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盛夏(二)
同样的盛夏,禾城的一间不起眼的出租屋里,张奕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墙上的镜子盯着自己的脸看。
五官不算十分精致,但却带了些男生才会有的英气。眼睛大大的,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会显出一对小小的卧蚕。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张奕夏看起来略显苍白,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再度对镜子练习着微笑。她要确保自己的笑容是无懈可击的,并让这个笑容如同面具一样,常年戴在脸上。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去拧开那扇门。
昏暗的客厅,沉郁的窗帘上落满了灰,仔细看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暗色肮脏的沙发乱糟糟的。房间内的唯一光源是电视屏幕,因为欠交电费而看不了节目,满屏都是雪花点。那个女人躺在沙发上,许瑛,生养了她又想要杀了她的半疯。不过张奕夏还是恭敬地叫了一声“妈”。
“妈,我中考是全市第一,已经报考了三高了……也就是白梅高中。”
听见这个名字,半疯动了动,目中的寒光射向张奕夏,她心头一颤。
“你怎么会知道那里?”
“您既然这么问了,想必是知道这个地方的猫腻了。请告诉我。”
“不是你该去的,别问,别看,别听。”半疯翻了个身,故作漫不经心,目光却锐利如刀。
“我知道,我以前问过,记忆被你用某种方式抹去了。我还知道,你知道这个高中的真实面目。”她自己也并不是很确定,只是看见了母亲藏起的自己的日记,心中有一些猜测罢了。
“我是从那里出来的。从那里出来的都是疯子,你也逃不掉!哈!”半疯笑了起来,“你……不愧是那个人的女儿!心思缜密,最后害死自己的也是那份心思缜密!”
张奕夏楞住了,得到这个答案是她始料未及的:“我不是……”
“真像啊,如果是个男孩,就更像了。”她忽然用手点住了张奕夏的眉心,动作快到让人没看清她是怎么跳下沙发的。“你那样强大的能力,你以为是来自于谁?”半疯娇笑道,此时她看上去竟有些妩媚,依稀有些倾城之意,“来自你那个冒牌老爹?哈!”
“我不应该姓张,那么,我应该姓什么……”她喃喃自语,神智已游走在崩溃的边缘。一个肮脏的私生子,呵。
“你的能力,不应该告诉别人,也不要在别人面前使用——特别是黎胤通,他一定能看出来,哈哈哈……”她好像听不见别的声音,半疯的声音在她的脑中回响,久久不息。
“你小时候有一次,把家里东西都重新组装了一遍。我那时真是又惊又喜。你知道为了瞒过你那蠢货继父,我费了多少力气吗?”
张奕夏想逃开,但是女人不让,半疯紧紧地扣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并起两指,点在她的额头上。
“妈妈真是欣慰啊,孩子终于长大了,要一个人去闯荡了。”
女人的目光突然变得异常温柔,喃喃自语道。
张奕夏感到那女人指尖抵着的地方输送过来什么温暖的东西,而这仿佛燃尽了半疯的生命,她的身体正一寸一寸凉下去,最后毫无征兆地倒下。
这是那个女人送给她最后的东西,一道防御。
她走上前去,把许瑛的身体半抱在怀里,像许瑛小时候对她常做的那样。她用手探了探鼻息,女人已经停止了呼吸,面色却生动如常,安静得仿佛睡着了一样。这个曾经是她母亲的有机物,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具不会笑的死尸——其实在家里破产、爸爸被捕入狱的时候,她就觉得母亲成了某种更加难以理解的东西。或者说,她的真面目终于有机会展现了。
她就这样坐了许久,最后放下女人的尸体,站了起来,拨通了110。
“这叫什么事啊。”
警方问完话后就放她走了,大概是心疼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个关在牢里的爸和不靠谱的疯娘。也许在茶余饭后他们还会拿这件事作为谈资,比如告诉某些软件或网站上吃人血馒头的小编,这些人会写《震惊!禾城中考状元背后的真相》这类博眼球的劣质文章。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想着过往的蛛丝马迹。
严格来说她是个私生子,她想。
按爸爸对她的态度来看,她的身份应该被许瑛藏得很好,甚至还没有被发现的可能。许瑛应该持有某种特异能力,这种能力可以篡改人的记忆。是催眠吗?张奕夏想象不出许瑛拿着一块怀表催眠自己的样子,实在是滑稽极了。
也许更早,早到在她的伊甸园里,这个女人就在任意篡改别人的记忆了。
那时候,爸爸还没有出事,他们一家就住在向阳福利院。她的爸爸是院长,从中贪污了不少赃款,可她什么也不知道,每天活得像个快乐的公主。她是福利院的孩子王,一有空她就会找他们玩,和那些男孩子打架,后来去学跆拳道之后就不打了,怕不小心让人受伤。她从小就喜欢看英雄漫画,小小的胸腔中满是正义和替天行道,幻想自己也能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
然而那个下午,一切都改变了。
一个女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她改变了张奕夏的一生。她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她身上有股橘子花香水的味道,很好闻。
她来的时候甚至露出了笑容,还和张奕夏打了招呼。
“奕夏,来一起玩球吧!”女孩把球向前推了推,张奕夏心不在焉地接过,又抛出。那一下她没控制好力道,球砸在女孩孱弱的身体上。
女孩愣了愣,跑出去捡回了球:“奕夏你怎么了?”
“没怎么。”她道,“我只是有点累了。”那个女人让她不适,也许是直觉。
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过来,是那个很胖的大妈,张奕夏很不喜欢她,经常偷偷在背后说她的坏话。她抓住女孩的肩膀,女孩不适地躲避,“有人来领养你了,跟我过来。”
“祝贺你啊。”张奕夏没什么分别时的情愫,她只是由衷地为女孩高兴:女孩不用待在这个地方被人说是“谎话精”了。
“谢谢你!我有空会回来看你的!”女孩笑着跟上大妈。不知为何,她的笑容在张奕夏的记忆中无比模糊,张奕夏甚至不记得女孩的长相。
她一个人在操场上打着球,一个三分,球居然进了。她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个蹦到草丛里的球,发楞半天才想起要去捡球。
轿车的喇叭声,她看向声音的方向。女孩坐进那辆黑色的小奔驰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也许是因为没看到张奕夏,她失落地坐进了车里,再也没有回头。
她追着车跑了出去,女孩给她的最后印象只有一个留着短发的后脑勺,和那辆不是本地车牌的奔驰。
夕阳是暖红色的,染上福利院旁的城市河流。“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她总是将这首诗误认为是一首抒发哀情的诗,也许就是因为那天的残阳过于凄惨。
何止是令人难忘,那一天下午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深入骨髓,难以忘记,成为她脑中不可撼动的地标。
远方有几辆警车开了过来,爸爸被押着上了车,神色狼狈。她感到有什么她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碎了个干净,连着她虚伪的伊甸园一起。
“《楚门的世界》真扯。”她想起某天和女孩一起看完电影后,她说。
“为什么啊?”女孩剔透的大眼睛中满是疑惑不解,“我觉得蛮好的。”
“哪有人被困在谎言中还浑然不知自以为是地活了那么久的,真是个笨蛋。好在他发现了。”张奕夏不满地哼哼,“反正如果是我肯定早就发现了。”
现在张奕夏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笨蛋。而且,不是什么英雄,仅仅是个普通的运气不好的人,等着超级英雄拯救的人。她从旁人的口中得知,爸爸因贪污罪获刑,念在积极配合警方工作,只判了7年。
她的脑子很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那半疯的影响,内心竟有那么多的极端情绪,记忆也颠三倒四,多出许多好像从未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回过神来,她已经坐上了去城郊的公交,自己真是昏了头,现在自己又不在家乡,为什么要去城郊外那根本不存在的监狱呢?
她自嘲地笑笑,下车,准备坐相反线路回家。不过下车后看见这葱郁的森林,她又犹豫了。说实话,她不想回到那个盛夏依旧冰冷的家里去。
“那边的小妹妹,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她扭头看去,那是一名年过八旬的老太太,正吃力地拄着拐杖上山,手里提着一袋上坟用的香火。“帮我把这袋东西提上山好吗?谢谢你。”
张奕夏说着“不用”,接过老太太手上的袋子,慢慢地往山上走。
这里的风景很好,和老家完全不一样,张奕夏记忆中的家乡总是雾茫茫的,和禾城的阳光灿烂完全相反。
一年前,她从那座阴沉沉的城市转学来到了禾水。至于为什么,现在想想也许是许瑛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准备把张奕夏托付给素未谋面的娘家亲戚。也有可能是爸爸让她这么做的,毕竟在老家,人人都知道张奕夏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一个贪腐的父亲。
在初二那一年,一次班级的团建活动,老师信任张奕夏,让她管理班级团建的费用。张奕夏对那笔钱非常小心,甚至随身携带装着资金的信封。
可有一次上体育课,一个同学晕倒了,张奕夏想帮她,于是扶着她去了校医室。离开校医室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把信封弄丢了。
没有人相信她。就连原本信任她的班主任也放弃了,说大家重新再交一次钱吧。张奕夏受不了这口气,跑到叔叔的家里借了钱,把欠款补齐了。叔叔又不忍心让一个初中生还自己钱,只好让张奕夏在自己家里帮忙带刚上小学的小儿子。
张奕夏很负责,教了这个孩子很多东西,可是小学生怎么可能领情呢?张奕夏每天回家的时候,校服上总有水笔和蜡笔的痕迹。她和阿姨说了好几次,无果。阿姨还对她翻了个白眼:“自己贪污学校的钱装什么清高?借我们家钱没让你还,带一下我们家阿宝都算不错了,那还是看在你成绩好。”
她实在是不想受这股气了,又找了份午夜大排档端盘子的工作,干了几个月,把钱还的七七八八了。许瑛知道后,骂了她一顿。内容无非是你一开始就应该拒绝老师的请求,别吃饱了撑的想证明自己,天天干这种低声下气吃力不讨好的活,你父亲知道了能给你气活。
张奕夏想着这段凭空多出的记忆,无奈地苦笑了两声。那段日子她总希望能有人能帮自己一把,可惜生活毕竟是生活,不是漫画,怎么可能会有超级英雄这种东西呢?
况且,超级英雄只会关心世界存亡的问题,又有谁会愿意倾听这十几岁少女的悲鸣呢?
“哎哎,别走过头了。”
听见老太太的声音,她才发现自己差点走到别人的坟上了,连忙后退,心里默念逝者安息。
老太太去的地方是一处坟场。张奕夏帮她把袋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纸钱、香火、还有贡品。她看着老太太在一座巨大的墓碑前一丝不苟地摆好贡品,然后点燃香火、纸钱。
“今年没有什么值得你们挂念的事情啦,家里一切都很好,就是我这个老太太有点寂寞,孙子几年前找你们去了,现在在地下过的还好吧?多给你们烧了点纸钱,省着点花……”
“胤行啊,你也别怪姑奶,姑奶想让你和胤通好好的,都是一家人,干嘛非得吵起来呢……那么多年轻小伙子小姑娘……”
张奕夏看着老太太擦拭眼泪的样子,不知为何内心竟也有些触动。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似乎母亲也带她上过一次坟。
已被岁月侵蚀至模糊的记忆中,她依稀记得,一向温文尔雅的母亲——过去她当然是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自爸爸被捕入狱后才变得歇斯底里——带着她去了市郊的坟场。市郊的天是青白的,像水洗过一般,她想起了母亲用好听的江北口音读给她听的“雨过天晴云破处”。母亲死拽着她的手,其中有种生硬和不可违抗感。
高高的云杉树下,是一方青石墓碑。她纳闷着那是谁的墓——她认识的所有人中,没有人曾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她被逐出伊甸园,大抵是从这一刻,母亲强迫她在那冰凉的石阶前跪下,重重地磕三个响头,额头出血。美好和谐的假象逐渐分崩离析,像是岩石一点点被熔浆侵蚀;那女人露出了她疯子的本质。
当然,这些记忆直到母亲去世的前一刻都被好好地封存,那个曾是她母亲的女人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小心地呵护她在一片并不温馨的伊甸园中,并非真实的,只是用说谎的假象维持的假象。她突然想起来她和某个女孩一起看过的电影,《楚门的世界》,至少,楚门逃了出去,可是她直到这虚伪的假象垮塌前,都没有逃出它的勇气。
也许曾经有,可是现在的自己,真的能够接受这一切吗?
她只有十五岁。
也是那一天,母亲在她面前说谎,说她额上的伤是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爸爸心疼得抱起她亲了几口,他的胡茬刺得她脸生疼,可她一声不吭,她什么也没有说。
似乎只要开口说哪怕一个字,最后一点残存的温暖都会荡然无存。
她像一个濒死的人,守住手中燃烧的火星,仿佛要将自身都化为尘埃,飞蛾扑火般地留恋虚妄的自我安慰。
许瑛会有墓吗?过几天殡仪馆就会打电话过来催自己交钱了吧,可是自己一分钱都没有,如果外婆还是执意不见我,妈妈就连墓都没有了吧。妈妈,是你教给我这个世界需要真善美,你念童话给我听,告诉我王子公主最后会打败坏人幸福安乐地生活,可是你也告诉我生活不易,然后假装自己完全没有说过这些骗人的香甜如蜜糖一样的谎言。现在你也不过是选择了逃避,让我一个人承担这些事情。
“孩子,发什么呆呢?走啦。”老太太招呼她过去,“唉呀唉呀,我这把老骨头不行咯。”
下山的时候,老太太亲切地挽着张奕夏的胳膊,问她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你叫奕夏啊,这名不错。”
“我爸爸给我起的名字,因为我出生在夏天。”张奕夏的视线追随着一只扑闪而过的豆娘,它细长的身体闪着诡异的光,在林间一闪而逝。
“挺好挺好,准备上哪个学校啊?”
“我打算上三高,就是那个白梅高中。”
“哦哦,是那个学校啊。”张奕夏感觉老太太的手紧了紧,“我曾侄孙也在那读书,说不定你们还能搭个伙。”
“能不能考上还不一定呢,学校的面试很严的,如果上不了,就只能去一中了。”
“一中也不错的啊,就是学校比较传统,我们三高啊,这些年用了新校董的建议,真是变得太快了。”老太太唏嘘,“我都快不认识三高了。”
听老太太的口气,似乎已经在三高了许多年了,张奕夏不禁好奇:“您是三高的老师吗?我听说三高其实历史很悠久,算是百年老校了……痛。”
老太太弹了张奕夏的脑门一下,有些气呼呼的:“历史悠久啊……年轻人,不要对老年人说这种话,我当年算是三高的第二届老师,怎么说今天也有个校长级别的待遇——小秦总说我听不得‘老’字,我今儿个算是自己亲身体会了一把。”
张奕夏见老太太这副样子,莫名联想到了扭捏的七岁女童,可老太太少说七十岁了,看着却像六十岁那样年轻。
有点像,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