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我们生活在一座边陲小镇,四处潜伏着危险,每个少年都渴望拥有一把枪,成为枪手。我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的。那时我有个伙伴,他的名字我不想讲了,我就叫他“红头发”吧,因为他有着一头火一样的红发。是红头发送给我第一把枪的,还教会了我如何瞄准、射击。
红头发早熟,这不仅表现在他的胆量、他所掌握的各种技能,他对烟草、酒精、马匹的嗜好以及对于女人的浓厚兴趣上,也表现在思想上。他告诉我,无论一个人多么矮小、羸弱,只要他深深迷信暴力,就没人敢来惹他。他又说,如果这个世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但如果不是这样,那就什么问题也没解决,而且永远解决不了。他还说过,在这样一个充满罪恶的世界,死刑根本算不上多重的刑罚。
他设想过一个世界,在那里很乖很善良的小孩,长大后都会变成坏人,他们本来本本分分,娶妻生子,任劳任怨,忽然有一天就拿起枪冲出了屋子。而那些坏坯子,从出生第一天就憋着坏水儿,但长大后的某一天,一觉醒来却洗心革面,变成了好人。
“你愿意当前一种,还是后一种?”他问。
我完全听傻了,哑口无言。我把红头发视为最好的朋友,不仅是朋友也是偶像和保护者。我差不多成了他的跟屁虫。
一个夏天的正午,天热得能让人产生幻觉,他叫我跟他去镇外的那片旷野。至今我还记得他在路上讲的故事——在另一个镇子上,他看到一个卖蛇药的人被自己的蛇咬了,疼得满地打滚,但根本没去碰那些蛇药,只是大喊救命。那条蛇也知道犯了错,十分不安,一直守在主人身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等医生赶到,那人已经死了。
讲完这故事,他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我也跟着笑。
“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那条蛇怎样了?”
“被打死了。”
走到旷野深处,他忽然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教你用枪吗?”我摇摇头,像个白痴。“为了跟你决斗,宰了你,证明自己的胆量。”他很平静地说。
之后他让我拿着那把大转轮手枪,向后退,退到十五米外。我没听懂他的意思,接过枪,傻站着,一动不敢动。
他笑了笑,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接着就开始倒退着走。他的身影在热辣辣的空气中扭曲了,仿佛在跳一种奇怪的舞。
“我喊一、二、三就开枪!”他喊。
我依然站着不动,看着他,就像一条忠实的狗。
“举起枪来!”他一边吼叫,一边朝我举起枪。
“我没开玩笑!”他又喊起来。
“一、二、三!”他扣动了扳机。子弹向我射来。
子弹没有射入我的心脏,却被我摄入了心灵。我看着那个模糊的红头发的影子,眨了眨眼,他也被拽入了我的内心。
旷野中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走到红头发刚才站立的地方,什么也没留下。这时我忽然发现自己手上空空的,他给的那把转轮枪也不见了。我心怀忐忑回到镇上,逃回家中,闭门不出。一个礼拜过去,没人来找我麻烦。我打起精神出了门,低着头在路上走,我想遇到我的人准会打听红头发的下落,因为我们总在一起,但是没人再提起他,包括他的亲人和朋友都把他忘了。只有我知道他存在过,因为如今他就在我心里。
从那时起,我知道了自己的天赋。
几年以后,发生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我爱上一个女孩,她并不漂亮,但文静、可爱。有时我会不自觉地跟踪她。她看到我也会朝我笑笑。我以为那是种暗示,于是给她写了封愚蠢的情书,鼓足勇气交到她手上。很快我就收到了回信,信封上还画了一个红桃心。我揣着信跑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拆开信封……那并不是一封回信,只是将我的信撕碎后还给了我。画那个红桃心不过是戏弄和嘲讽。
伴着一股愤怒,这些碎片被我摄入了内心,那个女孩也从此消失了。我后来常常反省这件事,她有一点恶毒,但我不该因此就将一个人抹去。我想把她释放出来,但种种尝试都失败了。我不敢再去接触那些女孩,谁知道她们会对我做些什么,我又会把她们怎么样呢?
就这样,成年以后,我当上了镇上的警察。这完全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天赋。从我佩戴警徽那天起,这个肮脏、混乱、充满暴力的小镇就变得宁静了,不仅如此,人们也完全忘记了它血迹斑斑的历史。
我见过的最大场面,是两拨城里的枪手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火并。他们每人一身黑色行头,手里拎着各式武器,黑色轿车是他们的交通工具,也是临时掩体,他们在那上面架起机枪,随时准备开火。我走到他们中间,命令他们收起武器,滚出小镇。他们一齐笑起来,随即开始射击,接着他们都消失了。
还有过一个诡异的案子,镇上有个寡妇被人勒死了,我们没能破案。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个女人被害,之后是一起接一起相似的凶案。人们指责我们办案不力,而凶手就隐藏在这些人中间。没办法,我将所有被害人的尸体统统纳入心中。小镇恢复了平静,只有我发觉镇上那个文质彬彬的医生不见了,他就是凶手。但那些被害的女人也被抹去了痕迹,我无法让她们死而复生。
我没有太大野心,并不想凭借天赋去消灭世上所有的罪恶,我只求保住这座小镇,让它免受暴力侵袭,让它宁静美好。
有一天,我和老警长在小酒馆喝醉了。他块头很大,笑声震得人耳朵疼。他说我在这个地方当警察真吃亏,这里太平静了,简直像一座童话中的小镇,要是我一直待在这里,会永远得不到晋升的机会。他建议我到外面闯闯。我笑着说我不在乎。那天风很大,我望着窗外,几棵大树被风刮得七扭八歪。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就有人来拍门,他们说警长被“风怒脸”打死了。不久前,我们就听说有个绰号“风怒脸”的枪手在附近游荡。这人平时挺正常,甚至像个绅士,但一刮起大风,他便会换上一脸怒容,风越大,他的脸色越可怕,这时他就要杀人了。直到我见到警长的尸体,这些人还在不停地吹嘘这个风怒脸,把他讲得神乎其神,就好像他是他们的英雄。自然,这之后,“风怒脸”连同他那空穴来风的邪恶便随风而逝了,警长也仿佛不曾出生过。我成了镇上的警长。
在我的心里有众多坟墓,那下面是被我摄入心灵的人们,那里电闪雷鸣,总在下雨,冰冷的雨水砸下来,划过一座座墓碑上的刻痕。有时,在梦里,我会来到这些墓碑前,回忆起往事。而在坟墓之下,即便是最邪恶的家伙也在为自己喊冤。在这片墓园的最深处,耸立着红头发的墓碑,我能听见他一个劲儿地诅咒,他叫嚷着:“无论怎么邪恶都有存在的权利!”
仅仅一座小镇就让我的内心成了地狱。
不久前,他们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姑娘。我到她家做客,我们在花园里喝茶。她问我有没有过什么奇遇?我说没有,这个小镇太平静了,我运气真好。她不甘心,又问我是怎么当上警长的,不会什么功绩也没有吧?我说我就是莫名其妙当上警长的,可能做警察的时间够长就可以做警长,谁知道呢。
她看着我的脸,问我究竟多大。我说,三十一岁,等年底再过生日就是三十二岁。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说:“你看上去有五十岁。”
我起身时,放在膝头的帽子掉到了地上,我拾起来,在腿侧拍打了两下,把它重新戴好,说了声“对不起”,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她家的花园。
昨天,镇上举行了一年一度的盛大狂欢,他们分派给我一个角色,一个既重要又神秘的角色,很难说清它象征什么,可能是厄运,或者是死亡、瘟疫、邪祟什么的,但是我知道,只有人们极为尊敬、爱戴的人才有资格扮演这一角色。
当狂欢达到高潮,我披着黑色斗篷,用一副恐怖的面具将脸遮住,从广场边上一座房子的阴影中走出来,缓缓逼近人群。人们嬉笑着奔逃,但不会跑远,始终环绕着我。等我走至广场中心,他们开始咒骂我,朝我吐口水,驱赶我,这只是仪式的一部分,但他们演得就像是真的。
我带着半真半假的恐惧,躲避着他们,仓皇逃走,他们追逐我,有几个壮汉还举起了木棍和耙子。我被驱赶到了镇子外面,向旷野跑去,直到这时,还有几条狗在我身后追逐狂吠。
我要在旷野里等到天黑才能悄悄回到镇上。我在一块大石边坐下,仰望天空,回忆着自己所度过的半生,很多往事无法与人分享,就仿佛那仅仅是我的妄想。等到黑暗终于降临,我起身不紧不慢地向镇子走去。
狂欢已经结束,萧索的气氛笼罩着遍地狼藉,这座玩具般的小镇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已躲进各自的小屋。据传说,这时候谁遇到我这个在今日象征邪祟的人,未来一年都会交霉运。我打量着镇上的房子,疲惫地朝自己家走去。我能感觉到,罪恶从未被消灭干净,甚至毫发无损,它就隐藏在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后面,在夜与虚空中永不停息地滋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