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你的剑好吵,会打扰到我做灯
是夜。
岐郇山首峰大殿,各路人马终于谈妥准备散去,在商定涯一路喋喋不休地“劝收徒”行径中,秦徽衡终于忍无可忍,御剑离开了大殿所在的首峰。
经过竹林听涛附近的林海时,他本命剑灵莫名开始动了动,且迅速震颤起来。
秦徽衡眉眼一凛。
这把剑极少清醒,只有在察觉到强者的存在时才会突如其来地兴奋起来。除此之外,若是遇上这把剑亲近的剑意,它也会忽然从沉睡中清醒。
通常剑灵都会说话,可这柄仙剑自天外飞来伊始,从没对秦徽衡开过一句口。
所以大半时候,他只能凭空猜测剑灵的意思。
比如现在。
秦徽衡立在云端,悄然放出神识,轻而易举覆盖住下方广袤的林海,探出下方不远处有无形剑意在不时收放。
剑意藏锋内敛、沛然无匹,可惜其中剑气太过缥缈,如穿云乳燕、沧海一粟般难以寻找,与这不时外放出来强悍的剑意毫不匹配。
剑修对于陌生的强大剑意总会好奇,哪怕是几乎半立巅峰的秦徽衡也不意外,他丝毫不做犹豫便飞身进了林海之中。
林海中有一条上竹林听涛的近路,偶尔会有弟子从这里抄近路去法阵。
为了避免与宗门中人不必要的寒暄,秦徽衡收敛气息,静静追寻感应到的剑意不断朝林海深处而去。
四周的老树越来越多,他沿着那道陌生气息来到一处人迹罕至之地,终于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剑气愈发内敛,也愈发沉寂,如醉夜檐下一壶孤酒,雪中长埋一片凉月。
唯有黯淡的青光纷飞,一道静坐的身影正低着头,坐在一截枯树木桩上,手中剑气四溢地削着什么。
秦徽衡环顾四野,这附近的每一棵参天大树看似完整,唯有以神识探查时,才会发现这些老树的躯干中都被人巧妙地取走了一截木精,却并不伤其根本。
他目力极佳,自然也看清了那静坐的身影是一名素未谋面的男子,手中不时有碎屑纷飞,剑气雕琢之下,隐约是一只灯的骨架。
看灯形是一只耳朵下垂、憨态可掬的兔子,只是与一般兔子不同,这只格外圆滚滚胖乎乎,木精被锐利的剑气摩挲至温润生辉,只差最后一步雕完唇齿就要完成。
月色降临树梢,从缝隙里投下清冷辉光,不偏不倚,在他面前露了一页白痕。
男子身前不时滑过碧莹莹的菁华微光,散落着不少奇形怪状的木精骨架,可见失败了不少次。
他身形高大修挑,墨色洒金的衣摆垂散在草地上,大半张脸上覆盖着与衣袍同色的丝质面罩,气质清净,看服制并非剑宗中人。
秦徽衡心知对方已经发现了自己,手上却依旧没停,仿佛丝毫不在意。
他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既是试探,也是打量,如平湖投入一枚石子,试探对方的底线,打量对方的深浅。
果不其然,黑衣男子开口了。
“留步,前路不通。再往前走的话,你的剑太吵,会打扰到我做灯。”
声如碎玉击岸,语气平淡有余。
秦徽衡:?
他的剑犹自震颤不休,依旧对面前人抱有极大的兴趣。
他并非多管闲事之人,只是本命剑不断在灵府中催促他靠近。
鬼使神差之下,秦徽衡的脚步毫无停下之意。
秦徽衡单刀直入,“你不是剑宗人。”
黑衣男子:“对。”
他一步步走近,黑衣男子除了手中翻飞于木精之上的剑气,没有任何举动。
秦徽衡站定在黑衣男子堪堪几步之遥,转眼间窥破此人为何剑意沛然却剑气羸弱。
他淡声断定,“你不是人。”
黑衣男子:“对。”
秦徽衡:“傀儡?”
黑衣男子:“不错。”
被点破身份的太岁吹去指尖最后一丝木精碎屑——眼前小兔灯的骨架匀亭饱满,在他指尖憨憨地翘着一只胖腿,栩栩如生而天然可爱。
这一盏灯架终于让他满意。
秦徽衡又问:“你的主人是谁?住在竹林听涛的弟子?”
太岁似乎透过面罩看了他一眼,却答非所问。
“你在此处吹了半天风,是看我做灯?”
他站起身,将兔子灯骨架放上木桩。
秦徽衡的眼光停在傀儡身上——他手中并没握剑,唯有二指之间犹如实质的剑形,杀气平白纵横。
“能制出剑意如斯的傀儡,也算手段超然,不知你是南陈哪位高人所制?”
一根树枝自草地飘至秦徽衡手中,剑修如清幽寒潭的双眼中闪过一丝隐隐迸发的狂热。
“你是元婴,我无意以修为倾轧。”
秦徽衡言语中虽无居高临下之意,却自带剑修的锐意与狂气。
“我还未曾有幸与南陈高人一比,便以这一截枯木试试你的剑。”
“好啊。”太岁轻笑一声。
他似乎不曾把对方比自己高一大截的修为放在眼里。
洒金墨衣的傀儡面容被黄昏的雾气笼罩泰半,只余一段殷红嘴角,下颌锋利,如漏夜雪光。
他单手背在腰际,另一只骨节苍白的手上,食、中二指凝出三尺锋芒,平平无奇,更无锐意,却能令人无端胆寒,令秦徽衡手中枯枝竟一时发出颤音。
太岁身姿孤拔,静立不动。
“道君,听闻你修无情道,如今是此道第一人。”
秦徽衡并不意外这尊傀儡会知晓他身份。
“说笑,上有剑主,我不过忝陪末座。”
“道君,何为无情道?”
“清心,无求,断情。”
不知是不是秦徽衡的错觉,不远处的傀儡似乎短暂地牵起嘴角,无声而嘲讽地笑了笑。
错觉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傀儡仍旧面无表情,唯有形状优美的嘴唇上下开阖,与人无异。
“可红尘——本是无情道。”
树梢最高处一片新生的嫩芽离了枝头,向草地跌落。
是风动,也是月下的影子先动。
地面两道身影迅速交织,一人一傀儡,手中只有剑势剑招,不曾有半分灵力波动,如乍起风声,却未曾惊扰一池春水半分。
半软枯枝对上指尖剑影,不过倏忽之间,两人已在落叶飞卷的林中过了数百招。
饶是如此,以两人为中心的四周树木身上也渐渐被扫出无数叫风刃刮伤的细小痕迹。
空中万千气机无声地叠缠过后,从树梢落下的嫩芽终于轻柔跌进了草地缝隙中。
两道身影的缠斗也戛然而止。
秦徽衡独立月下,手中枯木悄无声息断作两截落下。
另一侧,傀儡垂散的衣摆被割去一片布料。
秦徽衡眸光凝重,“阁下,这些剑招出自何人之手?”
剑招无声有形,其中扑面而来的那可谓浩淼磅礴的剑意却让人心惊。
太岁指尖光芒消逝,伫立于秦徽衡三尺之外,终于体现了身为傀儡的基础素养。
“日后道君尚有机会一试,今日不妨就此别过。庄某代二姨——祝愿道君永葆青春。”
面前的只是一具傀儡罢了。
秦徽衡敛目,或许他的主人才是其中关窍。