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张献忠的“义子”隐喻学
明代收养“义子”之风很盛,其中明武宗朱厚照的表现很突出。他是荒淫无道之徒,对一切政务都无兴趣,但对射箭、游玩、骑狩与曲乐十分入迷,据说也懂梵文。他还对一些年少英俊的官吏非常宠幸,有一次甚至在宫中封了一百多个青年作为他的“义子”,赐姓朱。他在南下之时,因为喜欢一个歌童,侍宦以为武宗要纳他入宫,于是将这个不幸的歌童阉了,这反而是弄巧成拙……自上而下,世风熏染,民间也是有所呼应。我们在明朝的习俗、话本小说、戏剧当中,仍然可以看出不少“义子”连缀起的跌宕情事。
李自成、张献忠戎马倥偬,阅人无数,其欲望在勃然杀戮之外,其实早有性情的竹笋跃出地表,几百年之后我们仍能窥视其一二。李自成的“义子”众多,成为其江山稳固、人才倚重的重要手段。
明崇祯三年(1630年),张献忠在本年九月起事,十月在陕北各县间奔走,次年春被迫转入山西境内。当时他的势力并不强悍,席不暇暖,昼伏夜出,完全处于游击状态。依据史学家郭影秋先生的考据,这一年,年方10岁的李定国从张献忠起义。“定国幼年从军,其时当在转入山西之前。各书称张献忠养子者,均以可望、定国、文秀、能奇四人并列,定国从军当不太迟,非以后‘献忠有养子十人’者可比。”(《李定国纪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5页)
李定国,字宁宇,榆林人。本农家子。“献忠喜其貌度不恒,养以为己子。献忠有养子四:延长人孙可望,年长知书,数位第一;定国以能次之;延安人刘文秀,绥德人艾能奇(一作奇能、云枝)又次之。”(王夫之《永历实录》卷十四:邵廷案:《西南纪事》卷十)
这些人的名字,器宇轩昂,一听就不是农家子能够取得出的名字,应该是黄虎采纳了御用文人的建议而命名。
到明崇祯十年(1637年),17岁的李定国,“眉目修阔,身长八尺,躯干洪伟,每盥沐照水,心窃自负,推附者遂呼之为‘小柴王’……”(王夫之《永历实录》卷十四)从这些描述里,可以发现接班人长势良好,已成大西政权栋梁之材。
兄弟、义子的排序,古人一般遵照年龄顺序而为。也就是说,在10岁的李定国之后,还有两个更小的兄弟伙。那么问题就来了:在提着脑袋冲杀的游击时期,这些娃娃们跟得上张献忠日行千里的飘忽节奏吗?游击部队里,竟然收养孩子团,莫非体现了张献忠爱民若子的深情厚谊?
张献忠赐予才能出众的义子“国姓张”,“国姓爷”的传统在明末飘摇时节,并非郑成功、南明小朝廷所独创。一直到明永历元年(1647年)正月,黄虎张献忠殒命西充县后,四位“义子”在綦江县召开会议,决定联明抗清,恢复“本姓”,持续十几年的“张姓”军,终于终结了。
而收养“义子”的传统,随着大西军的步伐而播种于各地。
清顺治二年(1645年)冬月,大西军在汉中连连失利,清军节节推进,川南为南明军队攻占。张献忠决定剿灭所辖川内各地城乡人口,以彻底消除内应。
计六奇《明季北略》里,记载了张献忠攻打桐城后的对待当地人的不同策略:“凡心腹悉隶帐下,有入其老营者,不得遽出。若见文士,则询其策略,或当意者,即授之职,赐以符合,使攻取城邑。如无所能而欲还乡者,辄杀之;所掠士子,知为本邑人,昼则与之饮食,命妇人承事,似见宠侍,及夜,则虞其遁逸,悉絷之,离乡三百里,始纵而不缚,所掠童子,教以骑射杀人,日间所遣,夜则点名,问今日杀人几块,犹云几个也。童子杀掠过多,献忠则喜而赏之,若无所杀掠,即笞二十棍。由是所至,劫杀一空,百姓恨刺骨,俱呼为八贼,而不称八大王。”
张献忠对“童子”的训练术记录较为详细,刀头舔血的熏陶下,注定是“功名事,刀头蜜”的结果。这也分明是在培养起义事业的接班人啊。
大西军中的孩子团,大显身手是在成都。
吴伟业《鹿樵纪闻》指出:在成都建都之后,张献忠为进一步加强舆论控制,捍卫大西政权,要确保铁打的江山不能生锈,肃反工作一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必须先行。于是黄虎“又选亲信左右千人,号‘诇事小儿’,身易服杂其间,夜出周行街巷,听人私语,犯忌讳者,以白垩识门,黎明而收者至”。
诇、詗,本义是知处告言之。此字亦作侦。在大西语境里,“诇事小儿”也称作“查事人”,属于大西政权从军队里抽调出来的身体轻健的青年,组建的一支一千人左右的侦察队伍。这些人身体轻健,应是十几岁的少年。
“义子”越来越多,行伍间举手投足全部都是亲戚,固然能够使造反的意志由铁变成钢。但我以为,事情似乎并非如此简单。
要注意两条史料。
王应奎《柳南续笔》4卷,共166条,成书于乾隆二十二年,书前有自序。初刊于乾隆二十八年,邵齐焘序。内容或记叙自己的见闻,包括当时文人逸事、社会习俗、风土人情等;或记录读书心得、涉及经史子集、诗词曲画、文字音韵各个方面。这些内容都为后人提供了许多有参考价值的史料。作者王应奎(1683—1760年),字东溆,号柳南。江苏常熟人,诸生,屡试不第,以著述终身。另著有《柳南随笔》《柳南诗文钞》《海虞诗苑》等。《柳南续笔》载:
李二哇,献贼嬖僮也,美而勇,战必突阵先出,锋锐不可当。后为黄得功生擒,亦爱其美,欲与之昵,不从而死。祺芳亦有诗曰:
花底秦宫马上飞,
每番先阵突重围。
可怜拼得刀头血,
不向勤王队里归。
另外一条,出自《甲申朝事小记》三编卷二的记载:
张献忠有美娈童,名“二孩子”,年十八,技武绝伦。尝与靖南侯黄得功对阵,甫出战,童遽飞矢中其手,黄几败阵。怒甚,伏兵擒之。爱其勇,欲令降,童不应。侯笑曰:“闻贼夜卧汝腹上,本镇亦能抚汝,何不速降?”童坚不允,绝其食死。
黄得功两次说的话大同小异,足以显出其武人耿直的癖好。
黄得功(1594—1645年),号虎山、浒山,辽东开原卫人。其先祖为明代合肥人,行伍出身。积功至副总兵,为京营名将,被皇帝赐封为“靖南伯”,为“南明四杰”,被称为“辽北十大王公”之一。据说黄得功“貌伟胡髯,两颐倒竖,膂力绝伦”,他善射豪饮,每次临阵,总要饮酒数斗。头缚巾,目瞳突出。持铁鞭跃入敌营,鞭上血沾染手腕,用水洗刷很久,才能洗掉。有时将酒葫芦系于鞍上,且战且饮,锐不可当,军中呼他为“黄闯子”。
黄得功在同明末起义军对垒过程中,与张献忠交战尤多。崇祯十三年(1640年),黄得功大破张献忠于潜山,斩首六千级。其中崇祯十五年(1642年)的桐城之役最为激烈。这年十二月,张献忠率所部义军进攻皖北桐城,设伏擒获桐城守将廖应登,以重兵围桐城达半月之久。黄得功获得信息后,即率兵五千前往迎战。日夜兼程,从凤阳赶往桐城,日行六百余里,本来是四天的路程,只用了三天便到达,遂与张献忠部激战于潜山。此地形势险恶,起义军见黄得功军旌旗招展的气势,逐渐出现怯战、溃逃者,战局对黄得功十分有利,但黄得功欲生擒张献忠为己任,直逼张献忠大营。张献忠见势危险,忙向黄得功喊话:“黄将军何相扼也,吾为将军取公侯,留献忠不杀,不亦可乎?”从语气分析,这应该是张献忠的老招数。哪里知道黄得功并不买账:“我想得到你的人头。”不予理睬,挥军急追。
张献忠只好采取以车马牛辎重及男女百姓堵塞道路,阻碍黄得功的强悍脚力,又一次得以逃脱。双方周旋数日,拉锯战中,一次黄得功几乎得手生擒张献忠,忽然大雾弥漫山间,张献忠化作雾气一般消失,得以逃脱……后来,黄得功骑马追逐甚近,一箭射中献忠,且举鞭抽其头,却因偏左一线,重伤之下的张献忠在“义子”们的拼死护卫下奋力逃命,得功纵马追之,眼看追及之时,战马突然马失前蹄而倒,致使张献忠又一次成功突围。在如此激烈的交战中,黄得功俘虏李二哇、二孩子等,应该是成立的。
黄得功与张献忠交战,总是渴望生擒,可惜总是失之交臂……这也许是吉人自有天相吧。
看起来,大西军里的“义子”,远不是那么简单,其隐喻总是让人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