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洋理想之范畴
亚洲是一体的。喜马拉雅山脉,仅仅是为了强调亚洲有两个强大的文明体系,即拥有孔子共同体社会理想的中国文明,与拥有吠陀个人主义的印度文明,才以这道雪山屏障把它们分隔开来。但它并没有因此而阻挡亚洲诸民族为弘扬终极的博爱所做的不懈努力。亚洲人正是凭着这种对爱的执着追求,创造了世界上所有的大宗教,并使之成为今天亚洲诸民族共同的精神文化遗产。我们切不可忘记,这也是区别亚洲民族与地中海以及波罗的海沿岸诸民族的一个重要标志。换言之,亚洲人追求的是人生之理想,而地中海及波罗的海沿岸诸民族更热衷于钻研技术,讲究手段方法等。
远古时代,伊斯兰教徒征服印度之前,孟加拉湾沿海一带,活跃着一批勇敢的水手,他们自由地来往于水上要道,开拓了斯里兰卡、爪哇、苏门答腊岛等地,并使雅利安人融入缅甸、暹罗沿岸诸民族之血液。他们与中国、印度相互交往,有着密切的关系。
公元9世纪以后,亚洲进入长达数百年的衰退期。印度失去活力一蹶不振,而中国则为疗治蒙古暴政遗留下来的创伤竭尽全力,已无法恢复当年大汉盛唐时的恢宏大气。11世纪伽兹尼王朝马哈茂德注28之后,鞑靼游牧民族利用远古大迁徙之通道直冲中国北部长城,随之又扭转方向,袭击了印度旁遮普一带。匈奴族、释迦族和拉其普特族的祖先,彪悍的大月氏族,都是蒙古族争霸世界之先驱。在成吉思汗与帖木儿率领之下,草原民族骤然崛起之势不但席卷了中华大地,还迅速扩张到孟加拉旃陀罗教的印度次大陆,它使迄今回教的帝国主义统治染上了蒙古草原风格的政治形态与艺术色彩。
如果我们把亚洲看作一体,那么亚洲所有的民族一旦凝聚起来,足以形成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
在今天这个科学分类万能的时代,我们切不可忘记,所谓的类型特点,不过是在汪洋大海之中发现了若干闪耀发光之处,不过是一种人为设置的虚假的崇拜物而已。我们绝不可以认为各种学说类别是彼此独立,互相之间只有排斥而没有任何妥协性或是不可相互置换的。
如果把德里的莫卧儿王朝历史,看作是鞑靼人强行扩张伊斯兰教的话,那么巴格达伟大的萨拉森帝国历史,则显示萨姆诸民族为弘扬波斯与中国文明艺术,对抗地中海沿岸法兰克民族的巨大威力。阿拉伯的骑士精神、波斯的诗歌、中国的伦理以及印度的思想,所有这些都说明亚洲人渴望一个和平的世界。历史证明,亚洲人自然地培育了诸民族的共同生活,他们在不同的区域开放各具特色的鲜花,使今天谁也无法明确地划分其界域。我们甚至可以把回教称为手持利剑跃马奔腾的儒教,因为在黄河流域古朴的儒教共同体精神里可以找到许多伊斯兰教诸民族固有的纯朴浪漫的草原游牧民意识的痕迹。
让我们再把目光从西亚转向东亚。佛教是汇合东亚思想所有支流的理想之大海。这里不仅流入了清澈的恒河水,还注入了天然生气勃勃的鞑靼诸民族这一支流,它为佛教这座宝库添加了新的象征主义、新的组织,进而又增强了人们对佛教的信仰。
不过要把亚洲这些复杂的具有特性的要素真正统一起来,日本是最有特权的。日本民族传承印度、鞑靼之血统,吸取了两大源泉之精华,它最能代表整个亚洲意识。我们日本民族有万世一系的天皇,有从未被任何人征服过的自信与自豪。我们放弃急速膨胀的发展,坚守了世代相传的思想观念和本身独立的岛国。我们使日本成为一座蕴藏亚洲丰富的思想文化的宝库。在中国,那里总是频繁地改朝换代,他们不断受到鞑靼骑兵入侵,暴民之间又互相残杀蹂躏。如此反复循环的结果,使中国除了典籍诗文以外,剩下的仅是一片满目疮痍的国土了。代表昔日大唐帝国的绚烂辉煌,以及宋代典雅文化的标志如今早已荡然无存。
阿育王是亚洲最理想的帝王。他曾颁布敕令直达叙利亚帝国的安条克及亚历山大帝国。但如今,阿育王的威势已坠落在菩提伽耶注29崩溃塌陷的废墟之间,被人们遗忘。超日王镶满金银珠宝的宫廷时代已一去不返。无论迦梨陀裟注30如何用诗文、歌剧来赞美也无法唤醒它过去的一切。印度艺术的辉煌成就几乎都被后人抹杀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匈奴人粗鲁无知,伊斯兰教徒又极端仇视偶像,他们对佛像进行疯狂破坏。另一方面,欧洲人用金钱收买文物,也是一种无意识的对艺术的破坏。现在,印度艺术之精华阿旃托石窟壁画散发着霉气,埃洛拉石窟注31的雕像早已残缺不全,雕刻在岩石上的奥里萨诸神注32也只是以沉默表示抗议。今天印度的艺术美仅倚赖着宗教而勉强地存留在印度人的优雅生活和他们的家庭日用品中。
是日本把亚洲历史的珍贵宝藏系统地保存下来并进行研究。不管是从皇室珍藏的宝物或是从神社以及发掘的古墓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表现汉代精湛艺术之绝妙的曲线。奈良寺院里诸多的代表盛唐文化和表现印度艺术的精品,对日本古代艺术草创期产生了莫大影响。所有这些历史遗产,不仅将各个时代的宗教仪式、哲学,甚至还把各时期的音乐、语言的发音、礼仪、服饰都完美地保存下来,成为祖先留给我们国民的宝贵遗产。
此外,日本各地大名注33的宝库里还珍藏着极为丰富的宋元时代的美术珍品以及手抄本,这些文物在中国本土于蒙古人征服期间以及明代初年动乱时期都早已佚失。目前有些中国学者对此已有所留意,他们开始在日本努力寻找本国古代传统文化的资源。
基于以上原因,可以说日本是亚洲文明的一座博物馆。不,日本不仅仅是博物馆,日本民族生来就有一个特点,他们在接受新事物时,并不抛弃以往的旧物,并根据非二元论精神,力求保存以前每个时代的理想之变化。比如日本的神道,现在依然固守着佛教传入之前崇拜祖先的仪式,而佛教各宗派则忠实地按照不同时代传来的自然顺序继续发展。
日本的和歌与舞乐,反映唐代的理想,幽雅的禅宗与能乐又受到宋代文化的影响。所有这一切,自藤原贵族体制以来,已成为人们表现喜悦欢乐以及灵感之源泉。正是这种执着的精神使日本今天进入近代世界列强,同时它又继续忠实地保持着亚洲人的灵魂。
日本的艺术史,实际上也是反映亚洲各种理想的历史。来自东方的思潮一浪接着一浪,就像一阵阵波浪拍打之后沙滩上总要留下痕迹一样,经过一次次冲刷,它已沉淀在日本国民的意识之中。而现在要对亚洲艺术之理想简明扼要地进行综述时,令人不免感到茫然踌躇。因为,艺术本身就像因陀罗宝网注34一样,是由无数种宝珠连接在一起的。它在不断变化成长,而不是在某一个时期决定其最终形态,也不是由考古学家来随意分割划定其界限。要论述艺术发展的某一个阶段,就意味着要描述贯通过去与现在的无数个原因与结果。我们的艺术与其他任何国家一样,它表现了我们最崇高最珍贵的国民文化。所以要理解它就必须探讨我们的全部历史,这里包括儒教哲学在每个发展阶段呈现的多种形式,包括佛教精神如何顺应时代向人们展现各种理想。我们要研究改变国民精神生活的历次重大历史事件,要研究那些充满热爱家乡热爱国土思想的诗歌、那些描写英雄人物形象的历史小说,同时要倾听普通民众的痛苦呻吟,要去考察祭祀节日时人民狂欢歌舞的心灵。
我们不能不说,迄今为止,西方世界对日本艺术的诞生以及日本艺术赖以产生的丰富多样的地理环境与社会完全无知。在这种情况下,西方人要描述日本艺术观的历史几乎是不可能的。无论对日本艺术之概念如何定义,如何界定其范围,都是有限的。每一片云彩、每一朵花卉,都会在它开放之时无意识地显示出自身的魅力。人们与其相信某些似是而非的概念解说,不如让每件艺术珍品自身来证明他们所经历的那个时代的历史真相。
我的这一尝试,仅仅是为如何描写历史指出了一个方向,迈出了笨拙的一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