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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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让历史鲜活地走到今天

王小红

蒋蓝的《锦官城笔记》即将付梓,接到他的电话,嘱我写书序,我甚是诧异。从记事起,每每得一新书,我总是喜欢先看序和后记。似乎知晓一本书得以撰成和出版的来龙去脉后,我就能与作者感同身受,以至于废寝忘食,想一口气把书读完。后记多为作者本人撰写,而序言,执笔者基本上都是作者的熟人,且往往是颇有声望和成就的长辈。我自认为自己年轻,才疏学浅,不适合为他写序,所以不敢贸然应允他。不敢应允,还在于我严重地自我怀疑:一个从事历史研究写“学术味”文辞的人,能为“文学味”作品写好序吗?对于我的顾虑,蒋蓝半开玩笑道:“我的前两部类似的书,《成都笔记》和《蜀地笔记》,是付海鸿和梁昭写的序,他们比你还年轻呢!至于这本书的内容与风格,也与前两本书一样,应该是你的菜。”他的这一句令人宽慰的话,突然让我反省是否看“(年)轻”了自己;也突然想起,付海鸿在《成都笔记》序言中不是说过吗?蒋蓝有让后辈为自己的大作写序的一贯风格。于是,微笑,释然,我应允作序。

说起写序,我的脑海中立刻跳出一篇我最喜欢的序。其实,那是我初入学术的引路人、我的硕士生导师郭声波先生为其学术专著《四川历史农业地理》所作的前言。第一次读此书,是我读研究生刚入学时,那是1996年的秋天。初到成都的我,没有领略到川西平原的秋高气爽,迎接我的是连续数日的阴雨绵绵。然而,读到此前言,一幅春意盎然的川西平原画卷一下跃入我的眼帘:

笔者是四川人,却负笈他乡,在西安住了6年。每当在市场上见到四川的物产,就令人怀念起阻隔在巍峨磅礴的秦、巴大山南方的故乡。尽管抬首只能见到飘浮在秦岭上边的叆叇白云,但闭上眼睛也能想得起在云幕的后边,有铺满黄灿灿油菜花、飞翔着千军万马般小蜜蜂的春天的原野;有如茵麦苗层层裹拥、间或嘎然鹅鸣划破寂静的丘陇寒塘:有川西南高原上舒展在蓝天白日温暖怀抱之中的蚁附着牛、羊、马、猪的如浴青山;有霜后红橘在岸边山坳中纷纷点点,与欸乃渔桨遥相唱和的川江画廊……悠悠的情思,使笔者十分留意四川的风俗物产及今古变迁。(《四川历史农业地理》,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

一段学术著作的前言,文辞优美,犹如沁人心田的琼浆,深深地打动了我,这个刚从理科转入文科的学生。我突然发现,原来做学术也可以这么美!当然,后来的我才知道,并非所有学术著作都可以写得这么美,有的作者兼具学术修养和文学修养,或能将学术著作的文字写得很美,很吸引读者;或能将文学作品写得更有学术性,很有营养。很显然,《四川历史农业地理》就是这样一部完美地集学术性、文学性于一体的学术著作,所以不仅是学术领域的许多学人研读这本书,而且文学领域的不少人也爱好这本书。就像诗人、散文家蒋蓝,他在2019年与我初次相见时,就直言他很喜欢郭声波先生的这本书。在我体会出他说这番话并非恭维之语后,很是欣喜,从此我们成了朋友,有了很多次交流,交流话题的中心,当然是巴蜀历史文化。我开始读蒋蓝的书,《蜀地笔记》《成都笔记》《黄虎张献忠》……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喜欢郭先生的书,因为他的非虚构散文系列作品,正与郭先生的学术专著有异曲同工之妙,兼重文学与历史,可谓用文学的笔调,书写巴蜀历史。

这部《锦官城笔记》,是蒋蓝书写巴蜀人物、风物的笔记系列《成都笔记》《蜀地笔记》的续篇,三书可以合称为“巴蜀笔记”三部曲。《成都笔记》《蜀地笔记》分别于2017年出版,2018年初重印,在此之前,他还于2014、2015、2016、2017年出版了《极端植物笔记》《极端动物笔记》《极端人物笔记》《至情笔记》等,当然还有思想录《寸铁笔记》,以“笔记”命名的这一系列作品是他十几年来非虚构文史结合书写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何为笔记?宋人洪迈自序《容斋随笔》云:“予老去习懒,读书不多,意之所之,随即记录,因其后先,无复诠次,故目之曰随笔。”即是说,笔记为作者读书所得,见闻所及,随笔杂录,不分先后,文笔自由,不拘形式。至于笔记的内容,唐李肇《国史补》的短序中有简单的概括:“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诫,采风俗,助谈笑。”北宋宋祁《宋景文笔记》是中国历史上首次以“笔记”命名的书,全书分三卷,上卷称“释俗”,中卷曰“考古”,下卷为“杂说”,全书大多为考订名物音训,评论古人言行,杂采文章史事。这些笔记的内涵在历史长河中延续下来,直到今天依然如此。《锦官城笔记》正是这样的笔记,全书分为“蜀人外传”“风物猎记”“天府新录”三编,前两编与《成都笔记》《蜀地笔记》的内容和风格一致,主要是对巴蜀历史人物、风物进行考证和评论,杂采历史故实;“天府新录”则是由古入今,写今天的蜀人蜀事及其对巴蜀历史文化的传承。

读《锦官城笔记》,我既有一种熟悉感,又有一种新鲜感。这种感觉在读“蜀人外传”“风物猎记”两编时尤为强烈。“蜀人外传”写与巴蜀尤其是成都历史文化有关的人物,如三国时的刘备、张飞、刘禅等,唐代的善无思禅师,前蜀的王建、徐太妃,后蜀的孟昶、花蕊夫人,宋代的张咏、赵抃、苏轼、何栗、陆游,元代的马可·波罗,明代的蜀王、杨慎,明末清初的张献忠,清代的丁宝桢、彭端淑、李调元、骆成骧,以及近现代的林语堂、贺昌群等,这些人物,几乎都在我参与编著的《巴蜀历代文化名人辞典》中有收录,所以阅读这一部分,我有一种老朋友久别重逢的熟悉感。然而,我们《巴蜀历代文化名人辞典》的人物传记,注重写人物的全貌,内容包含人物姓名、生卒年、字号、籍贯、身份或头衔、生平经历、成就著述、故址墓葬、纪念地(物)等,突出历史人物对巴蜀文化乃至中华文化的贡献和影响,强调真实性、史料性。而蒋蓝在《锦官城笔记》中写蜀人,不仅仅撰写人物的传记,而且将历史考证与其十几年来进行田野考察所获得的访谈文字、图片资料结合在一起,似乎让历史人物从古代走到了今天,鲜活地呈现在我面前,让我倍感新鲜。兹举两例:

《琴鹤相随天地间》一章写赵抃,不但运用《宋史·赵抃传》、苏轼《赵清献公神道碑》及地方志史料写赵抃治蜀及其历史影响,还重点写赵抃与西蜀名园罨画池的渊源关系,以及罨画池的前世今生,与罨画池有关的人物如沈括、陆游等,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将这些文人的诗文与自己眼前看到的园林美景完美融合在一起描写,将历史考证与文学散文结合了起来。

《彭端淑:跨越一带、独有千古》总题之下,分《苦学六载不下山》《断案三千件》《锦江栖迟二十年》三节来写彭端淑年轻求学、地方为官、归乡执教的主要事迹。在《苦学六载不下山》一文中,作者写到彭端淑与丹棱名胜白塔的渊源,引彭端淑《白塔钟声》云:“塔势壮城西,迢迢入霄汉。钟声出上方,清越随风远。唤醒梦中人,回头思彼岸。”表现出彭端淑卓尔不群的气象及其对当地文化的影响。《锦江栖迟二十年》一文,讲述彭端淑在锦江书院执教的诸多小故事及其对双流彭家场的文化提升。我惊奇地发现,《锦官城笔记》写“彭端淑”,反复咏叹他对巴蜀文化的贡献和影响,与我们《巴蜀历代文化名人辞典》中“彭端淑”传记反映的思想内容一致,因此,虽然两书是两种不同的写法,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蒋蓝在《锦官城笔记》中关于蜀地杰出人才辈出的原因分析,也很精到。他在写杨慎时,写有《百科全书式的大才》一文,对唐朝人魏颢序李白《李翰林集》所言“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和明朝李贽在《续焚书》中说“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则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为唐代、宋代并我朝特出”之说深以为然,并分析原因道:“这源于地缘、季候、物产的不同,更源于通达南亚的‘蜀身毒道’的异域文化的不绝输送,以及自秦朝就开始的移民入川,这些因素与本土文化‘对撞生成’而出的巴蜀文明。”对于这样的分析,我与他又可谓不谋而合,我在《巴蜀历代文化名人辞典》的前言和《从历史地理看巴蜀文化的包容性》一文中也有相似的看法。正因为巴蜀有独特的盆地地理环境和历史发展,加之还处于难得的文化地理十字路口,所以历史上常常出奇才,一个又一个“伟力无俦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渐次崛起,他们‘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中知人事’,在三五百年的节奏里,接力完成了对中华文化的突破式贡献,成了开一代风气之先的枢纽式人物。如果说司马相如是蜀地第一位进入华夏格局而实现了一己才华的奇人,那么,扬雄、李白、苏轼、杨慎、李调元、刘咸炘、郭沫若、李劼人等大匠,联袂而起,激扬文字,他们像峨眉金顶一样,一峰突起,没有旁系,成就了蜀地百科全书式人物的辉煌谱系”,作者一气呵成,呈现出一幅巴蜀历史长河中的领军人物图谱,蔚为壮观!

《锦官城笔记》不但兼重文学与历史,而且在历史考证过程中,注意考辨不同的史料,颇具学术性。例如,关于赵抃的琴鹤逸闻,他引用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记载赵抃为成都转运使时,“唯携一琴一鹤一龟”,认为“沈括随父亲在四川生活过,他对蜀地这样的逸闻非常留意,因此其笔记具有较高的可信度”;他同时又引宋朝在四川做官的彭乘所撰《墨客挥犀》以及《宋史·赵抃传》的记载进行比较,分析出《梦溪笔谈》与《墨客挥犀》的记载相同,而《宋史·赵抃传》记载与前两书稍有不同,“只言入蜀带琴鹤,没有说龟”。作者对于两说莫衷一是,于是两存,可见其严谨性。

《锦官城笔记》写巴蜀人物、风物,还常常体现出作者对巴蜀哲学的思考。例如写成都的宽、窄巷子,蒋蓝反复阐说,揭示出巴蜀文化中的宽窄哲学、中道精神。他说:“宽窄巷子体现出来的建筑格局与生活方式,恰好体现出了伟大的中道精神。”“《中庸》通篇所讲都是如何把握中道,如何在实际中使用‘中’。由此而观,民国初年宽窄巷子的居民开始改造住房,同样深刻体现出了中道精神对建筑造型的潜移默化。”他还用扬雄的中和、中道思想继续阐释:“汉朝成都第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扬雄,仿《论语》而成《法言》一书,其理论基础便是中和、中道思想。他在《法言》中表达了中和、中道乃是自然万物发展之道,也是人类社会致治之道,这就是他提出的‘立政鼓众、动化天下,莫尚于中和’的思想观点。”他总结说:“建筑蕴含历史与文化,建筑就是文化的雕塑。宽、窄巷子的变迁不仅是蜀文化的结晶,更是三千年成都‘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建筑文化缩影。所以,宽巷子并不‘宽’,窄巷子也并不‘窄’,它们在中和、中道的哲学深处,在大地上予以了赋形与赋性。”他从宽窄哲学、中道精神中领悟出成都城市发展的天人合一思想,认为“这是步入成都深处的秘道,由此我们领略一座因水而生的大城,一座诗意叠兴的古城,一座秀美温润的丽城,一座现代时尚的宜居之城”。作者的这种体悟,在书中可谓俯拾皆是。为什么会有如此体悟源源不断地生发,或许正如知名学者、作家止庵所说,作者是蜀人,“对蜀地自有一份特别的熟稔和热爱”。这种熟稔和热爱,让他陶醉。他浸润其中,一字一句,皆是初心。他的这一份初心,我很幸运先睹为快!

我更幸运的是,读《锦官城笔记》,还带给我二十多年前读序的那份美好,书中也有描写川西平原田园景观:

置身眉山一线的西蜀平原上,秀美而细腻的田园风光一览无余:田野里大小沟渠纵横,农田中的农作物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桤木林中,莺学唱新词新调;稻花香里,蛙仍奏古曲古琴。蜻蜓回旋,麻雀、雨燕、乌鸦、苍鹭、野鸭穿梭游动。苍穹之上,不时有黑鹰以刀片的翅膀,切割蜀天厚云。

这是读《锦官城笔记》给我带来的美好。我不禁感叹,巴山蜀水,人物风情,从历史走到今天,依然美好!

2020年3月于锦江之滨(王小红,历史学博士,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