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厄运降临
多年以后，站在失去已久的十里桃花别墅区家门口，陈筱露回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一行四人驱车前往法院一一从中产生活的幸福云端直接坠落到家徒四壁的冰天雪地里一一那个永远不会忘记的厄运来临的日子，那个一切归零重新开始的日子……
初雪，昏暗的天空，钱江市到临海县的省级公路上，一辆黑色的保时捷SUV一路疾驶。陈筱露带着婆婆和两个闺蜜一行四人，终于在法院开庭前十分钟驱车赶到了现场，并直接坐到观众席第一排中央。
临海县人民法院刑事审判第二庭内，今天一大早便涌入了不少当地凑热闹的乡民。毕竟对于他们来讲，这可是小县城里轰动一时的“大案”。今天，将被开庭审判的犯罪嫌疑人是钱江小有名气的明星创业者、光之路老板欧阳旭光，在临海更是一度鼎鼎大名。
“活该，这种商人就是太贪心，遭报应了吧？”
法庭听众席上，一位皮肤黝黑的马脸中年男子正色地说道。
自从他的老婆迷上“光之路”电商平台后，整天便吆喝亲戚一起买买买，把他这大老爷们的脸全都丢光了。如今看到这个始作俑者落了难，那张马脸洋溢着一股莫名的快感。
“哎，你说这么光鲜亮丽的一个公司，怎么这么快就栽了？我上月为孩子还买过他家的东西，质量挺好的呀！”第二排烫着大波浪的中年胖妇有些遗憾地对一旁的人唠叨着。
“两回事。这次被抓跟他们的服装业务没关系，这块业务小；他们推的服装首饰通过电商大量促销，涉嫌欺诈跟传销，以次充好，有消费者实名报案。这事严重扰乱了我县建设诚信社会一一这可是新上任的县委一把手公开表态零容忍的事……”一个居委会干部模样的中山装大叔好像知道些内情，一脸得意，神秘兮兮的咕哝道。
“我觉得是这老板命不好，这事儿正好发生在我们临海，撞刀刃上了。要发生在钱江，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这种电商销售方式很常见，没听说钱江抓过人。怎么说都不至于这么严重……”
要知道，就在半年前，“光之路”男装潮流品牌，曾如旋风般在这个滨海小县城刮起了一阵又一阵势不可挡的热卖旋风。最火的时候，临海大街小巷、所到之处，都能看到该公司董事长欧阳旭光那充满阳光笑容的海报。在“光之路”疯狂的病毒式营销中，人们的社交的方式一度不再是讨论邻里间的家长里短，谈论谁家孩子的升学挂科，而是微信上“你一拼”“我一拼”的中奖链接，是由光之路发给代理的一级级的荣誉。
然而，那些无比璀璨的风光时刻，如今却变成了稀稀拉拉的法庭听众席上的蜚短流长。
在人们东张西望、闲言碎语中，并未注意到第一排正中间端坐着的陈筱露，欧阳旭光的妻子，一个六岁女孩的母亲。今天天尚未亮，她把女儿真真送到班主任家后便与闺蜜和婆婆驱车赶来了。她虽内心苦涩，却平静无语，厚实的羽绒服裹着简洁的羊绒围巾，原本姣好的面容略显憔悴，淡妆之下气色略差，乌黑的头发倒是干净整洁。自丈夫被捕后，她经历了流产，失去了第二胎孩子。
这天正好是2017年12月22日，冬至，距离元旦节还有9天。雪雨绵绵中，人民法院大楼外墙上徽章高悬，十分醒目。大门外，两只威风的石狮子在凛冽的寒风中一动不动；法庭里，人声嘈杂。
“哎，赚钱归赚钱，但是还是要讲底线，他们的这些首饰，以次充好，诱骗民众，纯属手段卑劣。”
“我呸，这种就是奸商！就是为人不正，居心不良。估计以前没少做这种事，现在被抓了个现行，也算为民除害了！”
快开庭了，听众席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话也越说越难听。
“你说谁是奸商？这庭都还没开，怎么就这样子胡说八道？”
突然，响亮而坚决的质问声凌空爆开。只见一位穿着深蓝色风衣的高挑女子杏眼圆睁，从陈筱露身边蹭地站了起来。
那个被训斥的男人当即矮下身去，显然被这女子凶狠的眼神和气势所压制，不复多嘴。观众们也识趣，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陈筱露不禁心里一暖，侧目看去，刚刚忍不住为她和婆婆发声相助的女子正是自己的闺蜜范思琪。婆婆已年过六旬，有些瘦弱，花白头发，刚听到那些闲言碎语时气得手一直在发抖，好在另一个闺蜜颜静在轻声安慰她。
从小就那么优秀的儿子现在成了商业欺诈的嫌疑犯，马上就要站在被告席上。这在一个慈爱的老母亲眼里，怎么都是满满的撕心裂肺的冤屈。婆婆心里的苦与痛，陈筱露最是明白。
同样，作为人人眼中的好老板和宠妻狂魔的他，竟然从明星创业者沦为今天的阶下之囚。这样的打击，这样的命运突变，对陈筱露来说又何尝不残忍？以前这么多年做服装生意，虽然不算大富大贵，可一家人安安稳稳，也算小有积累，如今因行业瓶颈，为求转型，丈夫初涉社交电商领域，谁想会蒙此大难。
自案发，那么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真的眼泪都哭干了。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与折磨，或许也只有两个闺蜜能理解。
从大学开始相识以来，范思琪与颜静不仅见证了陈筱露与欧阳旭光一路的恋爱与婚姻，更见证了从生育到事业有成，这对校园情侣忠贞不渝的浪漫感情。
在同班的姐妹当中，陈筱露不止一次被当做人生跑道上遥遥领先的楷模。在学校时，她功课好，设计天赋佳，是受男生们一致追捧的清纯女神，更是女神教授纳兰如风最看好的弟子。结婚后，老公事业蒸蒸日上，从平层换到排屋别墅，从国民合资小车换到保时捷macan。虽然丈夫工作忙，夫妻两人却雷打不动一年两次国外旅行，多年感情丝毫不减。
女儿真真出生后，从幼儿园到目前的小学念的都是最有口碑的国际学校，家中日常琐事也有保姆打理。闲暇时，陈筱露绘画做手工，练习茶道花艺，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举手投足间，无一不全应了书中30岁女人最高级的修养。同学们都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嫁对了一个人。
有那么几年时间，开同学会的时候，但凡在社会上遭了罪的女同学们，总是会不由自主提到陈筱露的“好命”：一个家境普通却长得漂亮又样样优秀的女同学，在众目睽睽之下，嫁给了喜欢的人，同时过上了童话般的幸福生活。
对于多愁善感的女人们来讲，这成了最好的励志的典故。为了过上“像陈筱露那样的生活”，她们一路披荆斩棘，恨不得把生活所有委屈吞进肚子，只为有一天，能与这样安逸而舒适的生活为邻。
范思琪和颜静一直认为陈筱露的优质中产生活就是她们这批同学公认的80后女性的幸福生活样板。但谁能想到：这个陈筱露式的玫瑰色般的美丽童话，居然在一夜之间开始戏剧性地垮塌，她的人生会从云端直坠谷底，平静顺遂的好日子也在那一天被命运打断……
随着法槌清脆的撞击声，全场肃静。也把众人从各自的心事中带回冰冷的现实。
“临海县人民法院刑事审判二厅，现在开庭，传被告欧阳旭光！”
审判长一声传令后，在两个法警的押送下，法庭一侧正走来了一个脸庞清瘦，轮廓英俊的年轻男子。此人是现年33岁的欧阳旭光，满面倦容，但浓眉之下那曾经如炬的目光已然失去了昔日的神采。他小心翼翼地低垂着眼睑，慢慢地往前走，不敢抬头往观众席看。
他知道只要一抬头，他的心、他的目光就会看到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爱人、妻子，她正因他而心力交瘁。他知道病中的母亲也一定来了现场。只有在小学上课不幸遗传了自己哮喘的幼女还不知他这个爸爸的下场。
商业版图、财富欲望、宏图霸业，这些曾经雄心勃勃的誓言犹在耳畔，圈子里那虚无缥缈的成就感更让他在迷醉的午夜一次次大张旗鼓地宣布要让自己的事业再上一个台阶，为家人赢得更富裕的生活。因此他背着妻子和家人，希望能以这次超额的利润，给到她们一个最大的“惊喜”，却没想到这场“惊喜”成为了让她们措手不及的“惊吓”。
他知道她们正在为自己的闯的祸备受煎熬，他清楚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对她们意味着什么……可他的余光还是不自觉看向了坐在听众席第一排的妻子……两人的目光在闪电般交接又脱离，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终于站上被告席，欧阳旭光身子略显虚弱，微闭双眼，双唇紧闭。他衣着严整，每个细节都打理得一丝不苟。身子稍微晃了晃，随即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面对着已经为他开启的如雪花落下的冰冷审判。
法庭开始按部就班地走着流程。不苟言笑的法官，声若洪钟的公诉人，不疾不徐的律师，还有那么多沉默的指指点点的观众。
法庭上空的声音不断在环绕，像不间断的寒流袭击着陈筱露的内心。她在泪光中不断望向低首的丈夫，却怎么也接不到自己爱人的目光。为什么会这样？她的心在无望地呼喊着，像海底的呐喊，却无人听见。
眼前的世界慢慢开始虚化。一切多像一场梦啊。陈筱露看见法官念念有词，嘴巴在快速地闭合，她却什么都听不见。她的心思再次飘起来，飘回他们的爱巢十里桃花。她永远不会忘记出事的那天，那通冰冷语调的电话，那个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下来的至暗时刻……
对于欧阳旭光来讲，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看到家人了，尤其是日思夜想的妻子和老母亲。他的内心充满了悔恨也充满了愧疚。在看守所里，他无数次想着妻子的模样、神态，还有当初的山盟海誓一一让妻子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他的创业雄心在他精心的计划和枕戈待旦的努力中，也正一步步实现着。那时“双十一”大促销如火如荼，却没想到“欺诈投诉”的实名举报电话却接连打到了临海县云龙镇的派出所和工商部门。据说，警方因此成立了关于“光之路”欺诈案的专案小组，秘密跟踪了一段时间，终于搜集了足够的证据。然后从临海赶到钱江，将他和9名工作人员迅速捉拿归案。他知道涉案之后，妻子陈筱露为他操碎了心，跑断了腿，穷尽了各种社会关系，夫妻俩都抱着希望是警方抓错了，至少没这么严重一一毕竟这种电商营销手段在钱江比比皆是，从未出过事啊……可是，可是……
随着法庭顺利走完审判流程，随着书记员一声“全体起立”，一切将尘埃落定。
法庭鸦雀无声。审判长威严地扫视了全庭，随即宣布：
法庭认定被告人“光之路”董事长欧阳旭光以虚假营销构成对购买网民的欺诈，并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二十六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欧阳旭光犯诈骗罪，罪名成立。没收其公司所有财产，判处本人有期徒刑3年，个人罚金500万元，此判决书将在五日内向被告送达，如不服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临海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
审判长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庄严的法庭之中。欧阳旭光的脸颊在冷色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他紧闭双目，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定定地望向满眼泪水的陈筱露和瘫坐着的老母亲。在被带下去的时候，看向妻子陈筱露和母亲的那一瞬间微微有些失神。
“我的儿啊，冤枉啊。”欧阳旭光的母亲忍不住失声大喊，陈筱露心里一激，更是忍不住失声痛哭，泪洒当场。观众席上的评论声四起，乡民们又开始了七嘴八舌的议论。而此时，等候在后排记者们不断地按下相机的快门。
走出法庭时，雪花飘飞。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雪越下越大，积雪把法院门口的石狮子都盖住了。律师追到陈筱露的车前，递给她一张银行卡和一份大信封，特别叮嘱里面有一份文件等着她签。
“陈女士，对不起……”从律师为难的表情中，陈筱露已经猜到丈夫做出的这个决定，她稳了稳情绪，从律师手里接过那张薄薄的银行卡和文件，即使雪落在手背上也不觉得冷了。
“对了，旭光还让我代给你一句话，让你不要再查了，他说无论今天的结果是什么，他都是罪有应得。”陈筱露一脸错愕，律师的话让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不查了？这怎么可能？
当初接到这个天大的消息时，陈筱露一时间手足无措，再打丈夫的电话，那边已然传来一阵“嘟嘟嘟”的忙音。那是陈筱露有生以来最慌乱的一个夜晚，仿佛是突如其来的闪电刺破了属于她的天际，陈筱露不相信好好的丈夫会突然入狱，更不明白一直做服装生意的丈夫，为什么会搅进社交电商里。为了救出丈夫，陈筱露四处搜寻着可靠的人脉，关系，一时间动员了所有的亲朋好友，一连几天，这个久在温室中养尊处优的女人，第一次品尝到了人情的冷暖，第一次感受到了世事维艰。
从以前的朋友，同学托关系联系到当地司法局的局长、检察院的副检察长、省公安厅的处长，但凡有任何可以挂钩的人脉，陈筱露不敢有丝毫懈怠，然而纵然使出浑身的解数，得到的却都是对方一次次礼貌地回拒……
为了早日能够捞出丈夫，在有心人的提点下，陈筱露大胆拿出银行卡上将仅有的十来万现金购买了一幅所谓的名家字画，赠予了一位“关键人物”，没想到，就在以为事成时，对方却被查出是一个江湖骗子，而身在看守所已经第7天的欧阳旭光，也终于崩溃伏法。一时承受不住打击的陈筱露更是在此时不幸流产……
也许是苍天可怜，就在陈筱露完全放弃希望时，一位拜访过的老友突然给她打来电话，并告诉她，欧阳旭光的事情实际是一名男性在背后暗中操作，此人收买了临海的几位村民实名举报，才导致了欧阳旭光今天的局面。而这名男性目前正隐身在临江新城火车浜7号最知名的女装公司。
在与丈夫失联的这几个月，陈筱露不止一次通过信件希望让丈夫讲出实情，可丈夫却一直对此事避而不谈。如今她失去了腹中孩子，失去了家，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丈夫却执意说一切都是他的罪有应得，陈筱露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欧阳旭光究竟有什么瞒着自己？事情的真相究竟又是如何？陈筱露誓要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妈，我们走。”搀着悲伤无力的老人，陈筱露和两位闺蜜最后一次坐上了自己平时形影不离的爱车。颜静坐到驾驶位，从陈筱露手里拿过车钥匙。车似乎也不想走，打了好几次火才开动。
两个小时后，“钱江青年企业家欧阳旭光被判入狱”、“从明星创业者到阶下囚”、“临海誓言零容忍，反欺诈再添新成就”、“一个电商达人的发家揭秘”等消息铺天盖地，席卷了当地的所有自媒体。而网友们的评论更是褒贬不一，有的为这位创业新秀而惋惜，有的则认为欧阳旭光作为临海县“诚信经商”的案例，起到了反面示范的作用。
10天后的元旦节。灰蒙蒙的早上，陈筱露和婆婆带着女儿真真，依依不舍地搬离了在银城十里桃花别墅区的家，到婆婆以前单位分的老房子过渡一段时间。那部漂亮的新车也卖了，卡里的钱除了备给婆婆看病的钱已所剩无几。真真也会在这学期结束后从国际学校转入普通公立学校。
搬好家已是下午五点。陈筱露安顿好婆婆和女儿后，就借口一个人去超市买东西。可真一出门她的心里却好生难过。放眼望去，都是高楼大厦。街上倒是热闹，人来人往的。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一身灰尘在高声高卖，一个英俊的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从眼前一闪而过，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边开宝马车边打电话，公交车慢悠悠驶过……
丈夫入狱，公司倒闭，失去了房，失去了车，存款也所剩无几，婆婆生病，女儿还小……更重要的是，那个害苦自己一家的恶人竟还逍遥法外，过着不知道多快活日子。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一边是丈夫的入狱的真相未明，一边是无情现实的生计问题。忘了熙熙攘攘的洪流，苦思冥想中陈筱露突然心中有了主意。
北风正起，寒意料峭，陈筱露瑟缩着移动沉重而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往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