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蜀汉三国吹剑录
人们注意到,在北纬30度区域里,除了炒作热闹的“北纬30度未解之谜”之外,还有一个蜀文化的胜迹——三国蜀汉文化圈。它承载着厚重的历史,在十几万平方公里的广大区域内,自然景观与人文传统互为彰显,正史与传说密不可分,正如历史与现实血肉相连。蜀汉文化圈不但成了古蜀文明的传承者,而且,它向现实昭示了三国时代的文化密码——无论是八阵图的迷宫,还是剑门关下那锈蚀的箭镞;无论是阆中桓侯的威仪,还是白帝城悲壮的托孤,在这博大而迷人的文化圈之内,就像时间种植在火焰中的玫瑰,煜煜生辉,又像飞奔的骏马,向世人、向世界传递着渐渐远去的蹄声,以及刚猛高远的猎猎汉风……构成了蜀汉绝境版图的“山水之眼”。
四川、重庆三国时代的文化和胜迹的分布大体呈“一点两线”的格局。一点即成都。第一线是自成都起,向北经德阳、绵阳、剑阁,再向东北至汉中;第二线是自剑阁起,向东南,沿嘉陵江,经阆中、南充、渠县、重庆、云阳,至奉节。这就像一把剑的双刃,在巴山蜀水之间展开了蜀汉三国的冷锋……
奉节张飞庙
到达云阳,我首先选定的目标,是瞻仰张飞庙。
在巴蜀历史上,有四次著名的“头颅搬运事件”。开启先河的是东周末期(约战国中期)的巴国将军巴蔓子。约公元前4世纪,巴国朐忍(今万州一带)发生内乱,时巴国国力衰弱,国君受到叛乱势力胁迫,百姓被残害。巴国将军蔓子遂以许诺酬谢楚国三城为代价,借楚兵平息内乱。内乱平息后,楚国索城,蔓子认为国家不可分裂,身为人臣岂能私下割城,但不履行承诺是无信,割掉国土是为不忠,蔓子告曰:“将吾头往谢之,城不可得也。”于是自刎,以授楚使。据说深受感动的楚王以上卿之礼,将巴蔓子的头颅埋在高山顶上,让他日日夜夜回望故国,而他的躯体,则在七星岗葬地,那里有“巴将军坟”。
“头颅搬运事件”接踵而至,一般人不大知道的,是黄巢。884年黄巢在泰山狼虎谷兵败,被外甥林言砍下头颅,占据徐州(今属江苏)的藩帅时溥手下的军人立即把这个邀功的林言诛杀,将一大堆首级送到时溥处,时溥马上用黄锻锦盒把黄巢等人的脑袋泡上水银,遣人飞速送给“临幸”成都的唐僖宗报捷。陌生的成都,成了黄巢的归宿地。
还有一个著名的头颅,那就是翼王石达开的。1863年6月25日,石达开在成都科甲巷遭受120刀凌迟后,头颅连同奏章经水路送至重庆时,因头颅腐烂,最后被丢弃在湖北武汉长江一带。
“头颅搬运事件”中最著名的头颅,是张飞的头,那个大如斗的头颅。张飞在阆中被部将范彊、张达暗害,二人取其首级投奔东吴。行至云阳,闻说吴蜀讲和,便将其首级抛弃江中,为一渔翁捕鱼时打捞上岸,埋葬于飞凤山麓。
记得2009年我在阆中瞻仰张飞墓,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耸立在巨大封土堆上的参天古木,我从来没有在一座古墓上见过那么茂密的古树。那是无头的张飞,胸臆之间爆发出来的赤诚之火吗?怒发冲冠的张翼德,在云阳用头发点燃了千年不熄的狂怒大火。
老张飞庙对面之处叫“汤口”,是云阳县旧县城所在地。老庙临江屹立,飞凤山巍峨入云,林木阴翳,森严肃静。“截断巫山云雨”的“三峡工程”提高了水位,老庙被迫搬家,新落成的张飞庙地处“万户驿”,又称“万户坝”“旧县坪”。这是2300年前云阳县立县的地址。后来云阳县城搬到汤口,是因为北周政权军事斗争的需要。如今,位于磐石镇龙安村的新庙,与云阳的新县城遥遥相对。
云阳全县有大大小小共14座张飞庙,张飞早已深深地进入了云阳普通百姓的生活。据传,清康熙河道总督张鹏翮回遂宁省亲,乘船经过张飞庙,不仅不去祭拜,还狂言“文臣不拜武将”,当晚停歇在三坝溪。谁知晚上逆风顿起,船只不但不能前行,反而倒退回了云阳老县城。张鹏翮这才深感敬畏,备齐三牲三果进庙参拜,结果开船后一帆风顺。省亲回来,张鹏翮专门为此赋诗一首:“铜锣古渡蜀江东,多谢先生赐顺风。愧我轻舟无一物,扬帆载石镇崆峒。”刻有此诗的石碑还镶嵌在助风阁内的墙壁上。
张飞庙内最吸引我的是随处可见的木刻和镶嵌的石刻、石碑。颜真卿、苏轼、黄庭坚、米芾、郑板桥、刘墉等大家的得意之作均在其内。颜真卿的《争座位帖》是他的登峰造极之作,与王羲之的《兰亭序》有“双璧”之誉;明代理学家王阳明所书《客座私祝》碑于光绪二十八年刻成,现为国之孤品;岳飞所书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由何今雨勾勒镌刻,被誉为文章绝世、书法绝世、雕刻绝世的“三绝”作品。国内现存的5套前后《出师表》碑刻中,张飞庙这一套是最完美的,成都武侯祠的前后《出师表》都是用张飞庙的拓片所刻。
张飞庙的屹立,宛如“屠沽驵侩”阶层的一个堪以自慰的最高道德牌坊。既成为草莽市井之辈的价值楷模,也成了体制广被教化的一座民间“孔庙”,让人们在游历之余感叹:历史不是这等“细人”规划的,但历史的确是由这些人去具体执行。因而,他们的生与死,具备了历险的细节和汁液。人们熟悉的《水浒传》里,一共写了几类屠户,操刀鬼曹正、郑屠镇关西和拼命三郎石秀。自然,明代学者曹学佺见到以屠狗为业的徐五(徐英)悬挂在厅堂上的对联就不能不铭感五内了:“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另一副是“金欲两千酬漂母,鞭须六百挞平王”。前一副对联有些偏激,后一副则隐含了堪堪飞动的铁血。这犹如黑暗中一道被刀割出的光,“读书人”曹学佺立即把屠户徐五视为知己(见清代学者梁章钜《楹联丛话》)。
我独坐在张飞庙冷气森森的过道里,昏暗的天光从屋顶挤进来的一丝暖意,就像剑穗一样飘拂,用一种回光返照的方式,暗示了它们的永诀。面对一架从不停息的绞肉机,为什么还是有那些请命者,把自己的血肉一点一滴送进刃口?是为了钝化刃口的锐度,还是为了获得引刀成一快的“成仁”爽朗?我觉得都不是。
想一想他们微弱但拼尽生命全力而发出的呐喊,使得这荆棘之林,成了历史中唯一可以依赖的恩义屏障。我逐渐感到一种豁然的死,在我眼中变得清晰起来。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在执行践义的事情时,他就已经步入了死。一步一步,有一种安详的光升起,就这样踏上了归乡的路。死不是大限,死的确如一场归乡的跋涉。归义即死,即是归乡。人并非因为对死的惧怕而忙碌地谋划人生的颜料,弄出些惊天动地的声响,相反,正是因为对义的期待,死就一再延迟,才使生命避免了苟活。死亡并不能左右死,它只能使义更敞亮地到来。就像我从来无法预知,递出去的刀刃,在何时何处折断。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时辰,我回忆起张飞庙门楣上四个斗大的红字:“江上风清”。
白帝城的泪水滂沱学
在长江三峡第一峡——瞿塘峡口的长江北岸,有一座苍郁的孤岛,孤岛的山巅上有一座红楼彩亭的庙宇,它就是闻名遐迩的白帝城。
每年农历十月到岁末,奉节脐橙成熟,在当地以极便宜之价就可随意买到金灿灿的脐橙。脐橙与白帝,构成了一个悖反之喻。这就像有人说李白成全了白帝城、刘备成全了奉节一样,李白扬起了诗情,刘备举起了战火。在火焰中跳跃的诗,就有凤凰涅槃的意味了。
走入白帝城,古木苍藤,亭台楼阁,红墙碧瓦,历史的大风迎面而来。庙内前殿(今作托孤堂)、明良殿、武侯祠、观星亭、东西碑林等古建筑群,依然保留着一种飞檐翘角、结构严谨、庄严肃穆的古风遗韵。
西汉末年,公孙述占据巴蜀,据瞿塘峡口险要地势筑城,名曰子阳城。一日他忽见城内古井有白雾升空,犹似“白龙出井”,公孙述认为是“白龙献瑞”的吉祥之兆,便于更始二年(24年)自称白帝,改子阳城为白帝城。公孙述称帝12年,汉光武帝刘秀于建武十二年(36年)发兵入蜀,公孙述战败身死,白帝城惨遭战火焚毁。后来,蜀人为追思曾有恩于子民的公孙述,便建庙在此以示祭祀。
其实,公孙述忘记了两个白气萦绕的历史典故:燕国太子丹安排荆轲出发之前,见到一道白色的虹横贯天际,强烈的白光几乎遮蔽了太阳。这种现象多是天气将要变化的预兆。人们坚信,这种上天的异象暗示了人间将要发生异常事变。虹的主要预兆就是战事与针对大人物的武力行动。在阴阳家看来,虹是引导进攻的标志。“虹,攻也,纯阳攻阴气故也。”因而随着虹进攻它停驻的位置,必然能获得胜利。这是史籍中第二次描绘白虹贯日之象。第一次呢,那是屠夫聂政手中的匕首直飞上天,随后天上出现了一道杀气凛冽的白虹,就像自天而垂的挽纱。“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的记载,成了那匕首长留历史天空的证据。它被烈风吹响,发出呜呜怪叫。
走进白帝庙前殿,在“托孤堂”内,是一幕一千七百多年前的悲壮历史。雕塑家赵树同于1984年雕塑的21个栩栩如生的三国人物,向游人讲述着一段令人咀嚼的悲怆往事:蜀汉章武二年(222年),蜀主刘备为替关羽报仇雪恨,不听诸葛亮与群臣的苦谏,率几十万大军长驱直入,与东吴大将陆逊相拒于夷陵(今湖北宜昌市),陆逊抓住蜀军因暑热扎连营于林木茂盛之处的有利战机,巧用火攻,取得火烧蜀军连营七百里的大胜利,致使刘备惨败逃回白帝城。刘备无颜再见蜀中父老,一病不起,于章武三年(223年)三月,急诏留守成都的诸葛亮至永安县(今奉节县)永安宫,将军国大事托孤于他。皇帝泪水飞扬,臣子泪如雨下……四月,刘备病逝于永安宫内。
常识告诉我们,流泪是私人的事情,几乎与宏大叙事无关。但把个人之泪浇灌到社稷,哭泣就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异,成了心系天下的征兆,境界不一样了。中国历史上有三个痛哭纪录:孟姜女哭倒长城的连绵阴雨也很难与卞和的滔天大哭相提并论。但身为皇亲贵胄的刘皇叔自然不同凡响。悲痛、大恸之人,哭泣猛烈而失措,犹如山洪暴发,一泻而下;缠绵的悲哀固然是潺潺流水,但很难具备在泪水中病逝的深厚功力。对刘备而言,哭泣是一块巨大的幕布,用以标示维系国家命运的痛不欲生。因此,泪水不但使他发现身体里有一条大江,而且还发现,大江与大海紧紧相连。
孤儿刘禅,仿佛是这泪海上的孤舟。
白帝城始建于1900多年前。几经战乱,唐代以前,白帝庙处增建了祭祀刘备的先主庙和祭祀诸葛亮的诸葛祠,白帝庙作为白帝城的象征而高高耸立在白帝山上。在漫长的岁月中,白帝城曾是历代郡州路府所在地,为权力的渊薮。随着岁月的流逝,白帝城早已经不是原来的白帝城了。据史载:白帝城毁坏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元朝至正十五年(1355年)三月,元大将达哈专程到夔州,毁白帝城城墙。最后一道城门——白帝城东门于1943年才毁掉。这是被磅礴的泪水冲垮的吗?
“强行进入”历史的人,石头铭记了他们的嘴脸。鲍超就是挤入石头的一个。鲍超字春霆,夔州人。因镇压太平天国有功被清廷封为一等子爵,人称鲍爵爷。鲍超双手沾满起义将士鲜血,在“荣归故里”后,偶到白帝城一游。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题写“到此一游”而完事,他竟然把《凤凰碑》上原作者的名字铲去,刻上自己的“隐归林泉,游览于此,流连久之,走笔书画,以勒诸石”等涂鸦之作,写上大名,堂而皇之地将《凤凰碑》窃为己有!历史的确记住了他——不流泪、只想留名之辈,不过是白帝城的丑类而已。
所以,我的建议是,不敢流泪的人,不要在白帝城念诗。当然,“余含泪”可以另当别论。
甘宁的瀑布之魂
万州大瀑布位于万州区甘宁乡,这里是三国时期大将军甘宁的故里。距城区36公里的万州大瀑布(原青龙瀑布风景区)是国家级三峡风景名胜区内重要景区之一。经过专家测算,瀑布宽105米,高64.5米,比著名的黄果树瀑布尚宽19米,堪称“亚洲第一瀑”。
瀑布如箭雨,让人想起三国大将甘宁。
身为蜀人的甘宁,竟然成了“江表之虎臣”,岂非咄咄怪事。甘宁为人暴躁记仇,少有气力,好游侠,但也勇猛刚强,忠心耿耿,勇往直前。前期不被录用终日郁郁,后屡次不受重视最终投奔东吴,后得周瑜、吕蒙赏识并得孙权重视,立下战功无数,谁想如此猛将,却因其敏感身份而以突然之死为自己画上了句号。
甘宁擅长弓箭,看看他的战绩就知道了:一箭射死凌操;一刀砍死邓龙;背后射杀黄祖;一箭射死蔡薰……刘备伐吴时,甘宁被番王沙摩柯一箭穿胸。死时树上有数百只乌鸦,围绕他的尸体盘旋。孙权得到甘宁死亡的消息后,悲痛不已,并立庙祭祀他。
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这样的因果,就让人不得不相信历史循环。
甘宁战死沙场后,归葬故里。但因他是蜀人而效命于吴,又因为是死于致蜀汉昭烈皇帝刘备痛亡的夷陵大战,族人怕受株连,纷纷隐姓埋名,避祸异地他乡。当地人虽敬重甘宁忠勇,也不敢为他张扬,便只在这里偷偷为他垒了个土堆坟,并且不敢树碑立传。直到1932年,当地教书先生杜介山重新为其垒坟培修建墓后,才第一次在墓前和现在的青龙河新桥桥头处,为他立了两块碑,碑文分别为“大将军甘宁墓”和“吴折冲将军西陵太守甘宁故里”。“文革”期间甘宁墓被毁,两碑被砸为数截流失民间。之后家乡人又重新建造甘宁墓聊以纪念。
……
透过《三国演义》乃至《三国志》中文字演绎出来的沉静而斑驳的面庞,目睹这些影子在深厚而古老的大地上“落地还原”。蓦然回首,我们实际上可以察觉到,无论是灿烂的荣光,还是灭国的耻辱,蜀汉文化最动人之处,在于人与自然之间神秘而敞开的亲密交流,以及这种交流所形成的生活和文化氛围。对国人来说,灵魂的拯救不是来自于上界的神,而是来自于脚下的大地。正所谓:“云烟影里见真身,始悟形骸为桎梏。禽鸟声中闻自性,方知情识是戈矛。”
石头必然要说话,印证事物的无误和真实性;白帝城的柏树也不甘落后,存留下来的针叶逐一印证了历史话语的真实。所以,凡有耳可听的,都要仔细倾听!聆听时间的辚辚车轴从蜀水驶向巴山,聆听那刚猛凛冽的汉风,正从历史深处滚滚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