这里依然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久负盛名的“葵丘会盟”之地——葵丘会盟台遗址。

什么是葵丘会盟?葵丘会盟为什么会发生?葵丘会盟要解决什么样的问题?葵丘会盟给后世带来什么样的重大影响?在理清这种种问号之前,让我们首先看看“会盟”二字背后隐藏的含义。

在古时候,会盟是国与国之间外交政治的一种重要手段,最早可追溯到夏商时期。也就是说,会盟就好比现在的国际首脑会议,大家坐在一起解决一些国际争端,从而达成共识,签署协议,这个过程在古代就被视为“会盟”。

诸侯之间的问题,在战争频仍、烽烟四起的春秋战国时代,主要是军事合作,其次是政治势力划分,还有一部分针对具体问题,诸如对黄河治理、灾荒处理等进行协商。

什么情况下,诸侯国才“坐在一起”会盟呢?春秋战国时期大体有三种情况:一是昔日最权威的周王室已经无法控制列国,诸侯们开始争着当老大。于是,一些强大的诸侯国就胁迫弱小的诸侯国参加会盟,然后在会上选举自己为霸主。二是强国与强国对抗时,其中一方通过会盟将其他相对弱小的诸侯国绑上战车,以实现共同征伐敌对国的目的。第三种情况是,小国为了抵御大国侵略,也时常以会盟的方式抱团取暖。

我们来看看距今2671年(前651年)的时代背景。

已经延续近四百年的周王朝,各种问题暴露无遗,进入其尾声。周厉王横征暴敛,周幽王破坏宗法制度,“废后立妾,废嫡立庶”并“烽火戏诸侯”,失去各路诸侯的信任,各诸侯国与周朝王室的关系渐渐疏远。公元前771年,周幽王废去的王后申氏的父亲申侯,联合西方部族犬戎攻打镐京,导致风雨飘摇的西周王朝灭亡。不得已,周王朝迁都洛阳,建立东周,这时,周王朝实力已经相当羸弱,分封制使得周天子的权力被架空,加之周平王东迁后沦为傀儡,无力控制诸侯。

各地诸侯的势力日渐增大,都意欲利用“周王朝”这个旗号,“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断发展自己势力。与此同时,边境族群趁机入侵,华夏文明面临空前的危机。齐桓公所拥有的齐国最为强大,齐国精明的一君一相,看准了时机,提出一方面尊重周天子宗法制度,一方面帮助诸侯国攘斥夷狄。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尊王攘夷”。

于是乎,就有了葵丘会盟。

公元前655年(历史纪年已经进入到东周时期)那个夏天,已经坐大的齐国得到一份重要的情报,周惠王欲废掉太子郑,准备将自己爱妃生的儿子王子带立为太子。

依照当时的“政治规矩”,一个诸侯国是无权过问周王朝“国事”的。但齐国的臣相管仲却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齐桓公采纳了管仲的建议,他决定出面管一管这事。他出面的主要原因还不仅仅是因为迁都洛阳的东周王朝日薄西山,更重要的在于“教训”一下周惠王,以试探各诸侯的态度。

按说,周王朝的传统美德一直是后世所景仰的。如果把春秋战国比喻成一个联合国的话,联合国名誉秘书长必定是周王。春秋时诸侯会盟是十分常见的政治活动,各种各样的高峰会议之后,通常都会发表公告或宣言,也可能签属公约或协议。而周王则是不轻易到会的,最多派一个特使作代表,各诸侯国就倍感荣幸了。

到了周惠王时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主要在于他的短视和贪婪,把祖上积下来的“德”丢失殆尽。有这样一件小事可资佐证,说惠王即位以后,便夺取了姬颓家臣的园子,用来给自己做动物园。姬颓是什么人呢?是周惠王父亲周庄王的弟弟,也就是周惠王的叔父,且姬颓深受周庄王的宠爱。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姬颓当然清楚这是侄子和自己过不去,于是便大怒,召集朝廷五大臣和自己的儿子姬子颓发动叛乱,并且联合燕、卫两国的军队攻打惠王。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子颓之乱”。

如此些小的一件事都处理不好,不仅引来内乱,还挑起国际争端。其结果是,周惠王战败后逃到郑国。随后联合郑国和虢国,二国联军攻进周朝都城,杀死王子颓和五大夫。周惠王复位后,为了答谢郑国和虢国,将酒泉赐给虢国,将虎牢以东之地赐给郑国,使得周王朝本来就不大的疆土再一次缩小。

狡猾的齐桓公以诸侯要拜见太子为借口,利用齐国的实力和国际威望,联合八国诸侯,选在首止(今河南睢县东南,春秋时属卫,地近郑国)这个地方开会,参加会盟的齐、鲁、宋、卫、郑、许、曹等国的国君都悉数到会。

作为“联合国”的继承人,太子郑和诸侯们相见甚欢,这样停留数月,目的是让周惠王断了传位于王子带的念想,周惠王仍不死心,又利用自己余威,密派使者让郑国不要参加结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行事的齐国,立即攻打郑国,迫使郑国改变主意。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保全了姬郑的太子地位。从夏天走到了秋天,各诸侯又移师葵丘,并形成了葵丘之盟的五大成果。葵丘之会上,齐桓公代表诸侯各国宣读了共同遵守的盟约。《孟子》中比较详细地收录了这些条款。原文如下——

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

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

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

用今天的语言来解释,其主要内容可以归纳为——

第一条是关于诸侯的家庭的,不孝之子要杀掉,不得更换太子,不得以妾代妻。

第二条是关于教育的,要尊重贤人,培养人才,表彰有德行的人。

第三条是关于家庭美德和社会良序的,要尊敬老人,爱护孩子,不要忽视外国的来宾。

第四条是关于政治的,士人的官职不能世袭,官员不要兼职,用人首先要注重品行,不能专断地杀死大夫级别的官员。

第五条是关于国际关系的,不能建筑堤坝做损人利己的事,邻国有饥荒不能限制粮食的出口,有分封的大事要互相通报,并上报天子。

今天看来,这次会盟看似军事意义不大,重要的是政治考量,但往往政治与军事连在一起,只不过政治是军事的前奏罢了。

此次会盟,齐国赚了个盆满钵满,成为最大的赢家。史载,春秋五霸,以齐桓公最盛;齐桓公九合诸侯,以葵丘之会最盛。通过葵丘的盛会,齐桓公终于达到了联合诸侯、称霸中原的目的。

不到三年时间,周惠王就一命归西,太子郑继位,是为周襄王。周襄王对齐桓公十分感激,继位后专门派人给他送去极其厚重的礼物。齐桓公当然是个聪明人,他再次特地召集各诸侯,招待周王的使者。

此后,整个“周家天下”都牢牢掌握在齐桓公手里了——标志着齐国的霸业达到顶峰。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并不是主权独立的国家,从法律层面讲,它们都是周天子统率下的地方政权。心知肚明的齐桓公,不可能没有考虑过改变这个格局,只不过在瞬息万变的时代,需静候时机。

先秦历史中,诸侯会盟一定程度上是不可或缺的成分。其中,以东周的会盟最为频繁。《左传》是我国儒家“十三经”之一,是春秋时期的一部编年体史学著作。自春秋时期,我国奴隶制逐步瓦解开始,周王室便走向衰微,齐、晋、楚、秦、吴、越等国争霸,仅据《左传》统计,就有诸侯会盟109次,诸侯会见97次。周王朝运行八百年间,各诸侯会盟数量至少有四百次,越往后越频繁。以葵丘会盟、践土会盟、黄池会盟、徐州会盟“四大会盟”最为有名。尤其是“葵丘会盟”,可以说开启了一个极其不好的“先河”,它无疑是周王朝从兴盛的礼仪之邦,发展到权势旁落的傀儡政权的鲜活写照。

时间是一个公正的看客,忠实地记录着人间的所作所为。周本为殷商时的附属小国,经过文王姬昌和武王姬发两代的苦心经营,国力日渐强盛起来,使得众多诸侯前来归附。

商朝末年,纣王无道,拒纳忠言,滥施酷刑,终日沉湎于酒色之中。还自恃大国而发动旷日持久的征伐东夷之战,十分尖锐的各种矛盾,加上统治者内部的争斗,不断显现出来。这一切,为西周的崛起提供了良机。

八百诸侯会盟津,不期而会“八百诸侯”,奠定了武王牢固的盟主地位。

盟津会师,敲响了商纣的丧钟。之后,经过决定性战役——牧野之战,联军彻底打败商军,攻入了殷商国都朝歌,纣王走投无路,焚火而死。由是,商朝灭亡,周朝建立。

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正是因为周王室逐渐衰微,分散在各地的诸侯开始强大起来,才有了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战国时期。

底气不足的齐桓公主持下的“葵丘会盟”,颇有点拉大旗做虎皮的意味。他一面扛着“周王朝”的大旗,一面显示着自己的实力与霸气。

历史小说作家二月河总结得很有道理,他说,亡国速途有二,一者劳役过重,人民不堪其负,起义造反;二者,诸侯权势滔天,中央无力管制,造成诸侯自立为王,天下大乱。

诸侯会盟当然属于第二种情况,加速了分封制度王朝的灭亡。

按照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程序就会自动启动。方式是兼并,手段则是战争。春秋战国时期的战争数不胜数,各诸侯都希望在“重新洗牌”中占得先机。

不难看出,“赢家通吃”早已贯穿了人类历史长河。

如今,葵丘寺内立有三座石碑,石碑上如是记载:“会盟台高出周围地表约2米,东西长约335米,南北平均宽约60米,面积约2万平方米,四面环水,呈月牙形。”此外,葵丘寺尚存有三间会盟殿,殿内塑有齐桓公邀集八国诸侯的彩雕,一直定格在两千多年前的那一刻。那一刻就是“葵丘会盟”。

中国寺庙众多,唯独这一座寺庙不供奉神仙菩萨,专为葵丘会盟而存在。葵丘寺东侧,还建有会盟亭立此存照。

三面环水,林木葱郁,景色秀美。“盟台夕照”曾是古代著名景点,历代文人、官吏多到此凭吊。2671年过去了,随着岁月的推移,战乱的频发,这些美景早已湮灭于历史长河的烟尘之中了。

壹拾贰

宋襄公是一头怎样的“蠢猪”?

作为“春秋五霸”中的“五霸之一”,被毛泽东称为“蠢猪”的宋襄公,是一个典型的“异类”。

春秋时代的上层社会中,“礼”如同空气一样无所不在。黄仁宇在《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中说,“春秋时代的车战,是一种贵族式的战争,有时彼此都以竞技的方式看待,布阵有一定的程序,交战也有公认的原则:也就是仍不离开礼的约束”。

先秦时代,每个贵族生下来就是武士。“执干戈以为社稷”是贵族的成人礼,“礼乐射御书数”是贵族的必修课。

宋襄公的“愚蠢”,就是那个时代贵族风度的光彩流露。

一定程度上讲,作为一个极具争议的“贵族标本”,宋襄公开启了我们前行的路标。

公元1938年5月26日,陕北延安正值初春的勃动,毛泽东在这里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战争理论宣言——《论持久战》。那篇万余字有关战争的滔滔宏论里,特地提到了一个古战场上的历史名人——宋襄公。

“我们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博览群书的毛泽东,极好臧否历史人物,比如刘表生性多疑,虚有其表;比如郭象无行,只懂清谈;比如王建庸人,不懂政治。如此等等。但用“蠢猪”来评价作古之人,还是第一次。从此,沉寂了两千五百多年的宋襄公声名鹊起,成为20世纪上半叶中国政界知名度最高的历史人物。

离这个“延安抗日战争研究会”讲台不足三公里,尚有一处残存的城垣,那是春秋战国时的产物——正是宋襄公所处的时代。

宋襄公何许人也?他做过哪些“蠢猪”之事?

这里所说的宋襄公,还是历史上“春秋五霸”之一。历史教科书般的《史记》,不吝惜笔墨,将宋襄公和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放在一起,并称为“春秋五霸”。除宋襄公外,其余四位均称霸一时,且各领风骚,建丰功伟业。宋襄公不仅未曾称霸中原,并且还在“泓水之战”中被楚国杀得狼狈不堪。然而,正是这次“狼狈不堪”成就了宋襄公,他不仅赢得了“春秋五霸”之尊,还博得了“春秋大义”之名。

宋襄公出身于春秋时代宋国王室,系宋国第二十任国君。

宋襄公的出名与齐国内乱莫不相关。周襄王九年(前643年),齐国君齐桓公重病之时,他的五个儿子为争夺王位,彼此水火不容。以致晚年昏庸的齐桓公活活饿死后,尸体竟放在床上六十七天难以下葬,“身死不葬,虫流出户”。

你死我活的恶斗中,齐桓公的二儿子公子昭被迫逃到了宋国。原来,宋襄公的父亲宋桓公跟齐桓公私交甚笃。公元前651年,正是齐桓公举办旷世规模的“葵丘会盟”那一年,没想到宋桓公去世了,宋襄公就参加了这次最著名的大会盟。这次高峰会上,齐桓公非常欣赏宋襄公,并把公子昭托付给了他。

宋襄公就有了打抱不平的理由。他带着卫、曹、邾几个小国,组起一支“国际维和部队”,趁机到齐国讨要说法。哪曾想小国的作用不小,他不仅平定了齐国之难,将公子昭硬是扶上齐国君主之位,成为齐孝公,还异常顺利地帮助齐国这个当时的超级大国稳定了局势。

此举奠定了宋襄公在江湖上的地位,他也因此声名鹊起,为当时国际社会所侧目。

其实,真正让宋襄公为历史所记住的,还是那场著名的泓水之战。

起因还是齐国,齐桓公是宋襄公心中的偶像,为了传承齐桓公的霸业,他不惜与强大的楚国争霸。公元前638年,宋襄公讨伐郑国时,就在泓水这个地方,郑国与楚国唇齿相依,楚国当然会出兵相救。楚宋大战当前,宋襄公心中存“仁”,待楚兵渡河列阵后再战,结果不但大败,自己也受重伤。第二年,宋襄公因伤重而逝。

后人从泓水之战认识了宋襄公,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演绎,勾兑得刻骨铭心。战争的胜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战争过程中宋襄公的临场表现。那些历史细节一再被挖出来,供人品评、质疑,甚至拷问。赞赏者有之,批评者有之,嘲笑者有之……赞赏者说,这是贵族精神的杰出典范;批评者称,这是迂腐实施所谓“仁义”之师的典型;嘲笑者言,宋公此举徒留千古笑柄。

由一场战争演变成为道德公案。这桩千年道德公案,一直余音绕梁,成为后辈佐证各自观点的重要案例。

透过极其有限的历史遗存,我们借助《韩非子》的记载,来看看宋襄公“仁义”之师的点滴细节——

面对强大的楚国军队,以宋襄公为统帅的宋国军队已经列好了阵,此刻楚军正在泅渡泓水。这正是以弱胜强的最好时机,一位军官建议发动进攻,“那样楚军必败”。宋襄公挥手制止,理由是“不合仁义,也不符合战争规则”。

“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君子说,不能攻击已经受伤的敌人,不能擒获须发已经斑白的敌人;敌人处于险地,不能乘人之危;敌人陷入困境,不能落井下石;敌军没有做好准备,不能突施偷袭。

“现在楚军正在渡河,等楚军全部渡过河,列好阵,我们再进攻。”宋襄公不可能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他还是坚定地选择了“君子之为”。

用我们今人的眼光看,那位宋襄公的行为简直不可思议,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我们只要对宋襄公所处的时代有所了解,就会理解并赞赏他的“荒诞之举”。他令人费解的愚蠢行为,正是对春秋时代“贵族精神”的最好诠释。

春秋时代的上层社会中,“礼”如同空气一样无所不在。战场上同样需要遵守“战争礼”,黄仁宇在《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中说,“春秋时代的车战,是一种贵族式的战争,有时彼此都以竞技的方式看待,布阵有一定的程序,交战也有公认的原则:也就是仍不离开礼的约束”。

这样的战争,更像是体育比赛,战争双方就似运动员。要在竞技场上一展身手,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的。这时的战争更像是绅士间的决斗,所以春秋时期的战场上,战士几乎都是贵族,那些平民和奴隶,都是为战争服务的边缘人员。

先秦时代,每个贵族生下来就是武士,都有当兵打仗的义务,“执干戈以为社稷”是贵族的成人礼,“礼乐射御书数”是贵族的必修课。那个时候当兵,为国家牺牲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战场上贵族们比的是讲究承诺,比的是遵守信义,比的是视死如归,这样的战争让阴谋走开,让狡诈遁迹,这也构成了春秋战争礼最大的特点。

据说,宋襄公所恪守的是春秋时盛行的兵法——《司马法》。这部中国兵法的经典著作在当时影响很大。其上说:“古者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是以明其礼也;不穷不能而哀怜伤病,是以明其仁也;成列而鼓,是以明其信也;争义不争利,是以明其义也;又能舍服,是以明其勇也;知终知始,是以明其智也。六德以时合教,以为民纪之道也,自古之政也。”对于战争的规矩,《司马法》规定得很细,追击逃散的敌人不能超过一百步,追寻主动退却的敌人不能超过九十里,这是礼;不逼迫丧失作战能力的敌人并哀怜伤病人员,这是仁;等待敌人摆好作战阵势再发起进攻,这是信;争天下大义而不争一己小利,这是义;能够赦免降服的敌人,这是勇;能够预见战争胜负,这是智。

故而宋襄公眼里的“不重伤”,“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正是《司马法》中“仁”、“信”的内容,也和《淮南子》所说“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异曲同工,同样是公认的战争规范。

可以说,宋襄公的“愚蠢”,就是那个时代贵族风度的光彩流露。对这样的行为,《公羊传·僖公二十二年》也是大加肯定:“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认为即使周文王遇到这种情况,也不会比宋襄公做得更好了。

与泓水之战“仁义”相呼应的,是宋襄公早年时的又一桩“蠢事”。周襄王元年(前651年),宋襄公的父亲宋桓公病重。按照当时嫡长子继承制,宋襄公是天然的合法继位人。可他却在父亲面前恳求,要把太子之位让贤于庶兄目夷,其理由是“目夷年龄比我大,而且忠义仁义”。

宋襄公为宋桓公正室夫人所生,是嫡子;目夷的母亲只是宋桓公的妾侍,目夷是庶子。

这两兄弟真是“蠢”得可爱,面对如此诱人的职位,都不愿往之。目夷为躲避弟弟的让贤,竟逃到了卫国,宋襄公的太子之位最终也没有让出去。宋桓公去世后,宋襄公即位,封兄长目夷为相(相当于宰相之职),主管军政大权,行“东宫图治”。

这里,我丝毫不带有主观的溢美之词来粉饰宋襄公,而是想从如海的史料中,试图找到宋襄公能够成为“春秋五霸”的有力证据。

《孟子·离娄·丁音》有云:“霸者,长也。”言为。霸,在古代就是老大的意思,特指“诸侯之长”,也即率领天下诸侯的头头——霸主。这样的荣誉,在“侠客傲视王侯,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的春秋时代,何其难得。宋襄公能在五霸中居其一,绝非偶然。

“春秋五霸”出炉的时代背景在于,此际“天子衰,诸侯兴”,周王室势力衰微,权威不再,已经无法有效控制天下诸侯。这个特定阶段的历史产物,为之后战国时期的兼并统一战争做了先期准备。

是否成为霸主,最重要的一个标志,就看是否得到了周天子的册封。齐桓公生前身份有两个:一是齐国君主,二是诸侯霸主。作为天下最大的君主,齐国就是他的私有财产。作为诸侯霸主,他就是“周王朝诸侯协会”会长。能够与之相提并论,宋襄公不愧为春秋时代的佼佼者。

中国贵族文化的首要标志是“礼”。正如钱穆先生所评价:“当时的国际间,虽则不断以兵戎相见,而大体上一般趋势,则均重和平,守信义。外交上的文雅风流,更足表现出当时一般贵族文化上之修养与了解。即在战争中,尤能不失他们重人道、讲礼貌、守信义之素养,而有时则成为一种当时独有的幽默。”

只可惜那个美好的时代只停留了300多年,便一去不复返。这也是我们至今对中世纪西方骑士精神津津乐道,而对2000多年前春秋时代贵族精神陌生的原因所在,以至于在历史研究者张宏杰的眼里,“古代的中国人和后来的中国人,根本不是同一物种”。对此,他进行了深层的探究与总结,“从春秋,到唐宋,再到明清,中国人的性格历程如同直跌下来的三叠瀑布,其落差之大,令人惊讶。源头的中国人,品格清澈;唐宋时的中国人,雍容文雅;及至明清,中国人的品质却在大幅劣化,麻木懦弱,毫无创造力。”

某种程度上讲,作为一个极具争议的“贵族标本”,宋襄公开启了我们前行的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